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赎罪文学成为当代文坛写作的新向标,这标志着当代文坛写作走向理性,也标志着读者阅读的理性回归。本文以近年来赎罪主题的几部长篇小说为例,分析该类型小说的文化源头、不同时期赎罪意识的表现方式以及局限。
关键词 赎罪 兴起 理性 地域 罪感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7)08-0125-04
赎罪书写的文化起源
当代赎罪书写起源于个体“罪感意识”,指个体对其他个体、历史存在甚至广义的人类过错产生的愧疚感与负罪感。“赎罪”是西方文学中常见母题,其文化源头是《圣经·旧约》。在圣经中,人因有罪,故必忏悔以得救赎。上帝对女人说:“我要增加你怀孕的苦楚,增加你生孩子时的阵痛。你要渴望你的丈夫,他要做你的主人。”①上帝对亚当说:“你要终身劳苦才得食物,你只能吃野菜过日子。你要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重归于尘土。”②《圣经》诸多故事也具体指出经历诸多赎罪行动之后,人类可以通过赎回原罪、行善去恶的具体行动从而在死后进入天堂。
圣经是西方文化的重要源头之一,因而赎罪书写在西方文学作品中是恒久的话题。受此文化源头影响,当代西方文学中大多数作家继承并发展基督教“原罪论”,他们罪感意识比较强烈,认为人应该坚持内心忏悔自新以得到神的原谅与拯救,西方赎罪书写作品重在表现忏悔者试图通过向上向善的具体行动减轻负罪感,肯定自己能通过上帝审判而获得灵魂上的救赎。随着社会变化与发展出现了新七宗罪,这与现代社会诱惑紧密联系,即伦理罪、从事基因改造科学实验、滥用药品、污染、社会不公、导致贫穷和少数人过度累积财富。当代作家认为人性恶源于人自身的骄傲和叛逆,因而在追求灵魂得救道路上自我忏悔与自我惩罚比上帝惩罚更重要,自我救赎才是真正救赎之道。其主题虽与基督教有关但赎罪主题书写已不是简单礼赞和膜拜,而是伴随着怀疑、反抗和拒斥,这是赎罪文学的开拓与发展。当代西方成功赎罪书写有胡塞尼的《追风筝的人》、毛姆的《面纱》、麦克·尤恩的《赎罪》等优秀作品。这些作品从关怀个体生存处境出发,描写个体之罪、历史之罪与社会之罪,重点在于展开挣扎在信仰与虚无中人的完善和拯救具体行动与内心自省痛苦轨迹,认为人必须为自己存在赋予意义,从而确立自己的终极价值,赎罪书写是当代世界文坛的重要组成部分。
西方赎罪书写基于原罪思想,中国赎罪书写基于性恶论。恶从何来?罪从何来?认为人生来即恶的性恶论在中国古代人性论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其中最具影响力的是荀子的性恶论,他认为情欲威胁社会稳定和社会道德。荀子曾明确指出:“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其性恶论意在表明自然之欲是生存的合理要求,所以提倡制欲。当代著名学者廖名春先生则认为荀子的“性”其最基本意义是人的天性也包括恶的“情欲之性”。廖名春:《中国学术史新证》, 四川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455页。与基督教的原罪论相比,中国传统文化对性恶持包容、乐观的人文主义立场,这极大影响了中国传统文化。
在中国传统观念中仁的对立面是罪与恶。中国式化解罪与恶的方法体现在孔子“克己复礼”和“仁者爱人”这两个方面。前者以仁律己,后者推己及人。在中国传统观念中“仁”是一种内在道德属性,对好恶分辨促使主体走向知的层面。“知”不仅是一种认知活动和能力,通过“反省”“体悟”等形式如“三省吾身”是对自己心灵、道德与德性的把握,以这样的方式走向理性。
从文化原因可以看出,中国由于受到儒教倫理的深刻影响缺少“神与彼岸”“忏悔与救赎”“罪感意识”等字眼,因而忏悔意识较少。当代中国长篇小说赎罪书写始于五四时期并以忏悔的人为标志,这与时代发展与变革密不可分。在当时内忧外困的社会中,知识分子处于经济和文化上的病态与无力状态,西方宗教救赎思想,西方启蒙运动中自由、平等、博爱无疑极大启发了他们的斗志,并在肯定人类能力和自由意志方面给他们带来极大自信。鲁迅先生用《呐喊》《一件小事》等作品创作开始转向自省,开启中国新文学中的忏悔书写。俄罗斯经典作品《罪与罚》《毁灭》等赎罪书写极大影响了该时期赎罪书写,巴金《随想录》这样特殊年代产生的作品就受到国际文学的影响。
而在文革结束后,新时期文学中兴起的伤痕文学过于注重制度对个体创伤而导致个体忏悔声音减弱,忏悔文学转向控诉时代和反思制度,整体陷入个体自我疗伤阶段。李莹:《当代长篇小说中的赎罪主题》,《延河》2016年第8期。当代文学受西方文学思潮影响,先锋小说兴起后注重对传统叙事理论打破与重建,“忏悔”“罪”与“救赎”也是作品中不可忽略的因素。面对中国当代社会发生的最深刻的变化,当代作家给出了积极回应。莫言《蛙》、乔叶《认罪书》、徐则臣《耶路撒冷》、王十月《人罪》、孙惠芬《后上塘书》、北村《我和上帝有个约》《愤怒》《安慰书》、艾伟《爱人无罪》、东西《后悔录》等作品中的赎罪书写都比较成功,这些作品聚焦于个体在物欲、权欲、爱欲、情欲中的摇摆、选择、挣扎与救赎,是当代文坛最重要的收获之一。
赎罪之路与责任担当
在剖析中西罪文化渊源基础上,本文选取近几年较为成功的赎罪书写主题,意在剖析其如何展开罪恶叙述与救赎之道并为当下赎罪书写提供理论依据。新世纪以来罪的意识和救赎书写成了当代小说的一个重要母题,极大丰富了作家的写作范围,作家呈现方式不同使赎罪书写呈现出异彩纷呈的局面。
自从莫言诺奖获奖作品《蛙》直指人类自身罪恶,近几年文坛赎罪书写数量大增。这是一种模仿,也加速了中国作家的责任担当。《蛙》用复调叙述和历史外壳披露人性中的罪恶。在这部小说中,莫言对忏悔者的心态把握得比较精准,他认为忏悔者由于心里不安所以要忏悔赎罪以获得内心安宁,这是一种心理需要,也实现了莫言把人当成罪人来写的初衷:“我也曾经说过说人应该有悲悯情怀,只描写别人给自己的伤痕和罪恶,不袒露自己心中的恶,不是悲悯而是无耻。只有描写了人类不可克服的弱点和病态人格导致的悲惨命运,才是真正的悲剧,才可能具有拷问灵魂的深度和力度,才是真正的大悲悯。”莫言:《碎语文学》,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331页。当代赎罪书写习惯用肉体的疼痛来缓解内心的折磨,书中主人公身体往往备受病痛折磨并最终死去,符合中国式逻辑“因果报应”“杀人偿命”等文化逻辑。但在莫言看来在赎罪书写中死亡并不是赎罪书写的目的:“一个有罪的人不能也没有权利去死,她必须活着,经受折磨,煎熬,像煎鱼一样翻来复去的去煎,像熬药一样咕嘟咕嘟地熬,用这样的方式来赎自己的罪”,莫言:《蛙》,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346页。这是莫言对于赎罪的理解。而在诸多赎罪书写中,罪恶本身不但指向个人的罪恶,同时也指向社会。在作品《蛙》中,姑姑意识到自己双手沾满了鲜血以后开始赎罪,她采取的是一种中国传统文化之路:借助民间艺人郝大手将两千多个姑姑在计划生育中流产的胎儿捏成月光娃娃,并借助姑姑的叙述由郝大手唯妙唯肖地完成复活,放在神龛中为他们招魂,由此,姑姑的自我救赎完成了一大半。endprint
在北村作品《我和上帝有个约》中,作者坚持了犯错-忏悔-救赎的轨迹。主人公陈步森自底层社会落魄后加入抢劫团伙,参与了杀害副市长李寂的罪行。由于表姐的传道他接触基督教,认清自己的罪性后试图接近受害人,在反复纠缠与矛盾中走向了忏悔与救赎。该作品注重心灵的挣扎与摇摆,同样的情节发生在《愤怒》一书中。从小饱受社会欺压的主人公马木生,在面对家庭遭受的种种不公平与苦难之后萌发了替天行道的念头。设私刑处死警官钱家明之后马木生当起了绿林好汉,后又陷入逃亡生涯。一开始马木生认为自己是替天行道因而问心无愧,并化名为富豪李百义行侠仗义。他善待别人却自虐自己,随着时光流逝对自己往日的正义产生了动摇,逐渐认识到自己犯了罪,因为一个人不能随便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忏悔与救赎由此而起,引出后半部分情节突变。与马木生形成截然对比的是老六,他杀人如麻从无忏悔之心,后半生只有对社会的恨。马木生与老六是赎罪书写中典型的“有罪感者”和“无罪感者”。无罪感者基于自身利益始终心安理得,从不认识自己的罪恶,并不断想方设法去隐瞒自己的罪恶,而有罪感者在强烈的罪感意识下饱受内心折磨,他不但自己看到了自身之罪更看到了时代之罪、社会之罪并想方设法赎罪。认罪者是新世纪以来赎罪文学重点塑造的人物形象。在赎罪文学中北村曾经站在浪潮之尖,其观点是宽恕比复仇更难更有意义。然而基督教毕竟是外来品,因而在新作《安慰书》中北村已经进入了世俗书写,对罪性的出路进行了模糊书写,但仍然没有放弃对罪性的剖析。
70后、80后作家将目光投向了“轻奢”“身体”“写实的城市生活”等主题,对赎罪书写掌控能力加深了他们书写厚度和责任担当,并已然为自己争取到了一定的文坛地位。王十月中篇小说《人罪》通过一桩简单的杀人案件深刻反映了当下国民劣根性和人性的幽暗,用现实主义传统关注了人性罪恶。小说由小贩陈责我杀人事件引出高考调包事件,巧妙结合法官陈责我审判事件中的心理变化,强调罪感意识在塑造一个人向上向善过程中的重要性。小说与当下社会发展尖锐矛盾联系在一起,揭露社会热点问题比如暴力执法、教育界权力腐败、司法腐败、媒体问题等,但作者更大野心直指人的罪恶。在笔者看来,小贩陈责我杀人案件是当代社会之恶,高考掉包事件是历史之恶,而法官陈责我审判事件则是人性之恶。在三股恶性存在的巨大合力作用下,小贩陈责我最终走向了死亡,活着的法官陈责我则沦为行尸走肉般的存在。“责我”即罪感意识已经死亡。
究竟是什么造成了隐喻意义上两个同名的陈责我截然不同的命运?他们在为谁赎罪?这样的救赎有任何意义吗?小说批判了国民性中宗法传统,即亲近家人而不亲近真理与真相,但小说仍然没有从一个新闻事件中提升出来,缺少作家应有的追寻、探究精神。每个人都是有罪的,作者出发点是人性的幽暗或者弱点,而中国式救赎基于面子理论并没有接近罪感意识的真理和真相。作品中罪恶感最深的两个人舅舅陈炳银和陈责我妻子杜梅,作者没有勇气深入展开撕裂真相,陈炳银认错会怎么样?杜梅把这件事情调查清楚会怎么样?这都是作者不敢面对的问题。人是一种社会存在也是文化存在,中国文化向内讲情理,仁者爱人只先爱自己身边的人再去爱别人,即使发现身边的人有错也不会去面对真理。西方文化坚持爱吾师更爱真理,而东方文化总是止于亲情,罪恶还是没有展开,还没有面对撕裂真相的勇气。王十月在《人罪》中小说情节处理得非常妥帖,但在结局中面对真相时选择了妥协与放弃,如果能坚持追寻真相将之发展成一个长篇,艺术成功的可能性就更进了一步。
贝西西是陕西中青年作家中极具实力的一位,除了注重描述作品中人物的心理轨迹,她对赎罪主题有独特掌控能力。小说《蒙面之城》讲述了主人公天赐在救赎冷漠、自私、对悲伤无动于衷的蒙面之城所付出的努力和代價。死水一般的蒙面之城没有任何欢声笑语、没有真诚的快乐只有流水线般的生活。天赐修炼多年才修得比干一样的九颗玲珑心,在面对瘟疫之时他献出了自己的心却没有人相信他。在瘟疫袭击蒙面之城时,蒙面之城的首领也曾怀疑过自己流水线般的生活,但在惯性思维面前这种思考是无力的。
为什么是蒙面之城?为什么要蒙起来自己的心?是什么蒙住了他们的心?在这些强大的隐喻面前,作者要表达的是我们一直试图隐藏的那些东西,尤其当70年代作家对救赎主题发生兴趣时,笔者深刻感到他们对民族文化和写作的担当。而贝西西另一个中篇《老歪》则是典型的中国耻文化熟悉书写例子,此篇借助老歪得了忏悔强迫症和睿智的刘老太之口“只不过是活回去了”来说明人类在道德上的倒退和道德上处于婴儿期的种种表现。老歪突然得了“忏悔病”,他所道歉的事情都是一些当事人遗忘、谅解的小事,但老歪却不能原谅自己当时的冷漠与私心。国外的赎罪主题经典作品如《赎罪》《面纱》《追风筝的人》都是生活中的小事,但却将人物置身于大背景下来展现导致主人公的罪感意识产生的环境与过程,叙事注重完整而又合理的心理变化轨迹,更注重罪感意识产生之后做出的积极行动。贝西西的小说正在接近这种叙述可能性。
结语
当代文学最大的成就之一是作家不再被动地描写社会,而是探索、思考日益增加。这种可贵的探究是当代文坛的一大收获,也是一个民族勇于承担的表现,精确来讲譬如以自信的姿态书写着特殊存在中人内心的痛苦与救赎、挣扎与摇摆。文学的终极问题永远是善与恶、美与丑、灵与肉、罪与罚等问题,这仍然是作家要继续深入思考和书写的问题。在西方社会由于信仰上帝因而不断地忏悔自身罪过,祈求上帝原谅来赎罪,而在中国文化中人通过什么来完成救赎和复活?中国文化受到儒家、佛家、道家、法家不同哲学理念和世界观影响,没有“罪感文化”的基础。罪感意识重建将是一个比较漫长的过程,但走向理性回归的第一步永远是理性思考和认罪。在对赎罪书写的文化渊源和书写实践探究中可以发现,当代赎罪文学本质与赎罪情结有关,他们注重个体产生罪感意识后内心的挣扎和摇摆,探索个体罪感意识产生的内部与外部原因,探究一种理性存在的可能性。大部分赎罪书写对主题的探索是成功的,但也有部分作品只注重罪恶描写不注重救赎过程而陷入黑暗书写。赎罪书写关注人之所以复杂的重要原因即人类背负着恶性前行,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向上向善或是在善的环境中满足了一时的恶性。忏悔是赎罪的起点,是一种自我审判和勇于承担的精神,也是赎罪书写的担当和可贵之处。
在中国传统文化重塑时期研究赎罪书写、推介赎罪书写具有极其重要的现实意义。社会理性回归需要提倡一种理性思维方式,也需要文学这种重要的上层建筑形式理性回归。在罪感文化中,具有罪感意识的个体觉察到自己的行动与“绝对的道德标准”不符合时就会产生罪感,“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恶行不被人发现,自己也会受到罪恶折磨,尽管这种罪恶可以通过忏悔来得到解脱。”[美]本尼迪克特:《菊与刀》,北塔译,中国社会出版社,2005年,第148页。恰恰由于罪感意识西方文化的理性和自我约束力能力得到加强。中国文化深受儒家思想熏陶会注重外来反应,如是否他人认为自己没良心、是否丢面子、是否别人看不起自己。中国当代赎罪主题书写中自我忏悔主要依靠外部强制性力量如死亡和不可抗拒疾病等原因,通过羞耻感、道德心来选择自己行为并进行评价。在展开个体从犯错到忏悔阶段的叙述时过于强调描述外部存在的不可抗拒性来增加小说情节可读性,内心矛盾刻画较少。这是当前赎罪书写的瓶颈所在,也是赎罪书写的前景所在。
作者单位:西安财经学院外国语学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