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军
大巴山脉位于中国西部,是四川、陕西、湖北三省交界地区山地的总称,由米仓山、大神农架、峨城山、荆山等组成,东西绵延560公里,故称千里巴山,简称巴山。
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中国石油数十支钻井队便在大巴山崇山峻岭中寻油找气,发现了大天池、麻柳场、麦子山、寨沟湾等气田,也在大巴山的崇山峻岭中,留下了许多温暖有趣的故事……
子弹破窗而入
深秋时节,大巴山的夜晚,沉静而美丽。
一轮圆月,停歇在观音山与峨崆山之间的垭口上,打望着山坳里的那片野枣树林,和枣林深处那一片璀璨的灯火。
钻井队长解弋看完“月溪2井”的井漏分析报告,铁皮房墙壁上的挂钟指向10点55分。他打了个呵欠,摸了摸旁边椅子上安睡的“卡瓦”(一只性格温顺的白猫),卡瓦睡得正酣,身上温暖而柔软。
解弋刚将一块毛巾搭在卡瓦身上,就听到窗外传来几声狗叫。
一听那深沉厚重含着沙粒般的叫声,就知道是“白头翁”的叫声,声音似乎来自窗外那片野枣树林。
“白头翁”是钻井队养的一只狗,体形中等,腿长嘴尖,头脑灵活但性格急躁,是那种标准的大巴山土狗。
“这么晚了还在巡查?”解弋看看玻璃窗,窗外一片漆黑,呜呜的声音从窗缝间渗进来——又起风了!
自从一个月前,井场对面的“枣林湾溶洞旅游风景区”开业后,许多进山的游客竟把钻井队当成了山里的一处景点,夜里常有游客结伴而来,看“群山里闪亮的‘星星树”,有的游客甚至在井场边的山坡或枣树林里搭起帐篷,燃上篝火,一边喝啤酒,一边欣赏石油人夜间劳作。
一个月前,钻井队会同景区管理单位,在景区张贴告示:严禁游客到钻井作业现场及周边逗留参观。同时井队也组织了巡逻队,每天夜里对井场周边约200米范围内的林地进行巡逻,劝导闯入的游客远离井队作业区。
巡逻时间一般在晚上8点至10点,由一名副队长带上几名钻工,牵着鼻子灵敏、脾气太不好的“白头翁”,绕着井场一圈一圈地巡逻。
解弋披上工衣,拿上手电筒,准备出门去看看。
正在这时,一直在椅子上酣睡的“卡瓦”像是受到了噩梦的惊吓,突然神经质般地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像一团白色的光,朝解弋身上飞扑过来。
解弋本能地一个闪躲,就在他闪躲的瞬间,窗外传来“啪”的一声脆响,同时,铁皮活动房窗户上的玻璃“咔嚓”一声碎裂。
一团像是砂粒一样的东西,“哗”地飞射在对面的墙壁上。
突如其来的情况,让解弋目瞪口呆。他呆立着,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或许是受到惊吓,他的耳朵嗡嗡作响,身子也微微发抖。
“怎么回事?”解弋头脑有些恍惚。
窗户上的双层蓝色玻璃,已增添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破洞,洞口呈椭圆形,极不规则,像是被牙齿尖利的老鼠啃过。
窗前的桌面上,落了许多玻璃残渣,台灯的光亮照在玻璃残渣上,像是一颗颗亮晶晶的钻石。
玻璃窗黑糊糊的椭圆形洞里吹进来的秋末的夜风,带着浓浓的寒意。
解弋盯着那个破洞,打了一个寒颤……
方家镇派出所所长刘三根接到解弋打来的电话时,他刚刚上床。
“啥?有人朝你窗户开了一枪!”刘三根翻身坐起。
半夜接到后山里的石油队打来的电话,本来就让他有些紧张。而队长解弋讲的事情,让他的心脏差点从胸腔里跳出来。
警车载着刘三根,朝枣林湾的钻井队急驰而去。
刘三根除了是方家镇派出所所长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特殊的身份——方家镇镇政府与石油队的工作联络人。其实主要负责协调处理地方与石油队的关系。
解弋率领的这支西南石油公司的金牌钻井队,从去年10月间开进方家镇枣林湾村以来,他可没少跑钻井队。
在井队进山的头两个月里,刘三根吃住在钻井队,帮助协调钻井队生产生活用水问题、井队料场土地问题、井场公路拓宽问题……
因为方家镇镇长曾敬一有明确指示:全力支持石油钻井队在枣林湾村的钻井作业,让他们从枣林湾钻出“福气”(天然气)。
作为一镇之长的曾敬一心里非常清楚,这个位于枣林湾的“月溪2井”,不是一口普通的井位,而是西南石油公司一口重要的天然气开采井。设计井深达5700多米,在大巴山区众多的气井中,这是一口极富开采价值的“甜点井”。
半年前,西南石油公司在相距35公里的马家窑钻完“月溪1井”,井口測试日产能达到6000余立方米。经过含气带分析和测试产层分布,西南石油公司决定在月溪峡地质构造带再钻探一口“月溪2井”。公司承诺,该井所生产的天然气,全部用于支持当地经济发展和百姓“煤改气”需求。
早在一年前,也就是西南石油公司关于“月溪2井”的钻探初步方案出来前,曾敬一就通过石油公司的一个老战友,得知该公司将钻探“月溪2井”的消息。
之前的井位并没有确定在方家镇境内,而是在距方家镇约5公里的太平镇境内。
曾敬一得到消息,赶紧向县里作了汇报,希望县政府出面与西南石油公司协调,将“月溪2井”井位,定在方家镇所在的枣林湾村。
曾敬一之所以要极力争取“月溪2井”落户方家镇,除了可促进当地百姓“煤改气”,享受清洁能源外,还有更为重要的原因。
用曾镇长的话说,叫做“借鸡下蛋”。
光三的发现
两年前,方家镇枣林湾村,一个名叫“光三”的村民进山打柴,遇暴风雨,钻进路边的一片芭蕉林躲雨。
刚一钻进去,就看到芭蕉林里有两团蓝玻璃样的光,光三仔细一看,发现对面竟站着一只体形高大的“豺狗”(狼的一种)。
光三尖叫着,丢下背上的柴火就往外跑,但还是被豺狗给赶上了,一嘴咬住他的左腿。光三痛得不行,他想这下完了,情急之下他倒在地上装死。endprint
他听人说,被豺狗咬住,一定要装死。
果然,豺狗见光三瘫软在地,一动不动,以为他真的死了,就松了口,在他浑身上下嗅了一阵,然后咬住他的衣服,朝芭蕉林深处拖,拖过那片芭蕉林,又拖过一小片松林,再拖进一片茂密的草丛,钻进一个洞子,用几片像是芭蕉叶的东西盖在他身上。光三暗自着急,以为豺狗就要对他下口。
洞外突地响起一个炸雷,豺狗一惊之下,又把光三往洞子的深处拖了拖,在他身上嗅了嗅,急匆匆朝洞外跑去。
光三想,大概是去叫伙伴们一起享用吧。
等豺狗走出洞口,光三慢慢站起身来。洞口突地又是一道闪电,强光之下,他惊异地发现,自己竟置身于一个巨型的溶岩洞穴。虽然只是亮光一闪,但光三还是发现,这个巨型溶洞四周,分布着七彩斑斓的钟乳石。似乎在自己的正前方,还有一方水潭。仔细一听,果然听到水流声。光三溜出洞穴,冒雨跑下山,把他的发现告诉了村委会。
村委会组织人进山查看。当火把照亮溶洞,所有人都呆了!
溶洞大得足以装下整个枣林湾村里的村民。洞穴里“生长”着奇形怪状的钟乳石,一条暗河从溶洞的深处流出来,在洞穴中央形成一个小潭。
穿过一个狭窄的通道,在里面竟然还连着另一个洞穴。里面的洞穴虽然没有外面的大,但那里面的钟乳石有黄或红的色彩,而且比外面洞穴还多。
方家镇的梦
方家镇政府得到消息,立即派人进山考查,很快作出决定:要将这一隐藏在深山里的天然溶洞宝藏开发出来,打造旅游景点,吸引游客参观,带动镇上的经济发展。
方家镇制定的开发方案异常宏伟,除建设“枣林湾溶洞旅游风景区”外,还要修建集餐饮、住宿、休闲、农产品开发为一体的乡村旅游商业综合体。
但首要的是,必须要从山下修建一条长约25公里的盘山公路。
溶洞所在地方家镇枣林湾村多石少土,山势雄奇,从溶洞到山下最近的县级公路干线,直线距离仅5公里,但上下高差达到800米,若要连通内外,得修建一条盘山公路。这笔修路费用对贫困县巴宣县而言,是一笔不可能的开支。
方家镇拟定的溶洞旅游综合开发方案就此搁置,一搁就是两年。
直到曾敬一偶然得知西南石油公司要在这一带钻探“月溪2井”的消息,他才突然觉得,这是实现开发枣林湾村溶洞旅游项目的天赐良机。
曾敬一清楚,只要把石油公司的钻井队引进枣林湾村,他们的大型钻井装备要上山,必须得修一条由山外通向枣林湾村的盘山公路。
只要有了路,枣林湾村溶洞旅游项目就好办了。
曾敬一去县里作了汇报,得到了县里的支持。然后他火急火燎地赶到B城去,找他那个在西南石油公司工作的战友。
那个正在西南石油公司总部参加培训的老战友,带曾敬一去见了一个名叫“陆总”的人。
陆总五十岁左右,头发花白,眼睛不大,但目光特别柔和,说话的声音低沉有力。
他从巨大的办公桌后站起身,微笑着,给每人倒了一杯茶。
“来得正是时候,正要研究‘月溪2井的井位问题呢。”他坐回那张宽大的椅子,微笑着说,“给你们十分钟时间。”
或许是愿望太强烈,曾敬一特别紧张,说话有些打结:“我们方家镇,这个……是国家级贫困县里的贫困镇,这个……真心希望贵公司能将井位定在我们方家镇枣林湾村……这个……我们举全镇之力给你们最好的服务……”
曾敬一语无伦次,额头上冒了好多汗。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陆总看了看墙上的钟,又看看曾敬一:“你们这个方家镇是……贫困镇?”
曾敬一点点头,“全镇人均年收入不到5000元。”
陆总皱了皱眉头,问:“当地有啥特产?”
“太多了。”曾敬一笑着掰手指,“红沙泥土豆、高山毛茶,还有冰雪桐子和跑山麻羊……麻羊肉味道好,桐子可榨桐油,是造船的必需品,只可惜现在交通不方便,好东西都无法变成钱……”
“守着一座金山呐。”陆总笑了笑,又问,“镇上有多少人?”
“4年前统计是5.5万人,现在好多村民都外出务工,剩下的不到2万人了。”
陆总轻轻叹息了一声,再次看看墙上的钟,问:“带相关材料了吗?”
曾敬一将一份精心准备了一周的材料递给陆总。
陆总收好材料,笑着站起来:“不好意思,马上有个会。”
从西南石油公司的大门出来,曾敬一心里没有底。
一个月之后,当老战友给他打来电话,听到“老曾,成了”这四个字时,他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來。
他知道,这四个字,对方家镇意味着什么。
“白头翁”、“钻头”和“灰姑娘”
刘三根到达“月溪2井”的井场,已是凌晨一点。
井场上正停着两大车钻杆(大概是半夜运上山来的),队长解弋穿着工衣,站在一辆“五十铃”卡车顶上,和几个钻工在卸钻杆。
明亮的探照灯将他们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倒映在高低不平的井场上。
大巴山十月的夜晚有些冷,但他们的衣服都湿了。
刘三根不想打扰解弋,将车停在职工食堂旁边,从开着门的食堂里端出一把椅子坐着,静静地等待。
两大卡车钻杆,至少要卸一个小时。
他看了一阵,开始打呵欠,他怕自己睡着,又站起来走动。
一只狗在对面黄桷树的阴影里徘徊,并冲他有气无力地叫了几声。
听声音,他知道那是“白头翁”,身长二尺半、黑毛,腿长嘴尖,左耳缺了一小块,头顶有一团不规则的白毛。
刘三根在钻井队驻队两个多月,他知道“月溪2井”养了三只狗,除了性格凶猛的“白头翁”之外,还有一只长着黄色毛发、性格温顺的狗,名叫“钻头”。
另外一只狗左后腿有残疾,但它有一个洋气的名字——luck(“好运”的意思),它原来不叫“luck”而叫“灰姑娘”,“luck”是一个来井队搞测试的老外给起的。endprint
老外名叫汉斯,在一次井口测试时突发井喷,那时还叫“灰姑娘”的“luck”突然冲向井口,一口咬住汉斯的衣服往外拖。在井喷发生前的几秒钟,将汉斯硬生生拉离了井口。但“luck”在跃过一废料堆时,一只后腿被铁钉扎伤,由于没及时处理,造成严重感染截去了一小截,留下残疾。
汉斯送给它一个名字——luck,并留下一笔钱,希望井队善待它。后来,汉斯多次来中国,都要上山来看望“luck”,他和“luck”的合影还登上过美国《洛杉矶时报》,被称为“勇敢的东方犬”。
刘三根和三只狗的关系非同一般,每次上山来,警车只要开过井队对面的小山崖,三只狗便远远地迎在那里。
才一个多月没见,“白头翁”竟然冲自己汪汪。
刘三根有些奇怪。他朝对面的黄桷树走去,借着钻塔上昏暗的灯光,他发现“白头翁”有些异样——它的身体轻轻地抖动,头上那团白毛上有一大块朱红。刘三根俯下身子闻了闻,闻到一股腥臭味。
打开手机上的电筒,发现“白头翁”头顶的红色有些发黑,摸起来染了红色的毛有些发硬,他认定那是——血。
是动物血或是人血?刘三根凭眼睛无法确定。
“白头翁”不是一般的狗,它虽然身形瘦小,但反应敏捷,性格凶猛。
刘三根记得有一天中午,一只体形较大的麻皮山羊被豺狗追逐,闯进井场的一间材料房,“白头翁”汪汪叫着冲进材料房,哪知不到两分钟便惨叫着逃了出来,肚子上滴着血——受到惊吓的山羊,情急之下将它的尖角插进了“白头翁”的下腹。好在插得并不深,被井队送进县里医院,肚皮上缝了四针。
刘三根决定对“白头翁”头上的血迹取样,可是身边连把剪刀都没有。他想还是等天亮再说吧,反正“白头翁”也是井队的狗。
撞了一只羊
凌晨两点左右,两大车钻杆全部卸下,解弋浑身被汗水打湿,他提着手套,神情疲惫地朝枣林边的铁皮房走去。
看到刘三根,他愣了愣,似乎这一阵忙活,让他忘掉了曾经打过的报警电话。
“接到电话马上就赶来了。”刘三根在他嘴上插了一根烟。
“哦哦……”解弋抬头看了看满天星斗,拍拍腰,道:“走,到我寝室泡杯茶。”
铁皮房亮着灯,刘三根一走进去,便看到正对房门的玻璃窗上的黑洞。
解弋脱掉工衣,忙着烧水泡茶。
刘三根走向窗户,查看玻璃窗上的黑洞,不停地用手机拍照,又从背包里掏出白色手套,轻轻地摸洞的边缘,掏出卷尺测量,低头在窗前的书桌上、摊开的图纸上仔细地寻找,将一些细小的颗粒放进一个牛皮纸袋里。
回头又查看对面墙壁上那团密密麻麻的凹痕,用卷尺量窗户到墙壁的距离,又用指甲掏那些陷在凹痕里的黑色颗粒。
刘三根在勘查现场的时间里,解弋已烧好开水,并用两只玻璃杯泡好产自大巴山的冰雪红茶。红茶在滚烫的开水里化开,玻璃杯慢慢变成晶莹的琥珀色。
“是一只火铳。”刘三根坐在椅子上,喝了口热热的红茶,说道。
解弋摸摸额头,疑惑地看着他。
“一种威力较猛的火铳,用的是一裹20克左右的铁矿石颗粒,射程在50-80米,有效射程60米左右……”
解弋喝了一口茶。“你意思是,冲我窗户开枪的,可能是这里的山民?”
“就枪本身而言,可以这么判断。”刘三根掏出一根烟,独自点上。
“这种猎枪因为威力大,我们进行过几次收缴,最近的一次是在两年前,大大小小缴了10多支,堆成一堆,澆上煤油……”
解弋想了想,问道:“村民……干嘛要冲我开枪?”
“是不是村民还很难讲。”刘三根道,“方家镇方圆40公里的村民,特别是枣林湾村的村民,总体上还算纯朴,不过也说不定。”
解弋陷入深思。想了一会儿,道:“没有理由哇。”
“想想,是否招惹过附近村民?你个人,或是……你们钻井队?”刘三根提醒道,“比如,是否没有按时足额支付某个村民劳务费、购买了村民的山芋少给了钱,或者钻井污水排到了村民的田里……”
“别瞎说了,没有的事。”解弋笑着道,“我们可是西南石油公司的金牌钻井队,在处理地方关系方面,我们有经验。”
说罢,解弋拉开书桌的抽屉,拿出一张奖状。
刘三根拿过一看,奖状上面写的是“授予X钻井队企地和谐一家亲爱心企业称号”,颁发者是:方家镇党委。
“是去年春节前,在镇上大礼堂颁发的吧。”刘三根笑道,“我也参加了那次颁奖,替派出所领回个‘社会综合治安先进集体奖。那天挺热闹的,镇口上的许屠夫还送来一头肥猪,中午大家在礼堂吃肥猪肉……”
“别扯远了。” 解弋打断他。
刘三根嘿嘿地笑:“石油队和村民关系到底怎样?”
解弋笑道:“肯定不至于朝我窗户开枪!”
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从门边的壁柜里拿出一个本子。
“让你看样东西。”
那是一个剪贴本。
解弋翻开一页,道:“要说井队与村民的关系,你看看这篇文章。”
本子上剪贴的,是一个记者发表在《中国石油报》“石油文坛”上的文章,题目叫《撞了一只羊》:
3月初,我到枣林湾村的石油钻井队(月溪2井)采访一个劳模。汽车翻过峨崆山,驶进一个又陡又急的小山弯时,意外突然降临。
一群羊从山弯边的野枣林里窜了出来,一下子拥到公路上。汽车“吱嘎”一个急刹,羊群四散。
司机下车查看,惊叫:“妈呀,撞了一只羊。”
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下车,发现车的右轮前方,躺着一只成年山羊。嘴角淌着血,腿不住地抽搐。
正在我们不知所措时,一个嘴上胡子拉碴的年轻男子,气咻咻地从旁边的树林里冲出来,手里挥舞着一根长长的羊鞭。endprint
“撞了我的羊?”男子看着躺在地上的羊,涨红着脸,“你们赔我的羊!”
我连声说对不起,道:“老乡莫急,我们会赔你钱。”
男子俯下身子,摸摸羊的头,道:“这可是我养了四年多的‘头羊,至少得赔2000块钱。”
一旁的司机没好气地道:“你……你这不是敲诈吗?”
男子看了看司机,“哼”了一声,道:“好,我叫村长来评评理。”
说罢,掏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
半小时后,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自山弯里走出来。
“二愣子,大中午的,有么子事?”叫“二愣子”的男子赶紧迎上去,道:“村长,他们的车撞了我的头羊,你看咋弄吧。”
村长看了看我,又看看地上的羊,绷着脸道:“伤得不轻呢!这羊没活头了。”
回头问我们道:“车开得这么野性,这是要赶到哪里去呢?”
我赶紧递上一支烟,笑着道:“我们是石油局的,要到山上的钻井队办点急事。”
“石油局的人?”村长眼睛突地一亮,问,“去枣林湾村的钻井队?”
我点点头,正欲和他谈赔偿的事,老头儿却一把将男子拉到一棵枣树下,嘀咕一阵,突然满脸含笑地走过来,说:“刚才是个误会,你们走吧。”
“走?”我和司机都愣了。
村长笑着挥挥手:“不要你们赔钱了,赶紧走吧。”
然后两个人自顾抬着那只受伤的羊,朝枣林里走去。我和司机一头雾水。
车到钻井队,我向钻井队长解弋说起路上的奇遇。他笑了笑,然后向我们讲起一件事。
他说,钻井队所在的枣林湾村,地处峨崆山的半山腰,每到秋冬季节,村民吃水要到山下去挑,往返要走八公里山路。
钻井队来这里后,用井队废旧的铁管,把对面山上溶洞里的水引到村口,解决了村民的吃水问题。
队长感叹:“这里民风纯朴,村民很重情义!”
晚上,我们正在钻井队的食堂吃饭,门边突地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解队长在吗?”
我一看,竟然是那个老村长和几个村民,他们抬着一个竹筐。
解弋队长赶紧迎过去。
村长道:“天凉了,给钻井队送点羊肉来。”
抬头看到我,笑着道:“就是那只不争气的羊,伤得不轻,干脆宰了。”
我心里特别愧疚,赶紧掏出1000块钱来。
村长说啥也不要,他说:“石油队帮咱村修了公路,还给咱解决了世代吃水的大难题,一只羊算个啥哟……”
“写得真不错。”刘三根感叹。
“是我们公司的记者写的。”解弋说。
“确有其事?”
“大部分是真的吧。”
“也就是说,有部分是假的啦?”
“要说文章中不太真实的地方,”解弋笑一笑,道,“就是撞伤羊的数量问题。”
“哦?”刘三根有些好奇,“难道撞了不止一只羊?”
解弋点头。
“撞了多少?”
“两只……或者是五只吧。”
“到底是两只还是五只?”刘三根张大眼睛。
“既是两只,也是五只。”
“别吊胃口!”
解弋笑了笑,说道:“因为除了那只公羊外,还有一只被撞伤的母羊,母羊的肚子里还有三只小羊羔。”
“原来这样。”刘三根笑了笑,“那三只小羊羔,恐怕也死了。”
“全都死了,毕竟还没成熟嘛。”解弋道,“母羊因此流了好多血,所幸存活下来,不过有一只后腿断了……”
刘三根叹道:“这羊也真是不幸,所谓意外飞来横祸。”
沉默一阵,又问道:“记者真的赔了1000块钱?”
“是真的!”解弋说,“可老村长和小伙子无论如何也不要。临走时我偷偷塞进村长的烟袋里也叫他给发现了,半夜里叫孙子送了回来……”
刘三根笑:“我知道这山里人的性格。”
沉默一阵,解弋道:“总得赔偿呀!过了几天,我叫几个钻工用那1000块钱,去后山的一个养羊户家买了三只小羊羔,夜里偷偷放进了二愣子家的羊圈里……”
解弋站起身来,去提电炉上的水壶。
刘三根张嘴正欲说什么,但他突地站起来,一脸紧张地望着窗户。
“你……咋了?”解弋问。
刘三根把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一个“莫说话”的动作。
一个人影突然从窗户边一闪而过。
守株待兔
刘三根迅速拉开活动房的门,冲了出去。解弋也跟着跑出门去。
活动房的门外,有一块10平方米左右的坝子,紧挨着坝子是一片野枣林,枣林边有条小溪,有一个奇怪的名字——羊溪。
解弋走出门,看见刘三根冲进那片枣林。他也跟着跑进去。
月光下的溪流之中,有一个人影在快速地晃动,突地跌倒。
“站住,我是警察……”刘三根大叫着,一脚踏进溪流。
溪流中的人影迅速站起来,很快上了岸,消失在了枣林那边的松林里。
刘三根从溪流里折回来,不停地喘息。
“妈的,让这小子给跑了!”
“是谁?”解弋好奇地问。
刘三根拧着裤子上的水,又脱下打湿了的皮鞋。
“谁知道?”刘三根有些气馁地坐在一块石头上。突然想起什么,问解弋:“钻井队除去回家探亲和耍假的外,现在还有多少人?”
解弋算了算:“还有56个吧,干嘛?”
“马上查房!”刘三根站起来,有些激動,“看到刚才那个人了吗?可能就是开枪的人,至少与这相关。”
解弋笑了笑,“你认为朝我开枪的,是井队的职工?”
刘三根看了看解弋:“那个人穿的是橘红色衣服。”endprint
解弋摇摇头,“村民难道就没有穿橘红色衣服的?”
“我比你了解,这里男性村民一般不会穿。”
解弋给钻井队指导员吴华和副队长陈波打了一个电话,叫他们赶紧到职工生活区的坝子上碰面。
二人来到职工生活区时,吴华和陈波已等在那里。
刘三根简单地讲了事情的经过,并作出安排:
立即检查井场上所有职工活动房:一、查看有没有深夜外出未归或受伤的职工。二、查看寝室里有无打湿的衣物、工鞋之类……
四个人分头行动。
检查在凌晨四点结束,果然有所收获。
井队总共缺了两个员工:一个是钻井三班的钻井工——陈晨,另一个是机房大班司机——孙小军。
解弋分别拨打二人的手机。刘三根示意他打开免提并录音。
首先打通的是陈晨。电话响了很久,陈晨的声音传来。
“谁呀,打啥鸡巴电话!”
“你在哪儿?”解弋大声地问。
“晨哥,哪个打电话呀?”手机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后,突然断掉。
“这小子!”解弋看了看手机,气得骂了一句。
10分钟后,陈晨打来电话。
“解队长,我……我半夜里脑壳痛,就一个人去……去了镇里的……医院。”
解弋大声地吼:“限你一小时内归队!”关了电话。
刘三根在他嘴角放了一支烟,给他点上。
解弋狠狠地吸了一口,又拨打孙小军的电话。
电话不通,声音提示:对方已关机。
解弋回头看着刘三根。对方正看着远处星星般闪烁的钻塔。
解弋叫吴华和陈波先回去休息,回头问刘三根怎么办。
刘三根扔掉手中的烟头,道:“守——株——待——兔!”
二人来到职工生活区坝子最里端的一幢活动房前。
那栋活动房有些特别,房子的主人,也就是那个孙小军,两年前作为“技能型人才”从别的钻井队引进。
他性格有些孤僻,喜欢独居,无法和其他人共处一室,理由据说是夜间必须定时睡觉,到点务必上床,超过时间就哈欠连天。周围必须安静(钻机声、气阀声除外),听不得半点其他声音——关门声、漱口声、翻书声,甚至是室友轻微的呼吸声也不行,属于那种无比严苛的睡眠者。
但孙小军是难得的技术型人才,光亮的脑袋灵活异常,总能啪啪闪出火花,小发明小革新不断。到“月溪2井”后,就发明了“多功能柴油机表面清洁器”“抗疲劳柴油机气门弹簧”等玩艺儿。
钻井队费了许多周折,才将孙小军从另一个钻井队挖过来。因此,作为特例,让其享受和井队长一样的“单间”,只不过是将一栋废弃不用的加工房修修补补,改成的一间相对舒适的“特殊型人才专用单间”。
在生活区规整统一的活动房群落中,孙小军的单间,像他这个人一样,显得有些“另类”。
凌晨四点,孙小军从生活区旁边的枣林里走了出来。他惶然四顾,小心翼翼地走过生活区空空落落的坝子,来到他那特殊单间前。
他掏出钥匙,准备打开房门时,刘三根和解弋走了过来。他扭身想逃,被刘三根一个反手抓住。
刘三根用手电筒照了照孙小军,见他浑身湿透,鞋子也掉了一只,心里一下有了底。
“掉溪里了?”刘三根问。
孙小军的身子微微抖动。
解弋叫他进屋,从床上拿起一件工衣,披在他身上,又给他找了一双鞋。
“知道为啥找你?”刘三根厉声问。
“知……知道。”孙小军轻声回答。
沉默一阵,突然哭起来:“我,一时糊涂啊……”
“你把事情老老实实讲清楚,”刘三根隐隐觉得离真相应该不远了。
但对孙小军的审问,却让他有些失望。
原来,孙小军因为母亲生病住院缺钱,竟打起了盗卖井队柴油的主意。他多次在深夜用塑料桶偷井场上的柴油,到镇上卖给修理摩托的店里。
生性胆小的他,总担心被人发现,一直提心吊胆。
今天上夜班时,他猛然看到一辆警车开进了井场,生性敏感多疑的他,以为事情败露,竟如惊弓之鸟,假称头痛提早回到寝室。
他坐立不安,决定去解队长的窗下探听虚实,竟被发现。
解弋念及孙小军平时的表现,对其作了严厉的批评教育,责令其退回盗卖柴油所得的钱款。
“白头翁”之死
镇长曾敬一得知钻井队长解弋遭人枪击的消息后十分震惊。次日一早,便带上秘书,赶到了钻井队。
“这还了得!”一到井场,便主持召开了第一次案情通报会。
刘三根简要通报了他来井队后所掌握的初步案情:
一、案发时间:10月12日,晚上11点左右。
二、案发地点:钻井队东侧枣林边的活动房(编号16栋)南侧窗户。
三、现场描述:无名枪弹从活动房屋南侧窗户击入,双层玻璃击穿,枪击孔口呈不规则形,直径约8公分。距玻璃窗1.5米的活动房墙壁上,有多个点状凹坑。地上搜集到多粒不规则细铁沙粒。
综合目前情况,初步判断为:枪支为火枪,自活动房窗户外远距离击入。
会上对下步破案方向进行了明确:
一是进一步搜集案件相关证物,进一步查明火枪类型,找出击发点大致位置。
二是调查近期井场周边人员活动情况,特别是陌生人员情况。
三是调查解弋的社会关系,特别是和他有矛盾人员的活动情况。
曾敬一要求成立“10.12槍击案专案组”,组长由刘三根担任,另外再新增派出所民警赵小涛和吴兵。
新增的两名警员下午即赶到“月溪2井”,对案件的调查全面展开。
刘三根对案件侦破作了初步分工。endprint
两名民警负责调查近期井场周边人员活动情况,并着手搜集案件其他证据。
刘三根主要调查解弋的社会关系,摸排跟其有矛盾的人员。
吃过早饭,刘三根就开始寻找“白头翁”,准备对它头上的血迹进行取样检验。
平时食堂开饭时间,包括“白头翁”在内的三只狗,都会准时出现在食堂。但今天,“白头翁”没有出现。
食堂的姚师傅也在找狗。
“这狗东西,死哪儿去了,要减肥么?”
联想到“白头翁”头上的血迹,刘三根觉得问题不简单。他叫副队长陈波组织了一些倒班休息的钻工,帮着找狗。
临近中午,在井场上的一栋报废的材料房里,找到了“白头翁”的尸体。
尸体已然僵硬。初步验尸:死亡时间大约是凌晨6点。死亡原因:脑部受损导致缓慢性失血过多。
解剖发现,白头翁的头骨上有一个约半粒黄豆大小的洞,洞内取出一粒呈颗粒状的金属物。经对比,和解弋房间内找到的金属物相类似。
“白头翁”可能曾经遭遇过同一种火枪的射击。
经化验,“白头翁”头顶上的血液凝结物,与它自己的血液成分一致,是其头部遭遇枪击后渗出的血液所致。
刘三根判断,昨天(12日)晚上,有人可能开了两枪,一枪对着解弋铁皮房的窗户,一枪对着“白头翁”。
刘三根把情况向曾敬一作了汇报。
曾敬一说:“你马上回来一下,有个情况我要和你沟通。”
煤老板钱贵富
刘三根走进镇长的办公室,坐了一会儿,曾敬一对他说:“其实,解弋就是我在石油公司的老战友。”
刘三根有些吃惊。
曾敬一抛给他一支烟。“所以,这个案子无论于公于私,你都要尽快破!”
“你要明白,”曾敬一道,“没有解队长的帮助,‘月溪2井到不了我们方家镇。”看看窗外,叹道,“他是方家镇的恩人啊!”
刘三根吸了一口烟,“我会尽全力的。”
曾敬一看看他,严肃地道:“今天叫你下山来,是想给你讲一个人。”
刘三根拿出一个本子来记录。
“好多人都不知道。”曾敬一道,“其实,去年去西南石油公司争取那口井位的,还有一个名叫钱贵富的人。”
“钱贵富?”刘三根皱了皱眉头,觉得名字有些熟悉。
“是和方家镇相邻的太平镇‘望山沟煤厂的老板。”
“难怪听着耳熟。”刘三根笑了笑,“当兵前,我在他的煤厂干过零工。”
“西南石油公司在前期勘探时,曾计划把‘月溪2井的井位,初步选在太平镇境内,但具体定在哪里,没有最后敲定。钱贵富得到消息,立即去活动。”
“为啥?”刘三根觉得奇怪。
“钱贵富希望把井位定在望山沟,说具体点,就是想定在他煤矿外边那块坝子上。”
“那不影响他出煤吗?”
“后来我一打听才明白。”曾敬一摇摇头,“当时他的煤矿,因为非法开采,即将被关闭,一旦关闭,损失非常大。”
“我明白了。”刘三根道,“他想把石油队的井位引到他那里,从而获得一笔可观的补偿款,以降低关闭煤厂带来的损失。”
“这个钱老板聪明得很!”曾敬一继续道,“他多次到石油公司找关系,但别人不吃他那一套,井位最终落在了我们方家镇。”
刘三根笑了笑,“钱老板心里一定很失落。”
“是的,他后来打听到是因为解弋的帮助,让井位定在了我们方家镇,竟给西南石油公司接连写了多封举报信,说解弋收了我的巨额贿赂。”
曾敬一大笑:“子虚乌有,我哪有钱去送人家……后来石油公司还真派人到方家镇作调查,所以我也知道了这件事……”
曾敬一看着刘三根:“解弋的钻井队到了枣林湾,他会不会……报复?”
“这倒是一条重要的线索。”刘三根说。
去太平镇调查的结果,否定了钱贵富作案的可能。
因为2002年7月间,太平镇政府强行关闭了望山沟煤厂。钱贵富受到打击,整日醉酒。后因酒精中毒,独自在家中亡故。
“会不会是其后人报复?”曾敬一问刘三根。
“我们也作过调查,可能性非常小。”刘三根道,“钱贵富一共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两个儿子一个在国外、一个在厦门,女儿是县中学的英语老师。应该说,三个子女都非常优秀,生活条件优越,他们不可能因为这点事,作无谓的报复……”
对钱贵富的作案嫌疑基本排除。案件暂时失去方向。
多出的三只羊
案件毫无进展,刘三根决定再找解弋好好聊一聊,看能否找到新的線索。
“说什么呢?”面对刘三根的追问,解弋有些迷茫。
“你仔细想一下,是否因为某件事,不小心得罪过谁?”
解弋笑笑,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道:“老刘,还记得上次我给你看的那篇撞羊的文章吗?”
“撞了一只羊?”
解弋点点头,道:“撞羊的事,其实后来还遇到了点麻烦。”
“哦?”刘三根拿出随身带着的记录本。
“还记得我用那记者赔偿的1000块钱,叫人买了三只小羊羔,偷偷放进了二愣子的羊圈的事吗?”
刘三根点点头。
解弋苦笑一下,“后来,竟惹出来不小的麻烦。”
原来,两个钻工把三只小羊羔偷偷放到二愣子家的羊圈后,他家的羊竟在半个月后莫名其妙地一只只死去。不到一个月,一圈羊死了三分之一。
“一些羊白天还被赶到山坡吃草,晚上便倒在地上,发出咩咩的惨叫……”
羊们死前都一个症状:嘴大张、眼通红、鼻内有大量白色分泌物,屁股不停拉稀。
先是小羊羔一只只死去,然后是体质较弱的羊,最后是成年母羊。endprint
请镇上的兽医来检查,喂了药水,但羊仍一只只死去。无奈之下,二愣子去后山请来“端公”驱邪。
端公走进羊圈,一只只清点羊的数量——活着的羊和死去的羊加起来后,得出了一个令二愣子感到吃惊的数字——竟然有42只羊,而不是之前的39只羊。
“怎么能养42只羊?”端公皱着眉头,严肃地问二愣子。
“咋多出来三只羊?”二愣子傻了。
刘三根笑:“钻工送进去的三只羊,他一直没有发现吗?”
“不然怎么叫‘二愣子?”解弋笑笑,道,“或许是羊太多。”
在大巴山,养羊人有一个规矩,养“单”不养“双”——饲养羊的总数量,只能是单数,这样才利索。
“端公”叫二愣子宰杀了一只多出来的羊。将羊头和一整块羊肉摆在羊圈外面的石碾上,点上红香,又在羊圈东西南北各贴了一道黄色的“羊圈符”,收了二愣子50塊钱和5斤羊肉后离开。
但羊仍然一只只死去。
二愣子和老母亲住在一起,母亲眼睛不好,羊一只只死去,愁得白了头。
二愣子认为,这一切的祸根,就是那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三只羊。
怎么会多出三只羊来?二愣子站在羊圈里,百思不得其解。
愁眉苦脸的二愣子,提了一只羊腿去找村长。
“二愣子,你今年走的是‘狗屎运。”村长说,“上半年石油队的车撞死你一只头羊,撞伤一只母羊。现在,羊儿又一只一只莫名其妙地死翘翘,这不是狗屎运是什么?认命吧,熬过今年,明年就顺当了……”
“哪能等到明年?”二愣子涨红了脸,“到明年我一圈羊都死光光了,连本钱都莫得了,还养个屁的羊……”
村长说:“你就这鸡巴命,有球的法!”
二愣子不认命,他决定要弄清楚为啥羊圈里多出三只羊。他固执地认为,一切的祸端都来自那多出来的羊。只有找到了祸的根源,羊才不会平白无故地死去。
二愣子端着煤油灯,一个人在羊圈里,一只只查看那些还没死去的羊。
大巴山土的麻羊个头儿不大,都是一律的深灰色皮毛(偶尔也有一些浅灰和奶白灰的羊)不好区分。养羊户为区分自家的羊,便在羊身上作上自家独有的标记,名叫“羊志”。
一些人家的“羊志”标在羊角上,他们在羊的角上面,用古老的金属“丝锉”,锉出“三角”“十字”“交叉”等特殊符号。
有的人家的“羊志”标在羊的耳朵上。在羊小的时候,就在它们的耳朵上剪上一个、两个或三个形状各异的缺口。
也有的人家则将羊头、羊身上的毛,剪出不同的图案……
二愣子家的“羊志”别出心裁地标在羊屁股上。他在羊右侧(仅仅在右侧)的屁股上,用烧红的炭火烫一个圆疤。
羊的死因
二愣子查遍了羊圈里活着的羊,发现每只羊的屁股上都有一块红色的圆疤。他知道,那多出的三只羊一定已经死了。
二愣子去查看那些死去的羊身上的“羊志”。
那些死去的羊,二愣子并没有像村子里的其他养羊户那样,偷偷背到市场上去卖,而是把它们的肉,埋进了老屋后面的柑橘林里。
但羊皮全被二愣子一张张剥了下来,用钉子钉在老屋的院墙上,待晾干后拿到市场上卖钱——一张羊皮能卖好几十甚至上百块钱呢。
二愣子举着煤油灯,独自站在自家院子里,仔细查看土墙上那一张张羊皮。
他终于发现,有三只小羊的屁股后面没有他用炭火烫的圆疤。这让二愣子无比愤怒,他哗哗几下,把三张小羊皮撕下来,扔在院子的地上。
白天里落了雨,院坝的地上积了好多小水洼。三张干透的羊皮飘落进污水里,发出“卟啦”一声响。院子里的两只狗醒来,汪汪几声,过来争抢落在水洼里的羊皮。
二愣子把狗撵走了,举着煤油灯,蹲下身来拨拉羊皮——确认羊皮上的“羊志”,看看那是谁家的羊。
二愣子六岁跟着姥爷进山放羊,方圆几十里地养羊户家的“羊志”他都烂熟于心。
在一张小羊皮的耳朵上,二愣子发现了三个呈三角形排列的孔。他一看就晓得是马槽沟老季家的“羊志”。
老季家的羊从羊肚子里一生下来,便用祖传的“打羊器”,在羊的耳朵上“咔嚓”一下,三个呈三角形排列的圆孔,便永远地留在了羊耳朵上。
二愣子把三张羊皮圈成筒儿,天一亮便来到老季家。
老季仔细看三张羊皮,又看着二愣子:“我家的小羊怎么到了你的羊圈?”
二愣子看着对方:“我怎么知道!”
老季想了想,“哦”一声,道:“想起来了,一个月前,枣林湾的钻井队来了两个小伙子,从我这里买走了三只小羊羔……”
二愣子气呼呼地从老季家回来,提了把砍刀来到钻井队。
村长听说二愣子到钻井队闹事,赶紧叫了两个人,费了好大劲儿把二愣子劝了回去。
“是我害了二愣子。”解弋苦笑一下道,“后来我打听到,那个卖给钻工小羊羔的老季家,曾经发过一次‘羊瘟,死了三五只羊,好在老季的儿子学了兽医,瘟症很快控制住了。但钻工买走的那三只小羊,却把病毒带到了二愣子家。”
“好事办成了坏事。”刘三根笑笑。
“后来,我们去县里专门请了一个兽医,对二愣子家的羊作了全面检查,发现羊感染的是一种叫做‘羊小反刍兽疫(又称假性牛瘟)的传染病,那是一种以发热、口炎、腹泻、肺炎为特征的急性接触性传染病,发病快,死亡率高。兽医对症下药,很快控制住了传染病。”
“钻井队对二愣子家作了适当帮扶,并买了十多只小羊羔。”解弋叹一口气,“不知道二愣子是否因为这件事,心生芥蒂……”
刘三根道:“我们会作调查。”
第二天,民警对二愣子展开了调查,但很快就排除了对他的怀疑。
原来,案发当晚,二愣子的母亲突发疾病,他背着母亲去方家镇上的“友光诊所”看病。诊所的陈有光医生也证实当晚的情况。endprint
二愣子的母亲是10点入诊,在诊所输了两瓶液,到凌晨3点离开。
期间二愣子一直在诊所里陪着母亲,由于母亲因输液要频繁地上厕所,他根本无法离开诊所。
案件再无进展。
两个警员的外围调查,也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
“月溪2井”地理位置十分特殊,它处在一个远离城镇的山坳里,四周包围着大片的野枣林和松树林。加上为保障钻井作业安全,方家镇专门划定了钻井队特殊生产作业区,并张贴告示,严禁村民进入作业区。
虽然后来由于西南石油公司将盘山公路修到了枣林湾溶洞,由巴宣县出资,在离钻井队不远的天然溶洞附近,打造了“枣林湾溶洞风景区”和“枣林湾休闲度假村”两个重要旅游景点,每天都有大量的游客涌进山来。但由于方家镇为钻井队划定了特别保护区,井队也组织了自己的巡逻队,游客们极少到钻井队周围游荡。
因此,在钻井队周边区域,除了居住在附近的村民和偶尔从森林里跑出来的山羊、野兔、麂子之外,几乎没有陌生人出现。
调查一时陷入僵局。眼看一个月就要过去,刘三根心里十分着急。
一篮粽子
在第二次案情分析会上,民警赵小涛提出:之前大家主要还是“眼睛向外”,从外面查找枪击案嫌疑人,是不是调整一下思路,从钻井队内部入手,调查在井队内与解弋产生过矛盾的人员。
刘三根觉得有道理。于是开始对钻井队里的员工进行摸排调查。
很快便获得一条重要线索。
一个钻工向刘三根反映,半年前,解弋队长曾处理过一个名叫胡坤鹏的钻工,他听到胡坤鹏曾在一次喝酒后扬言报复。
难得的重要线索!刘三根立即找到解弋,向他核实情况。
解弋听后,莞尔一笑。从柜子里又拿出那本剪贴本,从里面翻开一篇文章。
那篇文章名叫《一篮粽子》,发表于2002年6月18日《中国石油报》第八版的“石油文坛”。
刘三根发现,这篇文章与之前看到的那篇文章的作者是同一个人:
端午节前,我到“月溪2井”采访。夜里住在钻井队靠近井场公路的一幢铁皮板房里。
天亮时,突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农村妇女。她臂弯里挎了一个长方形的竹篮,竹篮上面还盖了几片鲜绿的荷叶。
“大嫂,你找谁?”我问。
女人盯着我看了看,说:“我给这屋里的师傅,送一篮粽子来。”
她边说边揭开竹篮上面的荷叶,里面果然是粽子,还冒着热气呢。
我看看女人,笑着道:“我就是这屋里的……师傅。”
女人侧头看看屋里,皱皱眉头,道:“不对呀,半个月前,我来过这间房子,那时这里住的是一个长头发的……小伙子。”
说话间,钻井队的解队长从对面的铁皮房里面走出来,问怎么回事。
女人说,半个月前的一天,她到方家镇去赶场,回来时不小心踩到一只四脚蛇(蜥蜴),滑了一跤,摔伤了膝盖头,一瘸一拐地往家里走。走到這里时,天全黑了,天又下起大雨来,女人就到这幢铁皮房的屋檐下面躲雨。
听到屋里有响动,又饥又渴的女人就敲了敲门,想讨一口水喝。
一个长头发的小伙子伸出头来。女人向他说明情况,小伙子赶紧叫她进屋躲雨,还给她煮了一碗方便面。
后来,雨停了,女人要走,小伙子见她膝盖肿得老高,就搀扶着送她回家。
回到家里时,已将近凌晨。女人心里充满了感激。
“一直想来感谢他,可是膝盖一直没好。”女人说,“明天是端午节,给他送点粽子来……”
女人说着,将手中的竹篮递到解队长手上,叫他转交给那个小伙子。
解队长看了看篮子,突然低下头,道:“他……已经走了。”
“调走了?”女人愣了一下,道,“怎么可能?才十多天呢!”
解队长看看我,又看看那女人,叹息一声,道:“就在半个月前,现在想来,也就是他让你躲雨的第二天上午。可能是晚上没有休息好,在起钻时突然晕倒,掉下了钻台,头部触了地……”
女人抱着竹篮,呆愣了半晌,突然哭起来:“那个小伙子,还那么年轻呢!”
女人来到钻塔下面,把那一篮粽子,一个个整齐地摆在钻杆上面。
她跪在那里,默默地流泪。
刘三根看完那篇文章,笑着道:“说实话,这个记者的故事写得真不错!”
沉默一阵,又道:“其实,这个钻工死亡的事我是知道的,好像是去年6月份的事情吧,井队向派出所报了案,是我和另一个民警到井队来处理的。”
他想了一想,说,“小伙子好像是叫古什么东?”
“古晓东。”解弋道,“个头儿不高,头发很长,额头上有一小块疤。”
刘三根点点头。“好像才二十来岁,很年轻的一个小伙子。”
“是啊!”解弋道,“出事的头一天,才过了28岁生日。”
“真可惜!”刘三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干嘛要给我看这个?”
“现在想起,心里还是挺难受的。”解弋看看窗外,叹一声道,“小古人很聪明,能吃苦,为人又很实在,是我们队的重点培养对象,如果不出事,现在早当上司钻了,如果发展下去……”
刘三根感叹:“唉,是有些可惜,人这辈子……”
“其实,古晓东的死,并不像记者所写的那样,”解弋停了停,低沉地道,“他那天掉下钻台的大部分原因,我一直认为,不是因为那晚他送那个女人没休息好导致的,最多只能是部分原因。”
“哦?”刘三根掏出记录本。
解弋道:“其实在那个女人敲门之前,他被别人请去喝了酒。”
刘三根放下笔,问道:“你是说,小古是因喝了酒,导致的坠落?”
“至少是重要的原因。”解弋道,“据我所知,他那天喝了不少酒。”endprint
“……”
“他的妈妈到井队来,几次晕过去……我心里真的非常难过。”解弋低沉地道,“那晚上请小古喝酒的人,通通都受了处分。因为按公司规定,生产作业班的员工,特别是高风险作业之前4小时内,是禁止饮酒的……”
“是西南石油公司作出的处分?”
“是的,严重的处分!”解弋喝了一口茶,苦笑道,“说起来,还是我向上面通报的这件事……写了一个晚上的情况反映。”
“你向上面通报?”刘三根笑笑,“作为金牌队,让上面知道违章这样的事,可不太好……”
解弋低下头,一阵沉默。
“对那些导致了古晓东死亡的人,我不想放过他们。”
刘三根想了想,道:“那些受到处分的人,心里一定很恨你。”
解弋把目光投向窗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有一个受到处分的钻工,原本是那一年转正的,因为这事,无法转正,后来他离开了。临走时,我在食堂吃饭,他把一个馒头朝我扔来……”
解弋苦笑一下,继续道:“还有一个司钻,工作上挺不错的,原本是作为副队长的培养人选,由于受了处分,提拔无望,他调到了另一个钻井队……”
“这些情况很重要。”刘三根用红笔在记录本上画了一个圈。
第二天,围绕古晓东事件相关人员的调查展开。
那个受到处分无法转正的钻工就是胡坤鹏,他后来辞了职,去了深圳一家房地产公司,现在已是市场开发部的主管。
当民警询问他时,他笑着说:“干嘛要恨解队长?感谢还来不及呢。要不受那个处分,我能离开钻井队?能到深圳每个月挣上2万块?”
临走时,小胡还对民警说:“见到解队长,代我问声好。”
而那个失去提拔机会的司钻名叫朱俊飞,在受到处分后,他申请调离“月溪2井”,到了大巴山中的另一支钻井队。
有能力的人,到哪里都会受到重用。朱俊飞现在不但是该队的生产骨干,而且已列入该队一个即将退休的副队长的最佳接替人选。
他们的人生旅程,似乎并没因此受到太大影响。
轉眼三个多月过去,案件毫无头绪。镇长曾敬一十分不满,但无可奈何。
枣林湾已由秋末进入到深冬。“月溪2井”已顺利钻至井深6870米目的层,钻获日产89.6万立方米大气井后,圆满收官。
这是一口气井最关键的三个月,队长解弋似乎已忘记枪击案,整个身心都投入到完钻期间繁复而紧张的工作中。
猎三的家
次年二月,钻井队即将搬离方家镇枣林湾村,为感谢村民一年多来的支持,井队特意从完井奖中,拿出3万元交给村委会,希望能对村里的困难户给予资助。
作为感谢,村委会宰杀了一只肥羊,并送了一坛当地特产——“苞米酒”,由村长带队,敲锣打鼓地送到了钻井队。
那晚,恰逢钻井队完井后“倒钻塔”的喜庆日子。
倒钻塔——将耸立了一年多的钻井铁塔倒下来——这是一个钻井队顺利完井的标志,意味着一口井的彻底完结。
多数钻井队会在这一天,飘彩带、挂灯笼,召开隆重的庆祝大会,总结一口井的成败得失,预祝下一口井顺顺利利,取得好成绩,并表彰一批先进生产者。
有的钻井队还会举办一场自娱自乐的文娱晚会,节目一般都是井队职工自编自演,有的还请当地民间艺人或小型文艺队来井队助阵表演。
“月溪2井”由于是一口超深井,钻井历程长达一年零三个月。其间遭遇了暗河(渗水)、古盐岩层,还经历一次井涌和三次井漏。钻井总时间上比预计多了三个多月,好在终于在入冬前,成功擒获了躲藏在6000米地下的大“气虎”。
对“月溪2井”而言,这是个值得庆贺的日子。
钻工们早早地在即将倒下的钻塔上、井场大门上都挂上红丝彩,在井场四周挂上彩色的灯笼。
解弋邀请了枣林湾村的老村长和部分村民代表,参加晚间的庆祝晚会。
天近黑,村民从家里抱来许多柴火,在井场边燃起数堆篝火。
年轻的村民和孩子们迫不及待地在篝火旁跳起“分秧舞”(春分时节,村民在水田里采秧苗前跳的一种预祝稻谷丰收的舞蹈)。
井队就用村民送来的肥羊和一坛苞谷酒来款待大家。
月当中天,篝火正旺。
食堂里端出大盆香喷喷的羊肉,村民从篝火旁过来,围着井场上的桌子,和钻工们一起吃羊肉、喝苞谷酒。
几杯酒下肚,村民开始手握酒杯,唱起“樵山歌”。一个老伯涨红着脸,跳到篝火中间的坝子中,即兴伴舞。
老伯年约七十,穿青布短衫,背微驼,头发白尽,是井场东面红树林村的朱时春大爷。他原是村里最老的教书匠,会写古体诗,也写得一手柳体毛笔字。曾向井队送过三副春联。还记得其中一副写的是:
“杜鹃满山,喜看钻塔迎风起;稻香时节,乐见油人搏地龙。”
老人虽然是个孤寡老人(妻子和女儿在一年间先后离世),但性格特别乐观,常到井队来和钻工们“摆龙门阵”。
一曲“樵山歌”尽,一个中年男子又跳到坝子中央,跳起“逐兽舞”。
坝子光线有些暗,解弋没有认出那个男子。上山来负责井队搬迁安全的刘三根提醒道:“你忘了?那不是‘猎三吗!”
解弋仔细看,果然是枣林湾村的“新移民”——猎三。
“他不是带着老婆娃儿出去打工了么?”解弋有些奇怪。
“三个月前就回来了。”刘三根道,“听说在工地上受了点伤,一个人回枣林湾养伤……”
“猎三”原名叫巫启华,是从七峤山搬迁到枣林湾村的“猎户”。
说是猎户,其实巫家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已不再以打猎为生,只是偶尔在农闲时节才扛枪上山,猎点野猪、野兔、麂子补贴家用。
两年前,巴宣县想利用七峤山区的自然环境优势发展旅游业,实行封山养山,禁止山民打猎,并收缴了村民的猎枪。后来,还将部分居住在七峤山深处的村民搬迁到山下的5个乡村。巫启华一家五口迁居到了枣林湾村。endprint
“那次要不是你们钻井队,猎三只能到‘阎王殿跳‘逐兽舞了!”刘三根看着在篝火前舞动的猎三,感叹道。
解弋的脑子里浮现出半年前的一件事。
猎三一家从七峤山区搬迁到枣林湾村时,最初的新家建在“赶猪坡”。
县里的搬迁安置通知来得急,要求在半年内,完成七峤山区所有160余户山民的搬迁安置,任务向各村社分派下来。
枣林湾村没有多余的住房,就在枣林湾附近,靠近沟边的一块地势相对平缓的地方,用黄泥巴夯土,临时为猎三一家修建了三间青瓦房。
次年,一场灭顶之灾,降临猎三一家。
七月中旬,大巴山一年中的雨季来临,接连下了将近半个月的雨。井场附近的山峦受到雨水的长时间浸泡,时不时地滑坡或垮塌。
一天晚上,解弋正在睡觉,突然听到“轰隆隆”的声响,活动房的门窗都在震颤。他赶紧披衣起床,到门外查看,猛然看到旁边的溪流里浊水翻滚。溪流上游连接着“雾山水库”(为县城提供生活用水的大型水库)的排洪沟。
溪流里起了大水,说明上游的“雾山水库”开始泄洪。“轰隆隆”的声音来自泄洪沟。
解弋赶紧拿着手电筒,叫上一副队长和几个大班组人员,查看井场西面临沟的防护堡坎是否牢固。
防护堡坎边的大沟里,夹杂着朽木、草叶和泥土沙石的滔天洪水,像是一头愤怒的猛兽,冲撞着山沟两岸的泥岸,一些岸边的泥土在强大的冲击下垮塌,汇入巨大的洪流中……
借着手电筒的光亮,解弋突然看到对面沟边那幢孤零零的青瓦房。那里住着猎三一家五口。房屋下临近山沟边的山体,在洪水冲刷下,已开始出现垮塌。
解弋赶紧叫上副队长、几个大班人员和井场上当班的钻工,朝对面跑去。
猎三一家还在安睡,拴在柴房里的猎犬汪汪地叫,猪圈里新买的小猪崽不安地拱着猪圈的棚栏,“哼哼哼”地叫着。
解弋赶紧敲开猎三家的门,先将他们一家五口转移到井队的一间工棚里,又将屋里重要的物品(包括3只小猪崽、狗、鸡和鸭等)全部轉移到了钻井队的材料棚里。
到天亮时,洪水掏空了房屋临近沟边的地基,房屋轰然倒塌,化入到了滔滔洪水中。
没有了家,猎三一家陷入困境。
因为选址不当,新建不到半年的新房在洪水中垮塌,县民政局不再拨款,要求方家镇自行解决猎三一家的安置问题。
房屋无着落,猎三一家暂时住在钻井队一间由工棚改成的家。
让一个村民住在井场上,总不是长久之计。后来,井队捐助了一些废旧钢管和水泥等建材,方家镇筹集了2万多元,猎三的新家才在一个月后重新建起来。
逐兽舞
解弋还是第一次看到猎三跳这奇怪的“逐兽舞”。刘三根介绍:逐兽舞其实是大巴山远古狩猎生活的反映。
原始的逐兽舞,至少要5名舞者,4人围成圆,躬身,舞动双手、踢踏双腿,作有韵律的舞蹈,站在中间的人穿花衣、抹红白相间的“杂彩”,扮作妖艳的“山精”。
猎三扮演的大概就是“山精”。他虽然个头儿不高,但身形强壮,胳膊上浑圆的肌肉,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赤红,长发在舞动时像杂草一样飘动。
他跳舞的姿势独特,总是用一条腿作支撑,另一条腿像受伤一样颤动,身子左右摇摆,双手比划着各种野兽奔跑的动作……
不断有人冲上去向他敬酒。几个钻工嬉笑着上去,和他一起舞动。
一些年老的村民,轻轻地晃动身子,嘴里发出低沉的“呜……咿……咕……”声,声音时而低沉,时而尖利……
“这是所谓的‘逐兽歌。”刘三根解释,“先前猎户们在驱赶躲在树丛里的野兽时,会模仿一些猛兽的声音,将躲藏着的小兽惊吓出来……”
在城市里长大的解弋,觉得这大巴山的文化太有意思。
“解队长,给我们跳跳你们城里人的舞吧。”几个村民强行将解弋拉上场。
解弋不会跳舞,他有些尴尬。村民们一边拍手、一边唱歌,他只好随着节奏别扭地摆动身子和屁股。
几个钻工也走上前,陪着他们的队长一起舞动。
村里的姑娘们拥上场,拉着钻工们的手,嬉笑着,围着篝火舞动着。
有人吹起了竹箜,几个大娘随着竹箜的音乐,唱起了“喊娘湾”。
蓝光光一河月,照亮恁个野枣林湾
山崽伢摸黑天,盼恁个娘亲快点子回来
娘亲您大黑天,恁个还走在山湾那边
肚皮皮贴背脊,等娘亲煮恁个大白米饭
夜山雀麻咕咕叫,眼望穿恁个娘亲不见……
篝火燃尽,欢乐的企地联欢结束。
解弋有些疲惫地回到寝室,搬钻机的车队还行进在进山的路途中。他去澡堂冲了个澡,突然想到还有一些事情要尽快安排,于是把两个副队长叫来,安排了明天一早装车的事情,又吩咐食堂多准备了一些饭菜。明天有后勤派来的“搬迁服务队”,负责打理井场的破铜烂铁废旧物品,并对搬迁后的井场泥浆池、废油水池作无害化处理。
还有井场四周栽种的那些柴琼花、木槿花和桃树都要作好安排,能搬到新井场的尽量搬走,不能搬走的,要安排人尽早将它们移栽到后面山上去。
还有一些钻工偷偷养的叫山雀、花鸠儿,也要尽早放回到山林里面去,绝不允许带走。
还有那两只狗,也要安顿好。
狗的问题
三只狗是钻井队搬来枣林湾,相继跑到井场来的。
“白头翁”是在一个白雾迷蒙的清早到来的,它短小的身子顺着井队食堂门口的石阶往上爬,汪汪的叫声清脆响亮。
食堂的老李不喜欢狗,叫住来井场收泔水的村民。
“带走它吧,给你10块钱。”
“撵它干嘛?”村民笑着说,“狗来富,猪来穷,好兆头哦!”
老李就把“白头翁”抱进食堂,丢给它两个热馒头,还舀了一碗稀饭。endprint
“白头翁”就此在钻井队安身。哪知后来却遭遇不测。
“钻头”来时,一条腿断了,赶场的村民说,那是陈家湾刘老爷子家的狗,常发狗疯乱咬人,被人打折了腿……
队医朱玲见它可怜,把它带到医务室,一针麻药上身,狗便晕了,朱玲就着一块木板,给它做了接骨术。
又请一个钻工用两只装钻头的木盒子,制作了一间简易的狗舍,铺上旧工衣,让“钻头”住在里面养伤。
一个月后,“钻头”的腿好了,暴躁的性格大变,变得温顺,不再乱咬人。
还有“luck”。前面说过,“luck”原来不叫“luck”而叫“灰姑娘”,它是枣林湾村唯一一只登上过美国《洛杉矶时报》的狗。
“luck”的确不一般,祖上三代,都是地道的大巴山“猎犬”。
“luck”之所以来到钻井队,这里有一个故事。
猎三一家在枣林湾村安顿下来后,由于是“外来户”,要分得当地村民原本就不多的山林和田地,因此和村民相处得不太融洽。
猎三在和一家姓赵的人家因为地界之争干了一架后,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带着妻子和儿女外出打工。
也许是打算不再回来,他把村里分给他的山林、土地、鱼塘全部包给别人,不多的稻谷、土豆、包谷和鸡鸭全部挑到镇上去卖掉。家里的门窗也都用软泥混合上稻草给封死。
一切准备停当,临到要走的那天早上,猎三才发现,竟然忘了那只从后山带到枣林湾来的猎犬。
那时那只猎犬既不叫“luck”也不叫“灰姑娘”,而是叫“铁眼儿”。
它体形瘦小,四肢健硕,脑袋尖长,和附近村民家养的“土狗”没有什么差别。唯一的区别在于反应敏捷,在丛林里健步如飞。
为何叫“铁眼儿”猎三也不明白,名字是父亲取的。而父亲在“铁眼儿”还没长大就出了意外——被另一个老猎人当成野猪给打了。
黄昏时分,父亲去磨盘岩的野蒿林打野猪。他躲在蒿林里面安装火药,刚一冒头,躲在岩石后面的老猎人的枪就响了……
“把‘铁眼儿送到钻井队吧。”老婆说,“至少不会饿肚子。”
天还没亮。猎三给“铁眼儿”洗了个澡,让它吃了一碗蛋炒饭,偷偷把它带到钻井队,拴在井场边的一棵黄桷树上。
天亮后,一个钻工听到狗叫声,把它从黄桷树上解下来。见它一身灰色的毛,就给它取名“灰姑娘”。
后来有村民认出了“铁眼儿”,并知道它是猎三家的狗。
想到两只狗的安顿问题,解弋去找住在对面招待室的刘三根。
“这有啥难的?”刘三根笑着道,“送给村民不就完事。”
解弋道:“长得肥把实实的狗,要是让人打来吃了咋办?”
刘三根一听,也有些犹豫。想了一下,道:“猎三不是回来了么,叫他把‘luck领走吧。”
真相是这样
猎三的新家离井场不远。穿过井场上的职工生活区,走过那一片野枣林就到。
解弋和刘三根打着手电,来到猎三家已是夜里十一点。
一扇木格格窗还亮着灯,没有狗,四周显得很安静。
透过低矮的木格窗望进去,猎三正坐在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前,用一块黑布条儿擦拭着一个黑乎乎的长棍。擦了几下,他双手端起棍子,举在眼前,对着窗户,嘴里说了一声“叭……”
刘三根和解弋吓得赶紧缩头,那黑乎乎的长棍,竟是一杆猎枪。
解弋道:“不是说猎枪都收缴了吗?”
刘三根没有回答,他伸手到腰间,拔出手枪,一脚踹开了猎三家的木门。
猎三和那杆猎枪一起,被带到钻井队。
在一间临时审讯室,猎三面带微笑,身上还留着羊肉和包谷酒的味道。
“知道为啥抓你?”刘三根问。
猎三看了看放在屋角的猎枪,道:“私藏枪支,还用问?”
“为啥要私藏枪支?”
“我家是猎户嘛。”猎三轻松地笑笑。
“干嘛不主动交到派出所?”
“刘所长。”猎三嘿嘿笑,“这杆猎枪可在我家传了三代,哪舍得交。”
刘三根走到屋角,拿起那杆猎枪。
是一把有些年头的好猎枪,枪身是稀有的青杠木做的,很沉,油光发亮。
枪托的部位刻了个“巫”字,枪管显得有些粗糙,但很厚实。
刘三根把枪放在桌子上,问:“这枪最近用过吗?”
猎三摸摸额头,不說话。
“用过?”刘三根又问。
“哪……哪敢啦。”猎三笑笑,手摸摸额头。
刘三根将鼻子凑近枪管,吸了吸。闻到一股火药味。
“再问一遍,最近用过没有?”
“这个……倒是放了一枪。”猎三看了看窗外,有些局促。
“到底放了几枪?”
“这个我不骗你。”猎三大声地道,“真的只放了一枪。”
刘三根掏出记录本,“在哪儿放的?”
“西边那片枣林。”猎三指指窗外,咳嗽一声,道,“那晚我大姨过生,去她家喝了点酒,回来时穿过枣林,发现有一只野母猪正在用嘴拱一株枣树,一群小野猪争抢着落在地上的甜枣儿……”
刘三根递给他一支烟,提醒他讲慢一点。
“那头野母猪真肥啊!”猎三点上烟,吸了一口,道,“我一看到它,就想要打死它,把它送到钻井队……”
刘三根停下笔来,看着猎三。
猎三道:“你知道,那次雾山水库泄洪,要不是钻井队,我们一家早到阎王殿报到了,后来他们还帮助我们建房子……我猎三没啥本事,一直无法报答……”
猎三叹了口气,继续道:“那天晚上我匆匆回到家,从红苕窖里拿出这杆猎枪,填上火弹,跑到枣树林一看,发现那群野猪已不在枣林里了……
“我很气恼,后来,我听到急促的狗叫声,就又提着猎枪,朝狗叫的方向跑去,真是幸运,在枣林的西边,我又看到了那群野猪。一只狗正追咬着它们,野母猪在一棵歪脖子枣树下,保护着它的小野猪崽……我端起猎枪,对准那棵歪脖子枣树,‘轰的放了一枪……”
刘三根站起来,打断猎三,问道:“这事儿是哪一天?”
猎三看着他,想了想,道:“我大姨的生日是农历九月二十三,公历应该是10月12号。”
刘三根看着猎三,将手中的烟头按灭在桌面上,手有些微微颤抖。
他站起来,一把抓住猎三的衣领,摇晃着,吼道:“妈的,原来那一枪,竟是你放的……”
“我……”猎三结巴着道,“我……我并没有打……打死那头野猪……”
刘三根带着猎三来到那棵歪脖子树旁查看。
解弋的活动房紧挨着野枣林,那棵歪脖子枣树和解弋的活动房之间,仅隔着一条小溪。
天亮时,刘三根和解弋站在歪脖枣树旁边的斜坡上。
“想不到竟是这样!”刘三根递给他一支烟,笑着说。
解弋点了烟,静坐在草坡上,望着远方。
太阳从枣林后面的山梁上升起来,将井场周围起伏的远山和面前大片的野枣林染成一派金色。
井场上,装载上钻机的重型搬家车辆,陆陆续续地驶离枣林湾的井场,朝着600多公里外的新井场驶去。
“枣林湾的这一年多,真值得纪念啊……”
对面的山道上,传来喜庆的唢呐声和锣鼓声,一行村民提着竹篮,抬着红色的猪头,朝井场上快步走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