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兴旺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千百年来,鸡鸣、狗吠、炊烟、桑树,这些鲜活的词代表了中国南方农村的典型印象,也构建出了农耕生活的最原始生态。然而,在水墨江南,除了这些生机盎然的特征外,还有一些肃穆凝重的静态元素,那就是青砖灰瓦白墙。
青砖灰瓦,春秋战国时始用于建筑,几乎见证了中国文明史的全过程。千百年来,勤劳智慧的劳动人民,将它们与高脊飞檐、曲径石巷、亭台楼榭、小桥流水等完美组合,奠定了江南农村建筑庄重灵巧的主基调。无论是动荡不安还是歌舞升平的年代,这些简洁而凝重的元素都融入了诗词歌赋的抑扬,活跃于水墨丹青的渲染,散发出浓郁的中国传统文化韵味。
我的家乡位于皖南丘陵地带,多红壤。红壤粘性强,是制作砖瓦的最佳原料。大集体年代,几乎每个村庄都有一座砖瓦窑。我村的窑在团山脚下,高约10米。离窑不远,
便是砖瓦制作晾晒场。秋收完毕,村民得闲,几位长者领着一群小伙,便开始在砖瓦场忙碌起来。他们采集红壤,牵牛踩踏,使之成为“熟土”,然后在模具上制成砖瓦,再端至晒场晾干。这些长者手艺精湛,动作麻利,古铜色的皮肤写满了岁月沧桑;小伙子们身强力壮,活力四射,隆起的肌肉彰显出勃勃生机。块块泥土在他们手中左右铺展、上下翻腾,片刻之间就变成了一个个毛坯砖瓦。这些毛坯砖瓦被晾在晒场上,纵成列、横成行。这些砖瓦匠们时不时地站在晒场一端,端详着自己的作品,如将军检阅勇敢的士兵,似艺术家欣赏精美的工艺品。
晒场人多热闹,地域宽敞,是我们这些孩子的游戏场。尿和泥、摔泥炮、摆泥宴……所有这些令当今家长嗤之以鼻的行为都是我们孩提时代的主打游戏。累了,在草垛上睡一觉;饿了,到山脚下采野果;渴了,去小溪里喝清泉。对幼时的我们来说,草垛上的梦最香,山脚边的果最甜,溪流里的水最甘。
砖瓦晾干,呈浅红色,堆垛成列,以进一步风干,后适时被运入窑里。装窑,是件体力活,需要众多人手,因此动用了村里几乎三分之二的劳动力。整个场地如集市、似埠头,熙熙攘攘,但又秩序井然。年轻力壮的主窑内,妇女老人主窑外,顺序传递,有条不紊。老人们边干活边絮叨着永远说不完的话题,一遍又一遍地晾晒着陈年往事;小伙子们故意说些素里夹荤的笑话,想方设法引起姑娘们的注意;姑娘们则羞羞答答、脸色绯红地干着自己的活,偶尔与同伴们说说悄悄话,发出阵阵浅笑;孩子们顽皮,在人群中往来穿梭,打打闹闹,有时免不了被推搡摔倒。我的额头上至今留有一道长长的伤疤,那是地上青砖灰瓦留给我的纪念,也是孩提时代打上的深深烙印。
砖瓦入窑,便进入最关键的“焙烧”阶段了。这样的焙烧往往需要十几天。在这十几天里,在火焰的舔舐、高温的烘烤和水汽的蒸腾下,砖瓦不断产生化学反应,得以重生。柴薪被持续添加,燃烧后剩余的氧气将砖瓦中的碳变成了二氧化碳,去除了它们的黑色;同时,过量的氧气把二价的亚铁离子氧化成了三价的铁离子,产生红色的三氧化二铁,所以有了红砖红瓦。当水从窑顶被慢慢灌下时,液态水变成了水蒸气,大量的水蒸气将空气排出隔开,这时砖瓦在缺氧状况下继续被加热,生成了大量的碳黑颗粒。这些黑色的碳将已生成的三氧化二铁重新还原为黑色的氧化亚铁,剩余的碳原子慢慢渗入到高温下的粘土颗粒的缝隙中去,结果将砖瓦的土红色蜕变成了肃穆的青灰色。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一窑砖瓦最终能否“成器”,关键在于“火候”的把握。加火需不过不欠,给水需不多不少,时间需不长不短。所有这些,非经验丰富的长者不能为。柴薪取自于附近的山上。添加柴火并不累,最累的是担水上顶。窑顶有十几米高,通向窑顶的坡道足有二十米长,既陡又滑。父亲是泥瓦匠,经常外出干活,有时很晚才能回家。此时,年幼的姐姐和我不得不顶替父亲,抬水上顶。因体瘦力薄,且桶长等身,我俩一路摇摇晃晃,往往到顶时,一桶水只剩下半桶了。如遇雨天路滑,我俩经常被摔得浑身是泥。等我们回到家,往往已是夜里九、十点。简单洗漱后,我们倒头就睡,一觉睡到天亮上学。
烧好的砖瓦出窑后,便是父亲大显身手的时候了。父亲是泥瓦匠,手艺精湛,方圆数十里名声斐然。打好墙基,夯实地面,砌起外墙和内垛,竖起直柱,一座房子的框架就有了。此时,进入农村建房最庄严的时刻,即“上梁”了。小梁上好,待大梁被缓缓吊起时,鞭炮齐鸣,人头攒动。父亲和木匠师傅站在披红挂彩的大梁两端,一手抓着干枣糖果,一手抓着团子粽子,纷纷撒向前来讨喜的孩子和小媳妇们。晚上,大办宴席。村前晒谷场上灯火辉煌,主人满面春风,笑逐颜开,客人纷至沓来,道喜连连。此时,月光皓洁,星河耿耿,整个村庄一派祥和温馨。
次日凌晨,开始钉椽子。椽子用杉木条制成,大小一致,长短相等,被整齐钉在横梁之上,如女人梳头用的篦齿,似男人耕田用的犁耙。椽子钉好,剩下的就是盖瓦了。黄梅戏是皖南山区的地方戏,其中《天仙配》广受欢迎。在此剧本中,当七仙女与董永相遇,欲与其成连理时,董永哀叹自己的贫困,唱道“上无片瓦遮身体,下无寸土立足基”。可见,顶上有瓦才叫住房。此时,数人蹲站在椽上,数人站在地上。抛瓦接瓦,应接不暇,如春燕翻飞,似游戏杂耍,绝不失手。盖瓦是个细致活,需耐着性子,急不得、燥不成,如水田插秧,旱地种谷,整齐有序,间隔均匀;仰瓦成沟,搭接有序,以利疏水;覆瓦如埂,叠压严实,以防松动。
盖好了瓦,剩下的就是墙体刷白了。刷白用的石灰取自于附近的石灰厂,而石灰厂的原料为上等石灰岩。石灰岩经过烧制,成生石灰。生石灰和水混合产生化学反应,产生熟石灰。用熟石灰刷墙,讲究调制恰当、涂抹均匀、表面平整。如同《汤姆·索亚历险记》中的汤姆,孩子们对刷墙十分好奇,总是趁大人不注意,拿起刷子在墙面上胡乱涂抹,终会招致大人的呵斥。刚涂完的墙面显浅灰,待晾干后,墙体会变得莹白。
至此,房屋的建造基本完成了,但此时仍不算精品。如想成为精品,尚需做些点缀。如加以莲花图案的瓦当和青灰色的屋山挑尖,伴以鱼、龙、凤等富于吉祥之意的雕刻,则是增添了几份灵动和活泼。窗户最好是木制,采用格子窗棂或雕花木窗,透着阳光和月光,伴着花香和草香,吉祥着、温暖着一家人。门框、门楣和门槛最好为石条,材质可为青石,整块,不可拼接。院落必不可少,但不宜太大,寓示含蓄收敛,财不外泄,也可养花养草,怡情养性。
如此,白色的墙体与青色的砖瓦相得益彰、相映成趣。一间间鳞次栉比、玲珑别致的白墙瓦房,一条条从家家门前穿过的潺潺流水,一排排依水而生的绿色垂柳和直檀,一块块借势而植郁郁葱葱的桑树,不禁让我想起才子佳人的吟诗对句、诗坛画社的名家荟萃和浣女池边的洗衣淘米。房前溪边,勤劳善良的江南人或养蚕、或编织、或舂米,仿若世外桃花源,生活充满无限情趣。如再配上雕花窗棂、青石门楣和门槛以及悠长的石板小巷,那便是典型的江南民居特色了。
此景,可入画、入照、入诗、入词。
然而,这样的美景现在几乎消失殆尽,已成梦里奢求了!在家乡,传统的砖瓦窑已不复存在,水泥代替了青砖,瓷瓦代替了灰瓦,油漆代替了石灰,我再也看不见那古朴的“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了,再也找不到那“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了,再也听不见那“姿容应春媚,粉黛不加饰”的采桑女的悦耳歌声了。我行走在浑身散发着现代化气息的居民楼群中,却迷失了通往老宅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