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雠一本传记文学

2018-03-07 17:00刘江滨
文学自由谈 2018年3期
关键词:芊芊元稹压轴

刘江滨

几十年的编辑生涯养成了一个积习,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视舛误为寇仇,读书但凡发现硬伤或错谬,即如粥中见鼠矢,菜上落苍蝇,引起心理上的不适。如今无错不成书,图书出版也有万分之一的容错率,见惯不惊,“落花流水春去也”,别太不像话就行。但最近我就遇到了一部太不像话的书,是光明日报出版社2013年11月出版的传记文学《白居易传》。这部作品实在突破了我忍耐的底线——书咋可以这样写?这样出?终是没有忍住,给《白居易传》当一回校雠,罗列出来,请诸公围观。

1、18页,“不久后的一天,白季庚从徐州官所回到家中,带来书信一封,原来是在宣州溧水任县令的叔父白季康的来信。白居易打开信件,仔细阅读:季庚吾弟并夫人及诸侄:……弟在越中……兄白季康于宣州溧水。”看明白了吗?作者称白季康是白居易的叔父,但信里白季康既叫白居易父亲 “吾弟”,又自称“弟”,他到底是白居易的叔父还是伯父?难道和英文一样,叔父和伯父可以同用,不必分得太清?反正我是蒙圈了。

2、28页,“白季康说:‘贤侄,京城人地生疏,米贵如油,房贵于金,可不是我们能住得起的地方。’白居易说:‘贤侄已做好了流浪京城的准备。到了京城,没有地方住,就以地为床,以天为被。’”此时,白居易已是弱冠之年,老大不小了,却自称“贤侄”,小白的圣贤书都白读了?连自谦都不懂?

3、57页,“李逢吉年过四十,圆脸方额,天庭饱满,鼻梁突兀,眼睛迥然有神,是一个精明强干、老成持重、左右逢圆之人,见白居易肯屈尊求于自己,于是也不计较他冒然拜访的唐突……”这段文字不长,却出现三个明显的错字,“迥然”当为“炯然”,“左右逢圆”当为“左右逢源”,“冒然”当为“贸然”。书中类似的文字差错所在多有,如癣如疥,实在碍眼,余不一一。

4、87页,“元稹说:‘唐德宗刚刚驾崩,顺宗登基……’”元稹可以说“德宗”,因为“德宗”是其时已死的皇帝李适的庙号,但不可以说“顺宗”,因为这个“顺宗”是当时还活着的当朝皇帝李诵,你怎么能够称他死后的庙号?活得不耐烦了?况且皇帝还没死,你就知道他的庙号了?

5、109页,“一次,白居易与陈鸿、王质夫、马造等人闲聊,陈鸿说:‘居易兄,你听说了吗?’”古人的名字有名有字,一般称呼对方不能直呼其名,要敬称其字,否则不恭,除非你是长辈。这是常识。但这位陈鸿,既非白居易的长辈,又非其“闺蜜”,焉能称“居易兄”?应叫“乐天兄”才是。此书中凡是称白居易为兄的,几乎全是“居易兄”,看来不是一时笔误。还是这位陈鸿,竟然当面称白居易为“白某”:“白某屡次场屋之文章,为天下读书人所传诵。”这实属大不敬了!现如今我们称他人为“×某”,多属蔑称,或自称“×某”则属谦称,而当面称白居易为“白某”,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6、109页,“白居易也高兴地说:‘实不相瞒,来周至出任周至尉,情绪落寞,没料在诸位的激发下,写出来《长恨歌》这首压轴之作,这是我最感欣慰的事情。’”何为“压轴”?这是一个戏曲术语,指一场折子戏演出中倒数第二个出场的剧目。《长恨歌》是诗不是戏,怎么出来个“压轴之作”?让人如坠五里雾中。思之再三,恍然大悟,莫非这个“压轴之作”应为“压卷之作”之误?那么何为“压卷之作”?元人《唐诗鼓吹》云:“以柳子厚《登柳州城楼》诗,寘之篇首,此诗果足以压卷欤。”据此可知,压卷之作是指最好的、排在第一的作品。那么问题来了,如将“压轴之作”改为“压卷之作”是否就合适了呢?依然不可!这首《长恨歌》是在所有唐诗中压卷,还是在白诗中压卷?不管压谁的卷,这话都不能由诗人自己说出,而应由别人评价,否则,诗人的脸皮得有多厚?

7、123页,“元稹赴京,与白居易共话离别二年情状,感慨万端,他们的友情日益厚重。由于都青春年少,刚步入朝廷不久,不觉都想着要趁早干出几件像样的事情来。”这一年是元和四年,公元809年,白居易37周岁,年近不惑,怎么还“青春年少”?莫非作者是按现今联合国制订的标准,45岁以前都属于青年?按照这个逻辑,我们称一个45岁的人“青春年少”,岂不眼镜跌碎了一地?

8、216页,“樊素说完坐在琴前,认真弹奏起来,她芊芊玉指,如葱之白,指法熟练,如行云流水。”“芊芊”是指草木茂盛之意,如范成大诗《劳畲耕》:“麦穗黄剪剪,豆苗绿芊芊。”樊素的手指像草木一样茂盛?不像话嘛。显然,“芊芊”应为“纤纤”。“纤纤”是指女子手指细长柔美,如《古诗十九首》云:“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9、235页,被贬谪的白居易回京,其夫人的二位兄长杨虞卿与杨汝士来家看望。“涕泪过后,白居易说:‘虞卿兄,当年我凄怆出京,你骑马出城前来相送,令我和舍妹好生感动。’”白夫人是杨虞卿的妹妹,怎么白居易称自己老婆为“舍妹”呢?这“舍妹”应该是杨虞卿对白居易这么说才对。对方的妹妹应尊称为“令妹”,自己的妻子应用谦辞“贱内”“拙荆”等。

10、239页,“初回京师,一切都新奇有趣。白居易常常在散朝之后,或是闲暇之时,拜访故交旧友,这样,在他的周围,又逐渐聚集了一群正直的文人雅士,凝聚起一股正义的力量。白居易在这些人中堪称鹤立鸡群。”在这里,“鹤立鸡群”明显用词不当。白居易身边这些同道并非普通的等闲之辈,作者以鸡喻之,有伤大雅,缺乏尊重,白老先生如果在世也断不会首肯。如果用“领袖群伦”岂不皆大欢喜?

11、248页,白居易在朝堂之上看到牛李两党互相攻讦,龂龂相争,哓哓不休,不识大体,罔顾国器,内心十分焦虑,开口相劝,结果,“白居易之言虽然铮铮,然听者渺渺”。“铮铮”是金属撞击发出的悦耳声音,作者是想说白居易的声音悦耳动听吗?当然不是,一位皤然老翁的声音定然不会太悦耳吧。有一个成语叫作“言者谆谆,听者藐藐”,或许才是作者想要真正表达的意思。

12、283页,“尽管天下人对元稹为相一片唏嘘之声,但白居易仍然希望,元稹既已为相,就要励精图治的辅助皇上……也才能平复天下人的质疑。”“唏嘘”是指哭泣后不自主地急促呼吸、抽搭,难道哭得上不来气是唐人表达不满情绪的方式?

13、289页,白居易与好友元稹发生龃龉,“白居易说:‘你好自为之吧,恕我直言,贤弟已不是往日的贤弟了,阿弥陀佛。贤弟当政,吾当卸甲归田矣!’”众所周知,“解甲归田”是个成语,意指军人或将军脱下战袍,回家种田。白居易从未从军,即使退出官场,归隐山林,也不能用“解甲归田”一词。那么书中的这个“卸甲归田”又是一个什么东东? 显然,作者把“解甲”的“解”(jiě)念成“卸”了,故而弄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卸甲归田”。

14、309页,“夏日,钱塘湖畔,人流涌动,人人挥汗如雨……白居易像普通百姓一样,担土筑堤,年过半百却不逊年轻小伙……湖堤经过一年左右的修建,终于建成。这就是白堤,也称白公堤。”白堤,原名叫白沙堤,白居易在《钱塘湖春行》一诗中有句:“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荫里白沙堤。”在白居易来杭州任职前就已存在,跟白居易没有任何关系。白居易在杭州的确修过一个堤,是在另一处,今已杳不可寻,这在学界已成定论。民间人云亦云则可,传记作者怎可不做任何考究,任意信口开河呢?即使是写历史小说,也不能在重要的史实方面虚构或篡改。

15、364页,白居易好友刘禹锡病逝,“有一年轻后生陪同吊丧,此人生得风流蕴藉,格外引人注目,白居易一问,才知道是刘禹锡的门生温庭筠。”读了这一段,不仅哑然失笑。“风流蕴藉”指人俊逸潇洒、才华横溢,这个词若用在王维身上很恰当,如唐《集异记·王维》云:“维风流蕴藉,语言谐戏,大为诸贵之所钦瞩。”因为王维颜值很高,是位美男子。或用在宋玉、李白等人身上亦可,独不能形容温庭筠。温有个绰号叫“温钟馗”,是个有名的丑男。作者是不知道温庭筠相貌丑陋,还是不知“风流蕴藉”是什么意思?

读完此书,必须承认,作者还是很有才气的,不然我也不会卒读。但是,一部书中出现如此多的硬伤和错谬,说明作者的学养实在有限,功底实在太薄。作者在序中说:“在创作此书的过程中,著者力求做到严谨,同时又望通俗晓畅,雅俗共赏。”作者可能真的“力求”了,但力有不逮,又奈若何?写古代文人传记或以之为题材写作小说,一个最基本的要求就是作者要有一定的学术素养和历史知识,否则,最好不要涉足此类体裁,免得丢乖露丑,贻笑大方。另外,一部书破绽百出,伤痕累累,出版社的编校也难辞其咎,不以鲁鱼亥豕为意,难免灾梨祸枣,各种关口形同虚设,没有校雠的眼力和实力,不如干脆上街摆摊去!至此,不禁想起张中行、周振甫这样的前辈编辑,他们都是满腹经纶的大学者、大作家,令我侪高山仰止,他们的编辑功夫是如何修炼的?难道我们今天不能见贤思齐,只能徒做河伯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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