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兴凯
我突然迷上一档电视节目,并且到了每播必看的程度。节目的名字叫《等着我》,是中央电视台播出的一个大型公益性寻亲节目。尽管节目播出的时间已经到了夜里十点多,过去在这个时间段,我早就上床入睡了。可是,自从看上这档节目后,我却强制性地改变了自己的生物钟。而且,在看这个节目的时候,我还要特地备下一盒餐巾纸,用来擦拭从眼中流出来的咸涩液体。因为看着看着,我总是让那些骨肉亲人的离合与悲欢搞得泪水涟涟。
我成了《等着我》的忠实观众。
成了忠实观众的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有那么一天我会走进节目的演播大厅,以一名求助者的身份在屏幕露脸。
我之所以成了一名求助者,是因为父亲要寻找一位他近五十年未曾谋面的童年伙伴。
我之所以要替父亲去求助,是因为他老人家命运多舛、罹患癌症,已经来日无多。
父亲生于上一个世纪的五十年代末,他的童年时代是在一个偏僻的小镇上度过的。父亲出生时正遇上三年自然灾害,尽管爷爷奶奶都是吃皇粮的公家人,物质的极度匮乏还是让一家人天天饿肚子;父亲读书时又赶上运动暴发,没有学过多少文化课,更遑论走进大学校门了;高中毕业后,父亲又响应号召上山下乡,当了一名插队知青。后来虽然进城当了工人,却在五十岁的时候遭遇下岗。更为不幸的是,就在这时候,母亲突发脑溢血,从此让他成了鳏夫。父亲的噩运似乎并没有到此止步,就在母亲去世的第三年,他老人家再次遭遇不幸,竟然患上了绝症。父亲身患癌症前,一直独自生活在地处苏东南的那个小城里。五年前他来省城做肿瘤切除术,术后,就将他留在了我工作和居住的省城。
父亲住到省城后,我果断地摒弃了西医疗法,选择中医对父亲进行治疗。没想到这一抉择竟然取得了显著疗效,尽管父亲的肿瘤没有完全切除,但那种苦涩涩的中药汤剂还是发挥了作用,父亲的癌肿非但没有继续扩大与发展,反而缩小了不少。父亲的体能渐逐恢复,食欲猛增,睡眠良好,脸上有了健康的红晕。我与父亲都非常高兴。不知多少次,我对着虚空暗暗祈祷,希望他老人家能够多活几年,让我在失去母亲后,让老人家更多地陪伴我些时间。只是,我的愿望并没有达成,父亲术后的第五年,身体里的癌细胞还是战胜了那些中药汤剂,大面积地扩散了。父亲除了便血之外,还不停地咳嗽,去医院看大夫,大夫说,他的生命已经不多。我开始着手父亲的后事了。
有一天晚上,我坐在沙发中看《等着我》这个节目,已经睡下的父亲起来方便,看到了正在那里泪水涟涟的我。
父亲很是诧异,瞪大眼睛说,妮子,你哭个什么啊?
听到父亲说话,我忙擦着眼泪笑了起来,说,爸,没什么事,我是让电视里的故事感动的呢。
父亲望望我,再望望电视荧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是,他并没有马上回卧室,而是继续站在那里饶有兴趣地说,什么节目啊,让俺妮子哭成这样?我得看看。父亲说着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电视里让我落泪的,那失子二十多年又团聚的一家人已经下场,新的求助者在女儿的搀扶下刚刚登台。那是一位抗美援朝老战士,都八十多岁了,一头白发、一脸老人斑,胸前佩戴着好几枚闪閃发光的军功章。老人来到演播现场,是要寻找失散六十多年的战友的。他与那位战友一齐赴朝参战,在战火纷飞中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可是回国之后两人却失去了联系,几十年过去了,竟再也没有见过面。老人向《等着我》求助,希望在他的有生之年,能够与战友见上一面。
老人很幸运,节目组帮他找到了那位战友。他的战友虽然年近九十,却还健在,并且来到了节目现场。两位白发苍苍的老战友终于相见了,他们相认之后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激动得老泪纵横。我在为两个老人的重逢而感动的同时,偷眼看了看父亲,我发现他老人家也被电视上的场面所感染,眼里闪出了晶亮的泪花。两位重逢的老战友离场后,本期的《等着我》就结束了。广告开始甚嚣尘上,父亲却坐在那里没有动,一脸呆呆的样子。我说,爸,节目播完了,您该睡觉了。
父亲却将目光望向我,说,妮子,这个节目是什么节目啊?
我说,一个寻亲节目。不管谁,如果有什么亲人或朋友失散了,向他们求助,他们就会给寻找。
父亲的眼睛突然亮起来,盯着我说,如果我要找一个人,向他们求助,也能成?
我说,那当然。马上我又说,爸,您想找谁啊?
父亲张了张嘴,却没有将话说出来,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儿怔,站起来睡觉去了。
我们家是没有什么失散亲人的,这一点我很清楚。父亲应该也没有什么朋友或者战友可寻找,否则,我也应该知道。父亲突然对此事感兴趣,估计也就是仅仅感兴趣,随便一问而已。我没有多想,打了个呵欠,关掉电视,草草地洗漱一下,也上床睡去。第二天天亮,吃过早饭我要去单位上班,正要出门时,父亲却突然喊下了我。父亲站在那里,望着我,下了很大决心似地对我说,妮子,我还真有一个人想找找,你能帮我去求助吗?
我的眼睛不由瞪大了,说,爸,您要找谁呢?
父亲的脸有些发红,嗫嚅了半天,还是说出了一个名字。
父亲说出来的名字其实我早就知道,是他童年时期的一位异性伙伴,叫叶小倩。
父亲与叶小倩,曾经在同一个小镇上生活过。
那个小镇在沂蒙山深处,周围全是高耸入云的大山。父亲与叶小倩的故乡都不是那儿。叶小倩的故乡在上海,她的爸爸是个医生,上世纪的一九五八年,他被打成了右派,被发配到了遥远的沂蒙山,在那个小镇卫生院当了一名外科医生。父亲的老家则在苏东南,是一个美丽的水乡。父亲没有在故乡出生和长大,因为我爷爷是个老八路,随着部队转战在沂蒙山一带。抗战胜利后,身负重伤的爷爷没有随军南下,而是留在沂蒙山区做了地方工作,并且在那里生下了我父亲。父亲六岁的那一年,爷爷从一个叫蒙阴的小县城调动工作,来到那个偏僻的小镇当了公社书记。公社家属院与卫生院仅一墙之隔,父亲又与叶小倩同龄,两个孩子想不认识都不行。甚至,两人第一次见面,父亲就喜欢上这个扎着一对小辫儿的小丫头了。endprint
镇子小,偏僻,大院里同龄的孩子并不多,也就七八个。父亲没有随着爷爷来镇上时,大院里孩子们的头领是一位叫军子的男孩,父亲来了后,便有些不服气这个孩子王。终于有一天,两人在河边上发生了一次较量,结果是父亲战而胜之,名正言顺地取代了王位。当时,叶小倩也在场,并且亲眼目睹了这一场对决。她不仅举着双手拥戴这位新的领导人,还一边欢呼着一边轻轻拍去了他身上的尘土。
父亲与叶小倩在七岁的那一年,都背起书包上了学。只是,他们刚刚读到小学三年级,运动就轰轰烈烈地开始了。叶小倩的爸爸因为是右派,经常挨批斗,叶小倩也就因此而常常受到别人的欺负。这时候的父亲,就担当起她保护神的角色。不管什么人欺负她,他总似救美的英雄一般从天而降。转眼之间,就过去了好几年,运动还是开展得热火朝天。父亲他们却一天天地长大了,并且由小学升入初中。就在他们升入初中的时候,却发生了这么一件事,公社里那些夺了权的造反派,竟然因为叶小倩的爸爸是右派,一个命令下来,将叶小倩拒在了校门外。那一天,得知自己不能上学了,叶小倩哭得雨打芭蕉。
同样不能接受这一结果的,就是我父亲。开学第一天,他做出了一件不同凡响的事情。他率领着大院里的七八个孩子,竟然爬到镇子上的那座水塔顶部,嚷着如果不答应让叶小倩上学,他们就集体自尽。事情发生,镇上乱了套,不仅孩子们的家长全来了,镇上的百姓也全来了,水塔下站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几个造反派头头闻之,也匆匆地赶了来。他们怕出了人命无法交待,急忙指挥着手下人员登塔,要强行将父亲他们带离。
父亲在水塔上说,不准上水塔,否则我们就跳下去。
造反派头头说,我们怎么样,你们才能从水塔上下来?
父亲说,答应让叶小倩上学。
造反派头头说,她爸爸是右派,右派子女是没有上学资格的。
父亲说,那好,你们不答应,俺们就从塔上跳下去。
那七八个孩子是对父亲惟命是从的,这时候也同声说,对,你们不答应我们就跳下去。他们一面说着,一面就做出要跳水塔的样子。
聚在塔下的家长们慌了,将几个造反派头头团团围起来,要求答应孩子们的条件。几位女家长干脆跌坐在地,咧着嘴在那儿号啕大哭。造反派们终于没了招儿。
叶小倩同父亲他们一道上了初中。
上了初中的叶小倩,已经长成一位鲜灵美丽的大姑娘了,她不管出现在哪里,都会如天上的灿灿太阳,炫亮大家的眼睛。父亲呢,也似一株小树般地拔节抽条,成了一位翩翩少年。那时候,每个学校都要成立宣传队,经常性地举办演唱会什么的,叶小倩与父亲便成了宣传队里的报幕人。两人每当登上舞台的时候,就似一对珠联璧合的金童玉女,让所有人的目光在他们身上聚焦。此时的父亲,对这位曾经的小丫头就不仅仅是喜欢的问题了,有一种奇异的情感在他心中悄然萌动。只是,这种萌动的情感却让父亲变得羞涩。往时,上学和放学的路上,他和叶小倩是走在一起的,现在他不是提前走在前面,就是故意落在后面。过去,他和叶小倩总是说说笑笑的,如今,他却不知对她说什么好了。就连登台主持节目,他也有意地與她拉开一定的距离。有这么一天,在放学的路上,叶小倩就拦住了我父亲,说,刘虎生,你怎么了?我怎么发现你变了?
父亲一怔道,我没变啊?我还是我啊?
叶小倩一哼鼻子道,我发现你变得胆小如鼠了。
父亲道,怎么可能呢?昨天我还同高中班的那个小霸王干了一架呢!
叶小倩说,你和小霸王干架跟我有什么关系?我问你,为什么总是躲着我呢?
父亲张张嘴,却答不出话来。
叶小倩则说了他一个胆小鬼,嘎嘎地笑着跑走了,
父亲与叶小倩的初中还没有读完呢,一件意想不到的状况却再次发生。叶小倩的爸爸突然被调走了。叶小倩一家随之离开了小镇。得知这一消息,父亲根本不相信,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教室里冲出来,跑到卫生院家属院去证实。只是,他看到的叶小倩的家,却只剩下一幢空荡荡的破房子。有成群的麻雀正在院子里啄食什么,听到动静轰然一声飞起来,灰秃秃的翅膀迷乱了他的眼睛。
父亲似木鸡一般呆在了那里。
在失去叶小倩的年月里,父亲茶饭不思、无情无绪,直到中学毕业下乡插队。
父亲插队的第二年,有一支部队来征兵,要去上海服役。父亲听到消息马上从乡下跑来找我爷爷,强烈地要求去当兵。父亲一番软缠硬磨,终于拿下了爷爷,从此参军入伍成了一名军人。果然,父亲来到了上海。在服役期间,父亲几乎将所有的空余时间都用在了对于叶小倩的寻找上。可惜,他将上海所有的医院与弄堂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自己暗恋的姑娘,甚至关于她的任何消息都没有。直到退伍。父亲退伍后,就像那个年代里的机关子弟一样,进工厂当了工人。那时候我爷爷已经在县委副书记的位置上离休。离休后,他没有留在那个叫蒙阴的小县城度晚年,而是申请回到了原籍苏东南,住进了故乡小城里的干休所。退伍的父亲自然也来到故乡,在家乡一个地有市当了一名纺织工人。
进厂当工人时,父亲已经二十八岁。他是位干部子弟,退伍军人,长得也挺帅,纺织厂里的姑娘向他求婚的不少。但是不管姑娘们有多么漂亮,施出什么样的手段,他总是毫无兴趣地大摇其头。直到他的年龄过了三十岁,与他同龄的青工们结婚成家,孩子都会打酱油了。爷爷奶奶年事已高,抱孙子心切,对他发出了最后通牒,父亲才仓促地与母亲结了婚。
父亲与母亲结了婚,才结束了对于叶小倩的等待与寻找。不过,他一直没有忘记她。关于他和叶小倩的事情,不仅母亲知道,连我这个做女儿的也略知一二。
父亲同母亲应该算是一对恩爱夫妻。不过,偶尔两人也会发生些争吵。小时候,我经常听到他们在争吵或者开玩笑的时候提到叶小倩。后来我读了《聊斋志异》,知道书中有个叫聂小倩的女妖精,我就将叶小倩与聂小倩联系了起来。有时候父亲与母亲因为叶小倩而吵架,我就会站在母亲这一边,骂那个叶小倩是妖精。endprint
父亲便狠狠地瞪我一眼说,别胡说,小心我揍你!
父亲一直宠着我,嚷着要揍我,只是个态度而已,并不舍得真揍,我一点也不怕他,便说,本来嘛,她的名字和《聊斋志异》里那个女妖精只有一字之差呢!
母亲有了同盟军,气壮了许多,说,你爸爸念念不忘那个妖精呢。
我说,叶小倩有什么好?我妈妈可是纺织厂里的大美人呢。
事实上也的确是这样,母亲很漂亮,曾是纺织厂里的厂花。否则,父亲也不会娶她。
父亲和母亲并没有白头偕老。母亲在五十岁的那一年,突患脑溢血离世了。父亲失去母亲,很是悲痛与哀伤,好几天都泪花闪闪,饭都吃不下。
母亲去世的时候,我业已在省城就业,爷爷奶奶也早已故去,父亲作为独子,继承了不少遗产,尽管后来下岗了,但也是炙手可热的待婚鳏夫,来给他提亲续弦的媒人不少,甚至可以用挤破门槛来形容。只是,不管介绍的是什么样的女人,父亲都一一地拒绝了。
父亲拒绝再婚,众人十分不理解,我也有些儿纳闷。当时社会上正流传着男人有升官发财死婆的“三喜”之说。说是一个男人如果死了老婆,很容易地就会续娶到一位新妇,而且,新妇还一定是相当年轻美貌的,所以便将死了老婆当成喜事来看待。父亲死了老婆,却拒绝再婚,令许多人诧异。他突然提出来要通过电视台寻找叶小倩,我才恍然明白,父亲拒绝再婚,原来是因为还掂记着那个女人。特别是在他身患绝症,感到来日无多时,同他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恋人相见,成了他死都不能瞑目的渴望。我心里虽然为母亲生出一股酸溜溜的滋味,还是答应帮父亲去求助。我清楚,此时此刻,满足老人家的心愿,应该比什么都重要。
没费什么周折,我就找到了与这档节目的联系方式,毫不犹豫地将电话打了过去。
办理完所有求助事宜后,我将情况汇报给了父亲。
父亲的脸上现出从来未有过的高兴表情。
等待的日子有点儿漫长,父亲一直处在激动与期盼中。他连遭不幸,情绪一直是低落的,甚至多次拒绝服用那些苦得要命的中药汤剂。现在他的态度改变了,除了继续服用我为他泡制的中药外,还积极地参加一些必要的体育活动,甚至同那些大妈们一起跳起了广场舞。父亲还有一个重大的变化,就是注重打扮了。过去的他是不修边幅的,现在开始穿起了西装,只要一出门,胡子总是刮了又刮。如此的一打理,父亲看上去年轻了不少。每周一次的《等着我》,他更是一定要看。尽管播出时间很晚了,他还是端坐在沙发上,直到看完为止。
每次看到节目中的求助者找到了多年未见的亲朋,父亲总是感同身受地泪水长流。
接到《等着我》节目组打来的电话,要我和父亲前往北京录制节目那天,我正在单位上班。收线之后,我掩下砰然而跳的激动,在第一时间里将消息告诉了父亲。父亲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颤抖,说,妮子,这么说,找到你叶姨了?我对父亲说,不一定。
作为《等着我》节目的资深观众,我知道根据节目的要求,人家事先是不会将结果告诉求助者的。结果如何,只能在节目现场揭晓。我将情况告诉父亲,父亲才慢慢平靜了下来。
我同父亲来到了北京,走进了中央电视台《等着我》栏目的演播厅。
我是八名求助者中第五位出场的。在等待出场的过程中,我和父亲坐在来宾室内,通过电视荧屏,观看了前面四位求助者的现场播出。前四位求助者中,有三位是父母寻找丢失儿女的,有一位是弟弟寻找失散姐姐的。他们都十分幸运,均如愿以偿地找到了亲人。当亲人相见,拥抱在一起喜极而泣的时候,我和父亲同样流下了热泪。一面流着泪,我一面暗暗祈祷,希望父亲能够找到他的叶小倩,圆他老人家有生之年的一段美丽情缘。
终于,轮到我出场了。推开演播大厅的门,我在观众的一片掌声中走入场中。我看到了坐在台下的观众,看到了寻人助力团的成员,自然也看到了那位女主持人。我急忙上前,同她拥抱与握手。然后,我就坐在求助者坐着的位置上,开始回答主持人的提问。我说了此次求助的目的和要寻找的人,随后,真正的求助者,也就是我父亲出场了。父亲尽管癌症扩散,但精神非常好,临来北京时我特地给他买了身新西装,染了发,刮了胡子,很难让人看出是位时日无多的癌症患者。父亲同主持人握手寒暄后,坐在了我旁边。
女主持人开始对父亲提问了。这也是《等着我》节目的惯常程序。
父亲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在回答了几句问题后,胆子才渐渐大起来。他不仅讲起了自己童年生活的那个小镇,以及与叶小倩的友谊,更是毫无讳言地讲了他对她的寻找与思念。
女主持人说,这个叶小倩,应该是你的初恋吧?
父亲坦然地点点头。
女主持人说,你们毕竟分别近半个世纪了,现在应该都各自成了家,都有了自己的对象和子女,你现在寻找她,要怎么样呢?
父亲说,我没有什么奢望,我只是想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见她一面。
女主持人继续发问,既然你们是青梅竹马,当年,你对她,或者她对你,有过爱的表示吗?
父亲先是摇了摇头,接着似是想起了什么,壮了一下胆子说,在五六岁的时候,我对她有过一次表示。
女主持人兴味盎然地叫了起来:五六岁?那时候你们还是小孩子吧?那时就有爱情了?还有过表示?
父亲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当时,也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我就是喜欢她,想亲亲她。
哇!女主持人再次叫了起来,寻人助力团的成员、现场的观众也发出欢叫之声。我十分吃惊,父亲在五六岁的时候要亲叶小倩这件事情,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
女主持人依旧兴味盎然地说,说给大家听听,你是怎么亲她的?
父亲回答得很沉着,道,那时候我是孩子王嘛,不管干什么事情,大家都得听我的。我就挖空心思地搞了次亲嘴游戏。当时,正好是八个孩子,正好四个男的四个女的,我就自作主张地给大家配成了对儿。我呢,便利用手中的特权,把叶小倩分在了我名下。endprint
女主持人、寻人助力团的成员、现场的观众,都瞪大了眼睛,支着耳朵饶有兴趣地听。
父亲接着说,当时,其他三对都亲起嘴来了,我也开始亲叶小倩。我凑上前去,嘟起嘴就向她亲了过去。可是,就在我马上就要同她亲在一起的时候,她却突然伸出手来,堵在了我和她的嘴之间。我的嘴唇来不及收回,只亲在了她的手心上。我想让她将手拿开重新去亲,她却说了声行了,一抽身子快快地跑走了。
哗!女主持人、寻人助力团的成员,还有现场的观众全笑了。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有父亲没有笑,他的脸有些红,不好意思地对大家说,至今,我都记得当时的失落与失望呢。
哗!大家又全笑了起来。
等演播大厅里的笑声和掌声终于停歇,女主持人才面对观众开了腔:尽管刘大哥想亲人家小女孩的企图没有成功,但是,谁又能否认这是一件多么美丽、多么美好、多么动人的事情啊?这才是人间最浪漫、最纯真的恋情呢!人活一生,能拥有这么一份感情,应该是幸运的,是幸福的。可能是时间的原因,女主持人没有再继续提问,她抬起眼睛,提高了嗓门,对着电视机前的观众道,那么,今天的求助者能否找到他的恋人呢?接着又将目光转向我父亲,道,来,刘大哥,请站起来,走上前去,打开希望之门。
父亲点点头,站了起来,向女主持人所指的大门走去。我急忙上前扶住了父亲。我们父女俩就在主持人、寻人助力团成员,以及现场观众的注目下,一步步走向那扇希望之门。
希望之门徐徐开启,父亲站在那里,瞪大了眼睛;我同样站在那里,瞪大了眼睛;演播大厅里的所有人,也都瞪大了眼睛。
门却开得异常缓慢,缓慢得都让我难以忍受了。我不知道父亲此刻是怎样的心情,我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如同揣着一只小兔,在不停地砰然而跳。然而,当门徐徐开启着,终于完全打开的时候,我却怔在了那儿,父亲也怔在了那儿,现场的所有人也都怔在了那儿。因为从里面走出来的人,并不是父亲寻找了近五十年的初恋叶小倩,而是该节目的另一位主持人。已经成为节目忠实观众的我知道,只要是另一位主持人从里面走出来,就很可能意味着人没有找到了。
我的心在渐渐变凉的时候,那另一位主持人已经走到父亲的面前,并且开了腔:刘大叔,接到您女儿的求助后,我们立刻根据您提供的线索进行了多方寻找。毕竟,近五十年的岁月太遥远了,所以寻找起来相当困难。尽管这样,我们还是根据有限的资料,找到了一些线索,那位叶小倩女士,很可能在美国。
在美国?我和父亲都瞪大了眼睛。
太平洋的彼岸,那片异国的土地,对我们来说实在是太遥远了。不仅父亲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我也感到了失望。
那另一位主持人显然看出了我们的失望,再一次开了腔:大叔,您也不要失望,尽管叶小倩远在美国,我们还是拿到了她的几张照片,您可以辨认一下,是不是您要找的人。
主持人说罢,演播厅里的大屏幕上便出现了几张女人的照片。父亲立刻将目光盯向了屏幕。我没有见过叶小倩,照片对我来说自然是陌生的,我在冲着屏幕望了一眼后,就将目光望向了父亲。父亲有些激动,瞪着双眼定定地盯着那些照片看。我发现看着看着,他的嘴唇抖动起来,眼里闪出了亮亮的泪花,突然激动万状地说,是她,是她,就是她!她就是我要找的叶小倩啊!
那另一位主持人走向前,扶住浑身发抖的父亲说,刘大叔,您先不要激动,我们已经将您的情况转告给了叶女士,但是她毕竟在国外,而且都是为人妻、为人母的人了,她能不能回来与您相见,还是个未知数。我们可以重新开启一次希望之门,看看她能不能赶来好不好?
父亲连连地点了点头。
在我与父亲的注目下,希望之门又要打开了,我的心再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还是漫长地等待,还是砰砰地心跳,终于,那朱红色的大门还是打开了。门刚打开,我差点儿叫了起来,我看到一位女士缓缓地从里面走了出来。演播大厅柔和的灯光下,那女士并不像是父亲的同龄人,她看上去比父亲要年轻许多,有四十来岁的情形,穿着一件银灰色的外套,留着齐耳的短发,腰肢婀娜、仪态万方、风姿绰约,完全是一位让知识和文明熏陶了的气质优雅的高贵女性。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节目组可能搞错了,来者并不是父亲要找的叶小倩。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我瞪大了眼睛。我发现那女士在看到父亲后,突然加快了脚步,父亲也将我搀扶着他的手丢开,大步迎向前去。两人走近再走近,终于面对面地站在了一起。只是,他们的手并没有马上相握,只是站在那里,瞪大着眼睛,定定地对望。似乎过了许久许久,两人才终于相认,双手紧紧地相握在一起。
望着这一场面,现场所有的人都感动地抹起了眼泪。我的眼睛也湿润了。此刻,我忘记了已在天国的母亲,我为父亲激动和高兴。
女主持人眼里也含上了泪花,她平定了一下情绪,拿起了话筒,招呼两人走过去,坐在她旁边的沙发上,开始了这个时段的采访。她对父亲说,刘大哥,终于找到你要找的人,现在是什么心情?
父亲回答道,我太激动了!
女主持人又问叶小倩,叶大姐,你是什么心情呢?
叶小倩欣然道,我也很激动,我万万没想到还会见到虎生哥。
女主持人对叶小倩道,当年你离开小镇后,都去了哪里呢?怎么現在又到了美国?
叶小倩回答道,我们一家回到上海后,爸爸又被揪斗,被发配到了崇明岛,我们一家也随之搬了过去。我在中学毕业后,去北大荒插队当了知青。高考烣复,我考上了同济大学。大学毕业,我又留学到了美国,随后留校任教。婚后就在美国定居了下来。
女主持人问道,这些年来,想没想过你的虎生哥?
叶小倩的眼里闪出了泪花,她激动地哽咽了一下道,岂止是想。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找他。大学毕业后,我还去过那个小镇,但是,没有得到虎生哥的任何消息。五年前,我回国探亲,还到蒙阴县城找过呢。
我和父亲包括现场所有的人,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endprint
叶小倩再次提到那个小镇,女主持人便又想起刚才父亲讲的那个亲嘴游戏,道,刚才,你的虎生哥讲了当年你们玩亲嘴游戏的事情,你还记得不?
叶小倩很大方地点头道,当然记得。她接着说,其实,那天我跑走后,就一直后悔呢!而且,这种后悔一直伴随着我到现在。所以,当我知道虎生哥一直在找我,当我知道他身患重病的消息后,我非常感动,也非常难过,我当即决定,一定要回来看看他。我早想好了,我们这一生虽然不能结成夫妻,当年那个没有完成的亲吻,是一定要补上的。
女主持人又叫了起来,补上?就在现场?当着大家的面?
叶小倩还是肯定地点点头。
主持人叫道,可是,你是有老公的啊?
叶小倩回答,他会理解我的。
叶小倩说着,把目光深情地望向我父亲,眼里闪动着泪花道,虎生哥,你还想亲亲你的倩妹妹吗?
父亲坐在那里,早被这一突发事件惊得呆若木鸡。他望着叶小倩,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一女一男两个主持人、寻人助力团的成员以及现场的观众,都已明白了将要发生的事情,全都情绪高昂地欢呼着,哗哗地拍起了巴掌。演播大厅里掀起从来没有过的高潮。就在热烈的欢呼声中,就在一双双眼睛的注目下,叶小倩站了起来,缓缓地走向我父亲,用鼓励的、期待的目光望着她的虎生哥。父亲却显得有些慌乱,坐在那里不知所措,甚至不敢直视这位让他找了四十多年的女人。我知道,此时的父亲,慌乱之中一定还有一种自卑在心头。毕竟他爱着的、等待的女人,是位来自美国的教授,光彩照人、雍容华贵,而他呢,只是一位下岗工人,而且还患有癌症。两人的距离是太遥远了!如果不是还要配合电视台做节目,他甚至都有可能撒腿逃离。
叶小倩却仍旧用期待的目光望着父亲。见他坐着不动,眸子里的泪花忽然流了下来,哽咽着开了腔:虎生哥,难道你不喜欢你的倩妹妹了?
叶小倩的话让父亲有了勇气,他突然站起来,勇敢地抬起了眼睛,迎向了他的叶小倩。叶小倩呢,便仰起了脸,冲着父亲呶起了她的双唇。两位青梅竹马、离散近半个世纪的恋人终于就要完成那个五十多年前没有完成的亲吻了。此时此刻,包括我在内,演播厅里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了他们身上。可是,让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兩人的嘴唇就要亲吻在一起的时候,五十年前发生的那个意外状况却再一次重演了。只是,这次伸出手来阻挡在他们嘴唇中间的人,已经不是叶小倩,而是我父亲。他在阻挡了这次亲嘴后,迅速地离开,又坐回到沙发中。
不过,我发现,坐在那儿的父亲已是泪流满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