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渊
(无锡商业职业技术学院 商学院,江苏 无锡 214153)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1888-1923)的短篇小说《一杯茶》是其短篇小说集《鸽巢》中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写的是西方中产阶级社会生活中的一段插曲。主人公罗斯玛丽是一名养尊处优的富家少妇,逛街购物之余,也欣赏最新出版的文艺作品,甚至还在家中举办茶会,谈论文艺。一个冬天的傍晚,罗斯玛丽买了鲜花之后去一家古玩店闲逛,看上了一个精致的小珐琅盒子,却因价格偏高、不敢轻易做主而怏怏不乐地离开了小店。正当她望着雨中的天空怅然若失、闷闷不乐时,一位饥寒交迫、流浪街头的穷姑娘向她讨一杯茶钱。这位突然出现的姑娘及其窘迫状况使罗斯玛丽想起了自己在文艺作品中读到过的某些类似场景。她怀着复杂的心情,决心做一回救星,主动提出带穷姑娘回家,好让她享受一下温暖的生活,这样自己也可以成为人们谈论的热门话题。由于社会地位过分悬殊,罗斯玛丽对讨饭姑娘的照顾并不到位,不仅交谈过程不够融洽,甚至忽视了穷姑娘对食物和水的急切需要,差点使她晕了过去。最后,她们之间总算建立了某种和谐的关系,谈话也渐入佳境,似乎流行小说和戏剧中渲染的那种传奇式的救助故事就要水到渠成了。恰在此时,罗斯玛丽的丈夫菲利普回来了。他一方面要求妻子对眼前的事情做出一个满意的解释,另一方面不失时机地表达了自己对穷姑娘的评价:“漂亮!确实可爱!看得大吃一惊!”[1]364他的立场十分明确:收留这个讨饭姑娘是根本行不通的,而且晚饭之前必须处理完毕。罗斯玛丽很快意识到把一个漂亮姑娘养在家里会对自己的地位构成威胁,权衡得失之后,她拿出三个英镑把那个穷姑娘打发走了。紧接着,罗斯玛丽重新梳妆打扮一番,来到书房,先告诉丈夫事情已经处理完毕,然后风情万种地向丈夫撒娇,向他要二十八个金币去买那个漂亮的小珐琅盒子。丈夫痛快地答应了,罗斯玛丽却忧心忡忡地问丈夫:“我漂亮吗?”[1]366这样一篇情节简单的小说,究竟要表达什么呢?
对于短篇小说《一杯茶》的主题思想所涉及的范围,国内外的学者已经发表了不少见解。维基百科将国外学者的见解总结为三点:阶级意识(class consciousness)、女性主义(feminism)、物质主义(materialism)[2]。国内学者的观点稍有不同。李维屏、宋建福等指出,这篇短篇小说“涉及贫富差异和女性经历的双重主题”[3]295。汪艾文论述了这篇小说的多重主题,指出小说虽然情节简单,但是构思巧妙,同时揭示了三个不同的主题:“男权主义社会对女性的压迫、阶级意识和人性的本质。”[4]106综观这些提法,女性主义、女性经历、男权主义社会对女性的压迫虽然各自的侧重点稍有不同,但大体上强调的都是没有独立地位的女性在男权社会中的艰难境遇。物质主义强调的是罗斯玛丽一家的奢华生活以及罗斯玛丽消费英雄式的狂购行为。人性本质的提法认为,罗斯玛丽收留穷姑娘“是和她的个性相吻合,同时也是人性的一种自然流露。”[4]107她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习惯于把自己的生活加以美化,或者说梦幻化。”[4]107但是,把罗斯玛丽收留穷姑娘这一行为仅仅解释为人性的自然流露,仅仅说她的本性是善良的,有点流于肤浅,给人意犹未尽之感。如果用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对罗斯玛丽收留穷姑娘的动机进行分析,就能更清楚地理解罗斯玛丽的悲剧人生及其根源。
美国著名心理学家亚伯拉罕·马斯洛(1908—1970)的需要层次理论,是他的人格理论的核心。在他看来,人的需要从低到高分为五个等级:生理需要、安全需要、归属和爱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自我实现的需要。[5]117马斯洛进一步指出,人类的这五种与生俱来的需要是激励和指引个体行为的力量;所有生物都需要食物和水,但只有人类具有自我实现的需要;人类总是先满足低一级的需要,之后高级需要才有可能出现;高级需要比低级需要复杂,因此满足高级需要得借助于较好的外部社会、经济和政治条件[5]118。在短篇小说《一杯茶》中,穷姑娘以讨饭为生,急于满足自己最低一级的需要,所以她只向罗斯玛丽讨一杯茶钱;罗斯玛丽的生理需要、安全需要、归属和爱的需要、尊重的需要都已经得到全部或者部分满足,唯一的缺憾就是自我实现的需要尚未得到满足。为了实现自我的价值,罗斯玛丽试图扮演一次救助者的角色,借此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和影响,但却因为自己经济上不独立,无法面对并应付复杂狡诈的社会现实,最后只能草草收场,以便保住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因为这地位能保障她满足一到四级的需要。罗斯玛丽实现自我价值的努力和失败,是这篇小说的主题思想之所在。无论是阶级意识、女性主义、物质主义,还是女性经历、贫富差别,人性的流露,都是表面现象,都没有触及罗斯玛丽作为一个人所处的困境和悲剧。而且,从实现自我价值的角度出发去探讨罗斯玛丽的困境和悲剧,就可以发现这篇小说的普遍意义: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自我实现的需要并不总是能够得到满足的。
《一杯茶》的情节平淡无奇,矛盾和冲突也不激烈,以罗斯玛丽实现自我价值的努力过程为轨迹,可以将小说分为七个相对独立而又紧密相连的片段。第一个片段是对罗斯玛丽的生活方式和购物风格的全面展示,既有总体介绍,也有绘声绘色的描写,把一个惯于显示身份的中产阶级少妇活生生地摆在读者面前。她有颐指气使、神气活现的一面,同时也是一个消费英雄。第二个片段写的是罗斯玛丽在库松街上一家古玩店不太愉快的购物经历。罗斯玛丽并非是一个毫无品位的女人。一个冬日的下午,她在自己喜欢的一家古玩店里看中了一个小巧的珐琅盒子,爱不释手,久久不愿离去。精明的店员乘机开价二十八个金币,罗斯玛丽觉得太贵,不敢擅自做主,只好叮嘱店员先给她留着,然后走出店铺。然而,站在店外的台阶上,她的心里充满了莫名的痛苦和懊恼。在此,曼斯菲尔德用一段景物描写来衬托罗斯玛丽的郁闷心情:“正是冬天的下午。下雨了。下雨天显得灰蒙蒙的,好像天就要黑了。空气里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意,刚亮起的路灯看上去暗淡得很。对过房子的灯火也是一片黯淡,朦朦胧胧的,大有惋惜之意。”[1]358莫名的懊恼和痛苦使得罗斯玛丽久久不愿意走下人行道,上车回家。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恰在此时,一个又黑又瘦的年轻姑娘像幽灵一样出现在她的面前,向她讨要一杯茶钱。
第三个片段的核心是罗斯玛丽决定带穷姑娘回家,让她享受温暖的生活。穷姑娘的突然出现使罗斯玛丽的沮丧心情开始好转。她感觉这是一次奇遇,顿时精神大振。生活刚才还是那么的黯淡无光,现在突然明亮了起来。一方面,她想起了自己读过的小说、看过的戏剧中的类似情节和场景,产生了扮演一个救助者的美好情愫和强烈冲动。另一方面,她的决定也有功利性的考虑。她预感到自己的勇敢行为将引起朋友们的关注和社交圈的热议。对于她把穷姑娘带回家的动机,学者们也提出了不同的解释:迅速膨胀的虚荣心[1]357;同情、虚荣以及猎奇的复杂心理[3]296;一时心血来潮,同时也是人性的自然流露[4]107。这些解释虽然都不无道理,但同时却都带有对罗斯玛丽的偏见,没有从一个正常人的需要出发来解释她的行为。作为上述这些情绪的主体,罗斯玛丽追求的正是自己自我价值的实现。
第四个片段写的是罗斯玛丽怎样帮助穷姑娘适应豪华舒适的新环境。罗斯玛丽完全是主动的,而穷姑娘则完全处于被动地位。穷姑娘是被罗斯玛丽半抱半拉着领进门的,然后就直接被领到了楼上的卧室。面对豪华的房间和陈设,穷姑娘眼花缭乱,不知所措。罗斯玛丽一边安慰她,一边把她抱起来放到一个炉火边的摇椅里,又帮她脱去湿漉漉的帽子和外衣。遗憾的是,罗斯玛丽忽视了穷姑娘和她自己之间的根本差别:穷姑娘还饿着肚子呢,急需喝茶吃东西,满足最低级而又最基本的生理需要;而罗斯玛丽是在努力尝试实现自我价值,满足最高层次的需要。这一矛盾直接导致穷姑娘又快又轻又怪地说话了:“很抱歉,夫人。可我就要昏过去了。夫人,要是我没有什么东西吃的话,就要昏倒了。”[1]362这话极具效果,使罗斯玛丽意识到了自己的糊涂,故事也进入了第五个片段。罗斯玛丽马上吩咐仆人上茶和白兰地,一边跪在椅子旁边递手绢,搂住穷姑娘瘦弱的肩膀安慰她。等受宠若惊、无所适从、大哭大叫的穷姑娘安静下来后,罗斯玛丽侍候她一边喝茶,一边吃三明治、面包、奶油和糖。她还表现得特别善解人意,故意看着别处,好让穷姑娘不会感到窘迫。大餐之后,穷姑娘精神恢复了,罗斯玛丽开始柔声地问话了。
第六个片段主要写的是罗斯玛丽的丈夫菲利普对穷姑娘的态度和评价。罗斯玛丽的问话刚开了个头,丈夫菲利普就回家了。他很快就从穷姑娘的面貌、衣着和举止上猜出了大概,便把罗斯玛丽叫到书房说话,要她解释穷姑娘是谁,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当他得知妻子准备收留穷姑娘时,他说妻子肯定是疯了,并明确表示妻子的主意绝对行不通。当妻子以自己需要为理由反驳时,他却抛出了自己对穷姑娘的评价:“她确实长得可爱。你再去看看,宝贝儿。我刚进你房间就看得大吃一惊。”[1]364同时,菲利普也十分客气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晚饭之前必须有个明确的结果。伴随着菲利普的强势和逼迫,故事进入了第七个片段。罗斯玛丽从书房出来后,敏锐地意识到把一个漂亮姑娘养在家里对自己来说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便径直来到自己的小书房,取出三英镑,回到卧室将穷姑娘史密斯小姐打发走了。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作者只字未提打发的过程,任凭读者去想象。穷姑娘的离开意味着罗斯玛丽实现自我价值的努力归于失败,她便退而求其次,重新梳妆打扮一番,到书房去找丈夫说话。她先是倚着门框告诉丈夫史密斯小姐已经离开了。紧接着,她向他百般撒娇,以便获得二十八个金币去买那个小巧的珐琅盒子。丈夫大方地答应了,她又忧心忡忡地问丈夫:“我漂亮吗?”[1]366罗斯玛丽这样做,实际上是在满足自己的较低层次的需要。她既需要购物,也需要丈夫的爱和尊重。而这种爱与尊重是真是假,似乎不在她考虑的范围之内。她的这种选择表明,她已经明白自己的高层次需要是不可能得到满足的,只能退而求其次,抓住一切机会满足较低层次的需要。
首先,罗斯玛丽对社会现实没有足够的认识。罗斯玛丽作为中产阶级少妇,家庭经济条件优越,对于阶级差别、贫富差距没有什么概念。她的所有关于社会的知识,都来源于她阅读的小说和观看的戏剧,所以才会导致她对生活的理想化和幻想化认识。她对自己所处的阶级的成员及其本性毫无了解,这一点从她对丈夫的了解上就可见一斑。她对花店和古玩店的伙计们也不够了解,只知道对他们发号施令,在他们面前颐指气使。特别要提及的是,她对自己企图关心的对象史密斯小姐也不够了解。罗斯玛丽对穷姑娘的处境感到十分好奇,不明白穷姑娘为什么没有钱,为什么要讨饭。她不仅忽略了穷姑娘对食物和水的急切需要,害得穷姑娘差点晕了过去,还强行实施自己想象出来的一套关心和爱护的模式。结果适得其反,穷姑娘面对罗斯玛丽一系列机械的关心和爱护动作,无所适从,甚至大哭大叫,说自己都快不想活了。
其次,罗斯玛丽对自己的社会经济地位缺乏清醒的认识。作为中产阶级家庭的妻子和女主人,罗斯玛丽可以读书,观剧,购物,甚至举办家庭茶会。这些中产阶级日常活动所产生的费用,丈夫是乐于承担的,因为这是阶级地位的象征。和上述那些活动相比,收留一个穷姑娘不仅不是维护中产阶级家庭脸面和地位的常规行为,还需要长期支付一大笔开销,这就不是罗斯玛丽所能决定的了。当她向丈夫提出自己想收留一位穷姑娘时,丈夫立即表示反对,说这是完全行不通的。罗斯玛丽经济上不独立,完全依赖于丈夫,所以在家里没有话语权,说话没有底气,表达自己收留穷姑娘的目的时也是吞吞吐吐:“要待她非常非常好。照看她。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们还没有谈过。不过就是给她……请她……让她感觉到……”[1]364“不知道”“没有谈过”说明她自己心里没底;三个动词的宾语都没有出现,说明她在这个家里没有支配任何东西的权力,一切都取决于丈夫是否同意。她在丈夫面前的言行暴露了她的处境,但她决定将穷姑娘带回家时并没有想到这一点,足以说明她其实对自己的尴尬处境没有清醒的认识。
再次,罗斯玛丽涉世不深,对男人的阴险狡诈认识不足。在这篇小说中,和罗斯玛丽正面交锋的两个男人都很阴险狡诈。古玩店的老板虽然满脸堆笑,对她十分恭敬,向她仔细介绍小珐琅盒子的精妙之处,但却富有策略地要了高价,企图敲她的竹杠。他早就料到罗斯玛丽最终会买下那个盒子,所以在要了高价之后痛快地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和自尊心,答应永远给她留着。他的狡诈与奸猾最终取得了胜利。第二个男人就是她的丈夫菲利普。他不仅缺乏人情味,而且阴险狡猾,对付女人的手段十分老练。菲利普对穷姑娘的衣着、外貌、举止、社会地位等看得很透,对罗斯玛丽的想法明确表示反对,并且限定她必须在晚饭之前拿出明确的决定。当妻子以自己需要为理由反驳时,他并没有和她发生正面冲突,而是转而强调穷姑娘史密斯小姐长得可爱迷人,自己都差点看呆了。很显然,他知道控制妻子的有力武器是金钱和嫉妒心。他始终不说自己愿意出钱收留穷姑娘,妻子的计划就无法实现;为了赶走穷姑娘,他对她的长相大加赞赏,瞬间就激起了妻子的嫉妒心,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在他们夫妻的交锋与暗战中,罗斯玛丽对丈夫的诡计毫无觉察,始终处于被动地位,被菲利普牵着鼻子走,最后完全陷入了他的圈套。
短篇小说《一杯茶》的主题思想是丰富的,也是复杂的。从阶级意识、贫富差距、物质主义等角度出发进行探讨,虽然也能够发掘出一些真知灼见,但最终都有可能把罗斯玛丽归为批判、讽刺和鞭挞的对象。从女性主义角度出发进行研究,的确能够深刻认识罗斯玛丽的被动地位和困难处境,但无法解释她企图收留穷姑娘史密斯小姐的动机。在这一点上,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虽然相对属于旧说,但却富有解释力和说服力。罗斯玛丽企图收留穷姑娘,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而且,她把这一点看得十分重要,因为一旦实现,她的最高层次的需要就会得到满足,她的人生就会显得更加完美,她对人生的理想化、幻想化认识就会得到证实。而且,从这个角度进行分析,罗斯玛丽的形象就具有了一定的正面意义:她既是金钱社会的受害者,又是暗夜里的抗争者。罗斯玛丽是在企图满足自己最高层次的需要时遭遇失败的,穷姑娘史密斯小姐却还在忙于奔波乞讨以满足自己最低级的需要。罗斯玛丽的尝试以失败告终,唯一的效果就是让穷姑娘史密斯小姐吃了一顿饱饭,使她的需要得到了一次偶然的满足。作为个体,她们貌似地位悬殊,实则处境相似,都被裹挟在社会洪流中,独怜草木青,不识乾坤大。这也是这篇小说的普遍意义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