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生
(贵州财经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张潮(1650—?,字山来,号心斋,别署心斋居士,安徽歙县人)的《幽梦影》是一本别致典雅的小品文著作。林语堂在《张潮的警句》一文中对它做了这样的评价:“这是一部文艺的格言集,这一类的集子在中国很多,可是没有一部可和张潮自己所写的比拟。”可以说,在中国明清文学史乃至整个传统文学史上,《幽梦影》都是一本不可多得的经典著作。
随着商品经济与世俗文化的发展,到了晚明,通俗易懂、言简意赅、精致典雅、雅俗共赏的小品文兴盛起来。明清以来,涌现出了大量优秀的小品文著作,如《呻吟语》《菜根谭》《小窗幽记》《围炉夜话》等。因此,世人经常将《幽梦影》与这些著作相提并论,甚至归为一类。但在笔者看来,它们的精神色彩是非常不一样的。《呻吟语》《菜根谭》《小窗幽记》和《围炉夜话》等都以宋明理学为精神骨架,并杂采道佛思想来总结人生与规劝世人,可以说,它们的精神是伦理精神。而《幽梦影》则与它们大异其趣,因为它所展示的生活是一种审美的生活。
近代丹麦哲人索伦·克尔凯郭尔认为,个体人的生存意义与生活方式存在三种基本模式:审美的生活方式、道德的生活方式和宗教的生活方式。对于那些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中国传统读书人来讲,道德生活方式毫无疑问是最好的,也是最高的生活方式。但是,他们向往的这种生活方式是建立在科举考试、进仕为官的基础之上的。因此,对于那些科考或者仕途不如意的儒生来说,道德的生活方式可望而不可及。他们与其痛苦地纠缠于这种生活理想,不如要么选择宗教的生活方式,学佛修道;要么选择审美的生活方式,吟诗作赋,悠游山水,鉴赏品味,生活在美的精神境界之中。考察张潮的人生可知,虽然他出身于书香门第,天资聪颖,但在学四书五经、走科举八股的道路上并不顺利。科举上,张潮最终仅得到了岁贡生的资格;仕途上,也只取得了翰林孔目这样的九品芝麻官。在他的人生旅途中,坎坷、挫折与磨难多不胜举,甚至于被人诬陷,不幸入狱。追求道德生活方式的张潮遍体鳞伤,最后,他选择了审美的生活方式,走上了审美人生的道路,这一点可以从《幽梦影》的内容体现出来。书中的审美范围非常广泛,诸如修身养性、为人立品、山水园林、音乐声音、读书收藏、诗文创造、花月美人、饮酒品茶、书画器玩、佛家禅悦,等等。
张潮说:“情必近于痴而始真,才必兼乎趣而始化。”[1]“痴”与“趣”正是审美精神最纯粹和最热烈的情感特征。在《幽梦影》里,张潮将对美的痴情、对趣的玩味展现得淋漓尽致。可以说,对美的无限热爱、细细欣赏与执着追求,正是奇书《幽梦影》的魂与灵。
《幽梦影》里的“美”品类繁多、丰富多彩,书中有自然之美、读书之美、艺术之美、交际之美、道德之美、哲学宗教之美。这些美让人沉醉,令人向往,邀人欣赏。如张潮所说:“山之光,水之声,月之色,花之香,文人之韵致,美人之姿态,皆无可名状,无可执著,真足以摄召魂梦,颠倒情思。”[2]
中国古人对自然美的喜爱是众所周知的,“忘情于自然,陶然于山水,逍遥于宇内”,是中国人的一种理想生活境界。《幽梦影》中对自然美的描述是最多的,也是最为精彩的。张潮运用多种审美方式,细细地品味着自然之美。例如:
看:“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景。”[3]“玩月之法,皎洁则宜仰观,朦胧则宜俯视。”[4]
听:“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风声,水际听欸乃声,方不虚生此世耳。”[5]“松下听琴,月下听箫,涧边听瀑布,山中听梵呗,觉耳中别有不同。”[6]“水之声有四:有瀑布声,有流泉声,有滩声,有沟浍声;风之为声有三:听松涛声,有秋叶声,有波浪声;雨之声有二:有梧叶、荷叶上声,有承檐溜竹筒之声。”[7]
想:“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不独人也,物亦有之。如菊以渊明为知己,梅以和靖为知己,竹以子猷为知己,莲以濂溪为知己,桃以避秦人为知己,杏以董奉为知己,石以米颠为知己,荔枝以太真为知己,茶以卢工、陆羽为知己,香草以灵均为知己,莼鲈以季鹰为知己,蕉以怀素为知己,瓜以邵平为知己,鸡以处宗为知己,鹅以右军为知己,鼓以祢衡为知己,琵琶以明妃为知己。一与之订,千秋不移。”[8]“因雪想高士,因花想美人,因酒想侠客,因月想好友,因山水想得意诗文。”[9]“梅令人高,兰令人幽,菊令人野,莲令人淡,春海棠令人艳,牡丹令人豪,蕉与竹令人韵,秋海棠令人媚,松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10]
品:“春风如酒,夏风如茗,秋风如烟,如姜芥。”[11]
一些人把读书作为实用的工具、进士的手段,但张潮让读书非功利化。读书是他的一大爱好,他曾说过“读书最乐”[12]。在《幽梦影》里,读书的乐趣被总结为一些别致的读书经验。如“读经宜冬,其神专也;读史宜夏,其时久也;读诸子宜秋,其致别也;读诸集宜春,其机畅也。”[13]“经传宜独坐读,史鉴宜与友共读。”[14]“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三五)“文章是有字句之锦绣,善读书者,无之而非书:山水亦书也,棋酒亦书也,花月亦书也;善游山水者,无之而非山水:书史亦山水也,诗酒亦山水也,花月亦山水也。”[15]“先读经,后读史,则论事不谬于圣贤;既读史,复读经,则观书不徒为章句。”[16]
中国儒家重视社会交际,以儒家伦理作为交际的根本原则,强调交际必须符合道德规范。但张潮则重视交际过程中的美,其曾说:“上元须酌豪友,端午须酌丽友,七夕须酌韵友,中秋须酌淡友,重九须酌逸友。”(第八品)“对渊博友,如读异书;对风雅友,如读名人诗文;对谨饬友,如读圣贤经传;对滑稽友,如阅传奇小说。”[17]
读《幽梦影》可发现张潮非常喜欢园林与盆景等人造的自然美,对此,他也有深刻的体会和独特的见解。如“艺花可以邀蝶,垒石可以邀云,栽松可以邀风,贮水可以邀萍,筑台可以邀月,种蕉可以邀雨,植柳可以邀蝉。”[18]“梅边之石宜古,松下之石宜拙,竹傍之石宜瘦,盆内之石宜巧。”[19]
道德并非干瘪的条条框框,它是人性之美的升华,道德美是一种崇高的精神,这种美既刚强伟岸,又感动人心。对于道德的楷模,张潮是这样评价的:“圣贤者,天地之替身。”[20]关于“善人”的理解,他也有独到的见解,他说:“何谓善人?无损于世者,则谓之善人;何谓恶人?有害于世者,则谓之恶人。”[21]道德是立身之本,但他要给予美的补充:“立品,须发乎宋人之道学;涉世,须参以晋代之风流。”[22]“为浊富,不若为清贫;以忧生,不若以乐死。”[23]
对于深奥难懂的哲学和高深莫测的宗教,张潮也以美为原则来寻求理解。他认为哲学、宗教之所以可爱,是因为它们以爱和美为最终目的。他这样品评道教和佛教:“寻乐境,乃学仙;避苦趣,乃学佛。佛家所谓‘极乐世界’者,盖谓众苦之所不到也。”[24]“由戒得定,由定得慧,勉强渐近自然;炼精化气,炼气化神,清虚有何渣滓!”[25]
《幽梦影》的“美”丰富多彩、精彩绝伦,书中既描述了许许多多的感性美,但又不乏体现道德精神的行为美和理解宇宙人生的理性美。
克尔凯郭尔对审美精神与审美生活做过非常深刻和准确地思想透视和批判。王齐把这些思想进行了概括:“审美生命形态的首要特点便是‘直接性’,也就是说,审美者与生活之间没有丝毫距离,他们只生活在‘当下’‘瞬间’,扎根于生活的洪流之中,他们的生活就是以其敏锐的触角和感受能力去捕捉生活带给他们的各种感受。正因为如此,审美者的生活样态呈现出零散的、非连贯的特点,而审美者也不可能固定成一个特定的形象,我们能够直接看到的只是审美生命形态的各种‘直接性’的表现,具体言之就是各种‘心情’(Stemning;mood),它们是审美者在与‘生活世界’直接接触或发生碰撞之时所产生的结果。……作为‘直接性’的人,审美者绝非浑浑噩噩之辈,他们敏锐、多情、感受力极强,珍视自己的‘心情’和人生感受。”[26]可以说,审美生活具有直接性、感受性、瞬间性、有限性、短暂性和虚无性。
纵观《幽梦影》一书,有一个非常直观的感受,就是此书的内容零落散乱、不成系统,且都是一些审美经验和美的事物。读此书时,人们感受到的只是作者作为一个审美者在各种情景之中产生的不同质态的美感,其实这恰好印证了克尔凯郭尔关于审美生活具有直接性,是一种“心情”和“感受”的理论。
对于审美生活的直接性、感受性和瞬间性,本文第二部分实际上已经做了非常详细地展示,而对于审美生活的有限性、短暂性和虚无性,《幽梦影》中也存在着一些感喟,如“为月忧云,为书忧,为花忧风雨,为才子、佳人忧命薄,真是菩萨心肠”[27],这段话道出了“美的事物”及其“美”都是非常脆弱和有限的,所以才会非常“忧虑”和“担心”。如“新月恨其易沉,缺月恨其易迟上。”[28]“一恨书囊易蛀,二恨夏日有蚊,三恨月台易漏,四恨菊叶多焦,五恨松多大蚁,六恨竹多落叶,七恨桂荷易谢,八恨薛萝藏虺,九恨架花生刺,十恨河豚多毒。”[29]这种“恨”的情绪实际上也是对美及审美生活有限性和短暂性的喟叹。再如,“天下无书则已,有则必当读;无酒则已,有则必当饮;无名山则已,有则必当游;无花月则已,有则必当赏玩;无才子佳人则已,有则必当爱慕怜惜”[30],这段话隐隐约约道出了美的有限性和虚无性。
综上所述,《幽梦影》不仅是一部能够帮助人们培养审美情趣、提高审美修养、体验审美生活的经典著作,而且张潮对审美生活的忧虑与喟叹,也让人们对生活多了一层反思和自觉,甚至成为人们思考审美生活与伦理生活、宗教生活关系一个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