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

2018-03-10 19:11李黎
湖南文学 2017年12期
关键词:磁带爱华熊猫

李黎

孙国成为我们这群人的老大是有道理的,有一件事他敢做而其他人都不敢,那就是在教学楼的水泥护栏上一边奔跑一边唱歌。水泥护栏一米多高,三十厘米那么宽,足以在上面走一段。问题在于我们的教室在三楼,摔下去非死即伤,毫无悬念。出于对人生与未来的珍视,我们谁也不敢在护栏上跑步,这就无限放大了孙国的本领。在一次次毫无必要但壮观的狂奔中他几乎成了英雄。不仅猛跑,他还大声唱歌,唱得最多的是《一天一点爱恋》。他不是唱,而是咆哮,声嘶力竭,“一天一点爱恋,一夜一点思念”之类的歌词冲出去很远,让整个校园都弥漫着一种凄苦和压抑。很多人像他一样吼了起来,更多的人张嘴但不出声,用表情和呼吸在吼叫。

作为孙国的好兄弟,他一直邀请我去他家玩。我每次都答应,但是总是在放学之后匆匆回家,否则作业没时间做,并且会遭受父母的盘问。必须交代清楚去了哪里、见了谁、干了什么,生活才可以继续。

四月末的一天,孙国放学时一把抓住我,让我和和马宝才一道去他家玩。我感到很荣幸,也充满好奇,而担忧也一直在那里。就在这种复杂的心情中我骑上自行车跟在他们后面,出校门往右拐(回家是往左拐),大约十分钟就到了。

到了之后我有些发蒙,完全没有想到风流潇洒大笑咆哮的孙国,家里是如此寒碜。在楼房逐渐拔地而起的年代,他家还是一排小而漆黑的平房,侧面是更小更黑的厨房,几只鸡正在悠閑地打转,已然看破红尘,只等最后一刀。

孙国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我们进去,在床上坐下,屁股底下全都是孙国的衣服。这些衣服的颜色和气味我们很熟悉,我问孙国,“这些衣服怎么不洗?”

“换着穿啊,到时候一起洗就是了。”

我默不作声,因为我刚刚发现衣服原来可以换着穿。在父母的调教下,我总是把每件外衣穿两三天、四五天、七八天,直到很脏才洗掉,换上干净的、散发着阳光香味的。

马宝才没有理会我的沉默,撅着屁股在床里侧一个小书架上翻,那上面有几十盒磁带,十块钱三盘的那种精选集。十大金曲,十大劲歌金曲,十大中文金曲,十大粤语金曲,最新十大名曲,十大经典名曲……马宝才一边翻看一边感叹,“我操我操,这个也有,这个也有!”这让孙国恢复了老大该有的自信。他此前一定为自己家大面积的漆黑和鸡屎而郁闷过,流行歌曲终于让他得意起来。他随手掀开一盒磁带,塞进收音机里,房间里立刻充满了暴躁且浮躁的音乐声。

“草蜢!”孙国像喊老朋友一样喊了一声,我们坐在草蜢的音乐里无动于衷。这些音乐对我们而言太遥远了,歌词是粤语,听不懂,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不是这个音乐,是孙国及其房间。我垂着双手坐在床上,打量着房间,但里面空空如也,除了一张床和一个小小的桌子,什么都没有了,即使有,也酷似阴影和灰尘。不过我很羡慕这种空空荡荡。我自己也有一个房间,只是一半的空间堆满了粮食和农具,沾着泥土的铁锹钉耙总是在半夜的灯光里让我吓一跳。父母对此解释说,“这些工具就是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你,不好好上学以后就用这些家伙去种田。”不得不说,这一招确实很有用,面对沉重的粮食和农具我确实不敢懈怠,除了打飞机和打盹消耗了一些宝贵的时间外,其他时间我都在埋头苦读。

一曲终了,孙国站起来,换了一盒磁带,更加庸俗和绚丽的音乐穿了出来。“彼岸乐队!”孙国又亲切地大喊一声,我把磁带拿过来凑在眼前看,孙国补充说,“你不知道这个组合是吧,beyond,你就记着他们叫逼养的就行了。”我们三个哈哈哈大笑起来。虽然充满疑惑,但我们还是坚持把这次大笑给笑完了。

该离开了,我突然站了起来,表情悲伤,让他们无话可说,随即一个人骑上自行车朝家里去。

回去的路相对以往的日子长了一点,因为我得先路过学校,然后从校门口的位置继续出发,如往常一样回家。我已经想好,对父母说老师讲试卷拖了一个小时,这种事他们不会有任何疑问,甚至欣慰。但是在路过学校时我突然难过起来,因为我虽然有自己的房间(仅仅半间),但是我没有收音机,更没有广为流行的随声听。

路过万松镇时,我看看手上的钟山手表,七点整,印象中镇上唯一的商场“江春商场”应该还开门。我于是绕过去,在门口把自行车停好,走到卖随声听的柜台前,再次确认价格,看看自己可以买得起哪一个。只有两个牌子,一个是“熊猫”一个是“爱华”。“熊猫”有六七款,“爱华”有四款,一共十来款随身听静静地躺在柜台里。隔着一层脏兮兮的玻璃,我细细地看着它们,仿佛看到了一条路铺在我眼前,这条路一直通往香港。

“熊猫”的价格从七八十块到两百块不等;“爱华”价格从三百多到六百不等。我只能买得起“熊猫”,但还是强作镇定地把脑袋一直往“爱华”那几款的位置凑。我已经下定决心,买最贵的那一款“熊猫”,它好歹能抵得上最差的“爱华”吧,这样抵挡一两年再说。

回家的路上我盘算着钱的问题。目前我有一百,每天都随身带着。这样做的目的很多,一是为了防止哪天被流氓截下来,那么我可以掏出其中的二十三十然后走人,吃亏就吃亏吧;一是随时准备着借给哪位需要钱的同学,即兄弟;一是随时准备着在学校门口有机会请以周红为代表的校花们吃上一碗面条或者一个冷饮。这些事全都没有发生,但钱一直随身带着。还缺一百,只有从父亲的衣服口袋里偷了,我盘算着,偷一百,会被打但不会被毒打。想到这里我突然难过起来,为什么不能偷三四百然后买一款“爱华”呢,刚才在商场,隔着玻璃,我都能看得出来“爱华”外观圆润、质地紧实,而“熊猫”外观僵硬、材料松垮,功能键少之又少,像一只濒死的熊猫。

“爱华”让我难过,但“熊猫”好歹是个安慰,在双重或多重情绪中我慢慢蹬着自行车,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孤零零地路过几个村庄,沿路的人家灯火通明,有人从暗处走到灯光下,有人从灯光下走进了灯光深处,消失不见了。在村庄和村庄之间,也就是在一片漆黑中,有人从田地里匆匆往回赶,也就是往灯光中走去。有时迎面会突然冲出来一辆轰隆隆的大货车,灯光刺眼,我不得不下车,推着自行车尽量靠在路边,目送大货车颤抖着冲向它自己的灯光深处,朝着一个我不熟悉的世界迅猛地开了过去。endprint

一直到五月劳动节,我都没能偷到一百块钱,因为父亲口袋里的钱总是只有一两百,我如果拿走一百,想不被发现都难。我曾经见过他掏出厚厚一叠又放回去,但最近这种情况一直没有出现。

幸运的是,没过几天,城里的大伯回来看望生病的奶奶,见到我们几个晚辈,一人给了两百块钱。只见他长胳膊一挥,把两张绿色的百元大钞塞给我们,然后匆匆上车,说是回去看《渴望》。他还说什么太喜欢这个电视剧了,看了几遍都嫌不够。汽车的轰鸣取代了他的声音,他消失在一片光芒之中。

我没有跟父母说我拿了钱,而是在第二天放学后冲到商场买了最贵的“熊猫”随身听。买完之后我犯愁了,因为我没有磁带,一盒都没有,家里杜绝出现此类坏东西。可以去跟小叔叔借,他有很多磁带。我记得他尤其喜欢那首《潇洒走一回》,有一盒磁带里全都是这一首歌。一次他正反面循环播放,音量开到最大,然后他出去打牌去了,于是邻居们都在“何不潇洒走一回”的嘶叫中度过了乡村一日。但跟小叔叔借存在不确定性,他会跟父亲说这事,而且他的磁带我未必喜欢。那么只能跟孙国借了。

问题在于,我跟孙国之前刚刚打过一架,现在处于冷战状态,跟他借磁带或许是一个和好如初的方式,也可能是自取其辱。

那天我走了之后,孙国和马宝才随便吃了点饭,就去旁边的村子找马占祥去玩了。

第二天他们对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我極其惊诧,因为我多年来晚上从不出门,除了春节后那几天,我会跟在父母后面在一片漆黑中离开亲戚家,朝同样漆黑一片的家里走。面对涌上来的诧异,我强作镇定,面带微笑,故作老成地听他们说那晚的事情,似乎我也是同道中人。这种强作镇定让我受益匪浅,在随后的很多年里,当别人聊到出国旅行而我只去过三亚大理时,我会顺利地拿出强作镇定的表情;当别人聊到买了个豪宅而我只能租房子时,我会顺利地拿出强作镇定的表情接着聊几句;当别人聊到买了几百万股票型基金时,我也会顺利拿出强作镇定的表情,还提醒他注意风险。最近一个人跟我说他打算买下一只业余球队,花五到十年的时间把球队打造成职业球队,对此我大惊失色,因为这是我的人生理想,但我强作镇定地说,你厉害,我没钱跟你一起玩,手上两百多万全都买了股票型基金了……

还是回到那天晚上,孙国和马宝才找马占祥是为了锻炼身体,练肌肉。马占祥的父亲是退伍的特种兵,他把二楼的一个房间改造成了简单但是威风凛凛的健身房。两根粗大的绳子从房梁上垂下来,尽头是吊环。旁边还有一个更为粗大的绳子垂下来,尽头是一个半人大小的沙包,以供拳打脚踢。还有一个细细的绳子从天而降,尽头是一个黄灿灿的灯泡。遍布污迹的墙上钉着一个单杠用于做引体向上,地上放着一排哑铃,最大的那几个看上去会让人无情地联想到自己纤细的胳膊。拉力器和跳绳随便扔在地上,有一种举步维艰的感觉。这个房间是马占祥招待我们这群同学的地点之一,另外一个是隔壁他自己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如白白净净、酷似姑娘的马占祥。大伙更愿意待在健身房里,孙国马宝才尤其喜欢这里,每次都直接步入,然后一边脱下外套一边练了起来。

那天晚上也不例外,他们先是在楼下喊了几声,马占祥答应,随即他们蹬蹬蹬上楼,气息未定就练起来。孙国喜欢对着沙包一顿毒打,马宝才更喜欢玩吊环,他总是想象着自己身穿白色紧身丝质长裤对周围观众频频挥手的场面。

奇怪的是,那天晚上马占祥没有露面,孙国二人玩了半天觉得无趣,就来到隔壁,一看,马占祥正戴着耳机,满脸享受地闭着眼睛。走近一看,马占祥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随声听。

马宝才当即怒吼一声,“我的妈呀,爱华的。”

听了这话,马占祥不得关了音乐,摘下耳机,开始招待两位客人。

在我买了“熊猫”随身听不久,初二就结束了,面对即将到来的初三中考,原本两个月的暑假被压缩成十五天,十五天后我们匆匆返回学校开始补课。补课前初三学生要分班,原本六个班,要分出三快三慢出来,公然告诉每个人你是快的而你是慢的。孙国不出意料分到了慢班,马宝才则因为他哥哥是老师的缘故,到了快班,我和他继续在一个班。

马宝才怂恿我说,“你不能一直把那个随身听藏着,明天带来,我们放学后去孙国家听。”我说不行,一定要等到初三中考之后,到那时,我拿了伯伯的钱不上缴父母、我买了随身听、我买了一堆磁带,所有这些事都会被原谅。但马宝才坚持让我带随身听过来。他坚持的方式就是不断地骂:“你妈逼的,带来带来!”“我操,带来会死啊”……

我动心了,同意了,从一袋大米背后靠墙的缝隙里把随身听掏了出来,除了原有的包装,我还在包装盒上裹了一层布,还在布外面裹了两层塑料袋,这些都让这个熊猫随身听看起来像是祖传的。第二天我把这祖传的机器塞进硕大的书包里,混在厚重的参考书之间带到了学校。

晚上放学,天光还大亮着,我和马宝才一起骑车往孙国家走去,孙国已经在一个车来车往岔路口等着我们。只见他坐在自行车上,但双脚牢牢地踩踏着地面。

我敬仰地对马宝才说:“他居然能两只脚都踩到地上,真有点像一个大将军啊,横刀跃马。”

马宝才想了一会说,“哪有人能坐在马背上又两只脚踩到地面的呢?你见过吗?”

我们笑了起来,一直笑到孙国面前。孙国冷冷地说了我们一句:“快班了不起吗?”说完他转身就走,我们只得跟着。

在孙国的床上,我急不可耐地把“熊猫”随身听的一切外包装都给撕了下来,把电池塞进机器,把磁带塞进机器,把耳机塞进去,然后按下播放键。音乐不出意外地响起来,孙国放的是一张王杰的磁带,名称震撼人心,叫做《忘记你不如忘记自己》。凄苦绚丽的弦乐一下子把我弄得满脸羞愧,几分钟后,我抬头看看孙国说,“这个太难听了,换一盒磁带吧!”

因为戴着耳机,我的声音巨大,孙国和马宝才都被我吓了一跳,指着我大骂。还是因为戴着耳机,我没听清楚,继续对他们说,“你们说什么!”这句话我必须说得让自己听清楚,于是他们又一次被我高亢的嗓音气坏了。孙国一把扯下耳机。我这时才知道,因为生平第一次戴耳机,我毫无经验,说话声音太大了。endprint

我只得重复说,“换盒磁带。”于是孙国拿了一盒陈百强的磁带递给我,我关了随身听,拨开壳子,打算把《忘记你不如忘记自己》拿出来,就在这时,装磁带的外壳坏了,两个脚坏了一个,整个壳子歪在一边。我愣在那里,这是我生平第一个随身听,这次也是第一次听,它如此无情地坏了,我完全不能承受。

孙国和马宝才凑过来看着我手里的随声听,他们还看到了我的十五岁的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了机身上。

“小心弄湿了!”孙国大喊一声,伸手把随身听从我手里拿过去说,“没事,还能听。”只见他熟练地把磁带塞进去,然后用手死死捏住外壳,以确保机器正常运转,随即他把耳机塞进我的耳朵里说,“你看你看,不是好好的嘛。”

但我已经受尽屈辱,恶狠狠地把耳机拔了出来,把磁带拿出来,然后飞快地拿起原先的包装以及原先布袋塑料袋,把随身听胡乱地裹了起来,严实无比,像一把手死死勒住脖子。我在孙国和马宝才同情的目光里推上自行车朝家里狂蹬而去。

几天后的下午自习课时,孙国突然出现在教室后门,冲我吹口哨。我紧张地站起来走出教室,同时回头看看周围的人,他们会不会嘲讽我跟一个慢班学生在上课时间鬼混呢?孙国递给我一个皮革的小包,里面是随声听,“爱华”,耳机线细细地裹在机身上。

“你不是想听吗,给你听一个晚上,明天还给我。”

我愣住了,幸福来得太突然,也无法拒绝。于是我在放学后去了镇上,用身上常备的钱买了六盘磁带,都是精选集,把它们和沉重的随声听放在一起,急不可耐地回家。我已经憧憬着今晚的幸福生活了,那就是在九点或者十点,在做了两三个小时的试卷、父母回房休息之后,我拿出随声听和磁带,在激动人心的音乐中忘乎所以的摇头晃脑,享受过一阵阵高潮后,继续做作业,然后脱衣上床,戴着耳机睡觉,音量放到最大。一盒磁带终了时我也该睡着了。无限忧伤的音乐和极其矫情的歌词是那么直击心扉,这一切是多么幸福。

到家后我有几分不自然,一直惦记着随身听,恨不得立刻拿出来戴上耳机。这将是我生平第二次戴耳机,第一次的短暂和惨痛,以及期间闪烁的巨大的愉悦让我对第二次充满期待,我甚至无比坚定地认为,第二次带来的享受和幸福感一定能把第一次过程中所有的屈辱抹去,让第一次所有的不愉快、不尽兴成为必要的经历。我时刻忍不住想象,想啊想啊,被音乐填满的幸福空间也就越来越大了,以至于我的手心都渗出汗来。母亲走过来问我说:“你是不是生病了?”

我说没有。她又问:“你是不是考试没考好?”

我说刚刚开始补课,没有什么考试。

她又问我,“是不是担心明年的中考和你的前途?”

我只得承认,是的,如果不是因为中考和前途,我早就戴着耳机进出家门了,其他人包括父母也就不会管我了。问题在于,当我承认自己担心中考和前途之后,母亲感觉事态重大,搬了一把椅子坐到了我对面,开始跟我谈话。

她说:“人生在世就是要吃苦,你看看电视上的那些人,哪个不是吃过很多苦的,有的人吃的苦真的不能想啊,太苦了,苦得没命!你现在年轻,才十几岁,身强力壮的,这个时候不吃苦什么时候吃苦呢,现在苦一点以后就轻松多了。都说小考小玩,大考大玩,平时不玩,你平时就应该紧张吃苦,时刻准备着。也不要太担心中考,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你成绩不差,偶尔考不好主要是粗心,你要改掉粗心的毛病,考个中专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但是要争取考上县中,然后考大学。考上大学那就了不起了,真的是祖坟冒烟了,祖上有德……”

我看着母親,含辛茹苦的母亲,眼泪在眼里打转,她所有的话都有一个巨大的反面教训放在那里,只是这会她没有说出来而已,我似乎看到了非此即彼的两条路摆在我面前,要么匍匐在老家这片丘陵里,直到有一天再也没能站起来,要么先吃苦,然后离开他们,再也不回来了。这些都不是我此刻想要的人生,我这一刻对人生的最大追求就是把耳机插进耳朵里,左边一个,右边一个,然后轻轻地按下play键。但母亲不放开我,我几乎又要哭了出来。

给我解围的是村子那头的五保户曹德福,他死了,人们纷纷出动,跑来跑去,母亲也丢下碗筷和我,奔向死亡现场。曹德福德高望重,现在难得一死,小辈们自然奋勇而至。我开心坏了,看着母亲跑开之后立刻走到自己房间,从书包里把随声听拿出来,把新买的磁带拆开,开始听。音乐响起,美妙无比。窗外的黄昏一片苍白,苍白中有一丝丝看不见但可以感知的晚霞芒,不红不黄,即将归于灰白。

当我愉悦无比进而忍不住微微颤抖时,马占祥的脸突然出现在窗户上,我吓得几乎尿了出来,冲出去看怎么回事。马占祥气冲冲地站在家门外等我,我让他到我的房间。

一进门他就喊道:“把随身听还给我!”

我呆住了,这句话足以表明这个随身听是他的,而他正是翻越了七八里的丘陵来拿回去的,他鞋子上厚厚的泥土灰尘也可以证明。从他家到我家步行大约需要一个小时,那么,在此前我情绪激动、期待美妙的音乐让生活变得幸福一些的一个多小时里,马占祥正在翻山越岭朝我这里走来,企图拿走随身听;在我坐在母亲面前聆听她恩威并施的训话而度日如年之时,马占祥正在意志坚定地从丘陵的另外一处找我家这边逼近,企图拿走随身听。

他的毅然决然并没有让我敬佩,而是让我难过起来,要知道我们是好兄弟,好兄弟拿走了你的随身听,而且只有一个晚上,你为什么就不能听之任之呢,明天在学校里再找我要难道不行吗。

想到这里我带着哭腔对他喊了起来:“你让我听一个晚上不行吗?”马占祥铁青着脸不说话。

“你让我听一个晚上不行吗?”

他还是不说话,脸上更为凝重和悲苦,五官微微朝中间挤压,像一个死死攥紧的拳头。

“你让我听一个晚上不行吗?”我大喊一声,随后又连声大喊:“你让我听一个晚上不行吗?”

“你让我听一个晚上不行吗……”

“我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是一定要拿回去的,不然我对自己没有办法交代,恕难从命了。”endprint

马占祥缓缓说出这句话,其中的措辞让我觉得痛苦万分,我大吼一声,“从命你妈逼……”随即,我咬着牙,奋力把他推向堆放着大量粮食和农具的那面墙。农具都是利刃朝外以警示我的人生和未来的,随着轻微的一声破裂声,一个钉耙的外侧两根钉子扎进了马占祥的屁股。在疼痛袭来时马占祥大喊起来:“啊,啊,救命!”

我站在他对面一米处呆住了,马占祥一定觉得这是一个生死存亡的关头,于是双手乱挥,一只手摸到了一把铁锹的把子,他想都没想就抡起铁锹狠狠朝我砸来。我根本来不及反应,目睹梯形的锋利的铁锹呼啸而来,砸在我肩膀上,插进肉里。

于是我和马占祥面对面站着,谁也不敢妄动。他的屁股上插进了两个指头那么粗的铁钉,我的肩膀上插进了铁锹的四分之一,铁锹的把子斜斜地挂在我身上。我们都身负重伤,谁也不敢妄动,害怕伤口崩血,更害怕对方再来一下。那一刻,我多么希望曹德福曹爷爷死得慢一点啊,这样母亲就不会很早回来,我们有时间处理眼前的危机和伤口。

问题是曹德福爷爷早已经咽气,是咽气而不是病重才引得众人蜂拥而来的。经过一小时不到的惊叹和难过,大家各自返回,少数人留下善后。母亲属于依依不舍离开的人之一。当她回到家,带着几分新死的悲哀和未来的希望走进我的房间时,她大喊一声,“啊……”

好在我们没有致命伤,虽然伤到筋骨,但对十五岁的身体而言这也算小事一桩。在手忙脚乱的招呼声和拖拉机持续的颠簸中,我们被送到了镇卫生院,然后被送上病床。我侧躺着,让受伤的一边肩膀露在外面,马占祥趴着,屁股朝天。我们的脸靠得很近,互相看看,说不出话来。

夜深了,马占祥问我,“随身听呢?”

“掉在地上了,临走的时候我看到我妈妈把它放在我的桌子上了。不知道有没有摔坏。”

“不会的,爱华这么好的牌子一般不会摔坏的。”马占祥安慰我。随即他又说,“要是带来就好了,我们一人戴一个耳机。”

我一阵悲愤,冲着他喊道,“日你妈逼的,你让我听一个晚上会死啊!”说完我还觉得不够解气,打算站起来再给他来一下,肩膀上一阵剧痛传来,疼痛完全压制住了刺鼻的药味,我砰的一声倒回床上。

马占祥眨着眼睛看着我,他面容俊秀,犹如姑娘,此刻更是充满了恐惧、委屈和惊慌。我叹口气说,“算了算了,我们扯平了,我拿你随身听不对,我推你不对,但是我伤得比你重多了,医生说再深一点就要动手术了。我们扯平了!”

马占祥眨眨眼睛,温柔地说:“这次是扯平了,但上次的事我是还欠你一个人情。”

上次的事,要从孙国和马宝才去马占祥家继续说起。他们练了一会,见马占祥没有如往常一样过来陪伴,就踱步到马占祥的房间,只见马占祥正在摇头晃脑享受音乐,崭新的泛着金属色泽和工业就成的光芒直奔他们的眼睛。

马宝才怒吼一聲,“我的妈呀,爱华的。”

孙国走过去,马占祥笑脸相迎。

“新买的?”

“是的,我叔叔从东山给我买的。”

东山是本县县城,那里的“爱华”想必对万松镇多而且结实。

“听听!”

说完孙国拿起一个耳机塞在耳朵里,马占祥手里拿着随身听,一个耳朵戴着耳机,为此他不得不侧身朝孙国靠了靠。大概是音质太好了,孙国一皱眉,伸手把另一个耳机从马占祥耳朵里拔出来塞进自己耳朵,马占祥拿着随身听,双手捧在胸前,虔诚地看着孙国陶醉在高品质音乐中。当孙国笑的时候,马占祥也笑了。这就是分享的满足啊!

可孙国说,“借我听几天。”

说完他一把就把随身听从马占祥手里拔了出来。马占祥猝不及防,不知道该说什么。

“借我听一星期,下个星期一还给你!”说完孙国就打算走了,马占祥喊到:“不行不行,我自己还没听呢!”

“借我听一星期,下个星期一还给你!”说完孙国推了马占祥一把,像推隔壁的沙包。马占祥后退几步,目送孙国和马宝才离开。在枯坐很久之后,马占祥怒不可遏地走到了隔壁房间,对着沙包一阵毒打,打累了休息片刻,再来一顿毒打。

我们总希望一夜之间变得很强大,但青少年时代的无数个夜晚告诉我们,如果只有一夜时间,那我们就什么都不会改变,就算如曹寇那样一夜之间狠狠地对着空气射精五次,我们还是什么都不会变,只是用这一夜证明了我们年轻而已。第二天马占祥跟在孙国后面说了半天,孙国就是不答应。几天后马占祥又跟我说了这件事,我正在为偷父亲的一百块而准备着、烦躁着,没当回事。等我拿到大伯父的钱并且买了“熊猫”随声听后,我想起马占祥的苦恼,问他还了没有。

“没有,说好一个星期的,现在已经八天了!”马占祥带着哭腔说。我被气坏了,立刻转身走开,坐回自己的座位上生气。

下午放学后,教学楼里里外外一片沸腾,初三的学生纷纷涌向操场锻炼身体,他们还得考体育加试,一共有六十分呢。初一初二的学生则开始了每一天的打扫卫生,扫把、水桶和满脸红润的女生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地上多出了一片又一片水渍,整幢教学楼发散出尘土的味道。孙国又一次站在三楼的护栏上,准备狂奔且唱歌。这一次,他带着耳机,马占祥的“爱华”被他塞在裤子口袋里。我拿起一把扫帚冲过去喊:“孙国,把随身听还给马占祥!”

孙国冲我喊:“啊?”

“把随身听还给马占祥!”

“啊?你说什么?”

“把随身听还给马占祥,你说好了一个星期的!”

“啊?”

“啊你你妈逼啊!”我怒吼一声,在几十个人的注视中,挥起厚实的扫把朝孙国的小腿抽去,一声闷响后我手上感受到了击打的力量,又挥起扫把朝孙国大腿抽去,孙国惨叫一声,奋力栽倒在走廊里。我完全没有意识到如果他倒向外面会有什么后果,继续挥着扫把朝他脑袋上抽去。孙国挨了几下之后狂吼一声,蹦起来一拳打在我脸颊上,随后噼噼啪啪一阵拳打脚踢,我没法躲闪,挨着,偶尔伸脚朝孙国的方向踢两下,直到其他人把我们分别抱开。

我那一刻已经不觉得疼了,被打晕了,但我觉得值得。孙国强占马占祥的随声听,这件事必须要有人主持公道,要有一个说法。我就是那个讨要说法的人。连我自己都没想到的是,仅仅过了一个暑假之后,我也会为了占据一个晚上的随身听对好友马占祥痛下杀手。那一刻我和孙国毫无区别,只是力气大小有别而已。如果给我孙国那么大的力气,马占祥会被我砸到墙上,钉耙插进五脏六腑。而我呢,就真的只能一辈子都把铁锹钉耙扛在肩上过活了。远远走过来,有人会指着我说:“你看你看,那个家伙肩膀上长着一把锄头耶!”

“不是锄头吧,好像是铁锹哦。”

责任编辑:赵燕飞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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