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 | 杨知寒
有很多时候我感觉自己内心住着一只耗子。或者那就是微缩的我,习惯以吱吱声代替言论,但那其实不过是重复的电波,无人破解,终至失去意义。写字是我试图与世界建立联系的方式,像我小说里更年期的母亲一样,用将电视音量调小到两格的方式,保持与外界信息不自知的接通。尽管这样做来就像表面看到的那样,收效甚微,掩耳盗铃。忘记在哪儿看过,一切艺术上的想象力,表达的最终都是对自我的厌恶。在写作每一篇小说时,我都喜欢让旁观者或参与者这个“我”做尽恶事。
今年开始,创作一本名为《培养皿》的集子。这个创作计划在很大程度上拯救了耽溺于雨季昏昏欲睡的我,它也让很多过去被认为不值得反省的事件,变得触目惊心,在生活日日重复的累赘中呈现出硕大无朋的体态,仿佛充气。它让我突然意识到,其实没有一种人的生活可以实现单薄,更没有一种回忆可以逃出自省。一旦这样去努力了,它们将以百倍的力气膨胀,直至撞到你面前,让你看清曾经是什么样子。那是人的本初,往后也许更好,也许更坏,总得记住源头。我的源头是东北一座安静小城数十年不换的广告牌,厂家跑了,顾客忘了,来来往往的行人还要从那里过。我来自一座安于被遗忘的小城市,这个“小”特指经济,它被划为四线城市,但我固执地相信,它在世外。
一座世外之城,城中人比被网络时代席卷的诸多大城镇中人活得更本分,更“坐井”,安于坐井,日子也更有日子的味道,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悖论还是什么的,我和母亲经常讨论一件事情,我们所处地区的不同,是否决定了时间的快慢?明显不可能。但现在所感受到的时间长度确实比从前要短,让人怀疑有冥冥中的偷窃。在小城这种偷窃被放缓,有所忌惮地收收放放,让人感觉到活着一事仍是人在做主,尽管活着本身充满重复带来的枯燥和渐渐撑不住。你能在小城街道上遇见许多的唉声叹气;老李扯住老王,说退休不好,没劲;老王抱住老张,说儿女都是白眼狼;小张对小李翻出眼白,说牛什么呀,一身假货。唯独看不到的是都市中人常见的因沉浸自我所展现在面目的陌生感。小城的人都很有闲,有时间说长道短,更有时间听人说长道短。那种每双眼睛逡巡又掩饰的状态,让我看不够。
看不够的装进脑子,脑子装不下的才写在纸上。《他在地下游泳》是一个意外的呈现,很早以前便已经写完前半部分,多时如墓碑一样横在文件夹里,坦白说无心吊唁。这篇小说和近年来其他一些小说的不同在于,它没有一个近于真实的骨架。我又是一个不擅长想象的写作者,因此无法随心杜撰故事,但据说世上并无缺乏想象力的作家,他们真正缺乏的是勇气,这就对了。我是个怂人,对生活社交,对过马路爬高昆虫黑夜种种,都有天生的怂骨。无法往后想事情,于是拼命往前想,寄托于感受力来弥补一些,在事实铺陈的基石上比较容易放稳砖块,一层层地垒,空中楼阁则不在行。所以一直没想好这个故事如何进行到收尾,直至一日突然悲哀道:哪有不需要勇气的事情?回忆尤为需要,感受力想象力都好,迈不出来的步子,从无人替你拉扯,也是学不会的。于是开始一步步想起来,想我是陈达理,更多想我还是小说里那个置若罔闻的自己。这便是我让自己作恶的地方了。刚才还想,如在现实中,故事一定不成故事,因作为“我”,一定有两个偏差:第一,我没勇气看陈达理走入地道;第二,我没勇气不上回杭的火车,会不会报警也很难说。这两个偏差的清楚,终只说明一件事情,写作对我而言,始终像一块救生板。在你往下沉的时候,托一把,在你往上浮的时候,又只维持现状,它的善意是平衡。让我看到自己终归没有怎么坏,也并不怎么好,文学对所有人都充满了公道,因它从不费力做评判,何况费力不讨好,像宗教有分明的戒律,什么许,什么不许。书写的时候人应能体会到格外的自由吧,总是这样想,好像心里那只耗子的吱吱声也有了智慧的弦外之音,而在书写之外,它们如此杂乱,不上台面。一旦进了故事,人人都是场面人,有了固定的舞台和专门的话筒,我尤其爱对准那些过去发不好声音的人,比如《故事大王》里的季老师。时隔多年,我不知道她而今的状态,也许她在当年也并非我小说里的状态,相比之下,我心里更有判断的,是那个在饭馆里丢人现眼的自己。对我来说,忏悔不像一种宗教礼仪,而是人与过去联结的必要一环。如果失去忏悔,我们看待往昔,不过像看待电视里的重放镜头,充满刻意和后期剪辑,非常多余。忏悔的发生,在当下摩肩接踵的相识里,使得每个人的面目都更为清楚,使得那种跟不上的感觉有了特写的安抚,说有人还等你。
这是让我珍惜的事。即使它们没有读者,写出来也让人感觉补全一些。现代人应该不乏这种体会,总是后知后觉,自己在哪儿丢失了一块,发现容易,找却不易。感谢写作和念旧,让我在二十四岁没学会什么活命的本事之余,学会了找补,那样即便获得无多,本也还赔得少。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迷恋于写,迷恋于一点点创造,像古人奢求长生一样笨拙地坚持不可望,来换取少许希望。但我无力与心里那只耗子抗衡,将它驱逐或杀死。它的吱吱声,它灵敏的躲藏,是我能够对抗生活带来的重重诘问的唯一的盾。要命的或许并不是孤独,要命的是和孤独面对面,握它的手,问它的生活近况,然后介绍出自己。我很少感到孤独,更多是感到孤独并不允许我为所欲为,它在我写作一些残酷的事时不断发出警报,不为提醒你悬崖勒马,它没有这种义务,只是提醒你多看两眼,写作把你救成什么样子了。
挺好的。我们纠缠往复,藕断丝连,亲兄弟般打断骨头连着筋,挺好的。起码让我写着写着胆子放大了一些,敢忏悔或静置,敢把耗子的话译成人语,至于实在翻译不出的,我选择保留它的吱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