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聂作平
西汉的疆域很古怪。这一点,从地图上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出来。它的国都长安位于整个帝国偏北的关中,以长安为中轴,它的东部和南部是广大的中原和南方,而河西走廊像一条细长的颈脖,将中原和西域连接在了一起。这条细细的河西走廊对于帝国而言非常重要,只有通过它,帝国的中央才能对遥远的西域进行有效的管理。不幸的是,这条走廊却强邻环伺:它处于强大的匈奴唾手可及的地方,四周还有其他诸如乌孙、月氏等众多的部族政权。这些部族政权在匈奴的裹胁之下,不断和西汉王朝发生纷争。可以说,西汉的疆域自从它成形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和北部强邻——匈奴,处于长久的战争之中。
西汉王朝在公元前后各历时一百多年,全盛时期管辖的人口约六千万,足可与斯时的罗马帝国相比拟。但这个强大的帝国却无法根除心腹大患匈奴,不论是开国君主刘邦,还是略输文采的汉武帝。甚至,从刘邦开始,就已埋下了用女人换取短暂可耻和平的伏笔。
匈奴是一个对中国历史产生过重要影响的民族。早在战国时期,它就活跃于北中国,为此,秦、燕、赵不得不筑起了最早的长城,秦始皇更是不得不派出爱将蒙恬率三十万大军长期卫边。此后的西汉两百年间,匈奴就像一座频繁爆发的活火山,让西汉帝国上下为之头痛不已。
与西汉相比,匈奴无疑文化落后、经济薄弱,政局亦不稳定。但这个以游牧为生的民族好战且能战。西汉两百多年间,除了汉武帝曾将匈奴一败再败外,其他任何时候都是匈奴骑兵处于随时可以南下牧马的状态。当汉武帝去世时,连年的战争已使国库空虚,并成为西汉国力衰败的最主要因素。
这有些令后人不解,为何一个文化上的弱势民族反而在几代人的战争中总是处于优势?为什么西汉这个文明程度更高的国家总是无法将文明程度远逊于己的匈奴彻底击溃呢?
最后,这个代表当时中华大地上更先进文化水平的国家只能采取的办法是和亲,即用向敌人提供皇室或宗室女子和敌人结亲的办法约为婚姻,企图以亲戚关系来维系和平。这种做法招来的只是后人的嘲笑,唐代诗人戎昱诗云: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岂能将玉貌,便欲静胡尘。地下千年骨,谁为辅佐臣?
与汉高祖刘邦同时代的单于是头曼,头曼的太子叫冒顿,也是一个杰出的人物。头曼后来宠爱冒顿的弟弟,企图废长立幼——这是大多数宠爱小女人的糊涂老爹最爱干的糊涂事——头曼就把冒顿作为人质派往月氏。等冒顿到了月氏,这位狠毒的父亲下令攻打月氏,希望月氏一怒之下把他的儿子杀了,以便顺理成章地立小儿子。冒顿却在紧急关头从月氏巧妙地逃回了本国。头曼大概也有些羞愧,同时觉得儿子算个人物,于是分给他一万余骑人马。
死里逃生的冒顿无法原谅他的父亲,他发明了一种能发出声音的响箭,即鸣镝。他对部属下令,他的响箭射向哪儿,其他的人必须跟着射,否则处死。为了检验部属的忠诚度,一次,他用响箭射向他心爱的一匹宝马,部属中有少数不敢射的,立即被砍头。又一次,他用响箭射他最宠爱的小老婆,部属中又有少数不敢射的,冒顿同样将他们砍了头。从此,所有部属均不敢再违反他的命令。冒顿看到时机已成熟,就趁他父亲出行时,向他的父亲射出了响箭,这位老单于被射成了一只痛苦的老刺猬。冒顿上台后,匈奴迅速崛起,版图东至辽东,西到西域,比西汉的版图更为广大。到汉高祖时,冒顿拥有控弦之士三十万,是一支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武装力量。
公元前200年,汉高祖挟消灭项羽统一中国的余威,企图一举解决为害多年的匈奴边患。汉高祖率先头部队急行军到了平城,冒顿的四十万精锐像从地下冒出来一样,这座边境小城被围得水泄不通。这次平城之围持续了七天七夜,汉兵插翅难飞,眼见西汉的开国皇帝就要成为异族的俘虏。这时,陈平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向冒顿单于的老婆重金行贿。重金的作用下,冒顿的老婆劝冒顿撤兵。冒顿为此变得犹豫起来,恰好这时天降大雾,汉高祖才得以突出重围。
平城之围让汉高祖对匈奴深感头痛。为此,他向刘敬问计,刘敬提出了汉家历史上的和亲政策。
这种和敌人结成亲戚以免祸害的鸵鸟政策,竟然得到了汉高祖的赞成。但吕后不肯将女儿嫁给敌人,一直拖到第二年,汉高祖不得已,只得“取家人子名为长公主,以妻单于,使刘敬往结和亲约”。
和敌人结亲并没有使敌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边境争端仍不时发生。汉高祖死后不久,名义上是汉高祖和吕后女婿的冒顿单于给他的岳母吕后写了封信,信中说,听说你死了男人,而我恰巧也死了女人,我可以收你为小老婆,双方成为一家。吕后大怒,召集开会,大将樊哙表示愿领兵讨伐匈奴,却遭到了其他文臣的一致反对。不得已,吕后只得给他的女婿回了一封低三下四的信:我已经老了,不能侍奉你,愿意用年轻的公主代替。于是,又一位不幸的宗室少女的幸福和青春被体面地出卖了。
元代戏剧家马致远的《汉宫秋》讲述的是这样一个关于王昭君的故事:出身农家的王昭君正直而倔犟,汉元帝诏选天下美女时被迫入宫。由于她拒绝贿赂画师毛延寿,被毛故意画得很丑,因此不被皇上重视。后来,汉元帝见她聪明美丽,愤怒地要杀毛延寿,并封王昭君为明妃。毛延寿仓皇中带着王昭君的一幅真实的画像逃往匈奴,怂恿单于兴兵犯汉,以便得到王昭君。单于果然被画上王昭君的美丽所吸引,真的起兵进军西汉。兵临城下,汉元帝束手无策,群臣亦怕死贪生。为此,王昭君为了汉朝的安全,“情愿和番,以息刀兵”。在一个秋风萧瑟的秋日早晨,王昭君脱掉汉装穿上胡服,骑着马弹着琵琶,唱着哀怨的歌谣出了雁门关。是时,朔风扑面,黄沙无边,昭君面对滔滔黑水,遥望家乡和亲人,投水而死。
我们知道历史的真相并不是这样的。但是,有一点是真实的,那就是,王昭君所遭逢的时代已是西汉之季世。汉武帝那种雄才大略早已成为过去时,虚弱的西汉帝国根本无法,甚至压根就没有信心来打一场战争。当可以用牺牲一个女人的幸福来换取哪怕一朝一夕的“和平”时,圣上显然是龙颜大悦的。
谁也没听过王昭君的琵琶,她所弹奏的曲子到底表述了何等心境,我们委实不得而知。不过,王昭君并不是和亲史上的唯一。同时代,还有一位身为公主的女子,同样为了王朝的命运,远嫁他乡。这位公主名叫刘细君,即江都公主,江都王刘建之女。汉武帝以她为公主,嫁与乌孙昆莫为右夫人,昆莫去世后,改嫁其孙,生一女,后死于乌孙。
王昭君在汉朝的身份是宫女,到即将出嫁匈奴时,大概为了对她这种自愿和亲的行为进行奖赏,也是为了让她有一个稍高些的身份以便显示大汉对匈奴的真诚,汉元帝封她为明妃。这就是说,在汉朝,王昭君相当于深宫中不得志的怨女,没有得到过皇上的宠幸。因而我猜测,在呼韩邪来求婚的那些个夜晚,王昭君一定曾辗转反侧,到底是不是应该挺身而出远嫁异族。
不嫁是可以的,因为那时还没有哪个强迫她,不嫁可以留在父母之邦,但代价可能是永远不能得到皇上这只花蝴蝶的赏识,就像一丛花那样,虽然开得美丽娇艳,却没有一个观众,未免有些遗憾。如果嫁呢,则一者将离开父母之邦,二者前途未卜。
不知王昭君最后以何等方法决定了自己的命运,她真的远走大漠了。
但王昭君没法预知她生命中还有多少屈辱和辛酸前来敲门。身为呼韩邪单于阏氏(匈奴对皇后的称呼)的岁月,我相信王昭君至少得到了一个女人的幸福,强壮的呼韩邪肯定比年迈体弱的汉元帝好得多。但不幸的是,这位呼韩邪单于竟然早早地去世了。那一年,王昭君和他成婚才三年。这时,王昭君向汉元帝的儿子汉成帝上书,要求回到家乡,按理,王昭君应该回来。
但是,冷酷的汉成帝却下旨,要求王昭君不惜违背汉民族的道德伦理,按匈奴的风俗,嫁给呼韩邪的儿子为妻。刚继位不久的汉成帝比他的老子更害怕强大的匈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