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翼
(福建警察学院 基础部,福建 福州 350007)
“五四”时期,冰心以《两个家庭》《斯人独憔悴》等问题小说在文坛崭露头角,同时又以《往事》《寄小读者》为总题的两大散文系列和诗集《繁星》《春水》展示了文学创作多面手的才华。新文学伊始,沈从文、茅盾、郁达夫、阿英等人对冰心在小说、小诗、散文方面的成就与特色都给予概括和肯定。解放后,对冰心问题小说、春水体小诗、冰心体散文方面的研究成果斐然,但对其散文诗的创作却较少关注和肯定。究其原因,一方面是作家本人尚未形成散文诗文体创作的理论自觉,从未提及这方面的创作感受;另一方面,散文诗介于诗与散文之间,文体边界不容易确定,导致时常被归入散文创作而忽略其艺术特性。笔者认为冰心作为优秀的文体家,忽略其在散文诗方面的创作成绩将无法客观、全面地评价其对新文学的贡献,也无法细致勾勒出散文诗作为新文体在现代文学中创立、发展的完整脉络和各具特色的创作流派。本文试从语言层面切入,探讨冰心散文诗创作的独特成就与艺术魅力。
散文诗的修辞炼句既有诗歌语言的精巧、凝练,又具有散文语言自然舒展、形象明快的特点。这使它不仅可对细节、物象、事件作细致生动的描述,还适宜灵动再现内心深处朦胧、欲说还休的心理状态。冰心的散文诗很好地体现了其所追求的“欲语又停留”的含蓄之美和自然畅达的率真个性,把自身的生命体验与外部世界深蕴的生命意味合为一体,构成其独特的语体个性。
冰心的散文诗充满魅力与其“文中有诗”的语言特点密不可分。她的描写有流水行云式的从容自在,畅达而婉约,缠绵而俊爽。同时,她还善于在文中引用、化用古诗词,追求诗情画意,语句凝练精美。发表于1921年1月《小说月报》的成名作《笑》,是新文学初期引人注目的一篇散文诗,当然,也有不少文选把它当作清新典雅的美文范本。
《笑》仅用几百字就展现了作者在苦雨孤灯下受到自然美景触发后的心理流动过程及其思考,典型地表现了散文诗的抒情特点:以突发的感触为出发点,将微妙的心灵反应和瞬间领悟展示出来,书写物我同游的想象或幻想。冰心对客观景物进行形象描绘时,自然巧妙地将古典诗文中有生命力、表现力的文言词汇融合进去,创造深邃优美的意境,使画面清新秀丽中透出古朴典雅之美。“清光”“凉云”“残滴”“萤光千点”“月儿”苦雨”“孤灯”等这些古诗文中的词语恰到好处地描绘了雨后美景,且注重词语的修饰,传达出鲜明的个体感受:云凉而滴残,雨苦而灯孤。从文言词汇吸收营养以丰富语言的方法使散文诗的语言具有诗句的清丽凝练与优雅蕴藉。
清美和谐的自然美景与苦雨孤灯下人的寂寞、孤独形成对比,不禁引发心灵波动,面对幽辉里浮现的安琪儿画像不由浮想联翩:“这笑容仿佛在那儿看见过似”,此时,作者的“外在动作”消失了,而“心灵动作”开始了:拉开默想的心幕,冰心用自然舒展的语言描绘了两幅画面:先是五年前雨后的古道旁,绿树笼罩湿烟,新月挂在树梢,一个孩子“抱着花儿,赤着脚儿,向着我微微的笑”。继之是十年前农家门前,麦垄新黄,果叶嫩绿,月出海面,一个老妇人“抱着花儿,向着我微微的笑”。先低吟童心的纯洁天真,后质朴地轻唱慈祥温柔的母爱,最后绾结全篇:“这时心下光明澄静,如登仙界,如归故乡。眼前浮现的三个笑容,一时融化在爱的调和里看不分明了。”[1]
作品超越时空和虚实,融合仙界和故乡,心契上天使者与世间凡人。冰心将灵魂抒情性的动荡完整地呈现在散文诗中,内心初始孤寂,继而感动,终于从忧郁的苦闷走向了圣洁的宁静。人性之美的清光也照亮读者的心头,只要有伟大的爱心,就会有永恒的微笑。文学艺术的价值不仅在于反映现实的苦难,更在于对苦难的超越,用爱与美的“价值真实”克服人世困厄的“事实真实”,以审美的态度超越无法回避的冲突和苦痛。冰心对“忧郁”和“烦闷”的思考实质上指向“人为什么存在”和“存在于何处”这两个古老而永恒的终极问题,是发自于存在深渊的最深层,不是每个时代,每个人都能轻易提出。只有身处时代的苦闷,感受到来自生命本体的紧张与分裂,才会萌发生命本体的存在之思。这些存在之思展示出当时中国人深层的存在状况,表达了时代深层的痛苦,在文学展示存在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文化意义,其受到当时青年的热烈响应,亦在情理之中。学者阿英在《〈谢冰心小品〉序》中曾言:“青年的读者,有不受鲁迅影响的,可是,不受冰心文字影响的,那是很少。”[2]400-401
冰心作品之美,使她的读者众多。她的语言虽融入一些古文成分,如文言词汇、骈偶句式,但遣词造句仍以自然畅达的白话和口语为本体,使用叠词、儿化词、轻声词、衬字、助词等来描绘景物,萃取口语化优美词汇来陈述。对语言的柔化和欧化处理使冰心的作品摒除了一些文言语句的老套陈腐,给人清新畅达的自然之美。几百字的《笑》中,16次用到叠音词,18次用到儿化词,并多次用“来”“的”“了”“着”等结构助词和时态助词作衬字,将意境轻柔化,节奏舒缓化,使语言舒展流畅。描绘景物的名词后加“儿”,使之亲切、轻盈,也柔化了意境。用衬字的如:“窗帘后隐隐的透进清光来”“转过身来”“一滴一滴的落到衣上来”等,加上助词“来”,使动作隐含了时间过程,感情更加绵长。而像“真没想到”“一条很长的古道”“好容易”“回头一看”“连忙”等口语词汇在散文诗中的出现,增强了语言的亲切感和流畅感。冰心在小说《遗书》里曾借“宛因”之口表述自己的语言主张:“文体方面我主张‘白话文言化’,‘中文西文化’,这‘化’字大有奥妙,不能道出的,只看作者如何运用罢了!我想如现在的作家能无形中融会古文和西文,拿来应用于新文学,必能为今日中国的文学界,放一异彩。”[3]435她也正是这样身体力行,其语言以白话为“础石”,揉合古典诗文的风韵,创造性地荟萃和活用有生命力的文言词语,散发出独特的个性魅力。赤子在《读冰心女士作品的感想中》评价她的文字是“中文西文化”,“今文古文化”,另有一种丰韵和气息,“永远是清丽和顺畅,没有一毫的生拗牵强,却又绝对不是《红楼》、《水浒》的笔法,因为她已将中国的白话文欧化了”[2]341-342。
1921年2月,冰心的散文诗《可爱的》寄给《晨报副刊》,登出来时,却以分行诗的形式排印,编者在按语中提及:“这篇小文很饶诗趣,把它一行行地分写了,放在诗栏里,也没有不可(分写连写本来无甚关系,是诗不是诗,须看文字的内容),好在我们分栏,只是分个大概,并不限定某栏必当登载怎样一类的文字;杂感栏也曾登过极饶诗趣的东西,本栏与诗栏,不是今天才打通的。”[4]可见冰心散文诗的语言具有诗的凝练含蓄之美,编者将其分行排印,转变为分行诗也觉得无大碍。
冰心的语言文白融合、散中带骈、文中有诗,其作品在描写身边日常的生活场景之后,又出神入化地返回主体的情思,记录下心理的真实境况,容纳个人审美的情感体验。例如《往事一·之七》中,用散文的句式交代了莲花的来历,以描写性的语句铺排下雨的情景,在散文式的质朴描写中又夹杂着诗歌般自由跳跃的笔致,将内在幽微的情感借助细节来充分展开,但是这种展开又是诗意化的展开,而不是客观描述,表现和营造的是审美的艺术情境而非日常生活场景。冰心先凭借散文般的语言细细描述周围的细节、场景,再用诗般灵动、跳荡的语言把读者引进诗意中心,记录下内心的呼喊,将外在的场景变为内心的映照。冰心在散文诗创作中,所用的基本词汇与语法都以流畅自然的白话为主,用以描述现实生活中多种矛盾的烦扰和纠结,同时又合理吸收和融化一些文言词语、句式,凝练含蓄地暗合、呼应丰富的心灵世界,既有散文语言自然流畅、形象鲜明的优点,又具备诗歌语言的含蓄典雅,这些增强了冰心语言的艺术表现力,既涵盖了散文诗语体的共性,也体现出语言风格的个性。
诗人泰戈尔描绘散文诗的语言韵律是:“当女舞蹈家穿着令人目眩的衣服翩翩起舞时,我们知道,她的每一个舞姿都是教就的。从另一方面说娇媚是差不多所有女性的本性。她们的动作有着自己的韵律。这个韵律不是教就的,是固有的。散文诗中的韵律也是如此:它不是没有条理的,杂乱无章的,而是有节奏的。”[5]散文诗的语言韵律不如自由诗表现得那么明显,它的韵律是内部的,在自然流露中流动着独特的韵律感,富有内在的音乐美。郭沫若认为散文诗这种内在的韵律是“情绪的自然消涨”,只能“诉诸心而不诉诸耳”,是具有内在音乐精神的“裸体的美人”[6]。散文诗的语言节奏主要是内在节奏,包括情绪节奏和言语因素的独特组合。穆木天在《谭诗——寄沫若的一封信》中也曾讨论散文诗的旋律:“读马拉美(Sté pha ne Mallarmé)的《烟管》(la Pipe),它的调子总是诗的律动。散文诗是旋律形式一种,如可罗迭尔(Claudel)的节句(Verset)为旋律的形式之一种一样。我认为散文诗不是散文,poè meen prose不是prose,散文诗是旋律形式之一种,是合乎一种内容的诗的表现形式。”[7]
冰心在创作中十分重视语言外在的节奏感与音律美。汉语的特点抑扬顿挫,富于节奏感。冰心通过巧妙的平仄安排,恰当选用双声、叠韵、儿化、叠音等语词组合,配合排比、对称等句式,使语言抑扬顿挫、委婉曲折,在自然流畅表达语言情韵律动的同时,注意语言外部和谐流畅的节奏感和音律对内容的配合与回应。例如冰心在《回忆》里,以精巧自然的文字再现了记忆和现实相融合的画卷,把内心情思与自身遭际沟通起来,赋予抽象情绪和生活经验以具形和情韵。冰心的语言适当地欧化,句子灵活、婉转,具有自然跳动的韵律感,给人以亲切、轻松、活泼的美感同时,也使人感受到字里行间流淌的音律美。如《一朵白蔷薇》《冰神》等作品其承转、呼应、抑扬、缓急、轻重都自然有致、可吟可诵。
冰心的散文诗注意语言外在节奏感和音律美的同时,更专注于语言的内在韵律美,追求内在情思旋律与语言流动的配合,体现其语言节奏对内容的重视。她专注于外在语音对思想内容的呼应与回响,正如英国诗人亚历山大·蒲伯所说的那样“声音应是意义的回声”[8]。冰心以顺乎内心情感的律动来组织语言,让语言情韵之美从心灵对题材的精微感觉里去自然流淌,使情感能在无拘的语言中得以自在地流露、表达。《往事二·之三》中,冰心除了让双声叠韵等外在语音上的节奏来配合语言的流动外,还靠句式、语调、语速等形式帮助传达内部情感的节奏旋律,较多在句法上采用复沓、排比、对称、反复等修辞手法,使“言之长短”与“声之高下”配合内在情思而婉转流淌。任自己的思想驰骋神游,符合现代人瞬间变化的复杂意绪。凭借语言外在的音乐性又如何能从“天国泥犁”泛入“七宝莲池”,再去“参谒白玉帝座”,最终回归“万能的上帝”!这里既充溢着文言的情韵之美,但也涌动着飘忽的情绪流,以内在节奏秩序为主导的“内在律”更能展示现代人波动不拘的意识世界。文学语言是作家自觉的艺术加工,这种“自觉”受内心情感节奏的支配,是心灵应和外部世界而产生的艺术共鸣。冰心的内在情绪节奏在笔下自然溢出,不以诗的分行为单位,而以情绪为单位。“这一切,融合着无限之生,一刹那顷,此时此地的,宇宙中流动的光辉,是幽忧,是彻悟,都已宛宛氤氲,超凡入胜。”[3]480自然舒放的语言使情绪节奏从语言形式节奏中解放出来,引领着或长或短、或偶或奇的字句,摇曳多姿地展现微妙的心灵反应和瞬间体悟。语言的流动默契地配合着情思的流徙,意到笔随,情感自然真挚。这般灵动的思绪在不拘格律、不拘成法的字里行间流畅自如地传达,于参差中体现和谐,于变化中显示统一,情感律动的节奏之美远胜于字词格律的节奏之美和句型整饬匀称的形式之美,达到“情绪多于文字”的境界。
冰心散文诗中的情感旋律不会如她的小诗创作那样因考虑分行而被打断,因而内在情韵通达流畅,语言配合内部情思的起伏消长而自然律动,如“行云流水”,“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东坡志林·答谢民师书》)。她的散文诗语言融汇文、白、中、西之长,以独有的内在韵律之美书写自我生命体验,其内在情韵的音乐性更多需要心灵去体会,而不能仅靠耳朵的聆听。
冰心曾告诉读者:“我的‘诗的女神’只是一个。‘满蕴着温柔,微带着忧愁’的,就让她这样的抒写也好。”[9]她的散文诗语言满蕴着深情,且富有哲理的意味。她不满足主观抒情的效果,还追求诗思的提炼和凝聚,不仅使人动情,更使人凝思遥想。1923年,冰心就翻译了纪伯伦的《先知》,这也是她的第一部英译作品,“那满含着东方气息的超妙的哲理和流丽的文词,予我以极深的印象”[10]。后来,她还翻译了纪伯伦的另一部散文诗集《沙与沫》。好的作品不仅情感上打动人,还能在知性层面启发人,甚至在灵魂深处给予人以震撼。例如《往事一·之七》中冰心先细致描述周围的场景:
徘徊了一会子,窗外雷声作了,大雨接着就来,愈下愈大。那朵红莲,被那繁密的雨点,打得左右攲斜。在无遮蔽的天空之下,我不敢下阶去,也无法可想。
对屋里母亲唤着,我连忙走过去,坐在母亲旁边——一回头忽然看见红莲旁边的一个大荷叶,慢慢的倾侧了下来,正覆盖在红莲上面……我不宁的心绪散尽了!
雨势并不减退,红莲却不动摇了。雨点不住的打着,只能在勇敢慈怜的荷花上面,聚了些流转无力的水珠。[3]464
冰心写景善于抓住最重要的特征略加点染,再以抒情性的语言把读者带入一个由浓缩放射性意义的诗意中心:“母亲呵!你是莲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来了,除了你,谁是我在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3]464对生活和生命的感悟,特别是内宇宙含蓄、微妙的情感,确实难以准确地表达或形象地传达给读者,需要对细节和场景的描写,对周遭事物关系的交代,但又不能拘泥于现实物象或场景,而是以此为桥梁,通过书写客观景象的心理体验来展开复杂的内心世界,暗示出丰富灵动、精微深奥的心灵世界。
冰心对情节的概括性交代和对莲花的抒情性描写,既不是单纯抒情性的,也不是故事性的展开,而是情理交融,蕴藏深意。她的语言较之散文的语言无疑更经济、含蓄、紧凑。“散文诗浓缩情节,强化情绪,用短小的篇幅包容深广的内容,比之散文更为精粹、凝练。散文诗的叙述是点式或片段式,甚至是诗意的叙述,而散文则多是过程性叙事、再现性的叙述,叙事本身就可以是主要目的。”[11]69冰心的散文诗中,叙事只是手段,故而她不做平面化的叙事,而是注重意象的营造和象征的妙用。“或者,只将引入的情节作为桥梁,通过它抒发一份情怀,启发一种哲思。叙事只是手段,抒情与哲理才是目的。”[11]69冰心的散文诗不追求情节的完整,既依傍叙述,又超越叙述,不着重铺叙事件过程,也不完整详尽描写,事件、景物或人物只是一掠而过或某种概括性点染,唯有蕴含生命体验的细节:“雨点不住的打着,只能在勇敢慈怜的荷叶上面,聚了些流转无力的水珠”[3]464才是书写的关键。荷叶为莲花独自抵御暴风雨吹打的描写构成暗示性的意象和象征化的情境,深情揭示作者生命体验中母爱处变不惊、勇于担当、柔韧刚强、自我牺牲的精神品性。冰心后来在《关于女人》等散文里也有相似的题旨意蕴,但与这篇散文诗相比,都缺少了浓郁的抒情意味和普遍的哲理性。法国诗人波德莱尔认为:“文学应该到一种更好的氛围中锤炼它的力量。”[12]
冰心正是通过象征性的语言艺术赋予作品知性的内涵和智性之美。历史说的是个别的,诗写的是普遍的,诗更接近于哲学。海德格尔有句名言:“诗歌与哲学是近邻”。诗的后面如果没有哲学就不易达到深广的境界。冰心的散文诗多层次、多角度地力求实现这一要求,诗意地抒发情感,深刻地揭示哲理。她的叙事与写人并不限于和抒情融合,更多的是为了揭示普遍的哲理。在《往事一·十四》中,姐弟圈坐,仰望星河,展开对话。冰心通过三个弟弟对大海的不同感受与描绘,体现各自不同的个性和追求,更重要的是用暗示性语言创造复杂多义的意象,把读者从生活的普通物象“大海”引向哲理的“人生”思考层面。作品开头,两次提到嫌海太单调,因此搁笔,默然无语。通过与弟弟们的对话,展现大海的温柔而沉静、超绝而威严的性格和虚怀而广博的胸怀、品性。散文诗对海的描写极为简洁,点到即止。冰心笔下大海的风姿与品性,其实是作者心中的理想人格,表面写大海,实为寄托人生感受和理想追求。从最初嫌海“太单调了”而引发讨论,到结尾“反复地寻味——思想”作结,启迪人们去发现、挖掘生活中的美和潜在的无限力量,扩大了作品的内涵容量,也增加寓意的哲理性,给读者更多的暗示和思考空间。
鲁迅的散文诗语言也富含深意,其中缠夹大量文言虚字,如《希望》中短短的篇章插入许多转折性虚词——8个“然而”和5个“但”,造成语言节奏的“迂缓结鴂”[13],形成沉郁冷峻的语言风格。相比,冰心即使隽永哲思的语言也显得清丽畅达,虽在思想的深广度上不能与鲁迅相比,但易为读者接受。冰心发挥丰富的想象创造美好的艺术境界,在优美的意境中提出对人生问题的思考和对存在价值的探寻。《山中杂感》这样描述:“岩石点头,草花欢笑。造物者呵!我们星驰的前途,路站上,请你再遥遥的安置下几个早晨的深谷!”[3]218语言的清丽优美并不影响她对存在意义的追寻:“陡绝的岩上,树根盘结里,只有我俯视一切。——无限的宇宙里,人和物质的山,水,远村,云树,又如何比得起?然而人的思想可以超越到太空里去,它们却永远只在地面上。”[3]218在美好的情境中,作者抒发了体验自我生命力和探索浩瀚宇宙的自豪感。
冰心的散文诗往往能在如诗似画的抒情美感里从容传达内心世界的玄妙和理性感悟。如《霞》中,由英文《读者文摘》上的句子而引发思考:“一个生命到了‘只是近黄昏’的时节,落霞也许会使人留恋,惆怅。但人类的生命是永不止息的。地球不停地绕着太阳自转。东方不亮西方亮,我窗前的晚霞,正向美国东岸的慰冰湖上走去……”[14]散文诗至此戛然而止,余味悠长,倾诉对美好自然珍爱之情的同时也揭示其深藏的人生智慧。冰心散文诗所写的人、事、物多数是象征意义上的,目的是为引发作者的情思,这些人物、事件或景象的“点”或“面”都与作者内心某些意绪相通,一经触动,就引发了强烈的情绪波动。如《往事一·之一》里,通过朋友提及“来生”而引发对生命历程与价值的思索:“假如生命是乏味的,我怕有来生。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生已是满足的了!”[3]459她的作品不仅折射出内在心灵真实、美好的光辉,还搭建情感的云梯,承担起将受压抑、摧残的生命上升到澄明、理想之境的精神使命。沈从文这样概括她的影响:“冰心女士的作品,以一种奇迹的模样出现,生着翅膀,飞到各个青年男女的心上去,成为无数欢乐的恩物,冰心女士的名字,也成为无人不知的名字了。”[2]196
冰心觉得自己的笔力宜散文而不宜诗,她在《我的文学生活》《关于散文》《谈散文》《漫谈散文》诸篇里多次说明喜爱散文的理由是散文比诗自由灵活,更便于即兴抒写真情实感,及时感应人生的变幻多姿,充分葆有美感的鲜活生趣。冰心并非不喜欢或不擅于诗歌创作,最早的小诗集《繁星》《春水》曾风靡一时,后来也发表了不少自由诗。只是小诗的篇幅太短,自由诗的形式束缚又较多,而散文诗保存了诗的内容而采用散文体式,以诗意的语言更好地表达出作品的内容和韵味,既吸收诗表达主观心灵和意绪的功能,又有散文自由舒展、描写颂物的特长。冰心不自觉中创作了不少优秀的散文诗作品,只是散文诗的外在体式与散文相似,导致她的散文诗常混在散文里没有加以辨别,也鲜有研究者专门论及她这方面的艺术成就。众多周知,冰心早年阅读了泰戈尔的散文诗集《吉檀迦利》《园丁集》《新月集》等,还翻译了泰戈尔的散文诗集,并坦诚自己的写作受到泰翁的影响。多数人只看到她提及的《繁星》《春水》受到泰戈尔的启发,其实,她的散文诗创作亦深受影响,冰心被徐志摩认为是神形毕肖的泰戈尔的私淑弟子,最得泰氏思想和艺术的精髓。冰心深谙“因情立体,即体成势”的创作规律,顺应情思涌动而设体蓄势,根据不同的内容与情思创作了小说、小诗、自由诗、散文、散文诗等不同的文学体裁,不愧为涉猎广泛的文体家。
注 释:
[1]冰心.笑[J].小说月报,1921,12(1).
[2]范伯群,等.冰心研究资料[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
[3]卓如.冰心全集:第一册[M].福州:海峡出版发行集团,海峡文艺出版社,2012.
[4]卓如.冰心全集:第四册[M].福州:海峡出版发行集团,海峡文艺出版社,2012:158.
[5]泰戈尔.泰戈尔论文学[M].倪培耕,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141.
[6]郭沫若.郭沫若全集:第十五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337-338.
[7]陈淳,刘象愚.穆木天文学评论选集[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139-140.
[8]聂珍钊.英语诗歌形式导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139.
[9]卓如.冰心全集:第二册[M].福州:海峡出版发行集团,海峡文艺出版社,2012:91.
[10]卓如.冰心全集:第九册[M].福州:海峡出版发行集团,海峡文艺出版社,2012:3-4.
[11]张翼.中国现代散文诗的诗学研究[D].福州:福建师范大学,2011.
[12]波德莱尔.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M].郭宏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50.
[13]李欧梵.铁屋中的呐喊[M].尹慧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60.
[14]卓如.冰心全集:第六册[M].福州:海峡出版发行集团,海峡文艺出版社,2012:394-3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