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魁
(喀什大学 人文学院,新疆 喀什 844000)
在中国古代小说中,很难找到像《儒林外史》这样具有讽刺意味和感伤意味的小说,就像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所说:“迨吴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擿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谐,婉而多讽: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1]作者在时代风云的变幻中善于以敏锐的眼光看清社会真相,寻找人性泯灭的根源以及对理想社会的无限追求。作者紧紧围绕科举制度,通过对比、夸张、衬托、白描等手法把围绕在科举制度周围的知识分子、地主豪绅、官僚名士等人的丑恶嘴脸,表现出来。除此之外,理想光辉在时代潮流里的微弱也让作者倍感悲凉。正是《儒林外史》在讽刺中不断透露出人物内在性的悲哀,才会让作者的情感更加独特深刻。这情感又包含着作者对未来的呼唤、对人性的呼唤、对自我解放的呼唤。
隋代建立的科举制度,在中国封建社会人才的选拔任用和维护统治阶级的统治中发挥过重要作用。一方面,科举制度体现了对知识和人才的尊重;另一方面,它打破了原有的官员任用格局,为读书人士提供了步入仕途的机会。明清时代的科举制度亦是如此,但是在时代潮流中也难免与社会历史趋势发生冲突而日益暴露出它的弊端。明清之际中国封建社会内部已经出现资本主义经济生产关系,社会各阶级矛盾不断激化,表面上的和谐稳定并不能遮掩社会潜在的矛盾。中国封建君主为维护自身的统治,不得不采取各种手段进行镇压,不断加大科举力度,大肆提倡程朱理学,在思想领域对人性实行禁锢,这也就是社会风气不断恶化、人的价值观念不断扭曲、丧失本真自我的根本原因。正如顾炎武所说:“八股之害,等于焚书。而败坏人才,有甚于咸阳之郊,所坑者非但四百六十余人也!”[2]面对如此世情,在封建社会不断僵化和科举制度丧失人才培养能力的情况下,那些被科举制度束缚的知识分子、被理学精神压抑的人性,是不是更能增强作者的这种悲凉意味呢?对理性世界的追求以及理想的破灭,是不是作者更加悲伤的根源?作者全篇以科举考试为出发点,着重描写围绕在科举周围的世人、世情、世风,从而窥见封建王朝统治下的社会百态、人情冷暖以及道德的沦丧和个人价值的偏离,在此基调之上不难看出作者对时代背景下科举制度的感伤心绪,以及对理想社会和纯真世界的不懈追求。作者身处科举之中,有深切的体验,多次参加科举,更让他对“异化的”科举深恶痛绝,并在潮流中发出时代的怒吼!35岁以后不再参加考试,更是对科举无情的鞭挞。
科举制度下知识分子自我价值缺失的感伤体现在人物形象的悲剧性上。在《儒林外史》中不论是参加科举的知识分子、围绕科举沽名钓誉的假名士,还是市井小民,他们的性格命运无不在科举的笼罩下涂抹上一层灰暗的感伤色彩。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作者并未迷失自己,他倾注深厚的情感,用他的痛楚构建了对理想社会、理想人性的追求。《儒林外史》所创造出的独特的艺术世界是作者时代生活的写照,是作者所要批判的世界。科举制度对社会众生的毒害,留在作者心里的阴暗印象是抹不去的,这也是《儒林外史》的价值源泉。西方小说评论奠基人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就曾提出自己的看法说:“小说按最广义的界说而言,是个人的、直接的生活印象,首先是这种生活印象构成小说的价值,而小说价值的大小,就看生活印象的强烈性而定。”[3]反观全书,作者对读书人的印象怎能不强烈?周进耗尽一生时间最后也只是一个腐儒。作者只通过薛家集这一地点就把他的穷困和辛酸毫无保留地揭示出来。身上的衣服已是很多补丁,头戴一顶破帽,双脚是一双旧红绸鞋。作者在通过一系列细节描写揭示人物物质贫乏的同时,也不曾忘却他精神上的麻木。面对梅三相的讥讽调侃,周进不但不进行反驳维护自己的尊严,反而对这挖苦和嘲笑无动于衷,物质生活的困顿归因于“异化的”科举能够带来一切金钱和物质这种偏激的社会价值导向,而精神世界的麻木却是内心自卑怯懦,不能脱离科举肯定自我价值的表现。这怯懦正是由于科举不曾功成名就以致地位低下任人嘲笑。人不再是人,而是用科举成就分成等级的人。人的自我价值、自我存在、自我尊严全然是由外在的科举决定,而个人的其他价值和存在意义却被无视,知识分子也缺少对自我价值的正确认识和肯定。周进在贡院看到号板,内心不禁痛苦,顿时死将过去。正所谓:“因他苦读了几十年的书,秀才也不曾做得一个,今日看这贡院,就不觉伤心起来。”[4]14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在那样一个看重身份和地位,苦读圣贤书只为功名的社会里,在那样一个一事无成处处被嘲笑、被讥讽的环境里,周进的心里是有苦难言的,所有受到的苦难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他最明白自己为什么哭,为什么哭得如此伤心。周进的哭并不只是在为自己的人生哭,他的哭也渗透着作者为科举制度下的知识分子自我价值缺失的痛哭。知识分子把自己的一生全然依附于科举,在追求功名的同时,缺少对人生意义的思考、对人生价值实现方式的思考,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作者对知识分子思想禁锢缺少自我的无奈感伤。
其次,如果说周进范进一类沉迷科举不知自拔的知识分子没有自我存在的思考,那么,从小很少受到世俗浸染的匡超人则更是让人为之心痛。他的纯真自我是在一步一步走向污浊社会的道路上慢慢消失的。在他人生困难的时期,他是带着一股奋斗的精神,带着一种摆脱困境的心态,他的努力让人觉得有源源不断的正能量。然而,在他开始步入人生顺境后,却完全像是另外一个匡超人。他没有了勤奋、淳朴,反而成为了令人憎恶的对象。这种纯真自我的消失,不正是作者所要讽刺的被污浊社会风气迷失的人吗?像严贡生、王德、王仁等一类假名士更是没有真正的自我存在的价值和意义的。他们的人生被自己和科举牢牢拴住,无法认识到科举以外的人生价值与意义。只图个人利益,不顾及他人和社会整体,自私贪婪,这与作者追求的生活和理想社会,以及对待个人价值的态度、对待权和钱的态度相去甚远,怎能不让作者感到悲凉呢?
作为时代背景下的读书人,作者对读书人的世界有很深刻的体悟,能够窥视出科举的影响力,以及读书人被异化的心理。同时作者也是这一时代下的社会人,他不能脱离社会关系而独立,就如马克思所说:“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5]作者身处时代潮流之中却并未脱离他所生活的市井百态。通过众多的形象,作者表达了人的价值观念的偏离,人的尊严可以被权和钱随意践踏的痛楚。胡屠户这一形象是作者塑造的最为典型的世俗世界势利人物的主要代表之一。
首先,作者通过前后两种不同情境下胡屠户的言语对比,把他的势利嘴脸当场揭穿。在范进中举前,胡屠户骂范进:“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4]17然而在范进中举后却又发生截然对立的转变,“我每常说,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头那张府、周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4]20同是一个人范进,都是自己的女婿,但是在前后两种身份中,胡屠户的情感态度已经不再是骂,反而是违心的夸耀,在这一前一后的鲜明对比中,胡屠户暴露了自己的势利心理,同时也透露出作者对胡屠户这一类人的心酸讽刺。两种不同的环境、两种不同的情感态度已经烘托出胡屠户这样一个市井小市民的价值尺度,已经凸显出社会风气被科举和金钱污浊的现实,前后对比越鲜明,越能表现出讽刺的深刻性。
其次,作者运用衬托的方式,把胡屠户的性格再次凸显。范进中了相公回到家中,胡屠户祝贺,范进对胡屠户一直唯唯诺诺,饭后母子两人对胡屠户是“千恩万谢”。范进和丈人商议参加乡试,却被臭骂一顿。中举后发疯被胡屠户打醒过来,看见丈人在跟前,害怕又要来骂。在这些看似是无关紧要的地方,作者极尽描写范进内心对胡屠户的怯懦正反映出胡屠户的卑劣人性。范进地位的低下、贫困,是造成他害怕胡屠户的根本原因,这也在一方面揭示了胡屠户的势利行为给别人留下的印象。
最后,作者极具戏剧性地描写胡屠户的愚昧和势利。范进中举发疯后,众人出招让胡屠户打范进,胡屠户再三犹豫,说范进是天上的文曲星打不得。这一方面表现了他的愚昧,却在更深层次上挖掘出了他对钱和权的追求与怕得罪有权势的人的不和谐心理。作者在他身上看到了社会上众多的嫌贫爱富、趋炎附势、表里不一的现象,这是社会风气的写照,也是他灵魂的真实揭露。胡屠户之所以让人难以忘怀,不仅是有自己独特的记号,还在于他集中反映了时代条件下国民性的弱点。胡屠户只是这个病态社会的一员,透过胡屠户这一可悲可笑的形象,我们可以看到病态社会里人性的卑劣让作者感伤至极。再如王玉辉,在理学精神的牢笼里葬送了自己的女儿却还感到荣耀。之后想起自己的女儿又痛哭起来。作者之所以这样描写,正是在写他的觉醒,正是深化这种封建思想的吃人本质,从而加深作者和读者的认知。通过对王玉辉的心理描写,我们看到了礼教对人性的压抑。在这样一个病态的社会下,人人都被浸染却活不出真的自我,作为一个接受清初先进思想影响的人作者怎能不为此感伤呢?在这样一个个性被湮没的社会作者怎能不发出呼喊呢?作者清醒意识到人性泯灭带来的伤痛是难以弥补的。
作为作者化身的杜少卿,虽然是理想光辉的代表,仍不能摆脱这种感伤在作者心里的沉重地位。杜少卿虽然看似轻松潇洒,不在乎功名,能够不为世俗羁绊,是理想的化身,实际上却正是这种不在乎突显出人物在时代潮流里的无能为力,不能改变时代风气,不能引导正确的价值趋向。作者只得借理想人物的生活排遣内心的苦闷,在看似是作者梦想追求的生活中,不难看出这是作者无奈的感伤。当然从杜少卿淡薄功名的思想与行为中我们可以发现魏晋风度对作者的深刻影响。在时代潮流里不能做良好社会风气的领军人,只能追求最大限度的远离社会的污浊,这一类人物还有开篇的王冕、庄绍光、迟衡山等,他们虽然存在差异,但都是作者刻画的理想人物。他们虽是理想人物,但在现实社会里这种光辉人物毕竟是少数,他们的影响力微弱,不能承担起引导正确价值观念的任务。因此,理学精神对个人的束缚、社会主流意识的无情肆虐导致正确的价值观念面临危险,在知识阶层中作者渴望的理想社会的构造早已成为梦幻。
在世俗社会里,作者也描写了很多带有理想色彩的人物,秦老汉、王冕的母亲、牛老儿、卜老爹,他们是《儒林外史》里作者刻画的带有本真性情的,能够保持自我的一部分人,在面对钱和权时,虽然自身也有迫切的需要,但是能够清醒地认识到其危害性,并教育自己的子女正确对待官场和金钱。他们的言语可谓体现着作者对纯情社会风气的诉求。但他们在作品中的声音是弱小的,在时代大环境下他们的影响力更微乎其微,作者为这样的境况感到伤感。王冕的母亲、秦老汉、牛老儿、卜老爹等,作者特意描写了这些年老、有生活经历的社会底层人,通过他们的言语,反映世态,同时把他们内心的追求寄托在下一代身上,在他们临终前,都会教导自己的儿子不要把功名利禄看得太重,不要想着只有做官一条荣身之路。即使做了官,也不要忘记自己的初心。他们都是长者,能够看得清楚社会,所以他们的话更具有启示意义。这些与胡屠户教导自己的女婿“凡事要立个体统来”形成鲜明的对比,胡屠户的言辞行为不正是赤裸裸的势利之心吗?这不正是对他赤裸裸的讽刺吗?在牛老儿和卜老爹商量两家的亲事时更是简单朴素,“你我爱亲做亲,我不争你的财礼,你也不争我的妆奁,只要做几件布草衣服。况且一墙之隔,打开一个门就搀过来,行人钱都可以省得的”[4]127,体现出下层人物的清贫淳朴,也显示出他们对物质和精神的不同追求。另一方面,牛浦个人的价值观念与两位老人的价值观、人生观已经发生冲突,他受社会金钱观念影响,已经丧失淳朴诚实的本性,两位老人的出现反衬出牛浦的无耻贪欲,也是对他扭曲人格的鞭挞。
正如黄安瑾评《儒林外史》所说:“作者之意为醒世计,非为骂世也。”[6]作者并不是借科举抒发个人私怨,而是站在时代和社会发展的角度发出呼喊,希望人性能够觉醒,希望人情不再浇薄,希望人们能够有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而不是在污浊的社会潮流中迷失自我。这就是作者写作的意义所在。倘若世人能够清醒,倘若社会主流风气有所改变,那么作者的感伤何尝不会减少呢?甚至何来感伤!
[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2014:181.
[2]谭邦和.明清小说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261-262.
[3][英]卢伯克,福斯特,缪尔.小说美学经典三种[M].方土人,罗婉华.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3.
[4](清)吴敬梓.儒林外史[M].北京:中国画报出版社,2013.
[5]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56.
[6]吕薇芬,张燕瑾.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清代文学研究[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1:5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