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金 合
(洛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洛阳 471934)
政治对社会生活的影响是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作家所无法回避的现实问题,无论是宏观的大政方针对社会经济和文化立竿见影地制约或引导,还是微观政治潜移默化中对日常生活中的人们进行的柔性浸染,都对具体的现实生活的表现特征和存在状况发生或深或浅的影响。对一个作家来说,反映中国改革开放的方针政策下,八九十年代社会生活发生的翻天覆地变化的小说,主观意图和客观效果都是对现实的介入。莫言在回顾过去中国和苏联的文学,都是把文学作为政治的表达工具,后来八十年代的新文学经过以谈政治为耻、远离政治为荣的两极分化的误区之后,采取了辩证的态度和客观公正的眼光对文学与政治的关系作了概括和总结:“我想社会生活、政治问题始终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作家不可不关注的重大的问题。政治问题、历史问题、社会问题也永远是一个作家所要描写的最主要的一个题材。”[1]在莫言八九十年代的小说创作中,有些是直面现实、触及政治的非常尖锐的问题,小说并没有随着时代的逝去而成为过眼烟云,相反,痛贬时弊的政治化的小说因为作者为民请命的担当责任和义愤填膺的激情而震撼读者的心灵。所以,莫言无论是反映计划生育政策对农村的生活现实造成巨大冲击的小说,还是对八九十年代以来,改革开放的过程中由于监督机制和政治制度的不健全造成的权力腐败、不正之风的问题进行不遗余力地揭露和批判的小说,产生的效应就像鲁迅的针砭时弊的杂文一样给人以思想和艺术上的启迪。
从国家的长远发展和宏观调控方面制定的计划生育政策对乡村生活的深远影响是任何一个乡土作家无法回避的现象和问题,国家的政治伦理与民间的乡土伦理之间的矛盾冲突在八九十年代的乡村大地上不断地上演。在民间无法采取强硬的态度和方式与国家政策相抗衡的情况之下,乡村的民众便充分发挥自己的智慧,为有一个延续香火的儿子而采取拖延、躲藏、失踪、耍赖等各种意想不到的抗争策略。这样,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计划生育对乡村的世态百象和伦理观念的冲击,就成为了莫言窥视乡村生活真相的一个重要窗口。在乡村的现实生活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儒家伦理观念是将女孩排除在外的,“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女儿是给人家养的”“传宗接代”“传男不传女”等观念说明,儿子在一个宗族观念浓郁的社会中所具有的主体地位,女儿的血缘伦理在强大的宗法伦理的压制下变得可有可无。莫言从小在这种聚族而居的乡村伦理文化的熏陶下,深刻地感受到男丁在一个家族中所具有的分量。而控制人口增长、提高人口素质又刻不容缓。直到在2011年出版的小说《蛙》中,莫言借叙述人蝌蚪之口对计划生育的反思仍然是非常客观公允的:“历史是只看结果而忽略手段的,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中国人用一种极端的方式终于控制了人口暴增的局面。实事求是地说,这不仅仅为了中国自身的发展,也是为全人类做出贡献。从这点来说,西方人对中国计划生育的批评,是有失公允的。”所以,莫言在目标与手段、长远与近期、理智与情感上的纠结使他能真正深入人物的内心,还原出控制人口增长的条件下乡村的无奈和伤痛。在传统的多子多福的生育观念的驱使下,高密东北乡的乡民与作为国家意志代表的姑姑斗智斗勇的悲壮剧就是当时神州大地的一个缩影。
作为乡村之子的莫言对民众在计划生育政策之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行为方式是抱着理解和同情的态度,作为受过现代文明洗礼的莫言也清楚地知道,按照一个民族国家强盛发展的现代性逻辑思路就必须将最自然的“生育权”纳入政治统筹计划的轨道。因此,莫言在八九十年代的小说中始终对这个问题进行密切关注,站在民间的立场上对政策具体执行过程中不太人道的行为,也在微露嘲讽的语调中予以客观公正地描绘。《爆炸》(《人民文学》1985 年第 12 期)中的父亲遵循“女儿不是儿,女人不算人”的传统伦理观念强烈地要求在外当兵的儿子要二胎,为了延续香火替儿子蹲监坐牢也在所不惜。作为吃公家饭的儿子自然对乡村男尊女卑的观念比较淡漠一些,他所列举的“印度总理、英国首相、丹麦女王、田副县长都是女人”的例子,也无法说服顽固保守的父亲,因计划生育政策产生的两代人观念的代沟和彼此的矛盾冲突在乡村也比比皆是。更重要的是,乡村的妻子在重男轻女的传统文化氛围的熏染下也早已异化为这种畸形观念的同谋者和支持者,见“我”坚决要她到卫生院做流产手术之后,“她用那两只幼稚的大手,抱住我的腿,我听到她喉咙里格格地响几声,见她嘴角下垂,好像要呕吐,不是呕吐,她悲伤地哭了,她真哭了。”现代的启蒙价值观念无法让民众接受,哪怕是以至性的亲情的名义也无法改变乡村根深蒂固的落后的生育观念,莫言就将乡村启蒙者按照民族国家的宏大话语割除陈规陋习和保守观念的行为方式置于了一种尴尬的境地,从而将乡村的真实状况展示了出来。在小说《弃婴》(《中外文学》,1987 年第 2 期)中,借助当兵回家探亲的“我”在葵花地里捡到一个被父母抛弃的女婴为切入点,揭开了实行独生子女政策和超生罚款的措施之后乡村生育屡禁不止的触目惊心的现状。乡镇作为国家的基层组织具体落实计划生育政策的过程中碰到的新情况和新问题层出不穷。面对着国家提倡的“一对夫妻一个孩”的独生子女政策,农民怀着“养不着男孩死不罢休”的大无畏精神连生二胎、三胎、四胎、五胎,导致“每个乡里也有三百二百的没有户口的黑孩子”的人口失控现状。应对超生的罚款政策,“有钱的不怕罚,没有钱更不怕罚”的对策让基层工作者束手无策,无钱缴纳超生罚款,用“孩子抵债”的流氓无产者行为和逃避“强行结扎”、一有风吹草动就搞游击战术的躲藏生养让乡村的计划生育名存实亡。在这样的环境条件下男孩的金贵更加剧了乡村男人对待产妇生男生女冰火两重天的反应态度和处理方式。《天堂蒜薹之歌》(1988年)采用对比的手法,借助公社卫生院这个小小的窗口折射出生养男孩还是女孩对一个男人和家庭生活的重要性,以及对生女孩的产妇的非人道的行为。周金花的男人听到妻子生了一个小嫚之后的反应是“身体晃了晃,仰面朝天跌倒在地,后脑勺子碰到一块瓦片上,发出啪嚓一声响,大概连瓦片都砸碎了”, 在号啕大哭和数落女人不争气之后,竟然让老婆和刚出生的婴儿从车子上跌了下来;小个子男人得知妻子给他生了一个带把的之后,立马挺直腰,身高增长了两寸,把自己的婆姨背出产房体贴入微,而妻子也可以作为家庭的有功之臣提出了买尼龙褂子和袜子来慰劳自己的要求,男人也满口答应。家庭的欢乐和忧愁的背后折射的是“重男轻女”“传宗接代”“母凭子贵”等陈腐愚昧的生育观念,但在贫困的乡村中摸爬滚打的子民们切身感受到的是生儿子的荣耀和尊严, 因此不惜一切代价、想尽一切办法也要生一个儿子。这在莫言九十年代创作的短篇小说《地道》(《青年思想家》,1991 年第 3 期)中体现地最为明显,也许是受到民间流传的《水浒传》中风流成性的皇帝宋徽宗设置地道来私会妓女李师师的启发,或者是电影《地道战》的影响,莫言设置的地道这个封闭的空间,作为超生专业户(他已有三个女儿),方山逃脱计划生育的根据地就是农村生育现实的真实写照。当然,莫言站在民间的立场上对计划生育的执行者郭主任非人道的极端行为还是流露出一种嘲讽的态度,“宁要家破,不要国亡”、“上吊不解绳,喝毒药不夺瓶”的扯大旗作虎皮的“新指示”显然是违反国家大政方针的土政策,用这种极端野蛮的行为和方式推倒房屋,甚至搞宗法的连坐制度逼迫超生妇女流产的办法都是乡村实行计划生育的过程中出现的事情。所以,在方山终于在地道里生了儿子之后,喊出的“老婆,我们胜利了”, 也是民间采取迂回曲折的方式抗击过分的计划生育政策的胜利。 由此可见,“‘生命’这个看上去似乎最自然、最本真的东西在现代社会难以独善其身,它早已被编织进现代性的逻辑之中,从而与‘政治’深刻地联结在一起。”[2]因此,政治介入生命的举措,实际上是像中国这样的后发外生型的现代民族国家建构小康社会的现代性逻辑链中不可缺少的一环。莫言站在庙堂和民间相互沟通的桥梁上揭开了乡村社会生活真实的面纱。
除了从计划生育政策对乡村农民生活的微观透视和感同身受的民间立场来反映政治对现实的介入以外, 政治制度和具体的方针政策在基层实施的过程中出现的权力寻租、权色交易、官员腐败、监管漏洞等不公正的现象,对国家和民众的利益造成伤害的卑劣无操守的行径也成为莫言小说观察社会万象的一个窗口。“举凡莫言三十多年的小说创作,我们看得最多的,也许就是利用小说叙述技巧的掩护,去表达对人间不平的愤怒、批评,对农民命运的怜悯,这是他对这个世界的总的看法,”[3]实际上,莫言八九十年代的小说对改革开放的过程中出现的钻法律空子、坑害农民利益的行为总是给予了不遗余力地批判。从八十年代中后期的《欢乐》(1987年)、《天堂蒜薹之歌》(1988年)、《十三步》(1989年)到九十年代的《模式与原型》(1992年)、《酒国》(1993年)、《丰乳肥臀》(1995年)、《红树林》(1999年)、《藏宝图》(1999年)、《野骡子》(1999年),成为莫言难以排解的心理情结和永恒主题。不过,即使是对社会不公的义愤填膺的行为和超越伦理道德底线的无耻勾当,莫言也遵循“感情浓烈时不易作诗”的创作规律,自觉地在理想与现实、文学与政治、经验与超验、形而上与形而下之间采取相应的叙事策略来求得艺术的价值平衡。正如他声称的:“我的意思是说,作家还是应该时刻提醒自己,使作品相对地超脱一点。即使要描写政治,最好不要直接去描写政治事件,而应该把事件象征化,应该把人物典型化。只有当作品里面充满了象征,你的人物成为典型的时候,这个作品才是真正的文学作品。否则的话,那些政治内容特别强烈的小说,很快就会时过境迁,价值大打折扣。”[4]所以,莫言反映政治生活的各个方面的小说尽管与现实的进行时态有密切的关系,甚至个别小说就是在政治事件的刺激下的急就章,但通过象征化的暗示意蕴或者作擦边球式的淡化处理来间离文学与政治的关系,就使小说具有了超越政治意味的审美内涵。这突出地表现在两个方面:首先是对大小官员的以权谋私的腐败问题进行揭露和批判。莫言的小说不是黑幕或者是反贪题材的主旋律作品,他通过戏谑、反讽、油滑等艺术技巧或者是他人的转述、佯装无知者的言语等叙事策略来淡化处理,但其中蕴涵的讽刺意味和批判思想却呼之欲出。《欢乐》(1987年)中的落榜生齐文栋对公社原党委副书记的评价是:“这个当年鱼肉乡里的新恶霸落到了亲自动手拉鱼的地步已是农民的洪福,尽管他天天拉鱼卖钱国家还要开给他每月近百元的工资。”在感叹命运的不公的同时,采用正话反说的方式对人物的厌恶和憎恨之情是显而易见的。更有讽刺意味的是《十三步》(1989年)中的王副市长,生前利用手中的权力不顾廉耻将李玉婵母女先后发展为自己的情人,死后为了让民众看到一个清瘦廉洁、勤劳奉公、积劳成疾的公仆形象而进行遗体整容,恰巧是悉知内情的情人李玉婵为大腹便便的王副市长化妆整容,开膛破肚之后的白花花金灿灿的脂肪,显然就是对腐败官员搜刮民脂民膏中饱私囊的隐喻。进入九十年代之后,官商勾结、以权谋私、官二代的官场乱象在莫言的小说中都有反映。《酒国》(1993年)中“大名赫赫的余一尺先生,一尺酒店经理,市政协常委、市作家企业家联谊会常务理事、省级劳模、候选全国劳模”,冠冕堂皇的政治头衔显然难以掩盖其借助于金钱和政治的权力满足自己肏遍酒国美女的肮脏目的的真相。酒国市政府要员们在吃那道红烧婴儿的著名大菜时说的话:“我们吃的不是人,我们吃的是一种经过特殊工艺制成的美食。”显然是自欺欺人的谎言,由现实生活的“应然之事”到艺术虚构的“必然之事”的逻辑转换,实际上更真实地反映出愈演愈烈的吃喝之风的本质内涵。他们甚至违反国家的禁令吃并以此作为向自己的孙子炫耀的资本,“鳄鱼宴上,尽是些手握印把子的人啦,还有他们的情人们啦。”(《丰乳肥臀》1995年)。还有土皇帝乡镇的党委书记之类的基层官员充分发挥权力的主观能动性达到个人私利最大化的目的,在政策的空子中游刃有余地玩弄法律的游戏:“咱们乡那个党委书记,坐着奥迪,手持大哥大,老家一个老婆,县城里一个老婆,在乡里还和妇女主任睡一个被窝子。重婚?我说你怎么这样弱智呢?老家的老婆是离婚不离家,乡里的老婆是睡觉不结婚,人家根本就不会干犯法的事。抽烟靠送,喝酒靠贡,自己的工资基本不用,自己的老婆基本不动,三年乡镇长,十万雪花银”县委书记的敛财之道更是叫绝,他的老婆“做了一次人工流产手术就收了八十万元的红包,她每年人流两次”(《藏宝图》,《钟山》1999 年第 4 期)花样百出的权力腐败和寻租现象是改革开放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出现的党的肌体上的恶性肿瘤,对党的声誉和民众的生活造成了恶劣的影响,莫言在八九十年代的小说中对此类现象不遗余力地批判显示了作家的良知。
莫言对政治政策的实施造成的乡村和城市生活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感受特别深刻,所以他才在其他作家回避政治的时候更加深切地理解了文学与政治的关系:“你想逃离政治是不可能的,但是一个小说家不应该在写小说的时候,把小说变成表现自己政治观点的一种工具,还是要牢牢记住写小说是塑造人物,也就是说小说离不开政治,但是好的小说是大于政治的,超越政治的,作家有国籍,但是文学没有国界。”[5]在这方面最突出的例证是因苍山蒜薹事件而写的急就章《天堂蒜薹之歌》(1987年),近三十年的岁月淘洗证明着这篇与政治最密切的小说仍然是文学史的经典作品。就小说的本事诗学方面来看,无论是现实中的蒜薹事件还是作者记忆中的四叔被乡政府的小轿车撞死的悲惨命运都与政治有密切的关系,从本事和原型的政治因素转化为审美因素的过程中,凸显的是莫言最刻骨铭心的青少年记忆和熟稔关心民众的拳拳之心。官僚主义者从上到下的飞扬跋扈,对农民利益的伤害之深引发的骚乱,站在庙堂的立场上看到的是冲击政府要害部门、打砸抢的暴乱行动,而莫言站在民间的角度上由果溯因更看到了层层黑幕包裹的阴暗面把善良、勤劳、懦弱、保守的农民如何逼上了绝路。乡土之子的正义和良知让其在创作中无法避开政治的宿命纠缠,正如他在新版后记中提及他杜撰的一段斯大林语录所说的那样:“小说家总是想远离政治,小说却自己逼近了政治。小说家总是想关心‘人的命运’,却忘了关心自己的命运。这就是他们的悲剧所在。”莫言在小说中围绕抓捕蒜薹事件的闹事者以及高马和金菊的爱情悲剧将基层组织的官僚行为表现得淋漓尽致,抓捕高羊(羔羊的谐音)时,高个子和矮个子警察对手无寸铁的懦弱嫌疑犯残忍的体罚显然是超过政策规定的非人道行为,收监之后,高羊在监狱中被逼着喝自己的尿液和犯人之间打架斗殴置他人于死地的行为反映了监狱管理的混乱,而监狱中恶劣的生存环境和居住条件也与共和国的宣传政策有巨大的距离,鲁迅所说的中国的监狱是最难坐的现状,在改革开放的八十年代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改变。监狱中的看守让犯人叫自己“政府”的行为,显然是把自己摆在了高高在上的国家的位置上对嫌疑犯发号施令。基层为人民服务的机构就由个别人的操纵,把人民赋予的权力作了为虎作伥的筹码,特别是一个小小的乡镇助理员不但为了自己的外甥不合法的换亲,利用手中芝麻大的权力百般阻挠高马和金菊的合法婚姻,还狐假虎威为王书记压死四叔的人命案件软硬兼施,利用民众愚昧无知、不懂法律的弱点偷换命题、转移概念来掩饰事实的真相。
当然,就天堂县蒜薹事件而言,叙事者抽丝剥茧地还原出事件的来龙去脉的目的,在于对各级政府和官僚体制的反思和批判。为了保护地方利益的最大化,不惜一切代价挤走了前来收购蒜薹的外地客户;当地供销社在收购蒜薹时,大开后门并无理克扣为卖蒜薹昼夜奔波的农民,进一步激化了矛盾;事件发生时,县长仲为民严重渎职,最后导致民怨沸腾、酿成大乱,造成严重后果。所以叙事者透过蒜薹事件看到了基层官员的明哲保身、贪污腐败、无视民瘼的内在政治本质:“ 因为卖不了蒜薹,是这次案件的导火索,而根本的原因在于天堂县昏愦的政治!”并借助青年军官为父亲郑常年的辩护机会,为农村的困苦现状和有关部门违背国家政策乱收费的现象作了痛心疾首地揭示和批判:“我父亲所在村庄,种一亩蒜薹,要缴纳农业税九元八角。要向乡政府缴纳提留税二十元,要向村委会缴纳提留三十元。要缴纳县城建设税五元(按人头计算),卖蒜薹时,还要缴纳市场管理税、计量器检查税、交通管理税、环境保护税,还有种种名目的罚款!所以有的农民说雁过拔毛。再加上近年来化肥、农药等农业生产所需物资大幅度涨价或变相涨价,农民得到的利益已经很少。”没有对农民的疾苦有着刻骨铭心的感受、没有深切地了解多如牛毛的杂税对农民利益的层层盘剥的实际情况、没有站在民间的立场上探寻农村生活真相的人道主义精神,青年军官是不可能对政策的具体落实的过程中出现的偏差有着如此的义愤填膺的激情,并对高马高呼的“打倒贪官污吏!打倒官僚主义!”口号完全认同并自觉地为之辩护的。在这里,“哀民生之多艰”的知识分子话语从底层的民间中寻求到了道义和力量的支撑,从而对冠冕堂皇的政治话语作了有力地批判。在小说的最后,叙事者又借用坊间的小道消息说,在蒜薹事件中犯有严重错误的纪南城、仲为民深刻检查思想、勇于改正错误、弥补过失,已经由省委、省政府批准到异地做官,并说“我们的小道消息几乎总是准确的”。这则小道消息的可靠性显然对此前连篇累牍的《群众日报》的报道“本报讯”、“述评:《天堂”蒜薹事件“的反思》”、“本报社论:《应当吸取的教训》”构成了莫大的讽刺,它和“正文纠缠不休,它们常常以调侃和顽皮的方式挤弄和瓦解正文的严肃性”。[6]小道消息道听途说的民间性质与神圣严肃的报刊社论的政治性之间形成了异质的巨大张力,坊间以卑微的姿态对宏大政治的颠覆和消解的作用,使得作者将现实的官僚政治和审察用人制度的批判赋予强大的艺术力量。可以说,“莫言直面现实尖锐的矛盾,将刚刚发生的社会重大事件转化为结构完整、蕴涵丰润的长篇小说,其创造性才华不能不令人称道。”[7]个中的原因在于莫言的写作策略中,小说家而非政治家的自我定位将小说与政治的关系处理得恰当好处,从艺术的角度寻求介入和走进现实政治的切入点。
另外,莫言对政治体制和经济政策改革过程中出现的危害人们生活的乱象做了逼真地描绘,忧心如焚的焦虑意识和对孤独无助的弱势者的同情表现了作者悲天悯人的博大情怀。微观政治对人们日常生活中秉承的价值观念潜移默化的改塑,会在长久地积淀之后成为一种共识和潮流。当“一切向前看”的政治口号演变为“一切向钱看”的民间价值观念并深入人心之时,八九十年代的市场经济激发的物欲膨胀和“有钱能使鬼推磨”之类的沉渣泛起的现象就会在神州大地上蔓延。损害农民利益、损人利己、坑蒙拐骗、招摇撞骗等触目惊心的问题也令莫言沉思,成为他八九十年代小说延续的一个主题。在八十年代,《欢乐》中反映的处于金字塔底层的农民负担过重的问题、《天堂蒜薹之歌》中多如牛毛的杂税和视蒜农的利益为儿戏的官老爷的行为都是作为“地之子”的莫言难以忍受的,他为此而赢得了“农民法庭”的称号,到了九十年代,在钱的魔杖下,道德和信誉的丧失导致的人心不古、物质与精神的二律背反现象触动了莫言的灵魂。《酒国》反映的治疗胃病的“猴头菌片”竟然弄点木耳、蘑菇的加进去代替猴头菌,“药里都敢掺假,还有什么是真的呢?”确实是非常让人困惑的问题。《丰乳肥臀》中的独乳老金之所以能成为富甲一方的破烂王,是因为请客送礼偷税漏税、拿出一半的收入去“喂那些混帐王八羔子”,用自己的肉体与“那些头头脑脑、体体面面的人物”搞权色交易。打通所有的关系之后,“成箱的电焊条,没开包的电器、钢筋、水泥,啥都有。我呢,来者不拒,按废品价收,当成品价卖,转手牟取暴利。”《野骡子》(《收获》,1999 年第 4 期)中村长老兰发明的注水肉,甚至是不顾消费者的身体健康,用福尔马林溶液注入肉中保持猪肉鲜艳的色泽来换取高额的收入,收废品的杨玉珍在卖之前都要向废品上泼水以增加重量,这种以次充好、以假乱真、不顾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严重扰乱市场秩序的违法行为是市场经济发展中不可避免的现象和问题,再加上言过其实的广告词的煽风点火, 就导致乱相丛生、鱼龙混杂的劣币驱逐良币的“格雷欣效应”。 莫言质朴的乡土本性和诚信的人格使得他对金钱的腐蚀下人性的异化格外敏感,所以才以悲悯的叙事色调对生活的阴暗面和人性价值观念的扭曲不遗余力地予以揭示。可以说,在政治和艺术的关系上,莫言在追求人格独立和思想自由的基础上,在宏观政治和微观政治的夹缝中“力求把政治信念、人道情怀、个人自由三者统一起来”[8]。
结语
综观莫言的八九十年代介入现实政治的小说不难发现,无论是计划生育政策对乡村的生活产生的正面或负面的影响的逼真刻画,还是改革开放之后,对陈腐的封建特权思想与现代的官僚主义相结合形成的昏聩专横的官僚体系的揭露和鞭挞,都显示出莫言干预现实、直面生活的勇气和信心。由于政治的权威性、敏感性和时代性的特征,莫言在特定的时代和语境中,对于敏感的政治体制和方针政策的反思,只能在夹缝中采取迂回曲折的擦边球的方式表达出来。正如作者与王尧的对话录中所说:“这种小说里的故事和作家创作之间的融合,我想也是逼出来的。对社会黑暗和丑恶的现象,如果不用这种方式来处理的话,我也就没有办法……这种写法实际上是戴着镣铐的舞蹈,反而逼出了一种很好的结构方式,结构也是一种政治。”[9]所以,莫言在敞亮和还原现实政治的某些真相的同时,也采取艺术的技巧或“王顾左右而言他”的障眼法的方式,淡化或遮蔽个别比较尖锐的政治问题。这突出地表现在莫言反映现实政治的小说中,从没有以腐败的官员为个案来浓墨重彩地展示官僚体系的盘根错节和根深蒂固的特性,也没有对官商勾结、权色交易、贪污败绩的黑暗内幕进行细节地刻画和描摹。相反,他只是在小说中借助人物之口偶尔发的牢骚中轻描淡写的捎带一笔,或者借叙述人对肮脏龌龊的官场黑幕的云山雾罩的议论淡化真相的是非判断。以权谋私的社会蠹虫在具体的文本中,处于“他者”的缺席和失语的状态对真相的还原是极为不利的,却对淡化政治色彩的艺术表达策略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这是莫言的干预现实的政治小说能够超越具体事件的拘囿,成为经典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另外,莫言的小说中从来没有提及省部级以上的高官的腐败,贪污受贿、生活腐化的官员中,级别最高的是《丰乳肥臀》中大栏市的市长鲁胜利,其次是《天堂蒜薹之歌》中的县委书记纪南城和县长仲为民,《红树林》中南江市的副市长林岚和《十三步》中的王副市长。也就是说,县市级干部的正职和副职成为莫言观察变化莫测的官场的窗口,这也反映了莫言善于保护自己的“农民式”的狡猾和智慧吧。
参考文献:
[1] 莫言.千言万语 何若莫言[J].山东图书馆季刊,2008,(1):120.
[2] 李松睿.“生命政治”与历史书写——论莫言的小说《蛙》[J].东吴学术,2011,(1):86.
[3] 程光炜.莫言与高密东北乡[J].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3):9.
[4] 莫言.说吧·莫言(上卷)[M].深圳:海天出版社,2007:244.
[5] 莫言,木叶.文学的造反[J].上海文化,2013,(1):30.
[6] 汪民安.身体空间与后现代性[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216.
[7] 王学谦,邵丽坤.莫言《天堂蒜薹之歌》的艺术价值[J].社会科学战线,2014,(9):255.
[8] 吕周聚.中国左翼文学中的美国因素[J].文学评论,2016,(6):163.
[9] 莫言,王尧.莫言王尧对话录[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