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少川
(西安交通大学管理学院, 西安 710049)
中华文化的复兴,需要以其固有文化之价值的认识与发扬为前提。如何发掘中华文化源流中本有的思想精华,展示它在文化比较与理论抉择方面的卓越价值,是维护中华文化自信的基础理论问题。
中国的文化和政治制度与西方走过了不同的历程,站在西方的文化立场认识中国文化的特质,非常容易出现偏颇。这与东、西方文化的哲学基因中各自存在一些自身尚未解决的理论问题有关。西方哲学一个重要的理论问题,反映在“事实/价值两分法”的哲学基础命题,使得西方在贯彻其文化发展理念时,无论在国家关系方面,还是在管理价值抉择方面,在很多情况下难以将其理念与实践统一起来,难以回答如何获得“繁荣、安全、尊重、影响力和幸福”的现代问题[1]。一些敏锐的西方学者虽然已经意识到其中存在的问题,并进行了具有相当深度的探究,但是尚未找到解决这个理论问题的有效形式。在这样一个哲学基础上,关于科学的本质、科学与价值抉择的关系、价值观实践路径的抉择依据,都是需要探讨的领域。
尽管东西方文化都存在这样那样的种种问题,中国本土文化与西方文化在发展过程中,到目前为止尚未展现出在理论和实践方面的明显优势。那么,中华文化得以复兴的基础是什么,这是一个值得深入探究的问题。只有在理论与实践上展现出超越于导致落后因素的哲学理念,我们就可以在理性上对于本土文化的复兴抱有足够的信念。
中华文化复兴过程中关于开拓先进发展思想的哲学问题的探讨,一方面应该是理论联系实际的,另一方面也应具有普世性的说服力。只有发掘出中华文化揭示出的真正的理性价值,我们才可能在理论与实践上发展出超过现有水平的优越性。在此基础上认识西方哲学体系存在的问题,创造出超越于西方模式的发展道路也同样是存在可能的。中国正处在走向文化复兴的过程中,需要用更清晰、理性的哲学理念,服务于发展道路的取舍,以便于对目前仍然处于相对劣势的观念和模式进行扬弃。
“价值”概念虽经百年的哲学探讨,在西方理论体系中至今还是一个没有确切定义的概念。价值的复杂性使之成为西方哲学讨论中一个被长期关注的焦点,并持续引发着至今未决的哲学探讨。由于价值判断涉及广泛的人类经历及其在相关经历影响下的心理状态,它的复杂性远远超出可以被确切描述的事实对象,因而产生了事实与价值认知的分野。对于这个问题,持怀疑主义立场的哲学家休莫基于经验逻辑提出著名的“休莫命题”,成为西方哲学中“事实/价值两分法”的肇始。价值陈述不能从纯事实陈述中推导出来,因为在逻辑上至少要有一个非事实的价值前提[2]。其后的哲学家黑尔等深化了这一思想:“从一系列的关于‘其对象特征’的陈述句中,不可能推导出任何关于应做什么的祈使语句,因而也就无法从这种陈述句中推导出任何道德判断。”[3]卡尔纳普等逻辑经验主义者则从逻辑和语义分析的角度,指出了语言学方面的根据。人类语言有两种功能:描述功能和表达功能,前者指涉事实,后者指向人的主观价值与感情,前者有真有假,后者则没有真假可分[4]。
休莫法则对于整个西方的多种学科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不仅成为现代西方道德哲学的重要教条和政治学的根本前提,同时它也是当代西方经济学恪守的一个重要原则,并由此造成经济学与伦理学的对峙。罗宾斯认为:“不幸的是,这两个学科从逻辑上说似乎只能以并列的形式联系在一起,经济学涉及的是可以确定的事实,伦理学涉及的是估价与义务,这两个研究领域风马牛不相及。”在涉及价值问题时,“就没有论证的用武之地”[5]。对于休莫提出的质疑,西方哲学家们近百年来持续进行着不懈的努力,试图解决真理和实践之自由之间的逻辑桥梁问题。康德在其中起到了承前启后的关键作用。他在《纯粹理性批判》中通过构建先验范畴证明人类认识世界如何可能,然后续用先验范畴的构建术构建“自由”的范畴,表述人类价值选择如何可能。康德把道德结论最终归结为直觉判断,但是这部分工作在逻辑推理方面却不具有解释力,原因在于康德的范畴选择已存在先天不足。康德通过继承亚里斯多德经验逻辑基础和经验范畴的总结来构建先验逻辑体系,对于反映抉择之自由的“价值范畴”构建缺乏必要的材料支撑,因而难以获得良好的归纳性结果。康德分析综合活动的先天逻辑机能时的最大难题是:“把范畴应用于现象之上是如何可能的呢?”[6]这个哲学上的缺憾在西方哲学体系中至今没有被克服,导致西方关于价值抉择的形而上思想体系与形而下的感知世界的连接,缺少具有普遍意义的解释桥梁。
黑格尔的辩证法研究也不得不继承康德留下的基因缺陷。在辨证法探索的出发点上,黑格尔明确地提出:“哲学的最高目的就在于确认思想与经验的一致, 并达到自觉的理性与存在于事物中的理性的和解, 亦即达到理性与现实的和解”[7]。黑格尔的这个出发点决定了他的成果只能局限于解释世界,而对于“实践的自由”如何与“作为真理的科学知识”连接,也没有获得具有指导意义的结果。近代对于康德和黑格尔的传统哲学进行颠覆的哲学家,马克思和约翰·杜威具有突出的代表性。马克思的哲学出发点在于改变世界。他的理论是从实践角度否定“资本”这一形而上的概念对于人类的统治,成为哲学史上的革命性贡献。但“资本”作为以“信用”连接资源的形而上概念,在价值范畴中仅是局部分支之一,对于它的肯定与否定都不足构成价值判断的整体理性。约翰·杜威的实用主义价值哲学展示了另外一种颠覆性,创立了实验经验主义的评价判断理论,并认为哲学的核心问题是价值判断而不是价值怎么定义。这一理论重视因果、重视手段合理性的务实精神值得肯定。但是杜威对于价值判断也只能以直觉为旨归(类似于康德),而在实践上只能以后果为标准迎合了美国的大众实用主义思潮。
总之,西方哲学体系对于价值的辩证逻辑范畴的构建是不成功的,目前西方理论界在价值哲学方面的进展比较沉寂,成果尚不足以构成价值抉择的有效理论形态。
事实/价值二分法彻底割裂事实与价值观念的做法,在上个世纪的西方哲学界已经有奎因、库恩等对此进行反思,并尤其受到美国哲学家普特南的批判与反驳。基于全局观和面向实用主义的立场,普特南指出事实与价值观念之间存在天然的缠结和依赖,他一方面指出事实并没有形而上学实在论所自诩的绝对“客观性”,另一方面也批判康德先验主义的道德设定。康德因为在先验逻辑中剔除一切感性因素,明确指明必须放弃以快乐或是幸福为基础来构建伦理学的尝试。而普特南认为,人类幸福才是伦理学在道德实践中获得生命力的源泉。普特南对于理想的人类繁荣状态持有一种多元主义的立场,认为过去一元论的“德性论”“义务论”“功利主义”的立场各有偏颇,倡导用试错的精神去构想一种新的理论体系,纠正现有理论的不足,从而发展那种“解释为什么正确的道德标准是正确的能力”[8]。
普特南的工作尚未能在方法论的构建上到达一个可以接纳各种学说的理论形式。从他的上述研究可以导出一个非常需要进行理论探索的问题方向:是否存在某种一般性价值推理的理论形式?在各种局部的一元论的工具理性之上,是否存在一种可以接纳局部理性的差异,而同时又可以服务于整体价值(包括自然科学和伦理学)判断的“整体理性的工具”呢?这个工具怎样将物理世界的事实描述与伦理世界价值判断的多元化连接起来?它的逻辑形式应该如何构建呢?这一系列问题或许可以被列入人类哲学大厦的顶层问题,是科学哲学、管理哲学、伦理学之共同归宿的哲学问题。
“价值”从交换过程的概念上升到伦理、道德善恶判断的哲学层面,其中相通之处在于价值判断与人类行为的抉择息息相关。价值与人类变化的心理紧密相连,一系列由具体到抽象的影响因素使它至今面目含糊。虽然西方的心理学在理论和应用方面已经拥有丰硕成果,但仍然不足以解释“价值”的特质以及构建价值判断的基本逻辑。
对于价值本质的研究,近百年的哲学探讨对此有两个基本结论,价值是关系范畴,价值具有功能特性[9]。这个结论告诉我们,价值不离开发生功能的物质对象,同时它没有固定的形态。这里的重点在于,它是一种被归入“关系”概念的哲学范畴。显然,它是与物质相关而不同于物质的“抽象”概念。这类抽象概念在佛教的唯识理论中被列入“心不相应行法”中。美国哲学家普特南所发现的事实与价值的相互“纠缠”的描述,与唯识宗对“心不相应行法”的认识相呼应,只是西方对这种认识的正式提出比东方文化晚了两千年之久。
从价值作为“心不相应行法”的性质的探讨我们可以得到一个关键的判断,“价值”是人类心理行为中出现的一种抽象认识,与每一个人自我的认知相关。人类的个体差异是“价值”概念复杂性的来由。西方哲学体系至今在这个概念上的理论建构是不够成功的。“价值“作为人类心理现象具有变化万千的复杂性,并且深刻地影响人类行为的抉择,所以对它进行理论层面的探索乃至构建,都具有不可忽视的意义。追溯中华文化源流,可以在《周易》的价值判断中找到了这一理论构建的最初形态。
(1) 自然道德认知之“德”与“价值”的关系。中华文化的发展模式从文字基因上已与西方文化分道扬镳。中华文字起源于象形文字,通过取象比类的方法,发展出整个的文化体系。象形文字与自然界的各种现象之间存在丰富的对应与联系,由此产生的用来观察世界的概念与范畴,与西方符号文字演化出来的概念与范畴有很大的差异。这一方面是中华文化体系在关联性认知和整体性认知方面独具特色的一个原因。另一方面,也成为在逻辑解析性方面相对较弱的一个背景。对于中国文化传统而言,之所以从来没有出现过“事实/价值二分法”的理论,恐怕不仅仅因为中国人天生趋向于实用主义,另一个深层的根源是中国的文化基因中,事实与价值之间在一开始就被认为是紧密联系的,而且理论上早就存在价值描述与推理方面独具特色而相对完备的体系。这个体系长久以来存在于《周易》之中,在实践上的应用已经经历了两千多年的考验。
在中华古代文化源流中,罕见“价值”这个概念在主流文化领域的应用。传统中国人的行为抉择所用的概念一直是与“德”字紧密相联的。而这个字的含义,虽经多位历史人物的注解,却罕见能够成为支撑判断之逻辑推理基础的定义。一直到孔子、老子之后两千年,明末清初的憨山德清禅师在他的《道德经解》中将“德”定义为“成物之功”[10],解释为成就万事万物的条件和推动力。这个定义与《周易》的核心判断体系相互呼应,共同构成了中国传统文化价值判断背后隐含的形式化的辩证逻辑体系,历史上是以隐含的形式对各种领域的价值判断提供推理模式。
《周易》是中华本土文明的众经之首,相传为周文王困于羑里时所创的占察判断体系。这个判断体系所面对的判断对象,包括天地间的一切事物。周文王判断一切现象时有他总结的一套工具,在他所创的《周易》“彖辞”中居于首位的四个字贯穿了《周易》的所有卦象:元、亨、利、贞[11]。“彖”取猛兽咬合断物之像,表示判断、决断的意思。这四个字实际是周文王为判断世间万物所提出的方法论体系。稍有遗憾的是,中华文化从《周易》演化下来的理论体系,一直没有以明确的形式化的逻辑建构进行定义和解释。对比西方哲学的概念系统,用来涵盖事物的最具有普遍性的概念被称为“范畴”,可认为“元亨利贞”就是周文王为判断事物的意义所提出的“范畴”。由于判断的背后就是人们基于欲求所产生的取舍,与“价值”相互呼应,所以周文王提出的“元亨利贞”,又可以被称作《周易》的“价值范畴”。
“元亨利贞”又被称作《周易》“四德”,孔子是这样解释这四个字:“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这是从伦理角度做了一个注解,将它们与人伦中的“德”联系在了一起。如果将憨山大师的定义与《周易》的四德互相关联,“德”实际包含了两个不同领域的含义。其一是事物的特征领域①,与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中的认知范畴相互对应;其二是事物的功能与关系特点,与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价值取舍相互对应。中华文化中由于存在“德”这样一种多义的、具有核心意义的文字,直接连接了事实认知和价值判断两个不同的领域,对事物的认识和抉择的自由在中华文化历史中是先天不可分割的。这是康德和其后西方哲学系统百思未得其解而又被他们长久忽视的东方哲学精华。另外一方面,虽然中华文化的“德”既包含了人们进行判断的“价值范畴”,也包含了对事物的认知,但缺点在于对经验逻辑和形式逻辑的应用不足,不仅使得对事物认知的逻辑严密性与深入程度落后于西方科学体系的长足进展,而且在自身传承上也多次出现过断层。现在结合东西方哲学各自的优势,我们或许可以重建一个更加合理和完整的现代科学哲学体系。
(2) 元亨利贞的形式辩证逻辑内涵。与西方的哲学体系相比,《周易》的价值判断方法论最为值得关心的一个要点,在于它并没有分别自然现象和人类伦理的界线,这是与西方价值哲学体系非常不同的一个侧面。它的价值判断框架是经验论的,和自然现象相对应,与事实紧密联系的、具有辩证逻辑推导功能的一种“关系全息”模式(见表1)。
表1 《周易》价值推理范畴的概念与基本含义
首先,我们讲“元亨利贞”是一套关于价值认知相对完整的“关系全息模式”,是相对于西方以康德为代表的哲学体系的关系范畴认知而言。在《周易》中所有的认知依据关系而确立,确定性是相对的和暂时的,是建立在绝对变化着的“关系”基础之上的。而康德的关系范畴却是认知范畴的一个分支,建立于先验逻辑的认知范畴之下,他是把变化的关系建立在先验认知的确定性基础之上的,这导致他的哲学体系无法面对变化所反映的矛盾。《周易》所提供的关系判断模式同时涵盖认知和需求两个方面,对于存在稳定性的认知层面,就称之为“元”,它是初始条件和不可人为改变的先天性质,与物质世界的客观性相对应,代表关系存在于其中的具有稳定性的背景;“亨”,与可行性及其条件的汇集对应,它引入了人的欲求与价值目标所需条件的联系,也引入了价值在时间上指向未来的特性;“利”,则引入了关系的性质与状态,是否是和谐的、适切的、符合需要的这样一种性质;“贞”,与事物的可持续性相对应,引入了与需求相关的关系的时间性。一切的关系都是暂时的一种存在,而要对这样一种对象进行一般性的归纳总结,看来并不是所有的文化传承都能够做到。中华古文明存续至今岂无因呼?
其次“元亨利贞”是形式辩证逻辑体系,它的“形式”已经在这里了。为什么说它是辩证逻辑体系呢?因为它的构成是集分析与综合于一体的一个整体性的范畴,它直接对应一切事物发生“价值”关系时的基本属性的构成。说它与事实紧密联系,是因为“四德”缺一的价值事实是不存在的。“元亨利贞”范畴之间不仅构成一个整体,而且彼此互为因果,形成了因果推理和价值抉择之自由所发生的逻辑空间。一方面元亨利贞代表了事物发生(元)、发展(亨)、收获(利)、消亡(贞)的基本时间序列,事物的每一刹那都存在于这个时间序列之中,它是因果链条的相续发生模型;另一方面,人类在其中进行抉择的自由,也是在这个范畴的相互作用中发生的。例如宏观经济调控是从整体立场(元)改变局部经济运行的可行性、可持续性(亨、贞);市场化是从局部经济行为的可行性(亨)改变宏观经济的发展状态(元);国际经济一体化(元)可以来自于新航道开辟和信息化发展(亨),而它们又改变了国家间的合作关系(利);国际间的经济合作(利、亨)可以为维持和平的持久稳定提供条件(贞),而对稳定性的预期(贞)又可以改变经济投入和合作的状态等(利)。相关例子从宏观到微观不胜枚举。就事物发生的关联关系的因果推理而言,这个辩证逻辑体系的容纳性可谓巨细靡遗。
总之,对于“价值”这一属于“关系”范畴的哲学概念,“四德”作为整体的判断体系可以完整地解释“价值”基本构成和识别方法。《周易》所采用的方法论主线以时间维度特质(可持续性)、空间关联维度特质(整体性)、面向特定取向的条件特质(可行性)、关联关系的性质特征(和谐性)构成的动态整体范畴,比较完整的涵盖了客观事物的“德”,也就是一般意义的“价值”特质。相比之下,西方哲学体系知道有因果而难以解释因果的发生形式,是因为他们对于“关系”范畴的动态性质认识不够完整,并且没有找到合适的范畴进行表达。黑格尔对于辩证法只到了“正反合”这一对因果序列进行描述的初级阶段,对于人类抉择之自由的辩证逻辑哲学殿堂而言,仅可说是踏到了门槛而已。
中华文化从《周易》演化出了道文化、儒文化、中医学、人居风水学、预测学等独具民族文化特色的丰硕成果。这些成果与“四德”作为整体进行应用时的判断与推理价值,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四德”在各个领域的应用中,一直作为一个整体而存在不同的表达形式,或者说在不同领域所对应的关键词组合各有特点。它们反映了《周易》作为中华文化在价值判断与应用方面博大精深的实践,及其作为一脉相承的智慧根源之深刻的合理性。
价值判断作为人类行为的关键影响因素,长期以来一直是理论界探讨的主题。从文化发源来看,西方哲学体系来源于宗教认知与宗教探索,价值判断是被视作信仰或者纯粹心理行为而存在的。当西方哲学体系把价值作为信仰放在一个不容置疑、不容商量、乃至不可定义的地位时,便难以产生关于价值推理的相关理论。以自然界的事实为对象的形式逻辑,在抽象的“价值”领域,因为没有客观的定义对象,相关推理基础也就无法构建。事实与价值之间的这道鸿沟,以及针对“关系”认知的方法论的空缺,构成了西方哲学 “事实/价值二分法”的理论背景。
《周易》作为中华文化历史上人们用来与自然对话的工具,它的“四德”判断框架是来源于自然的事实而又归宿于人类生存抉择的判断框架。并由此演绎出中华文化体系下的价值选择行为。它不仅涉及自然界的各种关系,同时也涉及人伦关系,是将自然和人伦收摄于一个统一框架下的方法论。“四德”的概念包含了事物的“关系范畴”的描述,也包含了“作用”的特性的观察。可以说是东方整体思维模式的关键方法论建构。它的哲学高度不仅因为它具有普特南所追寻的“解释为什么正确的道德标准是正确的能力”,而且具有解释不同的道德理念归属于不同价值层面的推理基础。如果我们对《周易》四德的关系范畴,从关系范围(元),可行性条件(亨),关系和谐性(利),可持续性(贞)这几个方面进行整体的观察,就会发现老子在道德经中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失礼而后智”是存在道德价值推理之基础的。西方哲学史中康德所言的绝对道德命令,与孔子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相应,可以归入其中“义”的层面。《周易》四德价值判断所构成的整体,对各种价值判断不仅具有定位能力,同时也存在清晰的解释推理途径。
《周易》四德的价值判断方法,是涵盖了时间和空间范围的“关系范畴”描述方法论,它来源于自然现象以及现象间的关系的归纳,又回归于对自然和伦理各种现象的价值关系的判断乃至价值取向,可以被看做具有一般意义的价值定位判断系统。它在价值判断领域的理论价值,不仅仅因为它的古老历史或者东方特质,更是因为它对于各种理论与实践的涵盖能力与解释力。它为人类从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的跨越,提供了一种服务于行为抉择之理性的“观察范畴”之桥梁。这座理论桥梁不仅解决了康德在先验逻辑体系建构中的最大难题——如何将“范畴”运用于事实的设计问题;也是辩证法大师黑格尔毕其一生之思而未谋其面的东方辩证法观察内核,建构了辩证法发生规律的一般观察形式;同时也是观察其他各种经济理论、管理理论、科学方法以及哲学思想之优越和局限之处的更加完备的理论观察体系;它对于中华文化历史中各种文明创造的精华与糟粕的抉择,具有作为文化源头的原理性解释功能。笔者认为,《周易》四德的价值认知可以说是世界哲学理论之巅具有容摄各种理论与现象之解释力的方法论明珠。
《周易》的“四德”作为构成价值判断的整体“观察域”,包含了关系和功能的不同侧面,它是人们在价值追求行为中无法超出其影响,却极有可能被忽视的“常识”。追求“科学性”而忽略事物本身具有整体性内在原则的“常识”,因而趋于价值取向的歧途,或许是现代社会发展中产生各种弊病的关键原因之一,也应是科学研究与实践相互脱节的主要影响因素。“元亨利贞”四德所表达的关系特质,是互为连贯而又互相渗透的。它是人类文明发展中从自然学科到伦理学科的各种探索中所不可回避的实质内涵。作为构成价值的关系观察域,又是客观事实与人类心理行为相互关联的抽象领域。不同于物理世界观察对象的可分离,“四德”从来就是一个整体中相互关联、相互影响的几个不同侧面,它们构成了事实存在和人类抉择所不可分离的内在原则,不应当被割裂地进行“规定”乃至“假定”。在这个内在原则下,《道德经》中不可须臾离也的“道”,与《周易》的“四德”构成了中华文化价值抉择与辩证逻辑推理的整体理论建构。
近代以来的西方科学发展的主导思想,是以物理世界为主要探索对象的逻辑实证主义。物理世界的现象可以用分离的方式进行捕捉,进而可以投入技术的应用,从而为人类的生活带来巨大的变化。由此而形成的研究成果、研究方法,往往被作为检验“科学性”的一种标志。而由于在西方哲学体系中价值抉择理论的不完善,关于价值抉择的学科至今被排斥在科学领域之外。在此背景下,中华传统文化的大量成果也经常被扣上“非科学”乃至“伪科学”的帽子。但什么是科学的实质?人类发现的科学规律是科学的本质么?显然它们作为科学大厦的基石,是可以被利用的关于事实与价值发生的背景,而不是科学探索的本质。那么以“可证伪”性为约束的物理世界探索才是科学的本质么?显然它的高度仅仅能够涵盖具有可分离性的物理世界,而且逻辑上没有对于实现人类价值需求的担当。而人们进行持续科学研究的原因,在于对价值的探索、认识与利用。价值构成因素(四德)的不可分离性,导致它们并不像物理世界的现象那样可以分开捕捉。在价值构成因素中,同时包含了空间关系和时间因素,是必须面对的客观对象的整体。这个整体是不仅变化的,并且融合了主观和客观的双重影响因素,这才是人类实际面对的完整“真实现实”。
如果我们重新思考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遇到的问题,这个西方科学哲学基础把“关系”范畴列在“认知”范畴之下,导致了西方哲学体系无法将事实认知与价值抉择连接起来,造成了一个基因层面的失误。这不仅导致价值判断因为“无可证伪”被排斥在“可证伪”的科学研究领域之外,更使得科学可能成为缺乏价值之眼的人类危险之来源。运用《周易》的形式辩证逻辑构建,我们把康德构建的认知哲学基础列入关系范畴之下,则可能解决这一科学哲学所面临的巨大难题,使人们对于科学的认识因为与价值相连接而产生巨大的思想变革。如果从《周易》“价值范畴”层面对“科学”概念重新建立一个兼具“事实可证伪”和“价值可选择”意义的“有价值”的定义,它可以被视作在哲学层面统摄自然科学与人文价值学科的共同实质的一种表达,即科学是事物价值关系的探索发现与安排。周易四德的理论意义在于它是所有价值定性研究的实质性判断框架,定量的科学研究作为其中的分支必须以定性研究为基础背景,否则便不构成“知识”所具备的“价值”。总之,中华文化的种种历史创造是在一个更具有价值解释性的判断框架下产生的伟大智慧体系,它的内在原理与西方科学进步的结合,也许可以把人类引入一个更理智、更幸福的时代。
中华文化复兴的内在动力,在于它本身所具有的先进性能够被真正的认识,在于由此能够产生引导发展的先进思想,在于这种思想具有克服现代发展种种弊病的潜能,也在于它本身具有的普世意义。从中华文化的道德理论建构来看,完整的道德理念是先进发展思想真正的基础与本质。当我们重新认识科学的实质,回归到价值关系的发现与安排这一科学的真正本质的时候,我们对于科学的探索与应用,也会相应地产生不同的判断方法与洞察力。中国的改革发展面临大量需要以先进的发展思想进行抉择的问题,问题涉及文化精华与糟粕的抉择、教育与文化发展战略、经济与价值空间的开拓、以及有关发展路径抉择的公共决策等各个领域。怎样进行价值判断,将是对未来产生深远影响的哲学基础问题。中华民族是血液中流转着道德文化基因的民族,对于道德理论体系内在精华的弘扬,将是这个古老民族再度兴盛的真实的内在动力。
思考《周易》四德价值判断对中华文化复兴的价值,笔者认为有多方面的潜在意义值得研究。第一,根据东西方价值理论与价值体系的对比,全面认识具有普世意义的价值抉择的辩证逻辑体系,认知中国经济社会发展道路的特点与历史得失,以广阔和全面的视野,选择中国特色的发展道路。《周易》“四德”价值认知为我们展示的是一个超越“资本中心”,基于价值存在之辩证法原理的更为完整的发展抉择空间,可能为突破社会经济发展的某些瓶颈提供参考。基于“全德”的价值观察体系,我们更有可能选择合理手段趋向于中华文化中的“至善”理想。其中的发展路径与空间的选择,将是需要后续推进的重要研究任务。第二,利用中华文化源流中价值分析的原理性框架,对于中华文化历史成果的价值进行再认识,增强全社会的文化价值辨别力,对于历史文化中的精华与糟粕进行理性的价值抉择,广泛普及对中华传统文化精华的认知,牢固建立对中华民族文化的自信心。《周易》“四德”价值认知是中华道德文化理性内涵的源头,对于教育发展的价值抉择具有十分深远的理论与实践意义。中国人对于中华文化道德实践价值深入全面的认识,是中华文化再度复兴的坚固基石,在此基础上的教育改革与路线价值的抉择,将会深刻影响中华民族的未来。第三,以中华文化完整的价值辩证法原理,对于社会经济与管理的发展以及价值抉择模式进行反思,改变目前追随西方模式的管理研究与社会发展实践相互脱节的现实问题。完善对于科学研究、哲学研究成果的价值判断体系。第四,依据更为完整的价值辩证法观察体系,对西方哲学体系的思想成果进行重新的审视和评价,认识其中的价值以及不足。通过构建具有普世意义的价值哲学理念,建立中华文化在国际关系中的话语体系,以此支撑国家对外关系的文化精神和整体发展思想,以先进的道德价值辩证法思想,建立和谐共荣的国际社会关系。
可以预见的是,当中华文化的整体性价值判断与现代科学的进展实现有机结合,我们不仅能够获得面对现代发展问题的判断工具与决策立场,更能将传统文化中真正优秀的成果精华发扬光大,使之成为整个人类的福祉,进而在面临全球和谐共存与福祉创造的抉择中,拥有先进思想与发展策略的坚实理论基础。
东西方文化由于早期发源路径的差异,使得它们在发展和交流过程中面临各自路径特征所带来的价值认知问题。本研究针对东西方关于价值判断方法论的比较与分析,指出作为中华文化众经之首的《周易》所采取的四德认知方法论,在统摄自然科学和价值学科实质时所具有的理论价值以及哲学地位,认为它是统摄科学与哲学之共同原则的方法论明珠。认为这一方法论构成了对西方“事实/价值两分法”这一哲学教条的有效的理论否定形式。在此基础上,研究针对目前的社会经济与科学发展提出若干基于价值抉择的重大研究方向,认为相关研究的进展对于中华文化的再度崛起将产生深远的影响。这一中华传统文化精华与现代科技的有机结合,希望可以为中华文化的复兴以及全球人类福祉的发展,带来新的空间与洞察力。
注 释:
①“元”包含了先天、初始、本然、基本、首要、整体等多重含义,涉及领域与康德哲学认知领域的先验范畴、先验逻辑和先天逻辑相互对应,但同时还包含了与元亨利贞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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