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世民
那年夏天,父亲给了我一个承诺后,便去了江西的山山岭岭砍伐楠竹。那年夏天很热,雷暴雨很多,我的等待也很漫长。开学的时候,父亲终于回来了。他带回了一辆破旧的梅花牌单车。车体是黑色的。中间有个横梁的老式单车,后面车架子很结实,还配有一个车篮。但单车链条是断的,踩脚板也少了一块。父亲是推着这辆单车来到我面前的。见到我时,他的眼睛里有一束光在闪烁,刹那间,那光在他那张满脸皱纹的脸上满溢,就像池塘里涨出的春水。父亲夸张地拍了拍那老掉牙的车座,兴奋地对我说:“是用工资抵回来的,修一修就能用了。”说完,父亲便开始修单车。
正在读初中一年级的我,做梦都想要一辆单车。
我在单车上这摸摸,那敲敲,心想,父亲终于实现了他的承诺,但当时,我的整个心事都在这辆破烂的单车上,简直比临考还要紧张,我担心它是否还能修好,修好后是否还能像别的单车那样快?而对于父亲怎么去修它,我不懂,也不管。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要我拿什么东西给他,父亲喊了我几次,我才猛然惊醒过来。单车还没有被父亲修好,但当我在他的叫唤声中抬起头时,猛然看到他头顶的头发比以往稀薄多了,额头也出现了几道很深的皱纹,好像在一夜之间衰老了十岁,我不禁一阵心酸,但这种心酸很快就被拥有单车的巨大喜悦给冲得无影无踪了。
八十年代初,社会上有 “三大件”之说,即单车、手表、缝纫机。单车当之无愧排名第一。我们那偏远的山村里,每天从家门前经过的车辆,除了往返于乡镇和县城的两班班车外,就是不多的几辆拖拉机。单车算是主要运输工具了。譬如,运粮运菜,购买肥料,单车就像位任劳任怨的仆人,无论什么活儿都得伸出自己的肩膀头来。但那时,家里有单车的人家少之又少,谁要是能骑上单车,好比如今开着奔驰上班一样。还记得那时只要看到有人骑单车,我们这些学生都会跟在后面追上一段,看看谁跑得快,但最终没有一个能够超过单车的。有时候碰上熟人,顺路带上我们一段,那心里是美美的,就是晚上做梦都会笑。但我从小就是一个不安分的孩子,喜欢做不切实际的梦,那时我总是想,如果我能骑着单车上学那就厉害了,不仅会让同学羡慕,老师也不会因为我学习不好而轻视我了。
所以,我做梦都想要一辆单车。
但我家一家五口,靠父母耕种一点田地过生活,加上母亲身体不好,年头到年尾,都是东拉西扯过日子。学杂费都经常没有着落,要想买单车那更是天方夜谭的事儿。
我是家里最小的娃,也最顽皮。父母亲眼看着我背着书包出了門,我却背地里邀几个伙伴上山掏鸟蛋,下河摸鱼虾去了,学习成绩难得有及格的时候。当时老师对我的评语是:“孩子聪明有灵气,懂礼数好交朋友,但太好玩不求上进。只要肯用功读书,就是个好学生、好苗子……”我的不争气,除了成天玩耍之外,还经常惹是生非,父亲被老师喊到学校那是家常便饭。每回从老师办公室出来,父亲都是铁青着脸。回家后,当然我也没少挨打,但仍秉性不改。
有一次,我迟到了,老师把我关在教室外,不让进门,一气之下,我把门给踢了。父亲请木工把门修好后,把我领回家,让我跟着他在家里挑水挑粪、耕地种菜。不用说,我就这样失学了。
一天晚上,我听到母亲在劝父亲:“孩子还太小,你总不忍心让他跟你一样,在山里蹲一辈子吧。”父亲说:“这个你别管。再不好好管教,不让他吃点苦头,他就要毁了。”后来我才知道,其实父亲是想借这个机会改造改造我。
我跟父亲下地干活,经常遭到虫咬蚊叮,尤其是到水田里干活,蚂蟥卧在腿上,腿上马上就会鲜血淋淋。在家待了一段时间,父亲大概知道我疲劳了,便抓住机会问我是跟他在家干活好,还是到学校去读书好。说实在的,我怕读书,但更怕下地干活。于是我跟他提了条件:“要我去上学可以,考上初中,就得给我买辆单车。”
这明明是无理要求。父亲沉默许久,狠狠地吸了口烟,说:“只要你考上初中,我就给你买辆单车。”
于是,我重新回到了学校,凭着对单车的那份期盼,顺利地考进了初中。
最终,父亲还是将那辆破旧的梅花牌单车修好了,虽然骑起来还老是咣当作响,但我并不嫌弃它。有一次,我还用红绸子将龙头、车架缠起来,生锈的地方也用油漆仔细地刷好,我感觉它就像一辆新车。
到了暑假,我就骑着单车贩卖冰棒。做一只木箱,里面垫着一件旧棉袄,就成了我贩卖冰棒的工具。我用单车驮着冰棒箱,走村串户叫卖冰棒。尤其是听到哪里有放电影的消息,十里八村的,我都会早早赶到。拿冰棒,收钱,找钱,一天能赚到十来块钱。
到了寒假,我则骑着单车去拖木炭。那个时候家里用不起电,烧不起煤,木炭是家里过冬取暖的必需燃料。一大早,我就跟着大人们骑着单车跑上几十公里,翻山越岭,到大山里去买炭。炭窑一般都建在半山腰。顺着羊肠小道爬上去,跟窑主讨价还价后将木炭装进两个麻布袋里挑下山,然后把麻布袋两个口子扎紧,搁在后架上,就往回赶。
单车上驮着两个大麻袋的木炭,走小道的时候,只能推着,经过陡壁险峻的地方,还得格外小心;车子上了公路,坡度大的地方,会特别吃力,可是每次总是用力地蹬着,尽管汗流浃背的,但是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下坡的时候,那顺风顺势的感觉,真是一种说不出的享受。
从初中到高中,我那辆心爱的梅花牌单车,车油漆已部分剥蚀,锈迹斑斑,至于轮盘、链条都已更换多少次,我也记不清楚了。
家庭条件明显好转后,父亲说给我换一辆单车,可我依旧不舍得将它丢弃。虽然它破了,旧了,甚至有点寒酸,然而它却承载了一个少年过往的泪和笑。它像老朋友一样,四季更替,寒来暑往,不离不弃,风雨无阻陪伴着我。没事的时候我总会把它擦得锃亮锃亮,链条上的机油给得足足的。
十八岁那年,我报名参军。我要走了。临行前,我把车子擦了又擦,然后放在家里的木楼上,用塑料薄膜把车子盖上,生怕它粘了灰尘。
到了部队,我以为我与单车的日子应该彻底告别了。没想到当了三年兵之后,我从连队调到了机关,当上了通讯报道员,负责部队上的新闻与摄影。新闻干事经常给我们说,新闻是跑出来的,窝在家里闭门造车是写不出好东西的。调到报道组后,每天的任务就是跑基层连队,听到哪里有好的新闻线索就往哪里跑。尽管那个时候部队可以派车,但派车手续复杂,要找几个部门领导签字。在我的建议下,单位给我配了一辆车。于是,我又有了属于自己的专车——凤凰牌单车。endprint
从此,那辆单车成了我的新闻采访专用车。每天我骑着自己的“专车”,碰上哪里有战士搞训练,哪里有战士种菜或拉出去训练等,我就把单车往路边上一搁,跑过去按几下快门,聊一会天,轻轻松松一篇稿件就见报了。
部队地形与家乡相似,到处都是山林沟壑,凹凸不平,尤其是坦克、装甲跑过的地方,晴天的时候灰尘满天,下雨时便一片泥泞,有时候小车都无法通行,但骑着单车就不一样了,轻松方便,碰上过不去的地方,把单车往肩上一扛,走上一段,又可以骑着跑了。一来二去,我和战友们混熟了。只要车铃声一响,他们就知道是我,有的跑来找我带信,要的要我为他们拍照。
在十几的军旅生涯中,我骑着单车东西南北到处跑,赶上下雨,就在雨里穿行;碰上泥泞、上坡的路,就得扛着车走;碰上路上车链子断了,车胎没气了,就只能推着它走。即便如此,我从没埋怨过它。
光阴荏苒。从部队转业回到家乡县城,好久不曾骑单车了。是五年,十年,或者更长时间,我记不清了。 如今出门经常是开着车,吹着空调,听着音乐。县城本就不大,开着车出门,一到街上,一路上都是红绿灯,车辆排成长龙,道路被堵得水泄不通。碰到上下班高峰期或雨雪天气,街道都快变成停车场了,几公里、十几公里的路程,有时花上个把小时还到达不了目的地。这时,我就特别怀念单车,怀念部队里的那辆“凤凰”,更怀念老家的那辆“梅花”。
所以,此后每次我回乡下老家,都会特地去看厢房后杂屋里那辆锈迹斑驳的梅花牌单车。三十年了,车架子看上去还算结实,可大小齿轮和链条都锈死了,轮胎皮子都一块块脱落了,就像一件刚出土的古董。我情不自禁地抚摸着它,就像抚摸着父亲的遗像。父亲已经去世多年了,我真想他啊。当时,我只知道一个父亲对一个儿子的承诺,而我从来没有想过,且至今也不知道,我的父亲是怎么把单车从江西弄回家的。那可是几百里路啊,那个时候公路不通,大部分是陡峭的山路,蜿蜒的小道,单车还少了一块踏板,只能推著走,而走小路上还得杠在肩上,每每想起,我都禁不住流泪。
那天晚上,在老家的床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骑着那辆梅花牌单车,在县城堵得水泄不通的大街小巷里穿梭,就像飞一样,那排成长龙的车队被身轻如燕的我远远地甩在了身后,我骑着骑着,来到了一个山脚下,在一片夕光中,我看到了一个精神抖擞的老人,在闪耀的夕光中他的身子仿佛被塑成了金身,他兴奋地对我说:“是用工资抵回来的,修一修就能用了。”
醒来后我想,不管世事多么艰难,家境那么贫寒,每一个实现了承诺的父亲,都是伟大的。
责任编辑:易清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