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增人(青岛大学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1963年暑假刚过,我和同年级的三位系友被一起分配到泰安教师进修学校(后来改称泰安半工半读师范专科学校、泰安师范专科学校,现称为泰山学院)任教。同时,我们的老师书新先生,也从山东师范学院中文系副主任改任泰安教师进修学校的中文科主任。多年后,才知道我们的被分配,正是书新先生接受从济南到泰安的两个“条件”之一。另一个“条件”,则是泰安出一笔钱,让他选购一批书刊,筹建一座文科院校教师从事教学科研必备的资料室。学校践诺,于是从来没有教师备课不可或缺的资料室,第一次“惊艳”亮相于极其简陋的教学楼,而且就安排在书新老师宿舍(他和我们一样,也是住在学校唯一的教学楼里)的隔壁。
书新先生曾是中国著名现代文学研究专家、山东师院副院长、《中国抗战文艺史》的著者(署名蓝海)田仲济先生的助手,对于现代文学研究自然情有独钟,他买回来的书刊,现代文学占据了大宗。我记得单是文学期刊,除去鲁迅主持的左联系列期刊(大都是上海文艺出版社影印的,例如《前哨》《拓荒者》等)外,还有整套的《文学》(1933·7创刊于上海),《茶话》《美丽》等方型刊物,周作人们的《骆驼草》,叶圣陶们的《我们的六月》等,都令我们耳目一新,喜从心来。
好景不长,1966年6月,书新先生和他买来的书刊,一起遭到这场毁灭文化的“革命”扫荡,几乎陷入灭顶之灾。我也未能逃脱:刚刚我还在给农业中学语文教师培训班中文班的学员们热情洋溢地分析毛主席《纪念白求恩》中排比句的如虹气势,几位温和有加的同学,正在恭恭敬敬地向我“请教”政论文的备课要点,转眼间他们就把我打成了革命对象,定性为不但混进教师队伍而且妄图混进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理由也显得非常充分,因为家父是国民党时期的博山县长。
这是真的,是造反派砸烂学校档案室从我的入党申请书等档案材料里查到的。上世纪三十年代,家父、家母分别在青岛铁路中学、铁路小学执教。1937年冬,青岛市长沈鸿烈奉命率领文武百官、海军陆战队从青岛撤离,这座美丽的海滨之城,真的成了“不设防的城市”。家父、家母和十几位不甘心作亡国奴的热血青年,相偕弃教从戎,到那时抗日前线的沂蒙山区参加游击队。家父不久被任命为博山县长,与中共博山县委书记张敬焘携手抗日。家母因为身体多病,不得不退伍到沂水县圈里乡二郎峪村创办抗日小学。也是因为与张敬焘过从甚密,被身处济南的国民党顽固派秦启荣(毛主席称之为“摩擦专家”)一状告到山东省主席沈鸿烈手下,沈于是把家父从博山县长任上调至沂水东里店一带山东省政府驻地,改任山东省政府政治视察委员,兼任国民革命军第五十一军(军长于学忠)第一一三师(师长周龙渊)中校参议(后升任上校),具体负责于学忠任总指挥的鲁苏战区党政委员会分部的机要文件的起草、收发、保管等,同时在沂水、安邱、莒县一带与日寇周旋。1941年冬,驻鲁日酋畑俊六从潍坊、淄博等地,调集约六万兵马,飞机重炮助阵,向沂蒙山区发起了惨绝人寰的“铁壁合围”。日寇所到之处,无不“三光”,真的是十里无人烟,百里无鸡鸣!家父与所部约二百人,与日寇鏖战数月,弹尽粮绝,不得不撤退到莒县解家车庄以西一道狭长的山沟暂时躲避。不料被日寇轰炸机发现,家父在转移文件时中弹殉国!时在1942年2月7日。7月10日,我出世了,在那个国破家亡的悲惨日子里。
我虽然从未见过这位捐躯于国难的父亲,但却不由分说地打成了“历史反革命”的后代。在那个无处说理的特殊年代,这是非常正常的。我非常幸运,这种“批斗”生涯,仅仅持续了不到一周,造反派们发现了更值得批斗的对象,我于是成为长期徘徊于“牛棚”边沿的候补批斗对象。但书新先生就没有这样的幸运,他迅速地被紧紧盯上,成为批斗的重点。主要的罪证,就是“收罗贩卖三十年代文艺黑货”,这位从老革命根据地蒙阴走出来的老革命,十四岁就当上儿童团长的老党员,被打成混进革命队伍的“三反分子”。书新先生一直不肯按照他们的口径“认罪”,就一直受到非人的折磨。我亲身经历的一次批斗,是在教学楼前,书新先生购买的民国时期文学期刊,用墨笔打上一个个大大的叉号,书新先生则被轮番殴打,当场被黄色翻毛皮的高腰皮鞋跺断肋骨两根!事后还给医院打电话,说不许给这样的死硬“三反分子”医治……。
文革结束后,书新先生重新调回山东师大,担任田仲济先生组建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心的研究人员。但他显然已经被摧残得失去了先前的研究能力和业务水平,甚至连正常写字都异常艰难。1985年,还不到六十岁的书新先生,就在肝癌的折磨下惨然离世!这使我从老师的经历中,真真切切体会到文学期刊其实并不仅仅是一册一册纸质的印刷品,其中不仅蕴含着文学前辈披荆斩棘筚路蓝缕为家国民族的文化发展所奉献出的心血、智慧与创造精神,而且还实实在在包容着象书新先生这样为文学期刊的传留后世奉献出了鲜血乃至生命的师长、学者!
2017年6月,经山东省人民政府批准,家父被追认为抗战烈士。2018年初,国家民政部颁发的烈士证,也给送到家中。从一位文弱书生陡然蜕变为满怀家国情、碧血洒青山的抗日英烈,家父的殉国,得到了国家层面的认可,他可以在那个世界里默然含笑无愧无悔地安息了;可是,我的老师,书新先生,你在哪里?
我在《1872—1949文学期刊信息总汇》的代后记中说过:我对于文学期刊的兴趣,开始于1962年前后。那时我正在山东师院中文系读书。给我们教现代文学史课的是薛绥之先生。他曾是右派,给我们开课前后,是摘帽右派。但课讲得有声有色,与那些只会背讲稿的老师迥然不同。他讲课时,常常有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某些文学史上的“细节”,当时听来颇觉鲜活的“典故”,一不小心,就从话里话外冒冒失失“蹦”出来,喜欢坐在前排听课的我,每每会心。我曾经与一二也有同好的学兄相约到他的宿舍访问,见到满屋子都是书刊,一只孤独的饭碗,落寞无奈地躲在墙犄角里。我问他为什么心里装得下那么多故事典章?他笑笑后推荐我看看刚刚出版的《书话》,是唐弢先生用“晦庵”的笔名出版的。从《书话》里,我开始看到围绕着书籍和刊物的编辑出版,竟然有那么多惊心动魄、可歌可泣的故事,从此就开始特别注意类似的书刊。
1970年代末,中国大地刚刚从一场长达十年的噩梦中醒来,现代文学界就率先发起了抢救文学史料以抢救行将危亡的现代文学教学与科研的风暴。这就是完全应该载入史册的、由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发起的编纂《中国现代文学史资料汇编》的系统工程。山东师院中文系吾师冯光廉教授接受了其中叶圣陶、王统照、臧克家三位现代作家的研究资料专集的编纂任务,我也有幸加盟成为冯师的助手。为了这一历史性的任务,我们有数年间大约有近五分之一的时间,是终日泡在京、沪、宁、津、济、青等地的公共图书馆与大学图书馆里,与纸页完全变黄的书册、期刊、报纸们对话。北京的国子监,上海的徐家汇,南京的龙蟠里,济南的大明湖,青岛的大学路与湖南路……,都有幸成为屡屡光顾的读者,对这一领域里的风云变幻、龙腾虎跃的景象,就越来越神往。一些自以为有用的材料,也被陆续写满了十数个厚厚的备课本,和几大纸袋的自制卡片。三本研究资料专集编纂完毕以后,还有许许多多颇为重要的内容,无法介绍给也如我年轻时那样痴迷于这些期刊史、文学史上的陈迹的朋友,总觉得有些遗憾,有些对不住艰难创业的先驱的遗憾。
1990年代末,我几十年来勉力从事的几个大型集体研究项目如《中外文学名著读本》《中国新文学发展史》《中国近百年文学体式流变史》《多维视野中的鲁迅》《大学国文读本(一·二·三)》等,大都或出版或完稿,我自己距离退休、下岗的时间也越来越近,于是决心把已经不多的时间,留给一向特别偏心、感情的联系特别密切的期刊研究。恰好此时传来人民文学出版社李文兵先生有邀请山东师大韩之友先生编纂《中国现代文学期刊史》的意向。韩之友先生是1988年天津人民出版社版《中国现代文学期刊目录汇编》的主要编纂者之一,当然是这一课题最恰当的人选。可惜之友先生时患目疾,翻阅字体模糊的期刊,到处查找收藏极为分散的期刊,都有一定困难。征得李、韩二先生的同意,又承山东省教育厅和山东省社科规划办诸位领导、专家鼎助,允许立项,也就是给以一定数额的经费支持,我于是毛遂自荐承担起这一任务。后来因为这一课题越做规模越大,所需要的费用自然越来越多,只好不断申请各种层次、各种规格的资助。我是幸运的——这样一项过去并不被人重视的选题,几乎是一路绿灯地受到格外的恩宠;这也从一个特别的角度,反映出近年来学术界拒绝空疏、看重实证的一种带有根本意义的转型。
开手以后,进展尚属顺利;但一经深入,即刻困难重重。不少图书馆,为有效保护纸页发黄变脆的期刊,摄制了缩微胶卷。像我这样级别的读者,举凡已经有缩微胶卷的期刊,就无法看到纸质原刊了。缩微胶卷的拍摄质量不同,有不少内容是难以见到完整的真实的面目的。所见到的,也因为“缩微”,而大大减少了“现场感”。开本大小,一般就无法确证。看这类胶卷,是对我的视力和耐心的一种相当严峻的考验:右手摇转装有缩微胶卷的机器的把柄,左手拿着放大镜,极力设法让大都模糊不清的胶卷的字样,透过放大镜、老花镜,对准焦距,进入我的视网膜。看清后再把有用的内容输入电脑。打完字再抬头,就需重新对光,再次寻找四点之间合适的角度!两只手少有晃动,眼前立马变成一团乱麻。眼睛昏花的同时,就是焦躁不安。这过程,最多坚持半小时,就精疲力竭,只好废然闭目!……
就这样经过几年颇为艰辛的努力,汇总自己所见,借助许多时贤的著录和回忆,发现现代文学期刊的总数,大约在4000种左右,其中半数以上恐怕已经看不到全貌了,即使经费充足,可以走遍全国去一一查访,也不是三五年之间可以完成的系统工程。因此,只好修改申报时确定的课题名称,从《中国现代文学期刊史》,改为《中国现代文学期刊研究》,再改为《中国现代文学期刊史论》。
还在退休前,在孩子们帮助下,我开始自学电脑。没有进过什么学习班,不会十个手指并用,而是“二指禅”的指法。但熟练了一天有时也可以打几千字。当我满怀信心重新走进一些大型图书馆时,却发现情况并不乐观。一是进门就要收费,办证、查阅、复印、拍照,概不例外。二是限制越来越多,解放前特别是抗战前的文学期刊,已经有不少被列入“善本”,非持有高级别介绍信不能查阅。三是馆藏目录与可以借阅的文学期刊不符,目录上赫然书写的,实际上却往往拿不出。询问管理人员,总是得不到合情合理的解答。每次提交三张索书单,能够找到两种,已经是运气不错。有的图书馆规定,每人每次只许提交三张索书单,在完全归还前,不许提交新的。索书单提交后,一般要等待半小时以上,再一批所需期刊才能够见到。实际上,在图书馆里等待的时间往往并不比真正阅览的时间少,一天也就是只有半天多一点可以“干活”。对于本地的阅览者,这也许不是问题,今天看不到,明天可以再来。对于住在每晚300元以上宾馆里的我辈来说,成本实在太高。北京、上海的大型图书馆周边,300元以下的宾馆,往往难以找到。路途太远的,交通费特别是时间的浪费,就更令人心痛。2005年,该项目终于完成了,已经查到的3600余种文学期刊的信息开列在册。在得到许多同行赞许时,也同时受到诚恳的赞许和严苛的指责。我知道自己的不足,又开始申报项目以取得经费的支持赓续这一已经开始的工作。2007年,在国家社科规划办公室有关领导及诸多专家支持帮助下,我获批第二个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现代文学期刊叙录》。经过三年努力,2010年春交出成果,10月,又以优秀等级结项。评审专家在结项意见中一面肯定了我的努力,一面指出了若干不足。我深受鼓舞和启迪,决心把已经开头的事情继续做下去。
此间,曾经屡屡向我多年工作过的学科恳请,希望得到经费的资助或道义的支持,无奈都失败了。走投无路之时,我只有商诸老伴,是就此罢手,认同命运的摆布?还是绝路挣扎,争取峰回路转的渺茫希望?不料老伴不假思索地说:不就是钱吗?有什么了不起?咱自己出!大不了生了大病咱不治了,正害怕被那些“无良”的医院敲诈勒索,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被切割得没个人样子。没事,要花钱,你说话!我一面感动不已,一面就五万、八万、十几万……,总共三十二万——我们老两口一辈子积攒的养老钱、救命钱,就这样一笔一笔划拨出去了……。又是斗转星移,三度春秋!到2012年底,一部网罗了9000余种文学期刊学术元信息的大型工具书总算完成。但出版已经没有经费了,这《叙录》颇为无奈地成为“待字闺中”的“剩女”。这时,北京大学中文系资深教授严家炎先生,中国新闻出版总署期刊司前司长、中国期刊学会前会长张伯海先生支持我申报国家出版基金项目,他们分别写来了严谨、热情、深刻、具体的推荐书,在诸多朋友帮助下,我与青岛出版社联合申报的2015年国家出版基金项目《1872—1949文学期刊信息总汇》终于问世!版权页上写的是2015年12月出版,实际是是2016年6月我才见到样书。真的如朋友们所期待的,这是网罗了一万余种文学期刊的学术元信息,收集了1500余幅文学期刊封面彩照的大型工具书,精装四卷,净重40余斤!
该书面世之时,正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在青岛中国海洋大学召开理事会之际。会长、南京大学丁帆先生,常务副会长、北京师范大学刘勇先生,资深常务理事、吉林大学张福贵先生都鼓励我做成方便读者查阅、检索的数据库。我答已早有此意,但没有经费,无可奈何!他们进一步鼓励说,可以也应该申报国家社科重大项目,如有困难,他们都愿意帮助云云。但我连申报的经费也没有,更谈不到必须具备的平台、团队。即使申报成功,学科也不会给我匹配经费,重大项目拨发的80万是无论如何完不成近万种文学期刊全文数据库的建设的。正在这时,我的母校山东师大,诚恳表示愿意鼎力支持这一项目,经费、平台、团队,都不是问题。我又等待了八个月,我们的学科依然如故。于是我唯一的选择就是重新回归母校。2017年,我受聘为山东师大讲座教授,并以此名义申报国家社科重大项目《中国近现代文学期刊全文数据库建设与研究(1872—1949)》,在诸多朋友鼎助下居然获得成功。这时,我已经整整75岁了。
从17岁走进母校,21岁离开母校,75岁回归母校,近六十年风雨兼程,坎坷流转,我与我的母校,竟然是这样一种割舍不断的情缘,一种草蛇灰线源远流长的滋润与栽培!山东师大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带头人魏建教授,在他的长篇论文中系统地梳理了我和他共同的母校的学派传承的脉络,真实地再现了水流千转归大海人间正道是沧桑的名言至理。
作为国家出版基金项目《1872—1949文学期刊信息总汇》的第一责任人和国家社科重大项目《中国近现代文学期刊全文数据库建设与研究(1872—1949)》的首席专家,我有义务把该项目思考与研究的一些情况与心得,写下以供批评。
首先就是“文学期刊”的科学界定。
2016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在青岛召开理事会,会长丁帆先生倡导本学科大兴数据研究之风,并率先垂范,演示了他几乎每年都要撰写的全国现代文学研究成果数据分析的样本。笔者深以为然,同时希望把本学科三大基础性建设,一并纳入数据化体系之中。在电子媒体出现以前,文学的生产与消费即作家与读者两极,完全是由文学书籍、文学副刊和文学期刊联系在一起的。书、报、刊,就像三根坚固的柱石,支撑起现代文学的摩天大厦。这是现代文学发生、发展、沿革、变异的最直接见证与最具象载体,也是这一龙腾虎跃、云烟蒸腾、起伏腾挪的文学。
史最真切最生动最直观的体现。把这三种传统文学媒体的基本情况理清,复原其原生态历史状貌,是现代文学学科的基础性系统工程。用我们习用的话说,这叫“摸清家底”。
我们的研究,显然是以许许多多前辈和时贤的成果为基础的。但他们的著作中,还有相当数量的文学期刊没有“入围”。这完全不是资料不足所致,更不是编者见闻所囿,关键在于对于文学期刊的界定、认知不同,即何者为文学期刊何者不是,掌握的标准、尺度存在明显的差异。以《青年》杂志(次年改称《新青年》)为例,几乎所有相关著录,全都毫不犹豫地列为标准的“文学期刊”。其实,它与《小说月报》《诗》《戏剧》《电影月报》《太白》《现代文学评论》《世界文学》《译文》等刊物的区别非常明显:不但社会论文、政治论文刊发颇多也更为编者重视,而且后期完全成为中国共产党的机关刊物,是标准的政治期刊。如果以《新青年》为入选的标尺,似乎就应该纳入更多更多的刊物。为什么《新青年》可以正式入围而其他相似刊物遭到摒弃?大概就是因为该刊名气太大,影响太大,简直就是传统的现代文学期刊“发轫”的标识性刊物。我们则认为,如果要编撰文学期刊史,当然要而且也必须要选择影响大、作用大、质量高、水平高的刊物;而调查统计文学期刊,则应该也必须巨细无遗,宁滥勿漏。前者如金牌争夺战,须经过层层筛选关关淘汰,最后才强者胜出;后者如奥运开幕式,大国小国强队弱队必然同场亮相。判断是否文学期刊,只有一个标准,就是其内涵是否具备文学性。确实,可以“入围”的某些期刊真的有些比较“烂”:有的仅出1期,有的仅在中学或小学校内发行,抗战时期创办的期刊大多纸粗墨淡,印刷校对都很粗糙,内容恶俗者更不在少数,恐怕都未必有资格进入文学期刊的史册。但是,国足踢那么臭,能说他不是足球队吗?钓鱼岛那么小,不也是中国的神圣领土吗?让观众们一致恶心的那些烂电影、烂电视,广电总局统计数量时不也一部没有拉下吗?由此,我们归结出文学期刊至少有两种类型,一是纯文学期刊;二是涉文学期刊。前者除涵盖传统的小说、诗歌、散文、戏剧四大门类外,他如电影文学、儿童文学、民间文学、外国文学、校园文学、女性文学、翻译文学等门类,文学批评、文学史研究、文学理论研究等领域的期刊,均应列入收集范围。所谓涉文学期刊,即涉及文学、具备某些文学性内涵的非纯粹文学期刊,系指设有文学、文艺栏目,或以一定篇幅发表文学作品、文学研究文章的综合性期刊,以及以一定篇幅发表文学作品或文学研究文章的其他专业性期刊,如校刊、学报、同学会会刊、同乡会会刊等。当我们按照文学性内涵这样的标准去认真发掘整理时,才发现我们的文学期刊真像是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花果累累,美不胜收!又好像是一条蜿蜒千里的长河,吸纳着各种溪涧支流,时清时浊,奔腾咆哮,浪花翻卷,飞彩流光!我们的前辈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开疆拓土”造就的“文学版图”,作为“守土有责”的晚辈,只有完整还原历史全貌的义务与责任,绝无任意抛洒弃置的权利。
当初我们设计的名称是“准文学期刊”,感觉这样一大批文学期刊,历来不被看做标准的正宗的文学期刊,若干关于文学期刊的目录性著作,往往不把它们列入研究的视野,所以要有意把它们“抬举”到文学期刊的序列之中,但又似乎“底气”不足,担心受到普遍的“质疑”。《中国现代文学期刊史论》出版以后,不少朋友致函本人或撰写书评,对此充分肯定,这给我不少勇气和胆量。自忖“准”字还不能更准确地表达我对于此类文学期刊的认知。“准”毕竟好像还是“差”了一个档次,即不够完备、品格少差等等。于是想用“涉”字界定此类文学期刊与所谓“纯文学期刊”的区别。“纯”指没有非文学成分掺入;“涉”指涉及文学但并非仅属文学。“纯”与“涉”的界限不好划分,我于是以《青年》杂志(次年改称《新青年》)为入选与否的标准。《新青年》影响极大,几乎所有关于文学期刊的叙述、目录,全都毫无保留地肯定其文学期刊的资格,那么,与其类似的大量“涉文学期刊”进入文学期刊研究的视野,就顺理成章,毫无悬念了。从“准”到“涉”,显示了我们对于文学期刊内涵与外延的一种再认识,一种再体验。这一看似仅见是名称的改变,不过是一字之差,却大面积地恢复了中国文学期刊本来的“疆域版图”。我们的文学前辈在非常艰难困苦的条件下披荆斩棘开疆拓土的历史功业,不再被埋没了。学术界同仁的某种认可,更是体现出接纳新知、开放包容的优良心态。
其次则是文学期刊的“划界”与“正名”。
2003年,最初把文学期刊调查统计作为一项中规中距的学术事业时,拟定的课题是现代文学期刊研究,上限就在1917年“文学革命”的发动。后来觉得此前的文学期刊,从内容到形式,其实并无明显差别,就上溯到1912年,把课题名称更正为民国文学期刊研究。2014年在预备申报国家出版基金项目时,请教严家炎先生。他指出民国初建以前的文学期刊,亦应囊括在内。于是找到学术界公认的我国第一份文学期刊《瀛寰琐记》创刊的1872年11月,作为整理的起点。这样既规避了现代、近代、民国等人为的时间切割,又符合文学期刊自身从内容到形式的本我历程。至于下限,安排在1949年10月1日前,是没有也决不会有任何争议的。起点上移,复原历史,应该是我们编著时的又一心得。
要复原文学期刊的历史原生态,还有一个不可能绕开的问题,那就是如何为每种文学期刊科学地“正名”,使之只能是这样一个独特的“自我”,而绝不会与其他刊物混淆。
总览文学期刊这个极其庞大的家族,同刊异名、异刊同名的实在太多。刊名叫做文艺或以文艺打头的,至少有105种,刊名叫做诗或以诗打头的,至少有97种,刊名叫做文学或以文学打头的,至少有75种,刊名叫做小说或以小说打头的,至少有39种。而《文艺阵地》《文艺春秋》《红》杂志等,却不断改名,或者衍生出若干这样那样的特刊、合刊而实际上还是那家刊物。怎样识别这些姓名相似而“血统”各异的“叔伯兄弟”,不致混淆彼此,则是我们必须解决的“棘手”问题。经过多年的考量思索,我们设计了循实定名、网格定位的模式,即在刊名之后,用圆括号标示刊物的创刊时间与地点,以刊物实际出版的时间与地点为其“身份”的标识,类似商品的“条形码”,给读者判断文学期刊的真实具体“身份”提供了可信的依据:例如《小说月报(前期)(1910·上海)》《小说月报(1940·上海)》《语丝(1924·北京、上海)》《新月(1928·上海、北京)》。如果文学期刊的刊名有所变化或附带重要特刊,或者编辑、出版、发行地址有所更换,则采取如下表述模式:《文艺阵地·文阵丛刊·文阵新辑(1938·湖北武汉、香港、广东广州、上海)》《抗战文艺(武汉特刊)(文协成立五周年纪念特刊)(文协成立七周年并庆祝第一届文艺节纪念特刊)(1938·湖北汉口、重庆、上海)》。有的刊物封面与版权页、内封、书脊所署刊名不同,则尽可能并列注出,如《甲寅·甲寅杂志》,也就一举解决了同一刊物不同表述时往往容易产生的疑义。而且,这家刊物在文学期刊总体格局中的位置,也就当即锁定,不致误判。
最后需要着重说明的是文学期刊工具书的编排形态。
经过这几年的历练,我真切地感受到从事文学期刊普查的艰辛,也非常明确地知道我绝对不具备撰写文学期刊史的基本条件。如果把文学期刊史的撰写比作登山运动,那么,我尽管命中注定不能成为冲击主峰的主力,但既然涉足这一队列年深日久,其中的沟沟坎坎,大体知道一二,我又何妨充当后勤人员,把自己历年来辛辛苦苦搜集到的一些关于文学期刊史的信息,按照自己感觉合理并且预测有利于若干读者使用的编排方式梳理、排列起来,静候愿意从中寻取自己所需要的信息的朋友来浏览,查阅,引用……。如果有人觉得有用,也不枉费了我的心力。如果现在没有人需要,也许将来会有人需要。如果一直没有人需要,就让他们静静地躺在图书馆里休息。许多种类的工具书,大都是这样的历史使命。这就是编著《1872—1949文学期刊信息总汇》的初衷。因为《中国现代文学期刊史论》出版以后,有不少朋友指出,他们对于文学期刊信息的需求,仅仅是局部的,例如山东人更重视本省的文学期刊的历史,对于其他省区的情况,不一定需要完全详细地知晓。有的朋友主要关注“五四”前后或“左联”时期的文学期刊,有的朋友更希望尽量详尽地掌握抗战时期的文学期刊的信息。所以在该书中就排列出按照时间顺序与按照地域顺序两种方式,尽管费去我不少心力,但却节省了某些朋友一一检索的时间和精力。古往今来大多数工具书,岂不大都是这样的命运——即只是为需要它们的读者选择性查询而应运诞生。恐怕没有哪一位工具书的编者会把自己的著述天真地当作“国民必读书”或者“大众热读书”来期待。我也一样。
正是因为文学期刊的普查与研究,从一开始就历史性地注定成为我生命体验的重要内容,所以尽管这一过程中遭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领受过各种各样的褒扬和批评,都不能中止我的研究,我的关爱。从1962年算起,已经断断续续五十余年了——五十余年,就这样我陪文学期刊走过,一路风雨,一路坎坷,一路求索,但也一路期冀,一路感恩,一路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