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玲
苏州大学
【提 要】由汪榕培主持英译的《汤显祖戏剧全集》是目前唯一一部完整的英文版汤显祖戏剧集。本文从翻译的意义、译本的接受环境、译者准备、翻译策略和译本的副文本五个方面对这部全集的英译和传播进行探讨。
《汤显祖戏剧全集》(英文版)由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于2014年出版发行,全书收录由汪榕培主持英译的所有汤显祖戏剧,包括《紫箫记》、《紫钗记》、《牡丹亭》、《南柯记》、《邯郸记》,是目前唯一一部完整的英文版汤显祖戏剧集。其中《牡丹亭》、《邯郸记》和《紫钗记》先前已被收入国家重大出版工程《大中华文库》出版发行。2017年8月23日,《汤显祖戏剧全集》(英文版)的版权被授予英国布鲁姆斯伯里出版集团(Bloomsbury Publishing PLC),全集以纸质图书和电子书的形式通过其英国公司、美国公司和印度公司出版发行。
笔者参与《汤显祖戏剧全集》的翻译,在此过程中有一些心得。本文拟从翻译的意义、译本的接受环境、译者准备、翻译策略和译本的副文本五个方面对《汤显祖戏剧全集》(英文版)进行探讨。
汤显祖是中国明代伟大的思想家、戏曲家和文学家。他的戏剧“临川四梦”无论是在思想内容方面还是在艺术成就方面都达到明清传奇创作的巅峰,体现我国古代戏剧作品的最高成就。翻译出版《汤显祖戏剧全集》旨在进一步推动世界了解汤显祖这位中国的文化伟人,了解中国古典戏剧独特的文学艺术价值,从而切实地实现中国文学“走出去”的目标。
习近平总书记于2015年10月22日在伦敦市政厅的演讲中提到:“中国明代剧作家汤显祖被称为‘东方的莎士比亚’,他创作的《牡丹亭》、《紫钗记》、《南柯记》、《邯郸记》等戏剧享誉世界。汤显祖与莎士比亚是同时代的人,他们两人都是1616年逝世的。明年是他们逝世400周年。中英两国可以共同纪念这两位文学巨匠,以此推动两国人民交流、加深相互理解”。
迄今为止,《莎士比亚全集》已有多个版本的汉译本,中国读者对莎士比亚的了解远远多于英语读者对汤显祖的了解。《汤显祖戏剧全集》英文版的问世将进一步推动汤显祖戏剧进入英语文化,使英语国家受众更多地了解汤显祖。由于汤显祖与莎士比亚在生活年代、文学成就和人文思想等方面有很大的可比性,了解汤显祖戏剧对英语读者欣赏和研究莎士比亚戏剧具有借鉴和启发的意义。这真正有助于两种戏剧文化的交流和对话。
早在2007年,汪榕培在一次对他的专访中就提到:“有‘中国莎士比亚’之称的汤显祖和英国的莎士比亚都是1616年去世,再过九年就是这两位世界级戏剧家逝世400周年纪念,我的最大心愿就是到时能把汤显祖的作品的英译本完整地推出去”(刘爱军2007:04-16)。英国莎士比亚出生地基金会长欧文(2011:1-3)指出:“2016 年是莎士比亚和汤显祖逝世400周年,这是一个契机,能够将两位作家以及他们各自的读者联系起来。这也进一步拉近了我们两国的联系,使我们共享人类文化遗产”。英国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的陈氰沅(2011:6-7)指出:“2016年是汤显祖和莎士比亚逝世四百周年纪念日,正好提供了这样的一个契机,让我们在缅怀两翁的同时,思考如何在二十一世纪全球化的视野下进一步推广、传播汤显祖与莎士比亚的文化遗产以及中英两地的戏剧文化”。此外,伦敦大学亚非学院与遂昌县政府签署合作协议,双方于2016年联合举办纪念莎士比亚和汤显祖逝世四百周年纪念活动。
“翻译最重要的任务是挑选”(秦斌2008:03-23)。这不仅包括“译什么”的问题,“何时译”同样重要。当前翻译出版《汤显祖戏剧全集》英文版具备很好的契机。
汤显祖戏剧全面进入英语读者的视野和英语文化已经具备了有利的条件。在英语国家,自从1939年开始,《牡丹亭》的若干节译本、选译本以及美国汉学家Cyril Birch的全译本陆续问世,《牡丹亭》逐渐为英语国家的人们所了解、关注和喜爱。
Cyril Birch在1974年和1984年先后发表论文“《牡丹亭》或《还魂记》”和“《冬天的故事》与《牡丹亭》”,引起了英语国家人士,包括夏志清、William Dolby、Stephen H.West、David T.Roy 等汉学家对汤显祖戏剧的关注和兴趣。
90年代末期至今,《牡丹亭》的4个大型演出剧本在英语国家受到了极大的欢迎。Swatek(2002:xxvii)和 Idema(2003:111-145)分别指出:“这表明这部作品对欧洲、美洲和澳洲的观众的吸引力”。“观众极其喜爱它。美国的大学生热衷于它就是一个例子”。此外,英语国家的很多艺术表演,如每年一度的爱丁堡艺术节和莎士比亚故乡的纪念活动经常上演《牡丹亭》片段。
2000年以来,英语国家更是涌现出若干有关汤显祖戏剧的专著和百余篇相关论文,Catherine、Wilt、Judith、Martin、Sophie 等学者从语言学、社会学、心理学、性别学、表演艺术、舞台扮演的现实意义等多样化视角展开研究,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是有关《牡丹亭》和莎士比亚作品的比较研究。英语国家的学者对《牡丹亭》报以由衷的赞美。其中美国学者Burt(2008:184)的评价很有代表性:“在世界戏剧中,没有比汤显祖的《牡丹亭》更广泛和美好地探索爱情了。《牡丹亭》55场戏演出时间超过18个小时,称得上是一部史诗。剧本的主角少女杜丽娘在追求爱情中,勇敢地面对人间和阴间的生死考验,表现出一种文化的全部价值和传统。用西方的话语来说,《牡丹亭》融合了荷马《奥德赛》、维吉尔《埃涅伊德》、但丁《神曲》和弥尔顿《失乐园》的种种成分。此外,它是第一部以复杂而可信的女性形象为主人公的伟大史诗。《牡丹亭》的规模宏大,却既有心理深度,又有现实意义。《牡丹亭》时而抒情、时而哲理、时而讽刺、时而荒诞、时而逗乐,把情感和幽默交织在一起,是理解中国文化和中国古典戏剧传统的一个重要的切入点”。
在文化交流方面,诸如由中英多家单位联合举办的“汤显祖与莎士比亚文化交流(2010-2016)”的活动帮助英语国家受众更好地欣赏汤显祖戏剧的价值。在英国斯特拉福镇的莎士比亚纪念馆中,陈列着由汤显祖曾任知县的遂昌县政府赠送的关于《牡丹亭》的题词,配有详细的英文介绍,并特别写明汤莎两位剧作家生活于同一个时代。
由于英译本的缺乏,英语国家人士对汤显祖的其他剧作比较陌生。但上述英语国家中有关《牡丹亭》的学术研究、表演和文化交流活动为汤显祖的其他戏剧作品的进一步传播形成一个多层面的成熟、坚实的受众基础和较好的受众环境。
汪榕培十分重视译前的研究准备工作,将翻译与研究相结合。他广泛搜集各种国内外的汤显祖研究资料,多次请教徐朔方、赵山林等汤学界的专家,并参加历次境内外的汤显祖研讨会等学术活动,从中了解汤显祖研究的动态。2000年,汪榕培在其担任院长的大连外国语学院召开纪念汤显祖诞生450周年的学术研讨会,并促成“汤显祖研究会”的成立。
在翻译一些词、句之前,汪榕培所做的资料查证工作极其细致。以《牡丹亭》为例,剧中的集唐诗276首,占全剧篇幅不到百分之一,但是一句句地找到出典,“细细探究一番竟然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汪榕培1999a:40),最后只有三首没有找到出典。
除了研究剧本,汪榕培还收集了已有的英译本以及汉学家对已有译本的评论,并做了细致的研究和比较。Cyril Birch的《牡丹亭》英译本于1980 年 出 版 后 ,Richard Strassberg、Dore Levy、David T.Roy等汉学家就译者对原文的理解、译本的前言和索引等副文本、译本对修辞、语体、诗歌的处理等发表了评论,其中不乏关于具体词句翻译的详细讨论。这些评论能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英语国家读者对译本的接受,反映出英语读者关注的问题。《汤显祖戏剧全集》的译者充分关注了这些信息,并在此基础上确认复译的必要性并为自己的翻译制定了“传神达意”的标准。
《汤显祖戏剧全集》的译者接触根据汤显祖戏剧改编的各种版本的戏曲和小说。汪榕培还请教袁世海等戏曲表演家,专门考察汤显祖的出生地抚州、曾任知县的遂昌县、《牡丹亭》故事发生地南安、邯郸市的黄粱梦村和岳阳市的岳阳楼,对作品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在对文本、作家与已有研究深入细致的了解基础上,汪榕培撰写了一系列文章,如“杜丽娘的东方女子忧郁情结”、“《牡丹亭》的‘集唐诗’及其英译”、“赏心乐事谁家院”、“《牡丹亭》的英译及传播”、“英译《邯郸记》研究”、“走向 21世纪的汤学研究”等,就剧作家和剧作开展文学、比较文学和翻译研究。从中可以看出他对汤显祖作品的时代背景、主题思想、情节内容、艺术风格、对蓝本的改编等熟悉程度完全不逊色于中国古典文学界的学者,其中对汤显祖和莎士比亚的比较研究更是体现了外语界学者的独特阐释。
要将汤显祖的全部作品译为英文,没有极好的文学素养是难以胜任的。可以说,汪榕培深厚的中英文素养是他翻译汤显祖戏剧的另一个重要前提。他自幼博览古今中外书籍,在初中期间就很喜欢英国小说。在开设英国文学课程的过程中,他为授课准备的材料可以登榜全国最丰富之列。英国文学的阅读体验启发他“在英译汉诗时多次化用英语成语,甚至直接套用英诗的格式”(汪榕培2012:2)。另外,汪榕培的早期研究方向是英语词汇学,曾出版10余种教材、配套书籍及研究专著。用他自己的话说:“词汇量较大,对英语单词之间的细微差别也特别敏感。这对于从事中国典籍的英译特别有帮助,尤其在韵体翻译的时候,要想译得既押韵又自然,就必须掌握大量英语词汇,并加以灵活地使用”(汪榕培 2012:2)。
《汤显祖戏剧全集》的英文版力图“在不影响英语读者理解的前提下……体现原著文字的优美”(汪榕培1999b:51)。因此,读者接受是译者在采取翻译策略时考虑的重要因素。汪榕培曾反复提到这如何影响他对翻译策略的调整,“……给读者一个完整的印象,……直译在一定程度上妨碍了作者与读者的交流”,“便于读者理解;……”(汪榕培 1999c:39)。
《汤显祖戏剧全集》的翻译标准是“传神达意”。首先,“达意”是翻译的出发点。译者应在译文中准确体现自己对于原作的理解和阐释。……其次,单纯的“达意”还不够,必须是“传神地达意”,因为“传神”是翻译文学作品、尤其是翻译诗歌的精髓。“传神”既包括传递外在的形式,也包括传递内在的意蕴(汪榕培2007:34)。在《汤显祖戏剧全集》的翻译中,对诗歌以及文体的处理集中地体现了“传神”的标准。译者努力“传神”地再现诗篇的背景、内涵、语气乃至关联和衔接等,力求以诗歌的形式来译诗,再现原作的神韵。尤其在《牡丹亭》的翻译中,译者“把唱词和原文的诗体部分一律采用英语押韵的传统格律诗形式……使西方的读者或观众更好地领略原著的风貌和感受原著的艺术魅力”(汪榕培1999d:54)。汤显祖的戏剧融典雅的曲词、质朴的对白、粗俗的口语为一体。这种文体的丰富多样性形成了汤显祖戏剧作品的独特风格。“传神”的翻译就必须反映原作的这种文体和语体特点。《汤显祖戏剧全集》的译者努力“做到原作是散文,要还其散文;是韵文,要还其韵文;……原文高雅,要还其高雅;原文粗俗,要还其粗俗”(陈国华 1997:25)。以便读者借助译文窥探剧作的本来面目。
具体来说,《汤显祖戏剧全集》的译者采取了以下策略实现“传神达意”。
为了尽可能地保持作者原有的意象,译者经常采取直译的策略,在符合当代英语规范的前提下保持原文的形式。例如,“皱蹙柳丝吹不断,翠条条”(《紫箫记》)。译为:“Thewincingwillows dangle in the wind/In their full verdancy.”译文保留了原文的语序。同时,“in verdancy”的表达符合英语中的抽象表达法。直译再现了原文朦胧含蓄的特点,有助于激发读者的想象,从而领略作品的美。
直译加解释能在读者可理解的前提下满足其对异文化的审美期待。例如,
(1)你看我为甚宫样衣裳浅画眉?只为晓莺啼断绿杨枝(《紫钗记》)
译文:Why do you think Iwear fashionable dress and makeup?/Because Iwant to ventmy feelings like orioles warbling on thewillows.
译文既保留了“莺”和“杨枝”的优美意象,又做了适当的增译:“Iwant to ventmy feelings”,解释了意象的含义以及前后两句的逻辑关系。
在译本中,译者运用多种方式,如同位语结构和连词达到解释的效果。如:
(2)原来就是阳台一梦(《紫箫记》)
译文:……wokeme up from my fond dream as experienced by the King of the Chu State.
(3)灯前月下会真奇,恰拟云英一唤时(《紫钗记》)
译文:To meet a fairy before the lanterns under the moon/Is like meeting Yunying in the wonderful Lanqiao Tale.
(4)嫦娥(《紫钗记》)
译文:Chang’e the fairy queen
在翻译中,一些原文的语言和文化特色难以完全再现。《汤显祖戏剧全集》的译者通过有策略地再创作使原作特色的流失减到最小化,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4.3.1 诗歌的韵律
汤显祖戏剧的唱词与诗歌基本是一韵到底,但是英语难以做到完全对应。在翻译中,《汤显祖戏剧全集》的译者采用抑扬格的基本格式及有变化的韵式。例如“浪影空花,陌上香魂不住家。仙灵化,差排门户粉胭搽”(《邯郸记》)。译为“Like visionary waves and blooms,/A country girl’s soul wanders here and there./Transformed by an immortal,/I stay in the house and make myself fair.”原文以“a”的韵脚一韵到底,译文则每行都采用抑扬格音步,并采用xaya的韵式,创造性地再现了原文的形式美和音乐美。
4.3.2 根据剧情略作调整
在很多情况下,直译不仅无法传递汤显祖戏剧的含蓄蕴藉的美,还无法使读者理解原文的基本意思。对此,译者经常根据剧情略作调整。例如,“隋堤风物已凄凉,楚汉宁教作战场。闺阁不知戎马事,双双相趁下残阳”(《牡丹亭》)。译为:“Bleak are the sights upon the canal dike;/The riversides are battlefields alike./Ignorant of sounds of spear and gun,/We flee along the route of the setting sun.”这是第四十二出的下场诗,概括了该出的剧情:叛兵作乱,杜宝奉命移镇淮安,杜母与春香乘船离开。英译文在“双双相趁下残阳”的处理中用了“flee”一词,点明两人是在兵荒马乱的状态下逃回临安。这个处理不仅帮助读者理解诗句之间的内在逻辑,同时也使其领略汤显祖戏剧中的下场诗与剧情形成整体的创作艺术之美。
4.3.3 使用英语的相应表达方式
在《汤显祖戏剧全集》的翻译中,难以保留原文语言形式和意象的部分,汪榕培灵活地运用了英语的表达,以英语读者可接受的语汇传达原文的意思。例如,“浮世纷纷蚁子群”(《南柯记》)译为:“In the world ofmadding crowds”。此句中的“蚁”是贬义,意指在浮沉聚散不定的世间,人们就像“细碎营营,去不知所为,行不知所往,意之皆为居食事”(汤显祖2009:1-2)的蚂蚁。而在英语中,蚂蚁不仅并无贬义,还有“Industrious as an ant”的谚语。译者采用“madding crowd”来对应,不禁让人想到托马斯·哈代的作品对浮华时代的人性探索。译文以英语读者熟悉的方式引起他们对人生与命运的感慨与思考。这与原文对原文读者产生的效果是相似的。
副文本指存在于文本以内和文本以外的“阈限”(liminal)的因素,它们“和正文本一起构成完整的作品,提供了一种影响读者的氛围,从而真正成为影响作品效果方面的优越区域之一”(Genette 1997:xviii)。
《汤显祖戏剧全集》英译本的副文本中,最突出的一个特点是附有译者的英文前言,其中简要介绍了汤显祖的生平和作品、国内外学者对《牡丹亭》的评价、已有的《牡丹亭》译本、汤显祖和莎士比亚的比较。这些都拉近了译本与读者之间的距离,能帮助读者更好地欣赏汤显祖戏剧作品。
另一个特色是译本装帧精美,采用褐色皮质封面,上面刻有牡丹花的凹凸花纹。印刷、纸质、格式、字体、排版都非常考究。书中页边都印有古色古香的图案,烘托了作品的典籍特色。这些视觉的因素必然影响着读者对译本的感受,能提升作品的价值。正如Genette(1997:16)所说:“如果蒙田或巴尔扎克的作品不采用具有明显的古典主义或浪漫主义特色的印刷格式,那将是一大遗憾”。
《汤显祖戏剧全集》的翻译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花费了近二十年的时间。译者汪榕培筚路蓝缕,以顽强的毅力、深厚的学养和严谨的态度尽其所能向英语读者传达汤显祖戏剧作品的“情”和美。《汤显祖戏剧全集》英文版为汤显祖作品进一步走向世界做出了巨大贡献,也“为最终出现一个真正传神达意的译本提供又一层肩膀”(汪榕培1999b: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