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书总攻 图雨晰
君知舟是被冻醒的。
他混混沌沌,不明白自己怎么会醒在荒郊野外。
周身弥漫着一股酒味,他抬头看见满天星光如醉,尽数倾落在叶微尘窗台那株绿萝上。
哦……看来是从楼上掉下来了。
大概体积小,身体也轻,才没被摔坏。
刚想拍拍土爬起来,前方草丛一阵窸窸窣窣,君知舟心里一紧,警惕起来。
他看过很多主角变小的影视剧,主角们变小之后,无一例外都要跟险恶的自然环境作斗争,要么得苦练剑术对付老鼠,要么得想方设法对抗恶龙……
而他一直被叶微尘照顾着,还从没有直面过这么危险的境遇……
紧张地贴紧墙根,君知舟战战兢兢盯着不断抖动的草丛。
草丛又动了动,突然停下来。
“喂?”接着,响起一个刻意压低的男声。
君知舟一愣。
他学音乐,本就对声音敏感,这个声音是……
“……还没有。”顿了顿,那人又说道,“可我大半夜在这儿守着也没用啊,还不如直接上去,问问那个女生,她晾在阳台上的衣服是哪儿来的……”
“……是啊,一点儿异常动向都没有……可君知舟的衣服都是我帮他定做的,怎么可能看错……”
君知舟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但他没理由还活着啊……”那人说,“行,我再去问问。”
挂断电话,拨动草丛的声音逐渐走远。
君知舟面色苍白,胸膛剧烈起伏,拿着石子的手不断颤抖。
他怎么能这么蠢,蠢到以为变小是意外,以为变小是因为喝了来路不明的酒,以为岑屿接替他成了乐团首席,全都是巧合?
深深地吸一口气,冷风灌进肺里。
何成文……那个声音,是他在JC乐团的助理,何成文。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背叛了自己呢?
君知舟费九牛二虎之力回到卧室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叶微尘正坐在镜子前扎头发,从镜像中看到艰难爬上来的钢琴家,惊奇道:“知舟,你昨晚出去了?”
“嗯,我去呼吸一点新鲜空气。”他气喘吁吁,缓了一阵,“微尘,我没记错的话,你告诉过我,黎烁的父母是医生?”
“是啊,二院的。”
二院……君知舟垂下眼。这样说来,他的记忆没有出差错,7年前那场事故之后,他和叶星洲、岑屿就是住在二院。
只不过阴差阳错,岑屿被那场事故毁容,而叶老师没能在医院里撑过一周。到头来,从火场里平安离开、重回音乐圈的,竟然只有他自己。
“怎么了?”见他又陷入沉思,叶微尘忍不住问,“怎么突然问这个?”
抬头对上女生清澈的眼,话到嘴边,他略一犹豫,又咽了回去。
“没事。”他摇摇头,“只是突然想起那次漂流,就随口问一问。”
“没事,我们躲着点儿他就行了。”
她笑笑,没有多想,照旧带着他去练琴。
JC乐团更换首席的消息已经放出来三四天了,公关慢慢平息舆论,那个不知道从哪里杀出来的岑屿,好像已经迅速坐稳了首席钢琴师的位置。
君知舟躲在书包里偷偷地用叶微尘的手机刷微博,看到了很多关于岑屿的信息。原来他跟自己断了联系,却从来没有放弃过钢琴,一直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练习、等待,仿佛冬季漫长蛰伏的兽,像是在等待时机复出,也像是在等待时机……
复仇。
君知舟的脑子飞快地转,思考自己现在的赢面。
只不过……他苦笑,自己直到现在,也没能解决体积问题。
“别想啦。”仿佛猜到他心中所想,叶微尘笑着安慰,“你的助理不来找你,肯定有他自己的理由,而且岑屿是你师弟,不会害你才对。”
这两句话,君知舟都不赞成。
叶微尘为艺术节准备的曲子已经能够完整地弹出来,流畅度却仍然不够。他坐在钢琴上叹气:“微尘,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可能不适合弹钢琴?”
女生双手微顿,笑道:“想过啊。”
“但我本来也没有想要成为多伟大的人。”她笑道,“与其说是对学钢琴有执念,倒不如说,是希望能成为热情、有目标的人。”
君知舟微怔。
“我爸爸大概跟我非常像,没什么特别突出的天赋,却执著地想要往上扑,就像飞蛾扑向火。可大家都是这样吧,因为总是对‘自己’和‘明天’抱有期待,因为有非常想要去到的地方,因为有非常想要见到的了不起的人。”
“所以奋不顾身地去追逐它,虔诚得甚至不问结果。”她说,“于是我就会忍不住想,如果能用那种燃烧自己的方式去热情地活着,结果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吧——毕竟燃烧的过程已经取悦了自己,或许孤独却温暖地活着,才是生活的本身。”
夏季的风将清淡的花香吹进屋,君知舟怔怔的,突然有些看不清她的脸。
“所以知舟,”她抬起头,望着他,眼里光芒四溢,“这些话我一直想要跟你说,只是找不到机会。”
“你上次问我,大家喜欢的究竟是哪个君知舟?我觉得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更喜欢哪一个君知舟?你更想成为哪一个君知舟?”
“不管你以后还能不能继续弹钢琴,我都希望你在做钢琴家之前,首先学会生活。”她眉眼弯弯,笑道,“因为对于我来说,‘君知舟’不仅仅是钢琴家,更是朋友啊。”
“所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希望你不要迷茫,不要畏怯,不要在意岑屿,不要在意外界的流言,不要在意别人喜不喜欢你——我只希望你能快乐,因为你是君知舟,也只能成为君知舟,而已啊。”
午后日光繁盛,花香混在风里,四散进空气。
叶微尘眼中一片阳光的暖意,君知舟眼眶发热。
良久,他有些别扭地、低低地说道:“我明明比你大4岁,到头来,却被一个小姑娘教育了……”
所以成长,果然是跟年龄无关的事吧。
他叹息:“该怎么说呢,叶微尘。你说得没有错,我很担心,担心自己变不回去,害怕自己的位置轻而易举地被人替代,也害怕自己被人忘记。但是……”他轻轻地笑,“但是,也因为从你那里接收到了足够的善意,所以我想,无论以后怎么样,我都会有勇气,好好生活下去的。”
“谢谢你……小朋友。”他温和地笑,“你是跟你父亲一样,温暖又耀眼的人。”
叶微尘猛地瞪大眼。
“你你你……你见过我爸爸?”
君知舟读高中时,机缘巧合,被邀请参加一个古典乐的训练营。叶星洲不是所有老师中最耀眼的,但他对音乐的热情死死地吸引着君知舟。
像是某一种互补,他迷茫又踌躇,想从老师那里得到答案,所以愿意成为他的学生。
彼时作为学生跟在叶星洲身边的人,除了君知舟还有岑屿。时间太久远,他只记得叶老师常常叹息师弟太难在这条路上走得长远,而岑屿每天笑容明媚嘻嘻哈哈,也并不往心里去。
这种师生关系在训练结束后也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叶星洲很照顾他们,许多活动都带着两人一起去。君知舟曾以为这样的生活能持续很久,可到头来,一场火灾就天翻地覆。
“我现在想起来,总觉得那些事不太对劲。”君知舟细细回忆,“那年的情况很混乱,叶老师明明离门口最近,却逃出来得最晚,结果师弟和我都活下来了, 他却没能撑过去。”
叶微尘愣愣地看着他。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跟君知舟竟被这样奇妙的羁绊联系在一起。
心下百转千回,叶微尘却隐隐感到担忧:“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君知舟笑得有些无奈:“需要你的朋友帮忙啊……我们去找黎烁,坦白吧。”
“竟然是这样……”看着桌子上跑来跑去的小人,黎烁感慨,“我就说,怎么可能有那么逼真的钥匙扣,还做得跟君知舟一模一样。”
叶微尘尴尬地笑笑。
“我们已经把故事讲完了。”跑累了,君知舟坐下来,“你可不可以帮帮我们,帮我们找找当初叶老师的病历?”
“不可以。”黎烁不假思索,“且不论那么久之前的病历还能不能找得到,你以为医院的系统谁都能进去吗?”
“那你就……没有什么办法,能‘一不小心’拿到了档案室的钥匙,又‘一不小心’,就拿到了进入系统的账号和密码吗?”说这话的人是叶微尘,女生眼神清澈,面上的表情有些为难,似乎也知道这都是不情之请。
“我……”
“拜托你了,黎烁。”叶微尘双手合十,“就这一次,我请你吃一个月的饭!”
“我……”
“拜托你了,黎烁同学。”君知舟也立刻站直立正,朝他颔首,“如果我们的计划能成功,以后我的音乐会都邀请你免费来听!”
“谁要听你的音乐会……”黎烁忍不住接嘴。
面前两个人,少女面容清秀、一脸紧张地双手合十,青年只有巴掌大,却非常绅士地以标准的姿态朝他鞠下一躬。
“你们两个真是……没办法了,我试试看吧。”黎烁有些无奈,“但我可不保证能成功哦。”
叶微尘和君知舟交换一个眼神,眼睛蹭蹭亮起来。
是夜,月黑风高。
两个人影猫着腰推开安全通道的大门,咯吱一声轻缓地合上。
档案室晚上没人,四周一片黑暗。“我问过了。”黎烁叮嘱道,“7年前的病历都没有存入电脑,所以在网上的系统中搜不到,你们去书架上找原始资料就行。”
叶微尘感激地接过钥匙:“谢谢你。”
“只有大门钥匙吗?”君知舟从她的口袋里冒出头,“电脑的账号和密码呢?”
黎烁很警惕:“你们不是要找7年前的病历吗?年代久的旧病历只有书面资料,要账号和密码做什么?”
“有备无患。”
黎烁犹豫了一下,把写着账号和密码的纸条塞给他,“保安换班15分钟,记住了,你们只有15分钟的时间。”
“谢谢你,黎烁。”
“快去吧,小心避开摄像头。”
叶微尘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打开门,走进档案室。
一进门,她发出低呼。
她还是第一次来医院的档案室,屋子里整整齐齐地放着金属书架,架子上满满当当地摆着文件夹,窗边置着几台电脑,安静地沐浴在沉寂的月色中。
正如黎烁所说,每个架子旁都贴了年代,在原始文件区最晚的一个年份,已经是7年前。
她轻手轻脚往前走,一个翻身,君知舟从口袋里跃出去。
“喂……”她没能抓住他,“你做什么?”
“你找你的。”他拿着纸条,借着书架的高度纵身一跃,跳到电脑上,“我打印一个文件。”
“你疯了!”叶微尘着急,“我们只有15分钟……不,现在只剩12分钟了,你还打算开打印机?”
“来得及。”电脑的启动屏幕在夜色里泛出荧荧幽光,君知舟眸色深沉,“我不把这个文件打印给何成文,岑屿怎么能安心进行他的音乐会?”
夜色沉寂,而月色清明。
他的眼角余光微微向上,看到渐渐变圆的月亮。
马上又是月圆的十六夜……也是岑屿要替代他,与JC乐团开音乐会的时候了。
他拭目以待。
叶微尘很快找到父亲的病历,拍完照后,她拿着手机立在一旁,焦急地等待君知舟。
钢琴家在键盘上跳来跳去,好不容易确认了打印,打印机里却没纸了。等叶微尘手忙脚乱地帮忙找到纸,距离与黎烁约定的时间已经只剩1分钟。
“快点儿,知舟,我们没时间了。”
“你别……”君知舟关上电脑,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
这种感觉头晕目眩,四肢百骸都在发热,他站立不稳,心脏猛烈地跳动,眼花得看不清近在咫尺的景象。
见他明显不对劲,叶微尘也跟着慌乱起来:“怎么了?”
君知舟大口大口地喘气,眼前天崩地裂。
而门缝里灯光晃动,走廊上响起拖沓的脚步声,似乎是换班的保安回来了。
“知舟,知舟!”她赶紧叫他,“你现在听得到吗?有人来了,我们先藏起来好不好?”
君知舟艰难地推开她:“不,别……别碰我……”
走到门口的保安拧拧把手,满腹疑惑:“咦,这门怎么反锁了……”
他用力地拉拉门,锁“喀拉喀拉”响。
叶微尘急得不行:“知舟,我们真的得……”
话突然卡住。
月华凝白如水,一丝一缕铺陈在屋子里,好似裹上一层神秘的糖霜。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像是从眉眼开始,也或许是手脚——她呆呆地看着他一点一点地变大,慢慢地恢复原状。
门锁又“喀拉喀拉”地响了两声,保安嘟囔了句“邪门”,拖着步子走回去取钥匙。
月光在空气中流动。君知舟的脑子慢慢恢复清晰。他眼疾手快,把值班保安挂在墙上的外套取下来裹到身上。
叶微尘后知后觉,迅速红着脸背过身。
他……他……
他变回来了!
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他叹气:“真是猝不及防啊……”
她刚想开口,听见保安去而又返,神色顿时又慌乱起来。那头“咔哒”一声,保安已经把钥匙插进了门锁,“我,我们……”
君知舟微微一笑。
门咯吱打开,月光下,两个影子从窗台上一闪而过。
保安神色一紧,手电飞快地扫过去:“谁,谁在那儿?”
屋子里一片寂静,月光安静地倾落。
他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奇怪……”
嘟囔着转过身,他没有发现,自己挂在墙上的衣服已经不翼而飞。
远处灯火流动,夜风从鬓角飘摇而过。
走出去很长一段路,君知舟还在笑:“你还真敢跟着我跳窗?”
“有什么不敢?”风吹乱刘海,叶微尘埋着头笑,“档案室的楼层本来也不高,何况底下还是一片灌木丛……”
保安进门之前,他飞快地拉着她踩上窗户,护着她一跃而下。
那个瞬间她忍不住抬头,在他眼中望见万尺星河。
真是……明亮啊。
但那是不是也意味着,从今晚起,他就会离开自己的……生活了呢。
他们渐渐离开医院,走到人流密集的街道上,他指指百货大楼:“我去买件外套。”
想了想,又顿住脚步,“算了,不买了。”
“怎么?”
君知舟有些头疼,她现在被人跟踪,如果他穿得辨识度太高,会让她也很显眼。
“因为我不喜欢百货大楼。”他随口扯了个理由,问,“微尘,距离下一场JC的音乐会,还有几天?”
“三四天。”
话一出口她顿时感到怅然,这么快……他竟然已经在自己身边待了接近一个月。
“我总觉得今晚,好像知道了自己变小的原因。”他指指天空,笑道,“是因为月亮吧?”
她跟着他的动作抬起头,空中挂着一轮将圆未圆的月。青年穿着宽阔不合身的军绿色外套,站在熙攘的人群中回头朝她笑,眼睛弯起来时盛满星辉,好像有熠熠的光。
她呼吸微微一滞:“对啊,上次也是一个这样的日子……”
蓝花楹香气扑鼻,他在夜半敲响甜点店的门,月圆之夜,好像永远都有不可思议的浪漫与奇迹。
那么……
“君知舟。”她叫住他,“从今天起,你打算怎么办呢?”
你恢复了自己的身份,已经不再是那个能被我放进口袋中带走的小人,与我分别之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君知舟有些诧异,没料到她会这么快提这个问题。他沉吟一阵,道:“很抱歉,我现在暂时回不了自己的家,大概要麻烦你的朋友,短暂地收留我两个晚上。”
“没问题的。”叶微尘吸吸鼻子,点点头。
“另外就是……微尘,我希望你能最后再帮我一个忙。”他眉眼间有歉意,“如果我所料不错,这几天——最晚在岑屿开音乐会之前,我以前的助理何成文,一定会来找你。”
“为什么?”
“你不需要明白。”他觉得自己已经把她牵扯进来得太多,“到时候,你只需要帮我把这个交给他就行。”
叶微尘低头,这才发现他刚刚打印的文件,竟然是一份死亡证明。
上面落着的名字,是君知舟。
不出所料,何成文很快找上了叶微尘。
按照先前与君知舟的约定,她什么也没多说,直接递上了那份死亡证明。对方意外地没有过多纠缠,确认过文件真伪之后,就离开了。
叶微尘说不清楚为什么,但只是看着何成文离开,心头也涌出了巨大的失落感。
就好像自己跟君知舟最后的一点联系……也被斩断了。
想来想去,她忍不住,去找黎烁:“君知舟最近怎么样?”
黎烁被她问得一愣:“他很早就离开了,只在我家里住了一晚。”顿了顿,他好奇,“你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没有啊。
叶微尘叹息。
君知舟的微博也停止更新很多天了,自那日医院一别,她不知道他去了哪儿、现在在做什么。
“为什么不来找我呢……”一边练琴,她一边忍不住碎碎念。说到底,还是两个世界的人吧……
她心绪不定,乐曲进入尾章,手机一阵震动。
思绪被打断,叶微尘接起电话,竟然是连韬。
他似乎正在刷微博,语气很玩味:“尘尘,你现在在看直播吗?JC乐团今晚在临市的那场音乐会,你男神他好像……出事了。”
微博热搜榜上,有关君知舟和岑屿的话题节节攀升。
叶微尘一边找音乐会的直播视频,一边逐一翻看网友们的评论,喜欢君知舟的大多数是年轻女生,现在正一个个儿地通过网络义愤填膺:
“我就说嘛,君知舟怎么可能突然退圈?背后肯定有猫腻啊。这种事情,第一怀疑对象永远都该是既得利益者!”
“喂,话可不能这么说,谁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说不定岑屿是无辜的,君知舟就是指望着这件事能让他反咬一口,再借机炒作一下自己呢……”
“吃瓜群众表示,这一个月来我吃瓜都吃饱了,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个结果……”
……
叶微尘东拼西凑,好不容易才搞懂今晚发生了什么。
岑屿空降替代君知舟,本就在业内颇有争议。何况君知舟的粉丝们不服气,因为联系不上君知舟本人,就在音乐会开始前跑到音乐厅,要求JC乐团给他们一个说法。
何成文和岑屿一开始还答得很客气,可场面渐渐不受控制,混乱中岑屿被人推倒,他烦不胜烦,愤慨地回了对方一句:“君知舟死都死了,你们还在这儿闹腾什么?”
这句话一石激起千层浪,粉丝们情绪脱缰,就在安保快要控制不住场面时,君知舟却出现了。他穿得很不起眼,混在人群里,不急不缓地走到岑屿面前,问:“我什么时候死的?”
网上的直播被强行掐断了,叶微尘无法想象那时的画面,后来的事件发展只能全靠黎烁口述。
她有些急:“然后呢?”
“然后场面更混乱了。”黎烁扶额。
眼见君知舟活生生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岑屿起先大惊,而后迅速平复情绪:“很久不见了,师兄。”
可君知舟并不打算放过他,他又问了一遍:“我什么时候死的?一个月之前吗?”
现场的媒体们长枪短炮齐齐上阵,“咔嚓咔嚓”地对着他们两人拍。
岑屿面色发白,君知舟朝前一步:“为什么会觉得我死了?是因为我那份假的死亡通知书,还是因为你一直以来,都让何成文在我的饮料里下药?”
围观的媒体一片哗然,安保拦着激愤的粉丝。
“哪……哪里来的事。”岑屿强撑着笑,“师兄,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就算我对你有误解,叶老师的死也是误解吗?”君知舟站在人前,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冷静,又如此清醒,“我去找了叶老师的病历,发现他的信息被人篡改过。那时我们都以为他是重度烧伤、抢救无效致死,可原始资料里的记载,却是轻度烧伤。”
“岑屿,你拔了叶老师的呼吸机。”君知舟缓缓开口,仿佛是隔着这么长久的时光,在叫他的名字,“所以分开的这些年,你既没有退圈,也没有在别的乐团担任钢琴师——你一直在国外,断断续续地接受整容手术吧?”
闪光灯照亮岑屿苍白的脸,他笑得有些不自然:“你说这些话,有什么证据?”
“证据?”君知舟目光淡淡,转向音乐厅前的电子显示屏,“喏。”
话音一落,屏幕上显示出一段音频,随着控屏按下播放键,整个音乐厅和音乐广场都响起岑屿的声音:“……你眼里只有君知舟吧?也是,你总是说他比我有天赋,比我厉害很多,我在你眼里什么都不是……可是叶老师,叶星洲,你怎么能偏心到这种程度?明明可以救下两个人,为什么却护着他先离开,把我留在火场内?……我的脸,你看看我的脸,叶星洲,你后半生不会做噩梦吗?……”
“你血口喷人!”岑屿眼睛蓦地红了,“你伪造假录音!你污蔑我!”
“随你怎么说,警察会查清楚的。”君知舟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人群中走出几个警察,“如果我说的都是假话,他们也会还你清白。”
黎烁把事件经过完整地转述完,叶微尘惊呆了:“所以当年害死我爸的不是那场火灾,而是岑屿?”
“嗯。”黎烁点点头。
那晚君知舟去他家借宿,其实也是借着机会,想请他帮忙。他不知道,君知舟早就见过他,那时他的父母在医院工作,他常常去医院找父母玩,彼时因火灾住院的君知舟亲近小朋友,久而久之也跟他混了三四分熟。
黎烁10岁的生日礼物是一支录音笔,一开始新鲜得不行,玩儿久了就也开始丢三落四地到处扔,有一次,无意间滚进了叶星洲的病房。
他和君知舟都没有料到,这支之后便被小黎烁抛之脑后的录音笔,竟然当真阴差阳错地将那段对话存下来,保留到了现在。
叶微尘心里百感交集,她想了半天,问:“那你帮他完成这些事之后,他去哪儿了呢?”
“应该,会回归到原来钢琴家的生活里去吧。”黎烁想了想,突然记起什么,“对了,我回来之前他嘱咐我,最新的微博是发给你的,让你一定要看。”
叶微尘微怔,点开微博,看到他更新:“‘十六夜’很好喝,感谢生命和奇遇。无论如何生活总要继续,我回来了,我是君知舟,谢谢你。”
末尾小小地打了个“@”,却没有圈出任何人。
叶微尘想笑,笑着笑着,眼底的热意却一点点涌上来。
他在向她……告别啊。
是啊,是要向前走了,要做君知舟,要跳出去,不要再活在别人的目光里。
直到最后,他的身份都让他无法低下头伸出手,在“@”后面圈出自己的名字。
那么,再见了啊……君知舟。
她抬眼望向窗外,月色如洗,又是一个十六夜。
叶微尘开始更努力地练琴。
虽然还是顶着母亲的压力,和连韬时不时的嘲笑……但就像他说的那样,生活总是要继续。
人要向前看,也要往前走。
艺术节当晚,叶微尘坐在后台的镜子前,紧张得不行。
这首曲子她现在烂熟于心,可每次弹到最后一个乐章,都会紧张得卡壳。
“那就不要紧张啊。”她低头,看到一个小人坐在桌子边缘,晃着腿朝着她笑,“实在不行我帮帮你?我偷偷站在琴键上,跳得快一点。”
“知舟!”她眼睛惊喜地一亮,没有多想,伸手去抓。
一碰,那个影子就消失了。
化妆台上空空荡荡,尘埃迎光飞扬。
一瞬间跌回现实,她有些失落,浓重的怅然涌上心头。
他是真的……回到原本的他的世界里去了啊。
可他平静,明亮,温和,本来就与她拥有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要花多久……才能重新走到他身边呢。
叶微尘撑着脸,沮丧地叹气:“唉……”
头顶突然传来一声轻笑:“微尘,你在沮丧什么?”
心猛地漏跳一拍。
叶微尘猛地往回转,看到青年干净漂亮的下颚:“君知舟!”
青年歪了歪头,微微笑。
“你回来了?”她惊喜得跳起来。
“嗯。”灯光倾下来,他眼底晕开一片暖意,“我来帮迷茫的少女,完成她的梦想啊。”
“那……”理智回落,她又有些迟疑,“岑屿呢?事情全都解决掉了吗?”
君知舟脸上的笑容淡下去几分:“嗯,都查清楚了。”
岑屿蛰伏这么多年,千算万算,唯一没算到的大概就是他这一环。毕竟连君知舟自己都没料到,何成文下在他杯子里的慢性药不但没有致命,反而给他带来一段这样奇幻的旅程。
“那我爸爸他……”
他会意,打断她的话:“是岑屿误会了,叶老师从没有想要抛下他。”
叶微尘心里一揪。
“那时叶老师想带他一起走,可消防通道被占用,他找不到出口。”他抿抿唇,“火是从外面烧起来的,叶老师觉得里面更安全,就把岑屿留在了里面。”
“那这么说——”
君知舟微笑:“那场火灾里被放弃的人,其实是我吧。”
叶星洲珍视君知舟的天赋,就像珍视他自己的双手。所以倘若不再有活下去的可能,他的自私更占上风,便情愿同他的“珍而重之”一同消失在火场里。
叶微尘愣愣的。
主持人在台前报幕,叶微尘仍没有缓过神。君知舟上前一步,拉住她:“走吧,微尘。”
“我们去把叶老师临终前没能弹完的曲子,替他弹完吧。”
君知舟的出现,在会场里引起一阵骚动。
映着木质舞台,温柔的灯光垂落下来。
四手联弹,叶微尘懵懵懂懂,手落到琴键上,仍觉得一切过于虚幻,仿佛春秋大梦。
空气中音乐流动,她听见他低低的轻笑:“专心一点啊,小朋友……”
聚光灯下尘埃飞舞,她抬眼望见炽白的灯光,仿佛回到很久之前,父亲手把手教她弹琴,告诉她如何辨认五线谱。
可是……
过去了这么久,她从来都不知道,父亲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那个被她放在神坛上的人,一样会有自己的私心,会在灾难面前做出无法预估的举动,会出现无法预测的极端行为。
可——
可那个人是她的父亲,而眼前的人,是君知舟啊。
一曲终了,他牵着她起身。
潮水般涌起的掌声里,叶微尘向观众鞠躬致谢。
直到走出会场,她仍然有些不在状态。
夏天的夜晚暖风轻和,君知舟笑着问:“今晚为什么这么不专心?是因为叶老师吗?”
“其实这些年,我已经不那么在意那年的事了。”见她不说话,他顿了顿,“时间久了,更多的是唏嘘。”
他怀璧其罪,又反射弧长,后知后觉了这么多年,才真正明白当初的事。
生死面前哪有简单的选择?最后暴露出来的,不过是欲望本身。
“所以,你也不要再……”
“不是……不是的,君知舟,不是那样的。”叶微尘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你相信我,他一定是想要3个人……3个人一起活下来的。”
“我啊,我也不了解我的父亲。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我了。”她缓慢而坚定地说,“可他教会我一件事,根深蒂固,埋在骨子里——他教我热爱生活,教我热爱生命。”
漫天星辉下,他安静地望着她。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给你喝的那杯酒吗?十六夜是花开到荼蘼的夜晚,是月亮由圆转缺、明亮的事物滑落巅峰,向下走的夜晚。”她说,“‘十六夜’听起来多糟糕啊,好像一切都在变坏。”
“可这个世界上,万物都有周期。过了这一个十六夜,总还会有下一个十六夜。”夜风徐徐,她缓缓地笑,“所以他告诉我,虽然未来缥缈无期,虽然远方目不可及,但只要怀抱热情、有期待,就总有月圆之日,总有重逢之时啊。”
夜风沁凉,带起青年额前松软的刘海。
“我也常常沮丧,压抑,看不清未来,不知道该往什么方向走……”她眼中有热意,“但热情而朝气地生活,才是他真正教会我的事——他那样的人,又怎么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还企图带上你呢?”
风声款款,把青年眼底的积郁都吹散。
许久,他有些无奈,低叹:“我真是……没有办法了。”
“明明比你年长,却总是这样,一遍又一遍地被你说服。”君知舟故作无奈,轻轻笑道,“那么——谢谢你啊,叶微尘。”
少女一愣。
谢谢那么多机缘巧合,把你带到我身边。
“虽然你总说你是在追逐我的脚步,可事实上……明明你也一直在帮助、在保护我。”
她怔怔的。
“谢谢你善良、纯粹,谢谢你拥有像你父亲一样温柔又热烈的心。”
漫天星河欲堕,余光之末灯火流动。
看着她呆呆的表情,半晌,君知舟笑出声:“你不是想做个钢琴师吗?来啊,叶微尘。”
风从耳旁流过,她的心跳慢慢加速。
星河之下,他温和地笑:“我在未来等你,请你一定要来。”
她早就许过愿,无论此后他怎样活,她都热忱地祝福他,也祝福自己。
视线慢慢模糊,又逐渐恢复清晰。仿佛过去了很久,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啊。”
温和坚定,像是响应。
又好像是通往未来的,一段漫长的风雨同行。
......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