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卫东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一场罕见的鹅毛大雪覆盖了陕北的黄土高坡。一片不大的井场就坐落于被推土机削平了的大山之巅。
清晨,井场边的一顶破帐篷里忽然传出了一声婴儿清脆的啼哭声,原本沉闷的钻机声似乎也随之变得欢快了许多。新生儿的父亲是钻井队的一名司钻,这时的他瞪着一双大眼,目不转睛地瞅着刚刚呱呱坠地的儿子,一时竟激动得咧着大嘴“嘿嘿嘿”地笑个不停。
初为人父的“老钻儿”望着从帐篷的缝隙中刮进来的雪花,手脚一时竟变得无措起来。他赶忙往“扫地风”煤炉中多续了几大块无烟煤,帐篷里似乎在那一刻暖和了许多,这位父亲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风雪不知何时停了,他眺望着帐篷外银装素裹的山川,嘴角边露出了幸福的微笑。这位“老钻儿”父亲在心里给儿子取好了名字,叫做“祥冬”。他在心里憧憬着在冬日清晨降生的宝贝儿子,一生都能够吉祥平安,更加希冀着儿子长大成人以后,能够像他一样成为一名顶天立地的钻井司钻。
祥冬,在西部大山里长大。在他长到12岁时,随同父亲与所在的钻井队一起从长庆油田迁徙到了位于渤海之滨的大港油田。父亲仍旧是远在野外打井,母亲则在家属站挖沟种地,家中没有一个人顾得上祥冬。
祥冬在整日玩耍中上完了初中,便像众多的油田子弟一样招工上了班,更随了“老钻儿”父亲的心愿,子承父业来到钻井队成为了一名最年轻的“老钻儿”。之后的两年中,祥冬因在业余时间学习汽车驾驶,并取得了驾照,所以公司先后两次调他去小车队当驾驶员。但是祥冬决心不辜负父亲的期望,像父亲一样成为一名在井场“叱咤风云”的钻井司钻。
在祥冬参加工作后的第五年,已经在钻井队干到井队长的父亲,在一天值完夜班后,因突发脑溢血晕倒在井场上,被紧急送往了医院,虽然经过抢救还是落下了偏瘫的后遗症。昔日站在钻台上一声大吼,井場都要抖三抖的铁汉子,自此撑起了双拐蹒跚挪步,连说话也变得含糊不清,往日炯炯有神的双眼也变得混沌了许多。
已到了婚恋年龄的祥冬,一连谈了两个女朋友,每一个都能相上祥冬的高大帅气。可是当姑娘上门时,一看到瘫痪在床的祥冬父亲,便都找出诸多的理由说声“再见”了。
一次,祥冬从井队回来休假,刚走到自家楼下,只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姑娘正帮着自己的母亲一起晾晒床单、被罩。这位姑娘得体的衣着衬得她腰身凹凸有致,粉扑扑的瓜子脸上挂着刚刚滑落的汗滴如同桃花带露,一头秀发犹如行云流水般垂在高高隆起的胸前。
这是谁家的姑娘这么标致,祥冬愣在了一旁,他简直看呆了。
“嘿!我那傻儿子啊!回来了,别光站在那儿傻看了,这姑娘都帮我干了半天活了,快请人家上家里喝口水歇歇吧!”母亲从背后拍拍祥冬的肩膀示意着。当娘的看到儿子痴痴的表情,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儿子都二十好几了,接连谈了几个对象都“黄了”,当娘的能不着急吗?
这时,姑娘落落大方地笑着走上前问祥冬:“嗨!你真不认识我了?”
“有些面熟,但真的不记得跟你在哪儿见过?”祥冬抬手连连挠着头皮。
“你这人啥记性啊?你去过碧云服装加工店吧?”姑娘一边微笑着,一边从身旁的自行车车筐里拿出一条藏青色裤子来。原来,祥冬上个月初回来休假时,到位于商业街的碧云服装加工店订做了一条裤子,并约好了等下次休班时来取裤子。由于钻井队正赶上搬迁,就推迟了休假的日期,他把做裤子这事儿早忘到脑后去了。姑娘见这条裤子做好都一个多月了也没人来取,她便按照当初登记的地址和姓名一路寻找着送上门来了。
祥冬见了那条裤子,连连拍着自己的后脑勺说:“唉!想起来了,瞧我这记性啊!还让你大老远的把裤子送过来。大姐,冒昧地问一下,你怎样称呼啊?”
“别叫大姐,我肯定比你年龄小,叫我碧云好了!”姑娘落落大方地答道。
“那这么说,碧云服装加工店是你自己开的呀?”
“是啊!不像吗?”姑娘一扬眉俏皮地笑着反问道。
“像!像!没说不像,我是说你这么年轻,开那么大的一个店!佩服!”祥冬由衷地说道。
“要说佩服啊,我还真的佩服你,刚才到你们小区打听你家住哪儿时,左邻右舍的人都夸奖你为人实诚、孝敬老人呢!”姑娘红着脸赞道。
就这样,一来二去,两个都已到了婚恋年龄的年轻人从书信来往,渐渐地到花前月下,刚刚一年就处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
又过了大半年,终于等到了洞房花烛之夜,耿直的祥冬说话不解风情:“碧云,我老爸是个瘫子,家里负担可不小,你不嫌弃我啊?你到底图我个啥啊?”
碧云羞涩地笑着说:“我能图你个啥?你穷小子一个!我就看上了你孝顺老人这一条。要说再有一条啊,就是你长得高大帅气呗!”祥冬听了,一把将碧云揽入了宽大的怀抱中,动情地亲吻着心爱的姑娘。
新婚后,碧云把服装加工店经营得更加红火,她时刻憧憬着与祥冬今后的小日子过得要比服装店的生意还要红火几十倍。
而祥冬父亲的病却是不仅未见好转,而且渐渐还有了严重的趋势,有时病情复发时竟糊涂得连家人都认不得。也许是被父亲长年累月牵累的缘故,母亲的身体终究也扛不住了。在祥冬的女儿刚刚6岁时,祥冬的母亲病倒了,当他闻讯从井场赶到医院,从大夫那里听说母亲患的是胃癌,并且已是晚期时,一米八的汉子犹如听到一声晴空霹雳,“哇”的一声痛哭着扑倒在了母亲的病床前。
祥冬望着病床上头发灰白的母亲,一阵阵的酸楚涌上心头,母亲为了操持这个家,还没有来得及过上一天好日子啊。他明白母亲正像是一盏油灯,为了这个家,即将熬尽体内的最后一滴油啊!
三个多月后,母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可是眼睛却久久地闭不上,从她的眼角里流下了一行眼泪,祥冬心里知道母亲是带着对家人的一百个不舍永远地离开了。祥冬强忍着内心的悲痛,料理完母亲的后事,便回井队上班了,照料父亲的责任落到了碧云一个人身上。婆婆在世时,在照顾公公方面,碧云只是打个下手,而当婆婆去世后,碧云一边要照顾幼小的女儿,一边还要照顾半瘫的公公,服装加工店便无暇再去打理,生意渐渐难以维持。一年下来,碧云整个人被弄得焦头烂额,人也消瘦了许多。endprint
一个周日,碧云去菜市场买菜时,看到和她年龄相仿的一位年轻妈妈一手牵着孩子,一手紧紧地挽着丈夫恩爱地说笑着走进了一家饭馆。碧云看呆了,萦绕在那一家三口身上浓浓的幸福氛围让她羡慕不已,这不正是自己在婚前所幻想的幸福生活吗?她又联想到现在的自己,劳累的时候,没有人伸出有力的臂膀帮她一把;苦闷的时候,没有宽阔的胸膛让她依靠。
碧云不因照顾老公公感到委屈和辛苦,她感到的是一个女人在身心疲惫时的无助,以及在漫漫长夜苦闷时的孤寂。她望着走进饭馆的那一家人幸福的背影,望着菜市场上熙熙攘攘快乐的人群,她孤孤单单地站立在菜市场的边缘,终于再也撑不住了,忽然整个身体像要一下子垮掉了似的跌坐在一家商铺门前的台阶上,两行眼泪悄然滑过了她消瘦的面颊。
井场上,刚刚走下钻台的祥冬收到了妻子的一封信,他急忙到值班室撕開了信封,妻子隽秀的字体跃然纸上:祥冬,你何时能回来啊,女儿好想你!我也想和你商量一下,我想带着女儿回娘家另过了,我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也许是我不够坚强,我一个人真的再也支撑不了这个家了,你有空回来吧……
祥冬知道妻子这两年一个人苦撑着一个家,独自照顾着家中一老一小,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却从来没有向他倾诉过。他觉得自己作为丈夫的确是失职的,他又如何忍心让碧云跟着自己再继续吃苦下去呢?
祥冬不舍得让妻子带着女儿回娘家,他觉得自己应该把家里的房子留给最心爱的女人。那天晚上,祥冬最后一次为妻子和女儿做了一桌子可口的好菜。饭后,他说:“碧云,这些年苦了你了,我爸就我一个儿子,我妈不在了,我不能丢下我爸不管,就对不住你了……”说完,祥冬这个坚强的打井汉子,扑倒在了妻子碧云的脚下失声痛哭起来。碧云情不自禁地两行热泪流了下来,她紧紧地搂住了祥冬。夫妻二人相拥着哭了一宿……
第二天,祥冬在同一个小区里租了一套一楼带院的房子,将瘫在床上的父亲背了过去。很快又到了井队倒班的日子,祥冬收拾好父亲的换洗衣服,说:“跟我走吧,老爸! 您好长时间没有听到钻机的声音了,儿子背您上井!”他背起父亲登上了上井的倒班车。
井队的干部了解到祥冬家的情况,也知晓祥冬的父亲曾经是一位叱咤风云于井场的老队长。为了便于老人养病和方便祥冬照顾老人,钻井队专门为父子俩腾出了一个单间宿舍。
祥冬每天在井场上每个班工作12个小时,当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走下钻台回到宿舍时,他会首先强打起精神走到父亲的床前,用毛巾蘸上温水为父亲擦去汗水,然后弯下腰问候道:“老爸,你饿了吗?”老人看着儿子一脸的油泥和疲惫,说:“不饿!儿子,你这个班很累吧?”祥冬忙笑着说:“累啥,不累,今天井上正常打钻一点儿都不累,一个班我们打了180多米呢!”祥冬总是把坚强和阳光的一面展现给父亲,他不想让老父亲为他担心。
去年寒冬的一天,祥冬从井上下班后回到宿舍,一推开门,他感到宿舍内冷得像冰窖一样,他赶忙叫了一声:“老爸!”老人昏沉沉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未应答,祥冬连忙俯身摸了一下父亲的额头,老人的额头热得烫手。他又转身摸了一下床头的电热器却是冰凉的,原来宿舍内的漏电保护器开关因为跳闸断电后,电热器停止了工作,室内温度急剧下降,体弱的老人因此被冻得感冒发烧了。祥冬跌跌撞撞地跑到卫生员处拿来了退烧药,在给父亲喂药时,老人却紧闭着嘴唇拒绝服药,祥冬急切地说:“老爸!您这么大年纪了,要是有个好歹,我可怎么办啊!您就全当可怜可怜儿子,快把药喝了吧!”“儿啊!你为了照顾我离了婚,我不想再拖累你了,你以后不要再管我了,你看你现在过得有多么苦啊!”老人说着,两行热泪顺着眼角流向了雪染的双鬓。
祥冬听了父亲的话,强忍住泪水说:“老爸!我愿用我一生的努力陪伴您、伺候您。今后我们爷儿俩都要好好地活着。现在我妈不在了,我是您唯一的亲人,您不让我管让谁管啊!”身为独子的祥冬深深懂得自己是父亲唯一的依靠和希望,他坚定了一个信念:无论自己今后再婚与否,一定要陪伴父亲一生!
祥冬背着瘫痪的老父亲上井的事,感动了钻井队的五十多口子钻井工弟兄。大家在井场上一边打钻一边纷纷挑起了大拇指,机房司机老冯说:“祥冬为了不再拖累老婆,自己净身出户,这小子把唯一的房子留给了老婆,真够爷们!他不愧是咱‘老钻的后代!”材料员老边说:“背着瘫子爹上井,工作和尽孝两不误,祥冬他爸养他这个儿子真没白养。在长庆油田时我和他爸是一个井队的,祥冬是我看着长大的,这小子错不了!”
今年春节前的一天,大家给祥冬的父亲送来了一兜兜的营养品。二班司钻老王将几百元钱塞到了老人的床垫子下面,祥冬看到了,连忙翻找出来硬是还给了老王。老王说:“这钱是给老爷子买营养品的,又不是给你的!”祥冬执拗地说:“那也不行,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们都是挣的辛苦钱,你们也都是拖家带口的!”
祥冬对大家的一片真情是记在心里,念在心头。他将这一切化作了打好井的动力,从未因照顾老人而耽误一丝的工作。由于他工作出色,钻井队领导把祥冬由小班司钻提拔为了大班司钻。大班司钻在井队可是个“挑大梁”的角色,井场上大部分的设备如果出现了故障,都要由大班司钻来“诊治”。所以,在钻井这一行,大班司钻是一个非常关键的岗位。
钻井队在每天晚上都会有几个打扑克牌的“据点儿”,祥冬以前是“据点儿”的常客,大家私下里都不叫他班长,而是喊他“点长”。但是现在“据点儿”里再也见不到他这个“点长”的影子了。祥冬每天从井场归来,把业余时间全部用在了钻研钻井设备维修技能和照料老父亲身上。
祥冬为父亲用帆布和旧包装板特制了一把躺椅,赶上风和日丽的天气,他会把父亲安置在井场边的树阴下。他想让父亲在有生之年多看一看井场这个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因为他看到父亲每当身处井场这个热火朝天的工作环境时,一看到高耸的钻塔、听到轰鸣的钻机声,老人混沌的双眼就会立刻变得炯炯有神起来。同时他也想让父亲看一看儿子在钻台上手扶刹把时的身影,祥冬想让父亲知道,他唯一的儿子也像当年叱咤风云在井场的父辈一样,早已成为了一名顶天立地的钻井司钻。endprint
一天上午,井场上正在进行钻进作业,钻井大钩的吊环在轻轻地撞击中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突然,井架上部距离地面大约20余米高的高压立管的鹅颈管由壬垫子刺漏了,高压立管中泄漏出的泥浆像雨水般自空中飘洒下来,钻井泵泵压瞬间下降,井上的钻进作业因此被迫停止。俗话说,泥浆是钻井的血液。鉆井泵停止了运转,井内的泥浆就不能建立循环,而井下3000多米钻具因此随时就会有卡钻的危险。二班司钻老王将刹把交给了一个年轻的钻井工,刚想冲上井架去修理,身为大班司钻的祥冬在这危急时刻,果断地拎起大铁锤从井场冲上了钻台。他一把拉住了司钻老王的胳膊说:“王大哥!高空作业很危险,你年龄大了,还是让我上去吧! 刹把是你的岗位,你扶好刹把就行!看我的!”话刚落音,祥冬早已拎起18磅的大铁锤毅然攀上了高耸的井架。在他用力抡动大锤时,脚下一滑险些从井架上失足坠落下去,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在这一瞬间,祥冬看到了湛蓝的天空中洁白的云朵缓缓飘过,他的脑海中忽地跳跃出已经远在天堂的母亲的身影,更加想到了瘫痪在床的老父亲,想到了自己刚出生时父亲对他曾经的期望……
如果刚才失足摔了下去,所有生活的艰辛与苦闷都会随之消失,可我的老爸今后可咋生活啊?我不仅是父亲的独子,我还是老人唯一的希望啊!是啊,井上情况再怎么紧急,也不能忽视自身的安全啊。刚才祥冬看到井上因为钻井设施出现故障而停止了钻井作业时,他心中一时焦急,匆忙之间竟忘记了戴好安全带。这时,祥冬赶忙接过从同事手中递过来的安全带穿戴妥当,再次用力抡起了大锤敲向鹅颈管的由壬部位。身旁的同事看到祥冬的额头上,随着臂膀的一次次挥舞,流出了一滴一滴的汗水,晶莹的汗滴中仿佛闪烁着他父亲曾经在井场上拼搏的身影……
四季交替,寒来暑往。祥冬背着老父亲跋涉于碱滩,行走在通往偏远井场的坎坷小路上。他走到哪里就把瘫痪的老父亲背到哪里,他不仅成为了老父亲幸福生活下去的坚强支柱,而且终于没有辜负老父亲在他儿时起对他的期望!
祥冬终于成为了一名工作出色的钻井队队长,他带领的钻井队成为了一支叱咤于碱滩的过得硬的钻井队伍。
他曾经十分认真地对他的队友们说:“我降生在井场,牵着我的小手,教我在井场上迈出第一步的是我的父亲。我长大后教育我作为男子汉要勇于担当,勇于挑战困难的还是我的父亲,现在我的父亲年老多病需要照顾,我的脊梁就是老父亲这辈子唯一的、永远的依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