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风·葛生》主旨及艺术特色探析

2018-03-07 20:12庞国雄陈剑风
文化学刊 2018年3期
关键词:坟地妇人诗经

庞国雄 陈剑风

(莆田学院基础教育学院,福建 莆田 351100;莆田市外国语学校,福建 莆田 351100)

《葛生》是《诗经》“国风·唐风”中的第十一首,全诗如下: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本文尝试从主旨内容和艺术风格两个方面来重新审视这首诗,借此与大家切磋学习。

一、主旨内容

关于此诗的主旨,毛诗序云:“刺晋献公也。好攻战,则国人多丧”。郑笺解释说:“夫从征役,弃亡不反,则其妻居家而怨思。”孔疏又解释说:“其国人或死行陈(阵),或见囚虏,……其妻独处于室,故陈妻怨之辞以刺君也。”[1]后世治诗者承其绪而各有所取,宋朱熹《诗集传》云:“妇人以其夫久从役而不归,故言葛生而蒙于楚,蔹生而蔓于野,各有所依托,而予之所美者独不在是,则谁与而独处于此乎?”[2]清方玉润《诗经原始》云:“征妇思夫久役于外,或存或亡,均不可知,其归与否,更不能必,于是日夜悲思,冬夏难已。暇则展其衾枕,物犹粲烂,人是孤栖,不禁伤心,发为浩叹。以为此生无复见理,惟有百岁后返其遗骸,或与吾同归一穴而已,他何望耶?”[3]他们都取“征妇怨”说,不言刺义,持论较毛诗序圆通,但认为所怀之征夫未亡,姚际恒的《诗经通论》也说“思存为是”[4],似非。清郝懿行《诗问》首先揭示了“角枕”“锦衾”为收殓死者的用具,指出:“《葛生》,悼亡也”。今人多取其说,闻一多《风诗类钞》也仅以“悼亡”二字释诗旨。显然,以诗句来看,“亡此”“于域”“角枕”“锦衾”“其居”“其室”“独处”“独息”“独旦”等词语证本诗悼亡之旨,是有说服力的。同时我们可以这样认为,直接从文本出发,将诗作的历史年代、社会背景或者男词女词等不能根据文本得出结论的问题撇开,在较宽泛的意义上来看待解说此诗,视之为一首普通的悼亡之作,则更为谨慎而切实。

可以说,这是一篇血和泪的悼亡词。

二、艺术特色

(一)文法与句读

古人读书只限于断句,至于断处该用何种标号,古人并无详细标示,并且在文法上也有一定差异。像此诗前三章的最后一句:谁与独处(息、旦),较多的都是以四字为一句而断,但这种断法,很难使现在的人们明白这诗句给我们传达的信息。“予美亡此 谁与独处”郑笺云:“言我所美之人无于此,谓其君子也。吾谁与居乎?独处家耳。”孔疏:“今我所美之人,身无于此,我谁与居乎?独处家耳。”[5]依毛诗正义中这二家之说,“谁与独处(息、旦)”句当是以二字为一断,且“谁与”当以问号“?”标示,与后二字“独处(息、旦)”构成设问,这样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出这是思夫之妇内心的自问自答。对于此句的断法,《诗经通论》里引何玄子曰:“我其谁与乎,但独处而已”[6]。姚际恒说:“后章仿此。各以二字为文,递转而下,与<易>‘匪寇,昏媾’句法同。”笔者取清人姚际恒的断法:谁与?独处(息、旦)!以二字为一句,前用问号后用感叹号。“予美亡此,谁与?独处(息、旦)!”是失夫之妇在坟地上的内心独白,也是刚刚失去亲人的悼亡者的一种典型的心理状态。

(二)句法奇特

本诗四、五章的头两句“夏之日,冬之夜”和“冬之夜,夏之日”,都是说“夏天的昼非常得长,冬天的夜非常得长”。传说这两句“言长也”,陈奂《毛诗传疏》:“夏日长,冬夜长,故云言长也。”郑笺云:“思者于昼夜之长时尤甚,故极言之以尽情。”[7]这位妇人其“予美”已逝,以后她的日子将难捱,更何况,她对丈夫的思念犹如夏日长长,冬夜漫漫一般,将这位女子对其丈夫忠贞坚一的品格突显出来。但诗在重复这层意思时并没有机械地重复使用“夏之日,冬之夜”这一句,而是非常巧妙地将前后句次序颠倒过来:“冬之夜,夏之日。”论到此处句法之妙,前人的评述相当精妙。

清牟庭《诗切》:“夏日疑不暮,冬夜疑不曙;冬夜天不白,夏日景不夕。”

清王夫之《诗广传》:“日月相代于前而不易其素,贞时者也。……日月相异,寒暑疾徐之变有感而几感,壹志者也。……‘夏之日,冬之夜’,可感而不爽,君子是以知其用情专一……”

清方玉润《诗经原始》:“(四、五章)二章句法只一互换,觉时光流转,眴息百年,人生几何,能不伤心?”

清姚际恒《诗经通论》:“‘夏之日,冬之夜’,不露思字,妙!”

“‘冬之夜,夏之日’,此换句特妙,见时光流转。”

“(四章)言‘夏、冬’者取时变之大,犹今人言‘寒暑更迭,裘葛屡易’也,见其无时不思,此一义也。云‘日、夜’者,见其无刻不思,此又一义也。以‘日’属‘夏’,以‘夜’属‘冬’,则各以其长者言之,此又一义也。末章转换,亦以见时之转换,此又一义也。诗义之耐人寻绎如此。”

“夏之日,冬之夜”“冬之夜,夏之日”这颠倒词语的重章手法,并不是简单而无意的。这个句法,使时间流动,使季节变换,使思念延续,使夫妻的生死恩爱,妇人的专一艰辛一一得到深化和表达。

(三)借景抒情与衬托

此诗解为悼亡诗,那前二章的前二句:“葛生蒙楚,蔹蔓于野”“葛生蒙棘,蔹蔓于域”在视为“兴”的同时,更可视为是对死者墓地周围景物的描写。葛,藤本植物;蔹,攀缘性多年生草本植物;楚,灌木名,即牡荆;棘,酸枣,有棘刺的灌木。墓地及其四周只有葛蔹蔓延,棘楚丛生,显示出了野地的空旷,墓地的荒凉;这般的景物描写是为了引出荒坟下的孤魂,“晓上荒凉原,吊彼寂寥魂”,看到丈夫坟地四周的荒凉——“葛生蒙楚(棘),蔹蔓于野(域)”,这位女子一下想到了丈夫孤魂的寂寞孤独——予美亡此,谁与?独处(息、旦)!心更生了一层凄怆。诗人借景抒情,以景的荒凉写出坟的孤寂,写出魂的孤独,以致抒写出妇人心中的悲凉与凄怆。

马瑞辰在《毛诗传笺》通释就“葛生蒙楚,蔹蔓于野”“葛生蒙棘,蔹蔓于域”言:“葛与蔹皆蔓草,延于松柏则得其所,犹妇人随夫荣贵。今诗言蒙楚、蒙棘、蔓野、蔓域,盖以喻夫人失其所依。”马氏的解释也为兴意,不同的是他认为葛与蔹当蒙蔓于松柏为当,今蒙楚、蒙棘、蔓野、蔓域,是为葛与蔹失其所依,就如这位妇人本当依于其夫,而今其夫“亡于此”,松柏已逝,又有何所依?照马氏的说法,这位妇人与葛、蔹一样都失其所依。据此而言,我们可说这用了衬托的修辞,以葛与蔹失松柏衬女子失丈夫,以葛与蔹只能蒙楚、蒙棘、蔓野、蔓域衬女子今后命运将苦不堪言。

(四)修辞精彩

除了上面提及的衬托,本诗还用了对比和设问的修辞手法。

1.对比

关于此诗前二章的前二句:“葛生蒙楚,蔹蔓于野”“葛生蒙棘,蔹蔓于域”。毛传:“兴也。葛生延而蒙楚,蔹生蔓于野,喻妇人外成于他家。”孔疏:“此二者皆是蔓草,发此蒙彼,故以喻妇人外成他家也。”这二家均以此二句为“兴”。孔疏就首章言:“葛生于此,延蔓而蒙于楚木;蔹亦生于此,延蔓而蒙于野中,以兴妇人生于父母,当外成于夫家。既外成于夫家,则当与夫偕老。今我所美之人,身无于此,我谁与居乎?独处家耳。”按修辞来说,这二章用了对比。葛、蔹虽为蔓草,尚有棘楚、地野可依可伴,对比它们,我却和你阴阳两隔,不复依傍,连一株野蔓都比不上,这位女子以后的生活将是十分的孤独,失夫之痛将与日齐延俱长。对比见反差,让我们不得不对这位女子的命运唏嘘。

2.设问

此诗前三章的三、四句“予美亡此,谁与?独处(息、旦)!”是这位妻子的自问自答。“我所爱的又长眠于此,还有谁和他(我)在一起过呢?没有,只有他(我)一个人了!”设问修辞的使用,写出了妇人失夫的内心苦痛,日后生活的“百岁”孤独,也写出妇人对长眠于此的丈夫的极度思念和担心。这内心的设问也传神地表达了这位妻子由于伤痛而精神陷入恍惚迷乱的境地,以及对死者爱之切、痛之深的缱绻之情。而更让我们震撼的是这位失夫妻子对这个设问“谁与”的回答:“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室)!”女子以百年之后与丈夫的同穴共圹来解除夫妻彼此的孤单,夫妻情之深,可窥一斑。

(五)用字精巧

本诗在写到主人公愿在度过漫长的岁月之后,与丈夫同穴的心愿:“百岁之后,归于其居”“百岁之后,归于其室”。句中的“居”和“室”二字,传统的解释都指死者的住所,亦即是坟墓。但同样是在诗经里,诗人谈及坟茔墓圹用“穴”。而这首诗,诗人独说“归于其居(室)”,这样的用语将夫妻之间真挚的感情突显无遗:活着的时候我们居住在一起,死了我们也要居住在一起。而同时,这位亡夫之“妇人专一,义之尽,情之尽”的品格亦让人肃然起敬:她“百岁之后”追求的不是与丈夫“同穴共圹”而是“同室共居”!“室”和“居”二字恰到好处地表达了这种生死两不忘,死生共一室的强烈追求。

再者,此二句中的“归”字,用得极为精妙。应该说,丈夫遭遇战乱,死于非命本是一件伤心事;妻子自己孤身一人在世间过得也是凄惨,恨不能已到“百岁”立即与死去的丈夫重聚,这在常人看来亦是一件可怜的事,但诗人借妇人之口用一“归”字,把妻子死去与丈夫同穴共圹说成是回家重聚,让我们读来有一种酸酸的凄楚。

(六)独白独特

陈澧《读诗日录》云“此诗甚悲,读之人泪下”说的就是这首诗出色的心理描写,让读诗的人随同这位妇人一起感哀。此诗所有的诗句均可视为以这位失夫女子的内心独白,妇人说丈夫坟地四围的葛蔹蔓生,棘楚丛长,丈夫却枕着角枕盖着锦衾一个人长眠于此地,想到彼此的孤单,恨不得百年之后同穴共圹而处。这段心理描写独特地反映了女子的情感特性,她看到坟地的满目荒凉——葛生蒙楚,蔹蔓于野;葛生蒙棘,蔹蔓于域。想像葬品依旧鲜艳——角枕粲兮,锦衾烂兮。想到丈夫的孤单,自己的孤苦——夏之日,冬之夜(冬之夜,夏之日),谁与?独处(息、旦)!愿望百年之后与其夫同穴而居——百岁之后,归於其居(室)!正是这位妇人的内心独白为这首诗注入了千古悲怆的情感,让诗读来悱恻伤痛,感人至深。

(七)浪漫主义

此诗的前三章叙写自己的丈夫已逝,抒写各自形单影只的悲哀,后二章陡转写到妇人自己愿意死后与丈夫共归一处。孙鑛对此这样评说:夏日冬夜下,更不着情语,陡接百岁句,煞是奇峻。生前已茫然,死后愿相见于黄泉,这是妇人思念丈夫到极点的感情的延伸和延续,也是其哀痛到极至的心理的突围和变态。生前夫妻二人恩恩爱爱,却随着丈夫的逝去而不再,如何重现生前的恩爱和甜蜜,妻子说自己可以在“百岁”之后与你重聚,再一同重温旧日情怀。这是典型的浪漫主义手法,后来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有太多对有情人在世难成眷属而寄相逢于身后的浪漫主义描写,也许其就源于这首葛生!

这又和坟地周围的景物描写、坟地荒凉的描绘等现实主义的手法相结合,熔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于一炉,是此诗艺术上的一大亮点。

(八)章法奇峻

此诗的构思亦有其妙处。一、二章的上二句先描写坟地的荒凉景物,下二句由坟地的荒凉想到亡魂的孤凉,写到自己的孤苦,三章点出丈夫的突然离去让妻子无法接受,提出“谁与”的设问,四、五两章写在度过“百岁”的夏日冬夜后妻子愿“归于其居(室)”作结,脉络相通,前后呼应而又浑然天成,可见诗人的精心构思。

三、结语

这首《葛生》是“国风”里出色的悼亡诗,其丰富而又独特的艺术风格给后世诗的叙事、抒情提供了借鉴的模本,尤其是为悼亡诗开辟了新的表现领域。

[1][5][7]毛亨.毛诗正义[A].郑玄,笺.唐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卷六)[M].北京:中华书局,1980.469.470.471.

[2]朱熹.诗集传[M].香港:中华书局香港分局,1986.172.

[3]方玉润.诗经原始[M].李先耕,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6.263.

[4][6]姚际恒.诗经通论[M].顾颉刚,标点.上海:中华书局,1958.136.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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