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青
(江苏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红蜡烛和人鱼》于大正十年(1921)2月16日—20日连载于《东京朝日新闻》的《新童话》一栏,同年5月被收录于同名童话集并经天佑社出版发行,被称为近代儿童文学代表作之一。关于对它的评价,战前为止的评价呈现综合肯定式评价,而1953年后转为否定性、批判性的评价。鸟越信和古田足日是发起批判的中心人物,批判的问题点主要有:①关于作品结尾处小镇毁灭的解释;②关于人鱼姑娘的寂寞孤独;③关于神的描述。鸟越信在《新选日本儿童文学·大正篇》的《解说》中提到:“小川未明的童话主题普遍很消极——涉及到人类的死亡、草木枯萎、城镇毁灭等——由于其中蕴含的能量都是负面消极的,因此作为儿童文学是失格的。”[1];古田足日认为“小川未明童话的本质就是一篇咒文”[2]等。
针对批判中故事结尾让整个小镇毁灭是不合逻辑的说法,木村小夜从社会结构及经济层面进行了重新解读,他认为,对于一个毫无可取之处的偏僻小镇,能够凸显其个性的只有画有美画蜡烛的大量生产和贩卖,因此从中获取经济收益的不光是贩卖蜡烛的老夫妇,还有整个小镇,于是最后结局整个小镇被毁灭就成了必然趋势。[3]在创作《红蜡烛和人鱼》之前,小川未明在创作风格方面已经显现了其对社会的愤怒。小川未明的好友相马御风曾经提到:“我认为在当下表达对社会文明绝望的第二期,对于现代艺术家的小川未明来说可谓是意味深长的一段时期吧。”[4]在童话《红蜡烛和人鱼》中,小川未明对社会的愤怒被象征性地体现出来。如果上述木村小夜的从经济角度的重新解读具有合理意义的话,也许小川未明想要表达的是蔑视弱者的社会将自然灭亡的思想。
关于抛弃自己孩子的人鱼母亲和孤独寂寞的人鱼姑娘,大久保认为人鱼还是很爱自己的孩子的,“对于穷鸟入怀的人鱼母亲而言,将孩子生在小镇而非大海实属是为了生活唯一的选择,作品中通过反复使用‘听说人类很善良’‘认为人类很善良’的语言,可以看出人鱼母亲在试图将自己的行为和思想赋予合理性。”[5]大久保通过和安徒生的《人鱼公主》比较,指出力图逃离现实世界的人鱼母亲形象和追求乌托邦的小川未明思想刚好吻合。“为了让自己孩子逃离‘孤寂的北方大海’而做出的抛弃行为的背后,其实蕴含着小川未明的思想,即期望个体与社会之间的独自性、尊严性、自由性和统一性,达到以爱为基础建设乌托邦。”[6]
关于神的描写,星野绚子着眼于人类和人鱼、神的区别,将老夫妇和人鱼姑娘的优劣通过图表式说明把神和对结尾的解释联系起来,“最后的结尾展现了原本与现世利益相距甚远的人鱼母亲的根本想法,最终越过向神寻求现世利益的人类世界,转向神的世界寻求帮助”[7],将神从获得现世利益的存在转变为超越性的存在。
无论是小镇毁灭的描写,还是人鱼母亲的描述,或是有关神的叙述,内容中都象征性地蕴含着小川未明对社会批判的思想。关于小川未明作品的特征,相马御风如此评价:“吐露痛苦的诉求和发泄内心的痛苦呐喊,正是作为艺术家的小川未明的最大的愿望。”[8]
众多针对《红蜡烛和人鱼》的研究中,关于作品结尾处整个小镇毁灭的解释影响着对整部作品的理解。古田足日在《近代童话的垮台》中写道:“无需多说,这部作品就是一部象征作品。象征性表达了人鱼祈求幸福的愿望未能实现和由此产生的愤怒的二者融合。简而言之,村民们针对人鱼和人鱼姑娘所采取的行动中暗示着人鱼的愿望无法达成,而暴风雨则象征着小川未明的愤怒。”[9]古田认为,作品结尾描写的小镇毁灭实际上也蕴藏着小川未明对人类的愤怒。
针对作品结尾的小镇毁灭的描写,山室静认为并非古田提出的象征小川未明的愤怒,而是人鱼因仇恨引起的复仇;关口安义作出同样解释,“小镇的毁灭是人鱼因为仇恨人类采取的复仇行动”。[10]畠山兆子在《小川未明<红蜡烛和人鱼>的研究》中提到:“人鱼母亲将象征愤怒的红蜡烛点亮在神社,通过神社显灵的间接形式实现对人类的报复。”[11]本多真由美在《小川未明的世界<红蜡烛和人鱼>》中主张:“狂吼怒号的暴风雨其实象征着人鱼的愤怒,自己的信任被辜负、存在被否定的愤怒。”[12]滑川道夫直接断定买蜡烛的女人和将蜡烛供奉给神社的女人以及让小镇毁灭的女人正是人鱼母亲,“是人鱼母亲的超凡力量让一切毁灭。人鱼母亲强烈的愤怒正好表现了作者小川未明的正义感。”[13]
作品开头写道:“北方的海,颜色是青蓝色的。有一天,一个人鱼爬到岩石上憩息,若有所思地望着周围的景色。从云间透下的月光,寂寞地洒在海面上。一眼望去,无边无际的海浪在翻腾着。”[14]伴随着云间透下的月光,人鱼母亲登场,看到如此光景,人鱼母亲想到平日在北方大海生活的感受——“寒冷、荒凉、令人快要窒息”。这里心理描写为她后来为了使孩子从大海中获得解放,选择将孩子生在陆地上进行了铺垫。如此凄凉景象使人鱼母亲下定了决心要将孩子生在陆地,正如大久保说的“那是唯一的办法”[15],由此可见人鱼母亲对女儿的爱。另外,故事结尾小镇毁灭的时候也出现“从云间透下的月光”的表达,这两处一模一样的描写并非毫无关联,暗示小镇毁灭和人鱼母亲有关。
作品中人鱼母亲的出现和月亮的描写可以说紧密相连,关于人鱼母亲出现的描写,还有以下几个地方。
“人鱼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明亮月夜,独自浮到海面,爬在岩石上休息,沉浸在各种各样的空想中。”夜深人静的明亮月夜,人鱼就会出现在海面,确认供奉给神社的蜡烛,更多是为了确认女儿的生活近况。正因为如此,第二章的旁白中有这样一段说明:“人鱼像每晚一样地,从海面上远远眺望着被供奉给神社的忽闪忽闪摇晃的蜡烛光影”,这段旁白说明刚好和故事结尾部分的“有人看到过红色蜡烛”相呼应。
随着人鱼婴儿慢慢长大,出落成人鱼姑娘,她开始在蜡烛上画画,于是蜡烛越发畅销。人鱼姑娘“每逢月明之夜,都会从窗户探出脑袋,含着眼泪,望着北边,怀念那远方湛蓝色的海”,月亮出现的夜晚正是人鱼母亲出现在海面上的时候。
在人鱼姑娘被贩卖给江湖猎奇商人的那个夜晚,“人鱼姑娘觉得好像远方有谁在呼唤她似的,就从窗户往外望,可是,只有月光照在那无边无际的海上”,那一晚刚好也是月明之夜,暗示着人鱼母亲出现在海面。
故事结尾处,当一个女人来到老夫妇家里买蜡烛的时候,“老大娘拿出装蜡烛的盒子给这个女人看。这时,老大娘吓了一跳。因为这个女人长长的黑头发,湿漉漉的,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此处月亮再现,这里对月亮的描写让读者将买蜡烛的女人和人鱼母亲联系在一起。虽然小川未明并没有直接明示买蜡烛的女人就是人鱼母亲,最后将人鱼母亲描绘成一个谜之女人,使作品透露着丝丝惊悚,因此最后小镇灭亡前的旁白“月亮透过黑云,照到海面上,那情景令人感到恐怖”也就说得通了。
人鱼姑娘并非完全孤独寂寞,故事自始至终都贯穿着人鱼母亲对人鱼姑娘的守护,月亮象征着人鱼母亲,月亮的出现暗示着人鱼母亲的出现,每当有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的时候人鱼母亲就会出现,同时伴随着月亮的出现。尤其在人鱼姑娘被贩卖的那个夜晚,原本云间还透下月光,在买蜡烛的女人出现后突然狂风大作,导致小镇毁灭。正因为如此,对于云间透下的月光村民们感到了恐惧。
老夫妇平日以贩卖神社祭祀所用的蜡烛维持生计,他们始终认为自己之所以能够生活一切都是多亏了神明的保佑,为了转达平日的感恩之心而去神社参拜。参拜回来的途中老大娘发现了弃婴,作为人类正常的情感反应首先就是“可怜啊”,起初认为神社归来途中发现弃婴是某种缘分,但随即就被“如果置之不理会受到‘神明的惩罚’”的想法所替代。平日受到神明的照顾才得以生活的老夫妇如此畏惧神明的存在也是理所当然,最终由于顾忌“神明的惩罚”决定收养弃婴的老大娘内心再度泛起“可怜啊”的情感。
决定收养弃婴之后,老夫妇发现并非人类的孩子,老大爷起初表现出了犹豫,但是对于二人而言,孩子是“神明所赐”,害怕受到“神明的惩罚”,因此不敢弃之不理,老夫妇二人只有精心抚养,可以说害怕“神明的惩罚”的心理代替了“可怜啊”的情感。老夫妇在收养弃婴的过程中,“神明”起着很大的作用。因为是神明所赐,所以老夫妇最终决定收养,这种感情其实是迫于神明的存在而产生的。
江湖商人的登场使人鱼姑娘由“神明所赐”变成了“不详之物”,起初老夫妇认为这是神明恩赐给他们的孩子,如果贩卖会遭到神明的惩罚,害怕由此带来的金钱物质生活尽失。前面提到,老夫妇收养人鱼本来也是迫于神明的存在不得已而为之,当听到人鱼姑娘是“不详之物”时,再加上江湖商人以高价为诱惑,老夫妇认为即使不是不详之物,通过贩卖人鱼姑娘所得的金钱完全可以生活,带来现世利益的神明的存在就变得不再需要,也就没有理由再继续抚养“神明所赐”的人鱼姑娘。对于老夫妇而言,不再需要能够带来金钱等现世利益的神明的存在,只是一味地被赚钱迷惑了内心,金钱已经成了判断一切的标准。
人类世界的神明的存在是具有两面性的,一种是作为超乎寻常的伟大存在,另一种是跟现世利益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存在。作为超越人类、超乎寻常存在的神明起初的确是存在的,但人类世界慢慢以能否带来现世利益为标准来判断其价值,是金钱等利益左右着人类的信仰。神明本应该作为一个超自然的存在,硬生生被人类变成一个能否带来现世利益的存在,并且人类世界在不断重复,最后结尾小镇毁灭似乎也是为了不让人类继续这种重复,其多多少少象征着小川未明对人类社会的批判。
本文主要围绕着针对《红蜡烛和人鱼》的三个批判问题点,分析了其中蕴含的小川未明的主张。关于作品结尾处的小镇毁灭,可以解读为人鱼由于仇恨采取的复仇行动,同时象征着小川未明对人类社会的愤怒。关于人鱼姑娘的寂寞孤独,从小被亲生母亲弃养的人鱼长大后又遭受养父母老夫妇的背叛,看似非常不幸,而作者小川未明在作品中通过月亮的描写象征着人鱼母亲的出现,以此展现母爱。关于神明的存在,神明本应该作为一个超自然的存在,而作品中神明的存在成了老夫妇收养人鱼姑娘的动机,老夫妇将神明的存在与现世利益密切联系,金钱等利益左右着人类的信仰,不断重复。小川未明通过神明的两面性,批判了被金钱左右了信仰的人类。
[1]小川未明,佐藤春夫,坪田譲治.新選日本児童文学·大正編[M].東京都:株式会社小峰書店,1959.367.
[2][9]古田足日.現代児童文学論——近代童話批判[M].東京都:くろしお出版,1959.54.54.
[3]木村小夜.小川未明「赤い蝋燭と人魚」とその周辺[D].松岡町:福井県立大学,2007.
[4][8]相馬御風.小川未明論[C].東京都:早稲田文学会,1912.
[5][6][15]大久保みどり.小川未明「赤い蝋燭と人魚」研究-捨て子の動機を中心に[D].神戸:神戸女学院大学研究所,1979.
[7]星野絢子.小川未明「赤い蝋燭と人魚」論[C].東京都:白百合女子大学国語国文学会,2011.
[10]関口安義.小川未明「赤い蝋燭と人魚」[A].小川英晴,砂田弘,上笙一郎.未明童話の世界[M].東京都:大空社,2002.78.
[11]畠山兆子.小川未明「赤い蝋燭と人魚」の研究[M].大阪:大阪教育大学国語教育研究室,1977.46.
[12]本田真由美.小川未明の世界「赤い蝋燭と人魚」[C].長崎:活水学院現代日本文化学会,1988.
[13]滑川道夫.児童文学の軌跡[M].東京都:理論社,1988.245.
[14]小川未明.小川未明童话集[M].東京都:新潮社,2003.17-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