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占黑
一
长久以来,我是个读书的人。近来换了身份,全心做一个教书的人。角色变了,内里还是一样,绕着中国文学这个母题打转。捧一本书看的时候,拿起一本书讲的时候,总习惯于把自己定位成旁观者,面对一项伟人的事业,一桩足以讲述千百年的历史——中国文学更像历史的一种。看到了N,想到的是N前N后的事,甚或想到了长得像N的H或Z的事。也明白研究也好,授业也好,得置身于长长的时空线索中,去看前后左右的人和事,才真正算摆正了眼界。着眼点是一处,落脚点是另一处,望得远不远,靠的不是视力,是联系的心思,联想的本事。
写作于我本是桩不自觉的、又有点暗搓搓的事。直到某一天,坦诚地说,正是在准备写这一篇的时候,天气好的周末,待在阁楼上,惊奇地发现,自己似乎也算是中国文学的参与者。这桩事业,正工工整整地摆放在我面前。于是感到一些荣幸,又有一点惶恐。当自己置身于其中去四下张望,越想看得远,越感到一种重重的铁一般的东西,从看不清楚的远方朝我扔过来了。要接住,不仅需要伸出手去的勇气,还需长舒一口气,鼓起一份能稳稳拿住它的勇气。
这样一想,大可以说我是一头驴,终日低头前进,也可以说我是个抽陀螺的人,牢牢盯住陀螺的芯子。得抬了头,才知道自己正在磨出小小的豆渣,自己手里,握着能挥动起来、发出力量的小草鞭子。
二
读书的时候,北区对面有一间医院,走到底,里面藏着一座叶家花园。假山,亭子,湖,总有穿蓝条纹病服的人在小道上走来走去。那湖小小的,水面平静,绿树青草围抱,却不像平日在公园见到的游着鱼和野鸭的湖面那样活泼,反给人一种阴森冷清的气息,也不知水有多深。后来听说,日军曾占领过叶氏祖宅,在此地建了司令部,很多女特务被抓过来,不肯招的,就扔进湖里淹死了。
几个同学一道去夜游,有大胆的男生就说,湖里的人死不瞑目,会化作鬼来抓你们下去。女生便害怕起来。却有人讲,下去就下去,说不定能借这湖水穿越到上世纪去呢。于是讨论,若真能实现,想去哪里转转。大家便不怕起来。
我讲,要回到更早那会儿,到北平女子学堂上课去,看一眼鲁迅本人,听听他的声音。读了这么多文章,光看到他写,光看到那些被保留时间地点的讲稿,娜拉出走呀,魏晋风骨呀,却没有演讲录音听,真是遗憾。他是什么样的语气和音调,我们浙北人的口音重不重,甚或什么样的手势,什么样的眼神,电视剧里的人到底演得像不像呢。这些那些,我都很想知道。
总的来说,是想离他近一点,类似于想和关注许久的网友见面的那种想。
曾经听过一段约莫一刻钟,沈从文讲文物的录音。珍贵极了,人声听起来很清楚,不是指高清,而是真实,老年人的含混口齿,加上湖南人的俏皮音调,真实到能让人去想象现场的情境。我听了一遍又一遍,努力地把书里读过的片段字句和这种亲近的声音联系起来,忽然感到一种认知与印象的接口对上了,像凳脚的木头总算嵌进了凳面的榫头里去。
因此就更想实现与鲁迅的这样一种连接。心里希望有一天,他也能被再现。讲一些刻薄的话,嘲一嘲我们,让有心的人知觉到,那横眉冷眼里是不是流露出一种真切的焦虑和关怀。
可是往者的印象,对于我们这些站在历史末端的人来说,实在是望尘莫及。我只能时常站在尾巴上干巴巴地望着。既然不能实现,从纸面上立起来也是好的。每次从图书室出来,都要腾出一只手,去握握他的手。铜像里的鲁迅只有上半身,双手叠放在肚前。我的手再叠上去,贴住他的铜手背,只一秒,觉得距离近了。
三
近大远小,可是文学百年,鲁迅的身影从没有小过。从前在课本里看到迅哥儿,大家都随着闰土这样叫,觉得亲切。后来长大了,读到的迅哥儿也是大人了。谈得越多,却越觉得离他远,好像自己也是“木偶人”似的,被一层“厚障壁”给打出去了。
思和老师常常在课堂上讲五四精神的脉络,从鲁迅讲到胡风,从胡风讲到贾植芳,再讲到老师自己和他的一些学生。他讲他的老师同前人的交往,总是十分生动。这些是他的老师讲给他听的。一路讲下来,这个知识分子的“火炬”,仿佛一下就传递到当前的讲台了。那个遥远的印象,也像是要同眼前的身影重合了。可我们这些坐在底下的人,却只有干听的份。历史的线头太远了,像一根面条,越拉越长,拉到我们这儿,稀稀薄薄的,最后也不知还剩几分。那种原先感到和迅哥儿十分亲近的距离,硬生生被时间和辈分给扯远了。
毕业之后,反倒有几个瞬间,又把我扯回来了。
今年秋天,我开始讲课,第一个月的主题就是鲁迅。我懒得买,回家去取小时候的一本,写着中学生新课标必读的小书。里面有一些铅笔印子,小小的注音,划线,笑脸,哭脸,种种阅读场景,模模糊糊地涌上来了。课前我打开书,发现扉页的角落里工工整整地写着一行字:王X于2004年7月4日购于新华书店。这像是来自小学六年级的提示,让我在即将以一种不够准确的个人方式来传达鲁迅的时候,看到自己的过去,打通现在的自己。脑中浮现出一些书架,一些暑假。读书认字至今,每一时段的我,经驗中都有他的存在。或许这也算一种称得上“近”的距离,一个大而重的身影,塞进一个全新的头脑里。
另一桩事,是上月整理书稿,重读几年前写的小说。一篇叫《吴赌的故事》,讲一位常年蹭公交的话痨,爱赌博,许久不见,人们才晓得他死了。一篇叫《地藏的故事》,讲一位意外丧女又意外丧母(都是车祸),带外孙女过活的老太太。两个人物在我的生活中都有原型。适逢在讲鲁迅的课,对着读,总觉得这位吴赌多么具有孔乙己的神韵,地藏王过寿又多么像祝福的习俗。这个发现所带来的震惊,让我无暇去心虚或羞愧,只为这种现象沉醉了。写作时从没想过要致敬或是模仿,然而这样的真人真事,竟有如此多相通之处。我和一位朋友谈论了这件事,他是我早前为数极少的读者之一。他说是,不自觉的东西,往往是内化了的。再者,鲁迅的人物,本身充满着普世的概括性,这种特性甚至是不受历史拘束的。这时便感到一种很近的距离,他是我的老师,或是我的“抄写”对象,他离我是很近的。原来置身其中的回望并不需要依托时间和辈分,一点一点传承下去,像分家产似的,各人分得一点点,渐趋减少。和过去的对话竟是可以面对面进行的,以个人经验的方式,以平等的方式,以随时可能发生的方式,以无需耳提面命的方式,长期地、潜移默化地进行着。endprint
再想下去,我一直在写的社区系列,以及他人在从事的固定空间写作,都像是鲁镇在当代中国的一个影子,一个分支,这些地域延续着、共享着同一个“云”鲁镇的母题,各式人物无不验证着国民性的历史存在。鲁镇的时空是可以被打通的。我们在书写各自的一隅时,和他便产生了直接的对话。当然,这种对话暂且称不上是“使命”的担当,只能说是一种自然的相干和联结。
这样一来,我感到轻松许多了。五四的线头通过谁传给了谁,传到了哪儿,对我来说并不要紧了。叶家花园的湖面能否时空穿越,也不要紧了。
我也开始顺利地认同着,在这条长长的时间线索中,自己是一个参与者,而非遥望者。与过去的对话,理应是一次普通的对话,对面的那个人,也并非长住在神坛上。他的手可以摸,他留下的,人人都可以去回应。
历史的火种,要发光发烫,不是往者播下来,而是我们迎上去。
四
文学革命百年,提倡了几年,突进了几年,又修正了几年,余下长长的年份里,每一個回应都是一次实践。个人的回应来自个体经验的实践,团体的回应则是基于团体实践的发声,承袭也好,翻盘也好,隔空喊话也好,各部分共同构成了现代中国文学的历史。第一个centennial来临之际,人人都在作回望的姿态,希冀从中重温些什么,拾获些什么,因而我们回望的是过去的哪一部分——这件事就变得很重要——是胡适、陈独秀揭竿而起的部分,是二三十年代新文学如火如荼的部分,还是后人添砖加瓦的部分,这关系到我们摆正自己的位置,寻找一个最完善的视野。
我最想说的,是人们常常会忽略的部分,漫长的酝酿期,也就是尚未开始的部分。我们常常以时间点来分割时间,却忘了时间的连续性,忘了前事对后事润物细无声的渗透作用。一方面,文学革命革的是艰难晦涩的旧文学的命,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它们作为新文学的积蓄的存在——一个长达几千年的酝酿,一个沉得住气的铺垫。除了倡导者所推崇的白话“先锋”,比如平实的小品文,宋元话本,通俗演义,余下的部分,也早已内化为他们自身的一部分,否则何来《中国小说史略》,何来《红楼梦考证》。另一方面,新文学的实践者本身在和过去的自己对话时,正作出了榜样——他们从未遗漏掉那些默默无闻的前事,而是将之一一记录在案了。
这一点要从两本书说起。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国现代文学不可绕过的两个人,胡适和沈从文,在写《四十自述》和《从文自传》时,不约而同地做出了这样漫长而又“偏题”的回顾:胡适花了五章笔墨来写一九一七年以前的事,写“我母亲的订婚”,写“九年的家乡教育”,写“在上海”得了脚气病,直到最后才以“逼上梁山”为题,开始讲述文学革命的发端。同样,沈从文不厌其烦地讲述自己前二十年在山间、在军中的各桩野人野事,“逃学”也好,“看杀人”也好,“对着小瓷器发呆”也好,兢兢业业写到最后一节,才以“一个转机”为叙述寻得一个结口,终于去讲自己如何受到新文学的吸引,决意前往北京开启文学生涯。
虽然两个人的写作时机是不同的,一个是功成名就后的总结,一个在万事未兴时悄悄地回转。可他们的叙述,恰好都给了“酝酿的部分”以充裕的叙述空间,事无巨细,娓娓道来,最终戛然停止在即将声名鹊起的时刻,传记的主体,全数留给了一段平缓的人生过程。这样的姿态是让人为之动容的,他们把眼界放得很远、很前面,愿意去想一些不够隆重的,不足以被记下的事。如若他们不记下,那么这些内容将永远被淹没在个体的记忆中,无以构成文学史,或说历史的一部分。可是他们记下了,利用写正事的机会,写下一些遥远的,看起来与正事毫不相关的东西。像在累积某种无意识的经验,早前并不知它是一种经验,只是反省时,不自觉地向前倾,挖坟似的挖出最早的印记,然后以一种难以察觉、似乎又很重要的关联,为最终那重要的一跃做出漫长而耐心的铺垫。
“后面的事,大家就都知道了吧。”往后,就可以这样轻描淡写而过了。
这是同过去对话的一种有力的姿态。如果我们把鲁迅的《<呐喊>自序》放进来一起看,会发现得明显,更笃定。酝酿的部分,有时是最要紧的一部分。好比一个人写小说,总要写点无关紧要的废话,写一张纸,写两张纸,写到第二十张,才理清了自己的思路,究竟要写什么,为了什么而写。《四十自述》和《从文自传》的主体,就像是两篇长长的序,为此前和此后的“功业”做好充分的说明。思绪的沉淀往往不能靠一张mind map搞定,历史也是这样。必定是素描似的,反反复复勾勒出一个底子,一个轮廓,哪怕最初的手势是随意的,胡乱的。我想起新颖老师说过的话,大概意思是,很多经验回过头来看都是有用的。我总觉得这句话是在耍流氓,在为过去的一切,当然主要是为了不好的那部分,找一个由头,寻一个台阶下。然而这样的话,毕竟是有资格在事后说的。新文学的出彩,让先驱者们长长的“蛰伏”转化成了有用的经验。种种悄然的酝酿,因为有心的记录而被后来者看到了,肯定了。胡适学生时代的终日讨论,为此后的振臂一呼做足准备。鲁迅抄着金石拓本想穿了铁屋的难题,大胆走了出来。沈从文也带着“不明白的问题,向些新地方,去看些听些耳目一新的世界”了。
这样的回顾,成了个体的注脚,也因为文学革命,成了历史的注脚。而我们站在历史的尾巴上与往者对话,万不可忘了这些“平缓的时刻”,不可怠慢了可能从中得到的提示和鼓舞。
五
“百年来未有健起者,新潮之来不可止。文学革命其时矣。”胡适在上一个百年之际的发声仍然响亮,我们已走到了新百年之际。
百年是一个长寿者的生命长度,运气差一点,是两个短命中年人的长度之和。而对于文学,尤其是中国文学来讲,百年实在是一个短小的句子。逝者如斯,而文学永存,历史从不断裂。中国文学如果按百年来划分的话,不如说是一次次4×100米接力,而我们很幸运地,刚好就在文学革命的下一棒。勇敢的人当年苦心地等,疾声地喊,跑得快,便引出了一个光辉的时代。而今我们在五米、十米的范围内徐徐引跑,准备接棒,然后加速,冲出去。说这个“我们”的时候,天知道我是多么心虚,多么没底气,脑中甚至会冒出一句来自晴雯的尖刻吐槽:“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了!”对呀,成为“我们”的一部分,是件多么诚惶诚恐的事,然而又不免兴奋起来——这和青少年运动员的心情是相似的。倘若真的有这个“我们”,也不过正站在引跑的位置上搓手搓脚,蠢蠢欲动,后面的跑道还很长,怎么跑,为什么跑,一切还未可知。
所能做的,倒不如照着鲁迅的话头接着说下去,“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一路跑下去的希望。
责任编辑:胡汀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