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美术史中的疑年考证研究

2018-03-12 01:51叶康宁
民族艺术研究 2018年4期
关键词:艺术家

华 强,叶康宁

侯宝林有个相声名段《关公战秦琼》,看过一次,每每想到,却都忍俊不禁。历史年代混淆不清,不止会造成笑料,还会影响对史书中重要人事的认知。如白寿彝所说:“年代的记载是历史记载的一个基本条件,年代不明,就弄不清历史的进程。年代错乱,就会造成历史研究上的混乱。”*王白寿彝:《史学遗产六讲》,北京:北京出版社,2011年版,第70页。邓广铭认为历史学有四把钥匙:年代学、职官学、地理学、目录学,更是将“年代学”放在历史研究的首要位置。

疑年学是指对史书的年代讹误进行辨误、考证的学问,而人物生卒年的考证则是疑年学的核心问题。自乾嘉以降,疑年学的名著层出不穷,如钱大昕之《疑年录》、吴修之《续疑年录》、钱椒之《补疑年录》、陆心源之《三续疑年录》、张惟骧之《疑年录汇编》、陈垣之《释氏疑年录》、姜亮夫之《历代人物年里碑传综表》等等。

一 、 疑年学在中国美术史研究中的作用

艺术史家李慧闻曾经感叹:“中文传记经常不提供人物的生卒年和活动的具体年份,人们重视获得科举功名的日期甚于出生日期。”*白谦慎:《年谱和艺术是研究》,《书法》2015年第12期,第68页。傅抱石也不无感慨地说:“艺人生卒一项,备极纷繁。以吴荷屋之博赡,尚偶有可斟酌处。……而美术史籍,对于书画家传,有本之正史者(如张彦远《历代名画纪》),有辗转相承者(如彭蕴灿《历代画史汇传》及清代同类书),即本之正史,亦不免绝无出入(如王维,新、旧唐书不同),是故往往一年之差,致无法决定。”*傅抱石:《中国绘画变迁史纲(附:中国美术年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92页。可以说,疑年问题在中国美术史研究中比比皆是。

中国美术史上的疑年研究名著,前有汪宗衍的《岭南画人疑年录》,后有汪世清的《艺苑疑年丛谈》。

疑年问题最主要的是生卒年问题。为什么要重视艺术家生卒年的考证呢?

(一)有助于我们对艺术家的作品进行界定

了解艺术家准确的生卒年月,有助于我们判断艺术家作品的真伪。比如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有一卷《梦仙草堂图》,长期以来,一直被系于唐寅名下。这幅画是为汪道昆的从弟汪道弘所绘。傅申和林霄最近发表论文,指出汪道弘和唐寅生活年代不存在交集,排除了唐寅是《梦仙草堂图》作者的可能。他们所依据的主要论据就是两人的生卒年。“汪道昆的生卒年很清楚,生于嘉靖乙酉十二月廿七日(1526年1月9日),因此他的从弟汪东原不会比他大。而唐寅卒于嘉靖二年十二月(1524年1月),可以确定汪东原出生时唐寅已不在世。也就排出了唐寅为汪东原作画的可能性,同时也排出了周臣为唐寅代笔的可能性。”*傅申、林霄:《佛利尔美术馆藏〈梦仙草堂图卷〉作者新辨》,《故宫文物月刊》,第415期,第119页。

王以坤在《书画鉴定简述》中也举过两个比较典型的例子,来说明艺术家生卒年对作品鉴定的作用。“明代沈度《梅花百咏》册,《石渠宝笈》卷三之十六著录,款云‘成化十四年秋七月望后一日,沈度书于春草堂。’考沈度元代至正十七年丁酉生,明代宣德九年甲寅卒,78岁。成化十四年沈度已死去45年了,所以这件字册不用看实物也能肯定是伪品。又如:明代姚绶癸《三清图》轴,清代方濬颐《梦园书画录》卷八之十五著录,款云‘三清图,永乐五年岁在丁亥秋日写,云东逸史公绶’。考姚绶永乐二十一年癸卯生,弘治八年乙卯卒,73岁。永乐五年姚绶尚未出生,所以,可以肯定这件东西也是伪品。”*王以坤:《书画鉴定简述》,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61页。

(二)有助于我们了解艺术家的社会关系与交游

比如王庭筠和米芾的关系,就可以通过二人的生卒年来厘清。明代的解缙说过:“庭筠,南宫之甥,其书法传子澹游及张天锡。”*孙岳颁等:《佩文斋书画谱》卷三十六,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第996页。很多艺术史家都据此认为王庭筠与米芾是甥舅关系。如俞剑华《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王庭筠”条有“米芾甥”、“书法其舅米芾”的释义。*俞剑华:《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1年,第95页。范景中《中华竹韵》也说王庭筠“为米芾甥”。*范景中:《中华竹韵》,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1年,第332页。但是王庭筠的生年是1151年,米芾的生年是1051年,两人年龄相差一百岁之多,甥舅之说可谓是无稽之谈。另据王登科考证,王庭筠的外家不是姓米,而是姓张。*王登科:《王庭筠生平事迹考略》,《书法研究》,1997年第6期,第122页。

再如刘海粟与洪亮吉的关系也是一例。刘海粟曾说:“我的母亲是洪北江(亮吉)的小女儿,自幼家学渊博。”*刘海粟:《存天阁谈艺录》,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0年,第126页。但查阅江庆柏《清代人物生卒年表》可知洪亮吉生于1746年,卒于1809年;而刘海粟生于1896年,也就是说即使这个小女儿是洪亮吉晚年所生,在刘海粟出生那年,至少也接近90岁了。所以,陈传席曾经撰文质疑刘海粟的这种说,并推论刘母即便是洪亮吉的后代,也应该是曾孙女,而非女儿。其实,关于这个问题,郑逸梅在《艺林散叶续编》中亦有较为清楚的记述,他说:“刘海粟祖父刘镛,与清代四大书家翁、刘、梁、王之刘镛同名。父家凤,娶洪亮吉之小孙女为偶。故居常州,有楠木厅,榜额静远堂,因此海粟一署静远老人。”*郑逸梅:《艺林散叶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40页。由此可知,刘海粟的母亲是洪亮吉的小孙女,而非小女儿。刘海粟晚年的文章都是他口述,旁人代笔,口耳相传,有失误也在所难免。

又如叶澄与戴进的关系。据俞剑华《中国美术家人名大辞典》说:“叶澄,字原静,其先吴(今江苏苏州)人,画山水仿董源,为戴进之师。”但是劳继雄在故宫博物院看到叶澄所绘的《雁荡山图》,自署“嘉靖丙戌,燕山叶澄作。”嘉靖丙戌年对应的公历大致是公元1526年,而“戴进生于明洪武二十二年已巳年(1836),卒于天顺六年(1462),叶澄作此图时,戴进已卒了近64年,岂能是戴进之师。而且即使叶澄师戴进,也已是不大可能的了。”*劳继雄:《叶澄不是戴进之师》,载氏著《劳继雄书画鉴定丛稿》,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3年,第42页。

(三)便于了解艺术家在艺术道路上不断求索的过程

在研究中国美术史的过程中,解决那些悬而未决的疑年问题,不仅可以让我们了解艺术家在某个岁月的年龄,而且也有助于我们了解他可能做过哪些事。正如姚鼐所言:“夫人之生死, 其大者或系乎天下之治乱盛衰与道德之显晦, 其小者或以文章字画之工名于当世, 以年之少长为艺之进退, 亦考论好事者所欲知也。”*姚鼐:《疑年录》序,《续修四库全书》51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45页。按汪宗衍的说法是“读题画岁月,所以觇其艺之进展过程也。”*汪宗衍:《岭南画人疑年录》,《清代传记丛刊》80,台北:明文书局,1985年,第403页。

鲁迅说过:“分类有益于揣摩文章,编年有利于明白时势。倘要知人论世,是非看编年的文集不可的。”*鲁迅:《〈且介亭杂文〉序言》,《鲁迅全集(编年版)》第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第284页。不止文集,画集也是如此。近些年来,艺术家作品编年图录的大量梓行(如朱仲岳《倪瓒作品编年》、田洪的《沈周绘画作品编年图录》、齐渊的《董其昌书画编年图目》《郑板桥书画编年图目》等等),对读者了解艺术家的成长和艺术风格的演进是不无裨益的。

二 、疑年考据需要注意的问题

疑年研究要以文献为基础,但是文献并非都是可靠的,所以前贤特别注重文献的校勘和辨伪。其实即便文献可靠,记载的内容也未必没有问题。对于疑年考据而言,下面几种情况尤其需要注意。

(一)艺术家对年龄的误记

艺术家的亲朋等同时代人或者后来者对艺术家生卒年的误记,都容易找到相抵牾之处。疑年考证最大的难点是艺术家本人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对年龄的有意误记。因为他们本人留下的文字,常常被当成最可信赖的疑年考证材料。

为什么艺术家会有意误记自己的年龄呢?不外乎如下几种原因:

1.为了避晦躲灾,艺术家有意跳过某个年岁。齐白石就在七十五岁以后的画作上给自己多加两岁的年龄。他的《祖国万岁》,题款“九十五岁,白石”,实际上是93岁的作品。“因为他‘迷信’星相学家的话,说七十五岁时是个大关口,必须用‘瞒天过海’之法去欺骗阎王老爷,所以他七十五岁之时,就直接过七十七岁了。”*李霖灿:《中国美术史讲座》,桂林:广西师大出版社,2010年,第368页。无独有偶,嘉兴名画家施定夫认为72岁对自己不利,71岁过后,在画作上就直接题73岁了。湖州名画家谭建丞,“1988年81,而1989年不是82,而是83岁了。”他在送给嘉兴名士吴藕汀的一幅佛像上,所写的就是“八三叟”。*吴藕汀:《十年鸿迹》,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639页。

2.为了相亲婚嫁等原因,艺术家有意隐瞒年龄。海上女画家周錬霞本生于1906年,卒于2000年。“因娘家媒婆去男方父母府上说媒,一听对方年岁相同,即刻灵机一动,为女方瞒去3岁,改称1909年生,以应民谚所谓‘男大三,金银山’。大约周錬霞户口簿、上海中国画院的周錬霞档案登记表上,将错就错一仍此说,直到病故于美国洛杉矶,骨灰盒落葬于上海安亭墓园期间,才由后辈在媒体上公开周老太享年九十五。……民国期间女画家年岁减数虚报者不算少见,如陈小翠1968年卒,1902年生,对外也瞒去了5岁,改称1907年生,其女儿汤翠雏所编其母遗作《翠楼吟草全集》近年在法国出版,小传中已据实改正。”*茅子良:《艺林类稿》,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9年,第275页。

3.为了冲喜或者其他原因,艺术家提早过大寿。大寿就是整十岁的生日。嘉兴书法名家刘山农,“他五十多岁,早就做过六十寿辰了。”*《十年鸿迹》,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639页。古往今来,提早过大寿的情况十分普遍,不止于艺术家也。

(二)同名不同人

比如朱万章在研究明代画家吴伟的《洗兵图》时,发现上面有一白文方印“朱休度”。他也很快查到了有个朱休度(1732-1813),是浙江秀水人,做过嵊县训导、广灵县知县,长于鉴考金石文字。这个问题似乎已经解决了。但朱万章又发现:“此朱休度生活的年代,吴伟《洗兵图》卷正藏于清宫内府中,按常理,他是没有机会在此画上钤印的。所以,该白文印是不是就是此朱休度的印鉴,还需有待资料的发掘进一步深入考证。”*朱万章:《吴伟〈洗兵图〉鉴藏及相关问题考》,载氏著《销夏与清玩》,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5页。

谢巍也提过元代有两个郭天锡的问题。“一郭天锡,字祐之,金城人,曾官御史,善于鉴定法书、名画、古器。他与赵孟頫极为知交,赵孟頫的《书札》中所说的郭天锡,就是此人。另一为郭畀,字天锡,京口人,著有《云山日记》(或称《客杭日记》),曾任饶州鄱江书院山长、青田县腊源巡检、平江路吴州儒学教授、浙江行省椽史。他擅画窠木竹石,工书法。他虽然数谒赵孟頫,但不得赏识。清初顾嗣立编《元诗选》时,不加稽考,将郭畀与郭天锡混作一人,吴荣光《历代名人年谱》又将郭天锡的生卒年误作郭畀的生卒年(近现代的一些工具书也沿其误)。因此,曾造成怀疑《云山日记》为赝书,一批郭畀所做的书画,将真当伪,将伪当真,混淆难辨。”*谢巍:《论年谱的作用和价值》,载氏著《中国历代人物年谱考录》,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11页。

此外,在疑年考据过程中,还要特别留意虚岁和实岁的区分问题,阴历和阳历的转换问题。

三、以王鉴的生年之争为例论疑年考据的基本法则

汪世清说过:“人只能有一个生年和一个卒年,这是客观的事实。”生卒年问题“是一个需要弄清楚的历史事实问题,而不是一个可以各抒己见、愈辩愈明的学术观点问题。考证一个人的生卒,只能依靠直接而确凿的论据和科学的论证方法。”本文打算以王鑑的生卒年考证为例,来说明疑年考证的基本法则。

近年来,在中国艺术史研究畛域,讨论王鑑生年的论文至少有3篇,分别是李安源的《王鑑生年考》(在2009年9月澳门《毫素深心:明末清初遗民金石书画学术研讨会》上宣读,刊于《齐鲁艺苑》2010年第2期)、白谦慎、章晖的《王鑑生年考》(刊于《中国书画》2009年第11期)、蔡星仪的《王鑑生平之几点考证》(刊于《收藏家》2011年第7期)。

李、白、章3人皆认为通行观点有误,王鑑应该生于万历三十七年己酉(1609)。他们的论证的出发点都是《梦境图》上王鑑的题识。旁证主要包括:(一)王翚送王鑑的祝寿图上的题识:“戊申春正月,炤翁王老夫子杖乡之庆,写此呈寿,虞山门人王翚。”《周礼》云:“六十杖于乡。”所以杖乡之庆就是六十岁生日。戊申,即康熙七年(1668)。(二)王时敏的《题玄照像》云:“余长于玄照(王鑑)二十年。”王时敏生于万历二十年壬辰(1592)。(三)王鑑族弟王昊写给王鑑的七首诗和一阙词。七首诗都明确纪年,写于顺治年间的均称王鑑为“玄照兄”,写于康熙年间的均称王鑑为“廉州兄”,改为避康熙帝玄烨的名讳也。而未纪年的那阙词恰是为祝贺王鑑六十寿辰而作,题为《玉女摇仙珮·家廉州兄六十生日》。按照王昊在诗中的称谓逻辑,这阙词当作于康熙年间,也就是王鑑应该在康熙即位(1662)以后才过六十岁生日。(四)毕泷在《王圆照摹古山水册》后有题字,说康熙己酉年(1669),王鑑六十一岁。

蔡星仪的论文虽然后出,但他依然坚持王鑑生于万历二十年戊戌(1598)的旧说。他论证的出发点是王鑑一幅画上张学曾的题识:“曩在都门,王廉州时为比部郎,余与孙伯观中翰、陆叔度明经、王志石司农晨夕往还,共论琴画。别来二十载,廉州挂冠归娄东,余承泛吴郡。……廉州罢郡在强仕之年……丙申中春,会稽张学曾。”《礼记·曲礼》上:“四十曰强而仕”,“强仕之年”就是四十岁。蔡星仪认为“从丙申上溯20年为崇祯九年丙子(1636年),如王鉴生于万历十五年丁亥(1587年),则此时年已50岁,早过强仕之年了。而《穰梨馆过眼录》卷37著录了王鉴在顺治九年壬辰(1652年)夏所作《仿宋人巨轴》,上自题有云:‘予已卯岁待罪廉阳’,巳卯为崇祯十二年(1639年),王鉴于此年获罪罢官,依传统生于万历二十六年戊戌计为42岁,正可算是强仕之年。可见历来所订王鉴生于万历二十六年戊戌是正确的。”蔡星仪的旁证是《娄东耆旧传》所记“烟客(王时敏)于先生(王鑑)虽叔父行,其龄仅长六岁。”王时敏生万历二十年壬辰(1592),以此计算,王鉴生于万历二十六年戊戌(1598)。

需要指出的是:根据《梦境图》上的题跋,蔡星仪本应该把王鑑的生年推迟十一年来正误,结果他犯了一个计算上的差错,把王鑑的生年提早了十一年。

如何对双方的论争做评判呢?我们必须明了疑年考证的基本法则。

(一)艺术家本人留下的文字是疑年考据最可信的史料。对于王鑑而言,《梦境图》是他传世作品中唯一明确提及自己年龄的作品。聂崇正的《中国美术全集·清代绘画》和徐邦达的《古书画伪讹考辨》都将这幅画作为王鑑绘画具有断代意义的典型作品。《中国古代书画图目》也收录了这件作品,这表明由启功、傅熹年、徐邦达、刘九庵、谢稚柳、杨仁凯等人组成的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也认为这幅画是王鑑的真迹。既然是真迹,就不能对画上王鑑的长题无根据的质疑。

(二)艺术家亲友、师生留下的文字是疑年考证的重要旁证。就王鑑的生卒年考证而言,他的族弟王昊、弟子王翚、朋友王时敏、张学曾等人留下的与他生卒年相关的文字,不论直接相关还是间接相关,都是值得注意的。如果他们记下的文字有抵牾,我们就需要进一步分析。从前面各位学者所举例证来看,张学曾的说法不同于王昊、王时敏和王翚。师友毕竟不同于至亲,记错年龄的现象应该是存在的。但究竟是谁出错了呢?疑年考证还有另外的法则可以帮我们辨别这些问题。

(三)相关史料之间必须形成证据链。从这个原则来看,王鑑《梦境图》上的题识与他的族弟王昊、弟子王翚、朋友王时敏留下的史料形成了相互支撑的证据链,足以证明他的生年是万历三十七年己酉(1609)。

(四)艺术家同时代人留下来的文字史料比后代人的记载更为可信。在王鑑生年考证过程中,为什么我们不采信《娄东耆旧传》、乾隆《镇洋县志》以及吴荣光《历代名人年谱》的说法呢?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相较于王鑑的族弟王昊、弟子王翚、朋友王时敏留下的史料而言,它们都是后出文献。

《娄东耆旧传》的作者程穆衡在父亲那一代才迁居太仓,他本人生卒年不详,根据《清代进士题名录》可知他是乾隆二年(1737)丁巳恩科三甲第二十五名进士,籍贯是江南太仓州镇洋县。*王庆柏:《清代进士题名录》,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430页。他写作《娄东耆旧传》的时间距王鑑谢世至少有半个世纪以上。乾隆《镇洋县志》成书于乾隆九年甲子(1744)。吴荣光《历代名人年谱》的成书时间更晚,是道光二十三年(1843),这本书讹误颇多,如刘大夏的卒年,《历代名人年谱》(以下简称《年谱》)记为“正德六年辛未五月(年七十六)”,实际上是“正德十一年丙子五月”。*汪世清:《艺苑疑年录》,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2年,第38页。再如钱榖的卒年,《年谱》记为“穆宗隆庆六年壬申(年六十五)”,实际上就现存画作来看,钱榖万历六年戊寅的画作就有四件之多。*汪世清:《艺苑疑年录》,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2年,第93页。再如焦竑的生年,《年谱》做“嘉靖二十年辛丑”,实际上是“嘉靖十九年庚子”。*汪世清:《艺苑疑年录》,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2年,第116页。我不厌其烦地举出这些例证不是为了否定吴荣光《历代名人年谱》的价值,而是为了说明在疑年考证中后出文献的可信度是值得怀疑的。

(五)必须对不利的论据进行分析,必要的时候要穷追史源,找到讹误产生的原因。为什么《娄东耆旧传》、乾隆《镇洋县志》以及吴荣光《历代名人年谱》对王鑑生卒年的记载是一致的呢?这里又涉及一门学问——史源学,史源学是考寻史料来源的学问。史源就是史料的最早来源。史源学的任务就是找出前人著述的疏谬以及造成这种疏谬的原因。

《娄东耆旧传》的作者程穆衡有一个重要的经历就是修过《太仓州志》。在乾隆《镇洋县志》的序言中,纂修者金鸿说:“礼延绅士之淹雅者,开局编摩,共襄其事,而《州志》亦同将事焉。”可见程穆衡所修《太仓州志》与《镇洋县志》是密不可分的。乾隆《镇洋县志》与程穆衡《娄东耆旧传》可能就是误记王鑑生年的源头。

围绕王鑑生年的辩论在2014年画上了一个句号。当年第9期的《中国书画》杂志刊发了蔡星仪的《王鑑艺术论》,在开篇一段,蔡星仪把王鑑的生卒年标为“1609-1677”,这表明他也放弃了旧说,接受了李安源和白谦慎、章晖的新论。

四、余论

李安源、白谦慎、章晖从《梦境图》上的题记出发,更正文献所记王鑑的生年的错误。提示我们研究中国美术史上的疑年问题,一定要关注艺术家的作品。它们是疑年考据的第一手史料,在很多时候可以用来弥补文献的阙失。

通过《梦境图》上的题记考证王鑑的生年,是李安源、白谦慎、章晖和蔡星仪共同的出发点。他们都发现王鑑在《梦境图》上的题识所记年龄与通行观点有出入,但他们的结论却截然不同。这表明疑年考证不仅需要广泛的占有相关史料,更要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分析史料的方法。

不同原因的误记和文献的阙失,导致了聚讼纷纭的疑年问题。要解决这些疑年难题,一定要做到“同则取其古,异则求其是,伪者订之,疑者辨之,辩论既定,遇有佳证,仍复易之。”*陈垣:《释氏疑年录》,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1页。

疑年问题,解决的只是一个简单的年份数字,却离不开勤苦的证据搜寻和邃密的治学方法。从纷繁复杂的史料和聚讼纷纭的观点中求取简单和真实,正是学问的奥义所在。

猜你喜欢
艺术家
小小艺术家
小小艺术家
小小艺术家
小艺术家
小小艺术家
小小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