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初柚
爷爷总说:这时代如同钟表,需要耗费心思一点一点去打磨,去组装,直至最后,安上发条,齿轮咬合,秒针不停地向前行进。
01
临近毕业的这年,我决定从北方回到自己的故乡实习。学校的论文讨论会我没有参加,匆匆请了假,搭乘当天最迟的那班飞机回来。临上飞机前,母亲给我打来了电话,她说,爷爷的手术刚刚结束,手术很成功,让我不要担心。
我一边努力稳着声音回答:“知道了”,一边将自己的脸用力埋进了衣领里,却怎么也止不住眼泪。
飞机落地时已经超过3点,我拉着行李箱直接去了医院。爷爷躺在病床上睡着,看起来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病床边放着他久不离身的修理包,药水已经输过一瓶,瓶子空荡荡地悬在吊钩上,也细细地抓住我的心脏。
母亲看见我的时候有些惊讶,轻轻地念了一句:“怎么回来了?”
声音一顿,又接着说:“你回来也好,有你陪着你爷爷,这样我们也放心。”
我点点头,安静地坐到病床边。
奶奶常说,爷爷这样倔的一个人,唯独将所有的疼爱都放在了我身上。考上北京的大学时,他有点失落却也满心骄傲,担心宠爱的小孙女会在异地受到委屈,又无比骄傲自己的孙女得到北京高校录取。
他是个钟表修复师,不爱说话,只爱耐着性子修理手表。他老说,你可以从手表里看见世界的变化,不同的材质,不同的组合方法,让时间慢慢地往前走,也慢慢地追着繁华与新颖。
他对手表入了痴,时常因为一个小小的问题而耗费上数天的时间。家里人倒也不反对,只当他是多年来的职业爱好,默默帮着翻新了修理店,又嘱咐着保重身体。谁知天气突然转冷,他因一个古表的修理工序繁琐,熬夜受了凉,引发急性心梗,被送进了医院。所幸抢救得及时,恢复情况也比想象中的好,不过一个星期,医生便批准可以回家休养。
这刚一回家,他就闹着要继续开店。闹得没法了,只好定了时间,每天只开半天,饭点一到就必须关门。
我实习的地方离店里极近,每天准时唤他回家。他手头的工作未完成,也不恼我,委屈着脸说我坏。我笑嘻嘻地回他:“坏就坏吧,等您身体好了,您再来罚我。”
他摇摇头不说话,眼里满是柔软。
02
关于幼年时候的故事,我几乎不太记得,只记得父母很忙,而我理所当然地和爷爷奶奶一同生活。
爷爷的日常就是窝在小小的钟表铺修理手表,而我淘气,每天将店铺里的柜子翻来覆去地折腾,找到一点新鲜东西,就缠着他要他给我说故事。
从一张小小的粮票到成堆成叠的相片,每一个物品都是爷爷述说的由头:那些年里的杭州,购买东西都需要凭票,出行道路泥泞不堪,没有地铁,没有飞机公交线路少,一辆自行车的钱可能就是一个人一年的收入……
回忆起过去的年岁,爷爷眼里总闪现出熠熠的光芒。他指着照片说:“当时人们结婚都要买那三大件呀,手表、自行车还有缝纫机。手表要‘上海’牌,缝纫机要‘蜜蜂’牌,自行车则是‘永久’牌,每个东西都要凭券买,擦得锃亮,装饰得精致,看起来倍儿有面子。”
“后来你太奶奶就非要我去学修表,刚开始是个小学徒,学会了自己出来单干,修着修着,倒也修出了感情。”
说着说着,他珍惜地看向工作台上的修理工具,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摆放好,空间里全是“滴答滴答”的时间流逝声。
钟表的指针不间歇地向前,春风吹到祖国各地。杭州的发展重心逐渐由解放路转移到武林门,而爷爷的修理铺也在短暂的拆改中换了位置。市区向东南西北扩展,而萧山和余杭最终也成了城区的一部分,杭州的占地面积达到全国城市第四时,交通轨道也在相继建成。
西湖南线开始改造,沿线规划出现代湖光山色;西湖北线开始改造,沿线规划成有序的步行街道……市区轨道交通连接紧密,人们的生活更是由此改变。
机械表逐渐被淘汰,石英表缓慢崛起,而后石英表被取代,智能手表与手机成了主流……爷爷的修理铺来往客户失去了许多,这份当年被啧啧称道的职业辉煌不再,只剩下了荣光往昔,存在于记忆深处。
老巷里的修表铺越来越少,可爷爷却始终没有选择关门。他自己琢磨着新型手表的内部构造,惊叹时代所带来的先进科技。
而我仍是喜欢窝在那家小小的店铺里,张望着过去的烟火景象,接触着现在的霓虹光泽。
03
时间眨眼一过十数年,杭州物价、房价飞涨,地铁贯穿全城,绿化遍布全区。G20峰会召开以后,杭州更是为下一次的亚运会开始准备,知名度也日渐扩大。爷爷的身体随着时间逐渐恢复,虽不如过去硬朗,但所幸没有大碍。
暑假结束,我回学校参加论文的开题答辩,参加完最后一门课程的大考,我又带着满满的修改意见回到杭州。打开家门的时候,奶奶正轻轻给爷爷盖上被子,他侧身睡在躺椅上,神情像个孩子。
电视上播放着浙江卫视最新的策划节目——《中国共产党为什么能》,宣讲员解释着十九大报告里的诸多“新”名词:新时代、新矛盾、新思想、新征程……我轻手轻脚地放好自己的行李,伸手将电视机音量调小。
爷爷一下子惊醒,是没有睡熟的状态,眸子里有短暂的迷茫。看见我站在一旁的样子,他松下了神色,招手示意我坐到他身边去。他的声音有些哑,絮叨叨地说着这些天来没有人陪他说话有多无聊,浙江卫视的新节目内容让他学到许多东西……
突然,他好像一下子想到什么,拉着我的手,说:“小梓啊,爷爷的风泵不知道丢哪里去了,你到时候帮爷爷去店铺里找找吧。”
我点点头,说好。
等爷爷再次睡去以后,我出了门。已经是初冬的季节,杭州的天气携来寒意,打开店铺门的时候,店内光线昏暗,工作台被细心地拉上了玻璃罩,而风泵安静地躺在台面角落。
桌面上被当作参照钟表的指针匀速前进,逐渐迈向4点的位置,而我抬起头,墙上的钟表已经越过5点,时间早已翻越山岭。
爷爷又一次被送进了医院。他手抖抓不稳开表器,嚷着要去滨江某一条小巷买新的工具,可那条小巷早已在6年前被拆除。爷爷犟得厉害,死活不相信,非要到那片区域再去寻找,结果真到了那儿,看见被夷平了的位置,他心口一疼,再次倒了下去。
04
医生详细地做完了检查,告诉父母,爷爷可能患上阿尔茨海默症,这被称为“老年痴呆”的病症,病人可能会慢慢丧失近期事件的记忆,在熟悉的地方迷失方向……
我蹲在爷爷的病床旁,耳边听见他们在说,这病没有治愈的可能,只有减缓的办法。我哑着声音想说话,可是尝试了好几次,却什么声也发不出来,喉咙酸得厉害,眼泪控制不住从指缝一直不停地往外冒。
爷爷开始慢慢忘记很多事情,忘记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也忘记这几年来发展规模浩大的景象。他一遍一遍地和我说过去的事情,细微到深处,执拗到深处。
我们两人好似换了身份,从前是我缠着闹着要听过去的故事,而现在是他缠着闹着要听现在的故事。
我拍了很多杭州新变化的风景照片,也下载了许多时代变迁的影像,我学着他的样子,一点一点地去讲,去描述。推他去看正在动工的地铁九号线,带他去看西湖周边的繁华景象,他抓紧了我的手,而我亦不会放开。
数数几十年,他见证杭州发展,也见证国家繁荣。他握着最初的那只手表,眼中落满烟火。他说,这时代如同钟表,需要耗费心思一点一点去打磨,去组装,直至最后,安上发条,齿轮咬合,秒针不停地向前行进。
一如这社会,以粗石磨砺以油石打光,穿越漫长路途中的所有行程,终抵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