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南羲,陈学祖
(杭州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1)
友爱伦理的形成与家庭关系的恶化有着密切的联系,正因为个体生命无法在家庭环境中获得足够的信任、理解、交流等要素,才导致对社会环境中存在的友情抱有更大的渴望。因而家庭伦理的崩塌是友爱伦理形成的充分但非必要条件,个体终究会进入社会,缺乏家庭关爱的个体会更期待社会关系的建构。
刘震云对家庭伦理的解构并非一蹴而就的,而是经过了一个漫长曲折的过程,在其创作初期时常可见作者对家庭温馨场面的描绘:老父亲为了给儿子借书跑了几十里山路,血肉模糊的脚掌让人触目惊心。历经官场风云后的金全礼不禁感叹:“不,去春宫,去看看老婆孩子!”[1](P260)在作者前期作品中,家庭更多作为积极面出现,为在社会中打拼的成员送去温暖和慰藉。随着创作的进一步成熟,刘震云逐渐意识到家庭伦理的局限性,其态度也变得含糊不清:“去你妈的,谁没有老师!我孩子还没有吃饭,哪里管得上老师了!”“说完感到气都出了,心里很畅快。两人又亲了一下,才分开身子睡觉。”[2](P229)“这时严守一从于文娟身上闻到了几十年前田野里的麦苗香。为了这麦苗的香味,严守一在昏迷中发誓,一辈子不离开于文娟。”“有时也绞尽脑汁想找些话题,但找出来还不如不找呢,全是些八杆子打不着的别人的事。”[3](P324)此时作家在看到家庭对个体价值的同时也注意到两方面的问题:一则是由日常琐事带来的无休止的争吵,另一则是无话可说的尴尬处境。
从《我叫刘跃进》开始,相较于初期的创作刘震云进行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自此之后,家庭成为个人烦恼的源泉之一、再无半点温馨可言,作家对家庭伦理的解构力度日益增强。《我叫刘跃进》中对家庭矛盾的揭露集中在日常生活中相互欺骗:刘鹏举明明早已退学,却一个劲儿地催父亲汇学费,刘跃进就是在去汇学费的路上遇上小偷;儿子来到北京找父亲要钱开洗脚房,父亲隐瞒了钱被偷的事实,谎称在银行存了定期;父亲好心把唯一的房间让给儿子住,儿子却偷走了父亲藏在画后的最后储蓄。《一句顶一万句中》中的人物面对家庭矛盾纷纷选择出走或心理杀人:杨家兄弟俩为摆脱父亲都想离家去上本不感兴趣的“延津新学”;杨百利宁愿憋在火车上当添煤工也不回家;杨百顺则因一系列糟心事在内心把父亲、兄弟杀了个遍;牛爱国为置气宁可鱼死网破也不和出轨妻子离婚;庞丽娜和小蒋出轨未遂后又和自己姐夫私奔。在《我不是潘金莲》中,作家对家庭伦理的解构更是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整部小说即是围绕一桩离婚案展开的,主人公一切行为的动力源泉就是为报复自己的丈夫;李雪莲不同于杨百顺等人在内心杀人,她是真正打算在现实中杀死自己的丈夫:“帮我去把秦玉河杀了。”“你帮我摁住他,由我捅死他。”[4](P8)因此,刘震云在最近的三部小说中都表达了对血缘亲情的不信任,都试图解构家庭伦理。家庭伦理作为一种基于血缘的人际关系兼有优缺点,但我国传统的家国一体观念夸大其优点、忽视其缺点。“五四”以来有不少先行者呼吁“娜拉出走”,但他们又无法解决“娜拉出走”后面临的困境;刘震云之所以能够再次正面提出这一问题,是由于他注意到现代社会的友爱伦理能够弥补家庭伦理崩塌后的空白,即弥补了“娜拉出走”的物质、精神缺陷。
伴随着对家庭伦理质疑的深入,友爱伦理成为小说中人物渴望得到的慰藉。交流,成为刘震云笔下友爱伦理的具体表现:刘跃进闲下来就到“曼丽发廊”转悠,就为和老板娘说话;房地产总经理严格有空就去工地找工头任保良聊天,因为他说话有趣。杨百利为寻找“喷空”的伙伴辗转数地、奔波流浪;杨百顺因和自己说得上话的巧玲被拐走而感叹“但所有的坎坷加起来,都比不上巧玲丢了。”[5](P200)从而远走他乡。状告无门的李雪莲则只能将沟通的需求寄托在一头牛身上。友爱伦理成为这三部小说的核心之一;成为人物苦苦追寻、极其重视的生存必需品。朋友,不再是生活余裕时的产物,而是个体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友爱伦理,也不再是家庭伦理的附庸,转而成为现代社会核心人际关系。在强调友爱伦理重要性的同时,作家也指出了它所面临的挑战即朋友关系的破裂。小说揭示了这样一个没有出路的困境:个体因对家庭伦理的失望而对友爱伦理产生期待;友情因难以经受诸多磨砺而崩塌致使个体感到更大的孤独;无家可归的个体因面对无法消解的孤独寄希望于下一段友爱伦理的建立;但下一段友情往往又难以达到预期。
综上所述,刘震云笔下的人物对于友爱伦理的建立有着更强烈的冲动,因为他们都经历了家庭伦理的折磨;作家在解构家庭伦理时有用力过猛之嫌,却也突出友爱伦理在现实生活中的重要性。但友爱伦理的建立与崩溃似乎又形成一个死循环,个体在这种循环中只会遭受越来越大的打击。如果想将人类从这样的循环中解救出来,就得先弄清这个循环到底是如何产生的。
“友爱,无论如何,都开始于幸存的可能性。”[6](P28)这种幸存在刘震云的笔下体现为遭受家庭伦理伤害后的幸存感:刘跃进与马曼丽的交往前提之一是两人都有不幸的婚姻经历;杨百顺因弄丢一只羊被父亲痛打一顿,出门找羊途中遇到因受大舅哥怨气而准备报复杀人的老裴,两人遂结为患难之交;李雪莲打官司之前把孩子托付给同样遭受丈夫欺负的孟兰芝,两人抱头痛哭……这些情节再一次证明友爱关系的建立与家庭关系的破裂有着密切的联系。亲情的破裂既有历史原因也有现实原因、既受个人因素影响也受社会因素影响——刘震云显然都是从后者入手试图解构家庭伦理,即现代社会的多元发展成为导致家庭伦理破裂的重要因素:不论是全景图片中远处商城楼顶时钟上显示的时间成为压倒严格和崔莉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或者是“延津新学”入学机会成为杨百顺、杨百利兄弟俩反目成仇的导火索;还是现代法制体系下残存的官僚作风在一定程度上激化了李雪莲内心对丈夫的怒火……这些现代社会的产物直接或间接地加快了对家庭伦理关系的解构速度。家庭伦理是一个“剪不断,理还乱”的命题,刘震云之所以会提及这一复杂命题是为了引出自己的核心关注:友爱关系的构建与崩塌。
现代多元社会不仅加速了家庭伦理的崩塌,还是友爱伦理建立的重要外在条件,其外因作用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现代社会解决了“娜拉出走”后的生存问题,从而使“娜拉出走”成为现实。现代教育体系为个体提供学习生存技能的机会,现代商业模式为个体提供养活自身的途径,现代法律制度维护了个体基本生命财产安全,国家职能部门为个体生存提供相对安稳的大环境——这与“五四”时的社会情形有着天壤之别。于是个体能够脱离家庭存在,能够依附社会生存。因此现代多元社会成为友爱伦理建立的充分条件。
其二,现代社会“强制”其成员进行多元交流,个体与社会的联系更加紧密。人类作为社会性动物始终和外界保持着一定的联系,但在传统中国个体与外界的交流受到一元封建政治束缚、信息传播途径闭塞、素材总量缺乏等要素的束缚。近代以来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心话语逐步崩塌、现代科技使沟通更为顺畅、人类进入信息“爆炸”时代;我国进入文化转型期、社会变得更加多元化。巴赫金认为处于文化转型期社会的核心特点之一就是语言杂多:“语言杂多是巴赫金独创的俄文词,用来描述文化的基本特征,即社会语言的多样化、多元化现象。这种语言的多样化、多元化现象主要存在于人类社会交流、价值交换和传播过程之中,凝聚于个别言谈的生动活泼、千姿百态的音调、语气之内。”[7](P142)从这三部小说中能看到个体与社会不同层面之间的诸多对话:朋友间的沟通、同事间的交谈、对手间的较量……这些不同类型的对话源于个体与不同社会群体之间的共同生存需要、源于文化转型期社会的多声共存;换言之,这些多样化的交流都是客观存在于现代社会之中的,是我国社会转型时期的必然产物,也是个体生存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因此现代多元社会成为友爱伦理建立的必要条件。由此可以得出:现代多元社会为友爱伦理的形成提供了成熟的外在基础,是这一人际关系产生的充要条件。
个体交流欲望则是友爱伦理构建的根本内因,三部小说中的诸多情节都反映了个体强烈的言说欲望:因偶遇陌生交警的帮助,刘跃进终于能把自己被偷的经历从头到尾说了遍;捉奸后的牛爱国后半夜敲开冯文修家门,因为再不说话就要憋死了;李雪莲在监狱里可以吃不饱、闻尿骚味却唯独受不了不能说话,出狱后先对着群山喊了几嗓子……从《一腔废话》开始,刘震云对“说话”这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常行为投去了越来越多的目光。《一腔废话》中“五十街西里”的人们都沉浸在交流的狂欢中,尽管这些对话虚实难辨;《手机》则是侧重揭示城市知识分子、中产阶层的日常沟通困境。从《我叫刘跃进》开始作家进一步“下探”,试图让底层人物开口讲话。这三部小说的主要人物都来自城市或者乡村的底层,都或多或少的缺乏教育、阅历、思想;这类人的数量占据传统中国社会人口的绝大部分,即使在当代中国也保有相当大的比例。在传统中国社会,这类人没有权力、没有能力开口说话;但在现代中国社会,作家发现他们不仅无话不说,还幽默风趣、寓意深刻,其言说欲甚至超过了有钱有权有文化的阶层“有意思的事和话,都让那些胖子就着鲍鱼和鱼翅吃没了;仅剩的一些残汁,还苟活于萝卜和白菜之中;奴隶们创造历史,毛主席这句话没错。”[8](P23)通过关照古今巨大差异,刘震云进而暗示这类人从前被压抑的言说欲也是他们如今滔滔不绝的原因之一。泰勒认为:“自我既由词语构造,也由词语来探讨;对这两种情况最好是用朋友对话的词语。因为失去了对话,自我的孤独争论在后边要缓慢费力地进行。”[9](P277)哈贝马斯则认为交流行为是现代社会形成的基础:“我提出的交往行为理论和商谈理论同样适用于处理国际关系和不同文化类型之间的矛盾,即是说,不同信仰、价值观、生活方式和文化传统之间,必须实现符合交往理性的话语平等和民主。”[10](P137)在这些西方哲学家看来,交流不仅是一种日常行为,更是个体生存不可或缺的部分,是人之所以为人的重要基础。刘震云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进而在小说中毫不掩饰地展示这种曾经在我国被压抑、被忽视甚至被遗忘的人类生存本能。除了从历史与现代对比入手强调交流是人的生存本能之外,作家还注意到随着时代的发展、科技的进步,个体面对的是一个更加复杂的世界,接触到更多的人和事,从而产生更多地烦恼与压力;因此作为舒缓情绪的交流行为的重要性与日俱增。
由此可见,出于幸存可能的友爱伦理既受现代多元社会的外在影响,更建立在个体交流这一人类本能欲望之上。作者不仅意识到建立在交流基础之上的友爱伦理对个体生命、现代社会的重要性;同时也注意到现实生活中由于沟通不畅所导致的友谊破裂的事实——从而揭示了这一循环的始终。
造成友爱伦理崩塌的原因总体上可以概括为:因沟通不畅产生误解、误解因进一步沟通不畅而发酵、最终导致人际关系的彻底破裂。造成沟通不畅的原因则分为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源于外部环境的干扰、日常生活中的巧合;另一方面则是人自身的局限。
不可否认,社会生活中的确存在无法捉摸的事件,个体更无法预知下一刻将会遇上怎样的场景。大多数时候个人是能够应付生活中难以预测的巧合,但如果这些巧合在某个时间段集体爆发,那么极可能成为造成质变(即个体崩溃)的那个砝码。于是在这三部小说中时常出现“一件事成了另一件事”“一句话成了另一句话”“一个人成了另一个人”的情节:严格和贾主任友情的破裂是因为恰好碰到国家金融政策的调整;牛爱国和冯文修友情的破裂是恰好碰上冯文修老婆背着丈夫找他要肉钱,他背地里骂了几句又恰好被冯文修的朋友听到并传给了冯文修;李雪莲也并非有意偷听赵大头打电话,而是从商场给他买毛衣回来恰巧碰到他在电话里大声和别人吵架……这样的巧合在小说中不胜枚举,很多评论家用“拧巴”这个词来形容刘震云的创作,但作家却认为:“我觉得我不拧巴,谁拧巴呢?生活。我没有生产拧巴,我只是生活中拧巴的搬运工,我把拧巴搬到作品里了。”[11]如此说来,现实生活中客观存在的巧合在某些时候的确有可能成为导致友爱伦理崩塌的导火索。
此外,人类自身的局限性也是导致友爱伦理崩塌的原因。刘震云难以通过确切的文字探讨人性缺陷这一深邃命题,但通过小说的字里行间还是能看到作者的思索,也能感受到作家给读者留下的思考空间。“在一种基本的‘人类生命’人类学和本体论背景上:它就是一场‘战斗’,每一个人都是‘斗士’。施米特在陈述这一点时,他使用了这个定义的本体论差异所必要的引号。这并不是说,这一‘缘死而在’的人类生命,不可能与一种‘为处死而在’或者‘为战死而在’分离开来。我们可能感应到这个规定的自然性(这就是一切‘生物存在’的悲苦处境,它们漠视法则,族类之间的相互残杀),以及与自然性不可修复的断裂。”[12](P127)“孤独的根本在于人作为一个如此绝对的个体,他无法构建一个共同体。”[13]在一些学者看来,作为自然生命的人类,生物性无可置疑处于其思想活动的核心地位,而自私、残忍、狭隘等负面情绪正是生物性的特征;因而再崇高的个体也始终有其缺陷,而这些缺陷在与他人的交往中可能显现,从而产生误解,进而导致友爱伦理的破裂。因此有学者提出:“与他者的真诚接触只是一场令人恐惧的体验,这与对他者的慷慨、宽容的尊敬无关。”[14](P5)“说得着”成为人物追寻的真理,殊不知此时的“说得着”终将成为下一刻的“说不着”,因而这一切不过是“恶魔的私语”。因此,友爱伦理的崩塌既受到日常生活中巧合因素的影响,又源于个体生命难以克服的局限性。
综上所述,源于幸存可能的友爱伦理的构建与崩塌都与多元社会和个体交流有着紧密的联系。个体作为根本内因在友爱伦理的构建与崩塌过程中占有比社会更重要的地位。交流作为个体与友爱伦理的媒介,成为友爱伦理建构与崩塌过程的实际承担者、表现者。因此“‘话’成为绝对重心,它摆脱了人而成为主角自行自言,人则‘异化’为‘说话’的道具。”[15]刘震云之所以会如此重视“说话”这个普通的行为,无疑是看到了这个日常行为背后所隐藏的巨大潜力,这种潜力可以用来拯救那些被重复不断的友爱伦理建构又崩塌过程所折磨的个体生命。
如何将人类从不同类型的现实困境中解救出来本就是一个终极难题,对任何作家而言都是不可能完全解决的。因而刘震云并没有在小说中向读者提出应该怎么做,而是罗列出不同人物面对友爱伦理建构又崩塌这一困境的不同反应,从而为人们在现实生活中解决这一难题提供了“前车之鉴”;与此同时,作家也暗示了有效沟通或许是解决这一难题的有效途径。对这一困境的追问与尝试解决的努力不仅“加强了小说创作直面现实、关注时代、切近读者的倾向。”[16]对现实世界和个体生命有重要价值;也体现出刘震云作为作家的人道主义关怀。
在这三部小说中,作家主要尝试从两个角度解决友情建立又破裂这一难题:“姥娘”形象的具体化与向内沟通的尝试。
在刘震云之前的小说中,“姥娘”形象就已经被众多评论家所关注,被认为是“刘震云所有小说最重要的思维背景,她作为一种原型力量以永恒的形象站在故乡中,也存在于作者的心灵深处。她存在着,故乡才存在着,人类才有可能得到真正救赎的机会。”[17]但在其前期创作中,姥娘形象更多的作为一种虚无缥缈的存在,是小说人物的精神家园也是作者的精神还乡。在最近的三部小说中,这一虚幻的精神家园逐渐变为现实生活中可感、可触的真实存在:牵扯着多人身家性命的U盘、让杨百顺离家又让牛爱国归乡的那一句话、李雪莲为证明自身清白坚持上诉二十年。虽说这些人物的生活历程曲折坎坷,反复承受友情破裂所带来的伤害;但在其生活中总归是有期待的,他们的生活有目标,并且在达成目标的过程中渴望建立下一段友情——对他们而言“姥娘”不再是虚幻的精神远方,而是现实生活中的具体事件。尽管有评论家质疑:“但他们寻找的那个能彻底言说的时刻被永远延宕”[18]但对于生活在现实生活中的个体而言存在真正可以解脱的时刻吗?那么带着希望的曲折前行总比没有期待的麻木前进更能抚慰个体生命。因此,友爱伦理的崩塌本是一种客观事实,但只要还有重新建立的可能就还有希望——对于人类而言,这种循环是残酷却有意义的。
刘震云没有回避友爱伦理崩塌的现实,却将更多的目光投向友爱伦理的重新建立:“‘友爱’在一个地方失效,在另一个地方被唤起、被重建,总是以‘非法’的形式重建,但在这里的‘非法’却是对原来的合法的伦理准则的挑战。”[19]所以小说中的人物即使处于悲惨的境地,却始终在谋求下一段友情的建立,而友情建立的基础即使能否“说得上话”。作家看清了人类生存的现实场景:完全的解脱可望而不可即,因此要将其化作现实生活中可供追寻、生存的具象意义;友爱伦理的崩塌不可避免,但始终有重新建立联系的可能性——个人生活就在这个循环中前进,历史书写于平凡大众的手中。因此“姥娘”形象的具体化可以看作来自“此岸”的救赎,这一救赎以交流作为媒介就存在于个体生命的现实生活之中。
如上文所述,“姥娘”形象的具体化为个体在日常生活中提供了追寻的目标、生存的意义,而个体在追寻这一目标的途中又以是否能“说得上话”作为友爱伦理建立的基础,因而“走心”的沟通成为解决友爱伦理崩塌的又一突破口。刘震云在小说中揭示了各式各样的由于沟通不畅所导致的友谊破裂的事实并承认这种困境不可避免,却也流露出对个体向内交流的思考。所谓向内交流即自己与自己说话、自身精神层面的对话,在这三部小说中都有不同程度的表现:刘跃进在被儿子偷走最后存款后的自言自语、曹哥被逮捕时的兀自叹息;杨百顺摇头感叹一场社火让他进了县政府;李雪莲则认为只有自家的牛信她说的话…小说中人物的自言自语都是其心声的真实吐露,即人在和自己讲话的时候必定是“走心”的沟通,所以向内的交流即是“走心”的沟通,或许能挽救处于现实泥沼中的人类。亚里士多德认为:“这个逻辑就是:幸福与我们同在,却又产生了超越于我们的东西,但神性即他自己的幸福。”“但是因为朋友是物而不是神,一旦朋友像神,他们就不再是朋友了。”[20](P298)从中能够得出两点结论:不能期待朋友成为神来给予自己幸福,每个个体都有获得神性即自身幸福的可能——以刘震云而言,他即是通过“写作就是跟小说里的人物聊天”[21]这一途径完成了自身的向内的交流。因此向内交流这一命题的提出可以看作来自“彼岸”的救赎,这一救赎依靠个体生命自身的天分、学习和历练。
综上所述,刘震云从“此岸”出发,承认友爱伦理建构与崩塌这一循环是现实生活中的客观存在,但也指出如果处于这一循环中的个体始终怀有希望,那么这一循环就是有意义、有价值的;刘震云同时从“彼岸”出发,提出个体生命向内的交流或许能成为超脱这一循环的途径,从而使人类获得暂时的、神性的幸福。
友爱伦理作为现代社会核心人际关系之一,它对个人、社会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特别对于曾以家国一体观念作为立国根本的我国而言,友爱伦理的形成与发展往往带有“颠覆”的性质。刘震云不仅意识到友爱伦理对我国现代社会的重要价值并在小说中着力彰显;还发现这一人际关系与交流行为之间的密切关系,从而试图从日常生活中的对话入手,寻找维护这一人际关系、拯救个体困境的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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