胡人安在?

2018-03-14 07:41邵学成
大学生 2018年1期
关键词:粟特粟特人胡人

邵学成

这是“一带一路”文化基因的探访之旅。

2017年9月,9位考古美术专业的硕博士一起组成乌兹别克考古美术考察团,从北向南穿越数个崇山峻岭,沿着古代玄奘的巡礼路线,抵达阿富汗和乌兹别克边境,对乌兹别克的从希腊化时期到伊斯兰帖木儿王朝的一系列古代遗址进行了实地考察。

胡地遗迹——中亚庞贝古城

以古代中亚现在乌兹别克斯坦撒马尔罕地区为本处据点的伊朗系民族,在唐代活跃在欧亚大陆东西贸易的交通干线上,从南北朝时期的史书开始,中国人已经清楚粟特人的故乡,隋唐时期的中国人,习惯在粟特人所居住的绿洲都市前用漢字来称呼,例如撒马尔罕称为康国,布哈拉称为安国,现在乌兹别克斯坦的首都塔什干称为石国等。

粟特地区的文明史起源比较早,从考古学上观察在旧石器时代中期,粟特地区就有了零星的人类活动痕迹,逐渐兴起了聚落。后期青铜时代和铁器时代,粟特地区的文明还在缓慢发展着,出土的很多陶器表明很有可能一部分游牧民族也定居在了该地区,一些运河水路开始发达,绿洲地区的人口开始膨胀,逐渐兴起了城邦文明。在中亚地区阿姆河和锡尔河之间的泽拉夫珊河等附近的流域,一些绿洲地区的小国家发展比较快,这些地域称为粟特。他们从早期开始向东方进行殖民活动,沿途在一些绿洲国家建立小型的殖民地。在经历更先进的波斯帝国和希腊化的战争洗礼之后,一些西方元素开始混入栗特文化中,西方的古典文献中开始称为粟特地区(sogdifdna)。之后粟特地区几经兴衰,公元前后开始出现在中国的文献中。到了4世纪初,根据在敦煌发现的“粟特文书”中的信息可以得知,粟特地区的人们开始出现迁徙和移居,之后粟特开始附庸于白匈奴、突厥等游牧民族建立的国家。

突厥重视粟特人的商贸才能,并且保护丝路上的粟特商队,粟特人也开始在突厥帝国中担任官职。中国唐朝打败突厥之后,粟特开始归顺唐朝。这个时期,中国人称为的“胡人”基本是指粟特人。总之,从粟特来的以交易为目的到中国的人都称为“兴胡”。7世纪前半经过中亚去印度取经的玄奘,在今天吉尔吉斯共和国附近,开始称为粟特(窣利)。玄奘在《大唐西域记》记载中,多次提到“胡”“商胡”“清池西北行五百余里至素叶水城。城周六七里。诸国商胡杂居也。”

昭武九姓与胡人

胡人,在中国历代所指的外来人和外来民族基本都不同,但毫无疑问在唐朝早期基本是指粟特人。在唐朝后期胡人所代表的区域人种逐渐扩大,突厥人、蒙古人、印度人都被统称为胡人。

唐时期的胡人首先是指粟特人,这些来到中国的粟特人都因为其所在的绿洲国家分别持有不同的姓氏,但无外乎都是属于一个笼统的“昭武九姓”的序列,但其实有时候并不止九个国家。

研究粟特人,首先要对粟特人是什么样的人种要进行讨论。尽管粟特和粟特人这两个名词对于一般人来说是比较少见的概念,但在大学高校里面世界史、考古学美术史教科书上会经常见到,粟特一词经常出现。无论哪个版本的书里面所记载的内容都会大同小异,粟特人的身影和人物的形象都存在宗教壁画和一些陶瓷雕塑上。但历史上的粟特人从未形成一个统一的帝国,因此经常受到周边民族的影响。

那粟特人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民族呢?他们的语言是粟特语,粟特语属于印欧语系中东伊朗语的一种,文字上使用阿拉美文的一种变体,这样可以判断为伊朗系的民族。伊朗语和印度语有非常近的亲缘关系,所以印度伊朗语系是属于印欧语系,粟特语是和伊朗系的波斯语关系最亲近,和遥远的英语也同属印欧语系。

伊朗系的粟特民族在以撒马尔罕为中心的粟特地区,在唐时代之前一直活跃在现在称为丝绸之路的交通道路上。他们的人物形象和容貌姿态也被我们中国所模制,主要表现在中国墓葬中的陶俑上。从南北朝时期,作为陪葬品的陶俑经历了一个从陶转向青瓷再转向唐三彩陶器的转变。造型风格到了唐代也变得更为洗练,生活中的人物都表现为素朴的写实风格。例如很多骆驼俑上的胡人形象:乘坐着骆驼、戴着三角的尖帽,面部胡髯,深眼高鼻,身穿土耳其长袍(caftan)的大衣外套,长袍用腰带固定,两片领子开襟,穿着高过脚踝的高帮鞋子,这就是中国人对粟特人的印象。

中国最熟悉粟特商人的形象是在甘肃敦煌的壁画中,在敦煌的254窟(北魏时代)的壁画中描绘的尸毗王场景。这段佛教的本生故事是讲释迦的前世是尸毗王的时候,遇到了被鹰追击的斑鸠,王也不能帮助斑鸠,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王把自己的肉切下来给了鹰。在壁画中描述了用天秤称肉重的一个场面,在计算肉重量的时候,描绘了一个戴着白色帽子的粟特商人。当然,在原本印度的传说中、汉译的佛典中都没有出现粟特商人的记载,这里只是画匠的艺术加工。对这种商品进行称重的是极恶非道的商人,也许是表达了中国人对于栗特人的某种印象。但是这只是一种情绪上的推测,关于254窟的供养人是谁,还不清楚,也不能以一概全,但是这种例子却通过图像传达出来。也很像《威尼斯商人》中的犹太商人的形象。在《旧唐书·西戎传》中记载:“生子必以石蜜纳口中,明胶置掌内,欲其成长口常甘言,掌持钱如胶之黏物。俗习胡书。善商贾,争分铢之利”。玄奘也指出:“风俗浇讹,多行诡诈,大抵贪求,父子计利。”粟特商人的形象究竟是怎样的,也许还需要时间和更多的资料来探讨。

在旅途中,粟特商人往往结队而行,粟特人的商队中也也包含其他中亚民族的人员,很多中亚地区的僧侣也会夹在其中,这样面对严酷的自然条件,相互可以协助关照。同时在沿着古代丝绸之路行进过程中,在一些便于贸易和居住的地点停留下来形成胡人聚落,设有专门的领袖进行管理。另一部分人继续前行,完成接力式的商业贸易,将丝绸、香料、宝石等贵重品在丝路上进行运输贸易。消失的粟特人

中国南北朝时期开始到唐代之间,究竟有多少粟特人在中国,占据中国当时总人口比例是多少,这些都不太清楚。然而在唐朝繁盛时期(750年左右),在敦煌的存在的人口集落“从化乡”的“差科薄”(一种户籍资料)存留了粟特人的信息。敦煌都城的东部大部分居民是粟特人,从他们的姓名上可以得到解释。对“差科薄”进行详细分析研究的池田温先生,提出很多有价值的观点。依据其研究,这个集落当时人口约为1400人左右,当时敦煌的人口总数约3~4万,因此粟特人口的存在是不可以忽略的,他们以登录户籍的形式进行定居。endprint

敦煌北部的吐鲁番也是类似的情景。在唐时代属于西州的吐鲁番高昌也有“崇化乡”集落的存在。《唐神龙三年(707年)高昌县崇化乡点籍样》共存97行,在池田温教授的研究中此高昌“崇化”与敦煌沙洲“从化”有同样的含义,即都有“王化”之意,都是粟特人的定居聚集区。并且移民入籍受田,不仅从事农业,还可以简点征发为府兵。根据仁井田升教授研究东亚诸国的固有法和继受法时,指出在唐代从“番域”“绝域”归化而来的胡人,稱作为“归朝”“投化”,可以免除十年课役。

多数的粟特人定居下来后和一般的汉人过着一样的生活,关于他们生活习性和信仰的改变,这里并不能简单的用“汉化”“华化”等词语形容,很多移居的粟特人的情况在考古学资料上还不能完全解明,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相对于绝大多数重农轻商的中国人,他们中的一部分更多的巧于商贸,当然生活在高昌地区的粟特人后裔除了一少部分经商外,绝大部分都是普通的民众。

玄奘从走出高昌开始,游历中亚各国,经历各地独特民俗民众,当然也记录了往返各地的胡商,在各个绿洲国家里面,胡商的身影出没于各条道路之间。商业带来的利润,刺激着商人不畏艰险开辟新的道路,既促进了各地区商品的流通,也传播了宗教文化。

那粟特人现在还存在吗?这个问题回答起来非常困难。现存的粟特语文献最晚的使用年代是11世纪的前半,也就是说在那以后,粟特语渐渐不被人使用,多数被波斯语和阿拉伯语取代。其语言丧失使用功能的主要原因也与地区政治形势相关,在8世纪时期粟特地区被伊斯兰势力侵占压制,粟特成为伊斯兰文化圈的一部分,也失去了政治独立和民族的属性特征。但是现在塔吉克斯坦一些最原始的地方,有使用和粟特语非常接近的语言的民族存在。这个民族现在住在亚古那布溪谷的亚古那布人,亚古那布在粟特语中的意思是“冰河”,同样这个地区也是众多电视台和摄制组的追随之地。

影响唐帝国命运的“安史之乱”被平定后,由于发动叛乱的安禄山、史思明都是胡人,因此后期的唐王朝的治国方针上发生了很大变化,很多地区都发生了排胡运动,这些胡人渐渐改名易姓,消失在主流史料的视野里。

追寻之路

2015年的秋季学期,我参加了北京大学段晴老师组织的《大唐西域记》读书班,作为一个旁听生,跟着大家上下课学习中获得很多知识。这些年段老师一直带领学生努力学习解读各种死语言,从无到有,孜孜不倦。段老师带领师生们从语言学中的“胡言”再次出发,校对以往从汉语出发对于《大唐西域记》的研究。在课上我们一起阅读《大唐西域记》的若干篇幅,还有研究粟特的马尔夏克等教授的著作,也看那些千变万化的死语言文字。我们也深知古代粟特人的商业帝国之所以可以成功构建,也与其熟练掌握各国语言相关,这样方便他们直接进行交流,减少中间交流和沟通环节。

段晴老师有时给我们讲到关于粟特地区的实地考察经历,希望可以在课堂上带入田野吹来的风,启迪大家的思维。面对这些图像和风情,我们都很羡慕,关于粟特人和玄奘西行千丝万缕的关系,也是不同宗教相互认识的过程,都是很有意思的事情。随着学习的深入,我们也知道国内研究的薄弱,在世界各国的研究浪潮中,鲜有我们中国人的身影。我当时就想着去这些地区看看,但当时我连阿富汗巴米扬也没有去过,肯定不会浪费精力去做这些事情。当时段老师要求我给大家做阿富汗与粟特地区关联的报告和文献解读,我也没做。有些事情终究难以遂人愿,虽然遗憾,这也是必然。

可是人的一生最神奇的就是,在感觉自己一事无成的时候,遇见了想去奋斗一生的那个理想,在为其努力的时候,才知道代价有多大,却因为最初的誓言,一直不能回头。那时候的中亚既神秘又遥远,感觉像是一个悬在空中的世界。

岁月一片静好中,那一年的30岁也过去了,什么也没做成,当时也不知道以后的岁月还能留下什么。那一年我看了很多中亚地区的粟特考古报告,因为巴米扬也是一个交通路形成的商业城市,也有大量的粟特文化痕迹。那些外文的资料都出版了很长时间,破旧的泛黄的书页都凝固着岁月和时间的摧残,每次翻书都感觉时间在手缝间流逝掉了。但是那些印象深刻的书籍图像却一直在记忆中没有失去,并意外地反复在以后的生活学习中出现。

在我完成巴米扬的梦想之后,我终于在今年又到达了粟特地区,这次我看到了这些图像上的原物,也和一些考古学人再次一起看了这些考古报告,听了更多的当地学者研究的事情。听着他们混杂着乌兹别克语的俄语、英语,手舞足蹈的样子,有时候思绪很混杂,“胡”言乱语也好,一派“胡”说也好,这些和那些课堂上的时光都是很难忘的经历,也许过去的一切都有意义吧。

责任编辑:方丹敏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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