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福顺
一
“妈巴蛋、妈巴蛋!”油建大队安装中队队长付胜利拎着根一米多长锹把粗细的木棍一边喊着走出了陈旧的蓝色板房,借着月光沿着泥泞不堪的小路向后边几十米外的工地走去。
这片工地位于大辽河南侧的三道堡子,至于说为什么叫三道堡子,当地人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这是片低洼之地,方圆十几里地没有人烟,往东走十多里地才有个村叫岗屁村,农村公社就设在了那里。往西走几十里地,就到了渤海湾。白天四望,苇海茫茫,无边无际,如置身于绿色的海洋。夜晚时分,东西南北黝黑一片,滔滔滚滚似有猛兽潜伏其中。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在小南大荒打出了油井,这片蛮荒之地才有了生机。随着勘探油井的不断增多,油田决定在三道堡子建个油气集输站。
在工地东面,一根十几米高碗口粗细的铁管拔地而起,从管子顶端“ ”地喷着几米高的火焰,烛照天地。这是钻井勘探打出的油井,而伴生油气不能及时回收使用,故只能点着喷向天空,被人们称为“油田大蜡烛”。在“大蜡烛”的南侧,是一片开阔地,地上零七八落地摆放着一块块砖头。两根七八米高的脚手架上横挂着一个条幅,上书:“革命加拼命,拿下一号站,十一把礼献。”红底白字分外耀眼。昨天上午,油建大队在这里召开了战地现场动员大会。安装中队近百名职工齐刷刷地坐在砖头上,聆听领导们那慷慨激昂的讲话。
所谓的主席台就是两台平板拖车对接而成,主席桌就用两只油桶做腿,两个跳板并在一起做桌面,上边铺了一层白色的保温膜,凳子就是几只包装箱子。当徐调度长布置了工程任务后,个头不高却很敦实的姜副总指挥开始讲话了。这姜副总指挥性格是比较急的,指挥生产打电话时总是急躁躁的。有一次,前线工程建设施工中需要的材料迟迟运不到,他很着急,就打电话询问,可電话怎么也挂不通。当时是半自动电话,通过电话站交换台的话务员转接。电话站的话务员每个人都有一个号,接到电话后话务员都报号,以便考核话务员的工作态度和责任。后来,电话接通了,话务员一报号,他一听是自己的女儿很是高兴,就说我是你爸爸,赶快给我接供应处电话。对方没有听出是自己的父亲,而且当时有个别人通过电话取笑话务员,占话务员的便宜。他女儿听了电话,心想又是一个调皮鬼,当时就很生气,回了一句:“我是你姑奶奶!”“啪”的一声电话就挂断了。姜副总气得暴跳如雷,坐上车直奔电话站,进去把女儿叫了出来,上去就是一个耳光:“叫你给我当姑奶奶!”一时间在整个战区竟成了笑话。
现在他在讲述完建站的重大意义后问,为什么叫一号工地?大家前后左右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姜副总停顿一下接着说,搞个工程建设大都是以地名为称呼,比如天津港口,沈阳车站,大伙房水库等。在这儿建个油气集输站,为什么不冠以地名三道堡子呢?这里有个政治形势的背景。现在,国际的形势异常严峻,台湾国民党不甘心失败,特务活动猖獗,妄想反攻大陆;美国、日本等西方国家纷纷派遣间谍,妄图颠覆社会主义中国。在这种情况下,油气集输站施工命名为一号工地是再合适不过了,叫他外国三孙子查都没地方查去。“哈哈哈”下边的工人都大笑了起来。
“静一下,静一下!”大队长杨万山敲了一下桌子喊道:“姜副总指挥的讲话很重要,我们工地的每一个人一定要严格保守秘密,对外不要说我们的工地在三道堡子,听到没有?”
“听到了!”下边稀稀拉拉地响起了回声。
“大声点!”这杨万山也是军人出身,解放战争打过老蒋,抗美援朝痛击老美,1953年毛主席一声令下,转业到石油行业,雷厉风行是他的一贯作风。
“听到了!”这一次喊声震天,且有种排山倒海之势。“很好!下面请安装中队中队长付胜利作表态发言。”
出生于抗战胜利之日的付胜利,绝对是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一米八的个头,虎背熊腰,说起话来嗓音洪亮。现在他站在主席台上,环视了一下下面坐着的百八十号人,一指刚刚用推土机推出的场地说道:“在这里我们要建两个五千立方米的大油罐,要安装四台输油泵和两个深水井,还要向东西铺设管线,工程量是很大的,而且工期也很紧,今年十一要交工。但是我们不怕困难,上级把这项艰巨的任务交给我们,就是对我们的信任,我们一定要保证按时完工。谁要是怕苦怕累当孬种,妈巴蛋,我就收拾他!”
“嗯!”杨大队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付胜利知道,自己不该说“妈巴蛋”,于是自我圆场道:“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坚决完成任务,请各位领导放心!”
“哗哗哗”底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现在工地上静悄悄的,没有了掌声,没有了人群,只剩下一地的砖头。油田“大蜡烛”“ ”地向天空喷射着焰火,四周的茫茫芦苇发出沙沙的声响。付胜利拄着木棍站在已堆满了钢管、砖块、铁板等材料的工地上,感到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沉重。虽说建设一个工地要有土木、运输、筑路等单位的同力协作完成,但唱主角的就是他这个中队,别的单位把路铺上了,材料运上来了,砖石基础打完了,剩下的工程都要他这百八十人干,也就是说,他们这个中队最早上来,最后一个回去。而且工期压缩了一半时间,按照正常工作量,这么大的集输站,完工至少得一年,可是由于油田井口的快速增加,急需将油气转输出去。要求今年四月施工,十一必须交工,保证省城、钢都的用油用气。时间紧任务急,他也曾犹豫过,也曾“妈巴蛋”地跟杨大队长争辩过。可大队长说,这是石油会战,不是你那青年点,想改时间就能改的。全处目前就你这个安装中队,你不干谁干,况且你还是个在党的人。付胜利嘎巴一下嘴没话了,他在青年点时就对着镰刀斧头宣过誓,现在正是祖国最需要的时候,还能退却吗!
还是在中学的时候,他就特别爱好物理化学等自然科学,对地下埋藏的石油很是感兴趣,就是上山下乡后,他也经常买些有关石油的书看。隆隆的炮声在小南大荒的土地上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在一个夕阳西下的黄昏,一辆拉着油管的车停靠在了村头。他极好奇地上前与那高个子人攀谈起来,从石油的形成到开发应用,从远古时候的手工凿井到现代的大机械化作业。高个子人十分惊奇,说他特别适合做个石油工人。这个高个子人就是现在的杨大队长。半年后,油田生产建设迅猛发展,要在知青中招收工人,于是付胜利就被招到了油田,而又恰恰分配到杨万山的大队。机缘就是这么巧合。由于他在青年点当过点长,有一定的组织能力,同时又有一定的石油方面的基础知识,一年后就被提拔为中队的干部。endprint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他用木棍拄着地面吟诵着毛主席诗词,忽然感到热血沸腾,仿佛在进行二万五千里长征。作为工地的最高领导者,他默默地巡视着这块三百米见方的“领地”。在西北角是用草苇子和石棉板搭建的约四十米长的职工食堂,外面抹了一层水泥。中间是十几顶帐篷,那是全体职工的住所。东面靠大门处,有一栋陈旧的蓝色板房,这就是中队部。在东北角和东南角是各用石棉板、木板搭建的厕所。过去在别的地方施工时,男女厕所是搭建在一块的,这样可以省不少料,在那个物资紧缺的年代是很重要的。可是却发生了有的男职工半夜懵懵懂懂进到女厕所的事,也有调皮的工人偷窥女职工如厕。所以,这次付队长决定就是多费点料也要把男女厕所分开,并用红色油漆在石棉板上大大地写上“男厕所”“女厕所”,让那些调皮鬼无隙可乘。想到这儿他不禁有些得意,自己在农村当点长也有好几年了,那也是一二百号人的队伍,现在就这几十个人还不是小菜一碟,“妈巴蛋”!
虽说自己当过青年点长,又当中队长,可这项工程压力还是太大。任务重工期紧,地理位置还险恶,苇塘茫茫没有人烟,谁知从哪儿冒出个土匪地赖什么的,所以除了一个固定打更的,每晚还配备两个人巡逻,分上下夜倒班,全面看护职工生活区和施工区的材料。付胜利一边走着一边用木棍拨拉着草丛,一只青蛙“噌”的一下窜了出去。实际上他以前是从不用棍子的,出来进去比比划划的活像个算命瞎子。可是经过那天晚上的事情后,他才觉得棍子的必要性了。
那是帐篷刚建完住进人的第一个晚上,付胜利习惯性地出来到各帐篷转转查看查看。就在他转到女职工帐篷的拐角时,看到一个长头发的人蹲在低矮的草丛间小便。这个女的就是人们常叫的“韭菜花”。其实她原名取父亲之姓叫仇蔡花,可不知怎的叫来叫去就叫成了“韭菜花”。“韭菜花”看到了队长满脸通红地说:“真憋不住了。”从那以后,队长再出来时手里就拎了一根棍子,凡是有拐弯转角的地方都用木棍敲敲地面或拍拍帐篷,以示注意队长驾到。
现在他又到了帐篷转角处,正准备用木棍敲打地面之时,突然一声惊叫从帐篷里传了出来:“蛇,蛇!”付队长大吃一惊,抢上两步想掀开帐篷的门帘,但又一想不妥,这是女宿舍,又是快半夜时分,恐怕又要闹出什么笑话。于是他冲着大门口的板房大喊一声:“贾卫东,‘贾四员,快点过来!快点过来!”然后用木棍狠狠地敲打了门帘几下说:“能进来吗?”
“付队长,进来吧!”屋里的几个女生一起喊道,“韭菜花”的音量最大。
付队长一掀门帘进了帐篷,只见地当间点着一支蜡烛,两个手电筒照向靠门的铁床。因为在苇塘中没有电,夜晚就只能用蜡烛和手电筒照亮了。这是会战时期标准的帐篷,六张床分列三面,靠门口的两边可放工具箱、施工用具什么的。借着手电筒的光亮,付队长看到缩在门口一角床上的李抗美,听这名字就知道是抗美援朝时出生的。李抗美是中队的卫生员和计生员,为此,在帐篷门口一角为她用木板和篷布夹了一个小工作间。这时,只见她抱着贴有红十字的药箱瑟瑟地躲在床头一角,脸色煞白惊恐地盯着前面的床头。在她的前面一米处,蜷缩着一条大绳粗细半米来长的小蛇,正伸着小头四处张望。付队长在青年点时见过这种蛇,他左手一晃,一个箭步用右手死死地掐住了小蛇的脖子,那干净利落的动作就像是杂技表演。付队长说,这是小青蛇,没毒性,不要怕,以后把门帘压紧点就行了。正说间外响起了贾卫东那纤细的喊声:“付队长,在哪屋呢?”付队长又嘱咐两句,便走出了帐篷。
这贾卫东原来叫贾有财,也是下乡知青。当时正开展大破“四旧”大立“四新”的革命运动。有一次,大队赵书记给一部分知青开会,现场点名时,念到贾有财时,书记一声大喊:“贾有财,你家什么出身,怎么叫这么个名字?”当时对他来说,就像冷水浇头一样寒冷。他的祖上在建国时初被定为小业主,这成分大概相当于农村的上中农。那时,政策是既讲成分論,但也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要想政治表现,首先要起个革命的名字,什么有财有富,这不是大地主、大资本家的思想吗。当时改名很盛行,什么建国、华兴、黄河、长江、卫红等等。晚饭后,他拿起笔来开始改名,白纸黑字写了一大篇,最后还是书记给他定了个名就叫卫东吧。这样贾有财就脱胎换骨成为贾卫东了。他虽然个头不太高,但人却挺机灵,而且腿脚也挺麻利,这样他到油田后就在中队部做了安全员、保卫员、办事员、宣传员,人称“贾四员”。
当付队长和“贾四员”走进板房时,已是半夜十二点了。他躺在靠窗的用木板搭的床上,望着那一轮圆月,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思念,她怎么还没有来信呢?
二
早晨还不到五点,工地上就响起了敲铁板的“哐哐”声。为了加快工程进度,中队研究决定趁现在天气好早上加班干活,人们自觉地一到早晨不到五点就上了工地,就是有的人想睡个懒觉也是不成的,那工地现场的敲打声、机器声、喊叫声,也会让你七窍生烟。
年近半百的铆工班班长周发贵,拿着大木锤站在一号大罐底座上用力敲打着铁板。他可是个老八路了,打过日本鬼子,日本投降了又打老蒋,身上负了两次伤,还立过二等功,解放后复员到了大庆油田,后又转战辽河。由于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太好,原本想让他到机关当干部,但他说自己没有文化,又不能说会道,在下边干活心里踏实挺好的,这样反复几次也没有说通,也就留在了一线。此时,他放下大木锤,一手拿着铁板尺,一手拿着石笔认真仔细地画着道。
“周师傅,大罐底座怎么样了?”付队长带着“贾四员”风风火火地从二号罐区奔了过来。
“这两天就能完事,现在就是料不够了,再上不来就耽误工了。”周发贵站起身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水说。
“不是跟大队说了吗,怎么还没把材料运进来?这不耽误事吗,妈巴蛋!”付队长转过脸来问“贾四员”。
“昨天郑副队长就打过电话了,今天再问问。”“贾四员”答道。
“那你马上通知各班班长和队部人员,早餐时碰头。”
待“贾四员”走后,付队长踅摸了一下施工现场问:“咦,‘孙子怎么没看到啊?”endprint
这“孙子”原名叫孙有子,是他农村的父母为早得贵子而起的,大家叫来叫去就给简化了。
“‘孙子他发烧了,都四十多度了,还在床上躺着呢。”
“妈巴蛋,净装病,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发烧!”“孙子”是农场来的,嫌油田工作太艰苦,一直不安心,三天两头请假,不好好上班,就想要调走。
“是真病了,卫生员给量了体温还开了药。”周发贵很是着急地解释。
“行,待会儿我去看看。”
付队长又到配电间、泵房等处转了一圈,就去了食堂。这食堂是用草垫子搭建的,里外又抹了层水泥,屋顶是用石棉板支起个三角形。食堂内部大约有四十来米长,七八米宽。靠南头夹了个小间作为厨房,挨着厨房窗口摆放着一个用木头板钉的两米多长的条桌,每天就在这上边卖饭菜。食堂中间置放着几个直径一米的放完线的电缆盘,那电缆盘中间是空的,周边正好放饭盒碗筷。每个“圆桌”周围摆着废弃的材料包装箱,高高矮矮就像积木,当然还有几条用废木板钉的长凳子。
在靠近东窗的那个“圆桌”边,付队长刚坐下,又马上站了起来,因为那个包装箱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了一根钉子。
“‘没有为,‘没有为!快拿把钳子来。”
“没有为”名叫殳有为,是食堂的炊事员兼管理员。大家都说这个真是好名,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可配上这个姓,也就变味了。这时他拿把钳子从厨房间走了出来,三下五除二就把钉子拔去了。
“‘没有为,一会儿你把食堂的桌凳都检查一遍,这不是给我们指战员下套吗,妈巴蛋!”“哈哈哈”刚进来的几个工人都笑了起来。
付队长拿着铝饭盒装了两个窝窝头,夹了点芥菜疙瘩,又用大铁缸盛了一下玉米粥,然后就坐在那儿等班组长们来碰头。当时的吃饭家伙就是一个铝饭盒,一个大铁缸,一双竹筷子,一把小汤匙。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物资还很匮乏,会战人员每人每月只二两油三斤细粮,其余的就是玉米、高粱,而且还是定量的。
班组长装好了饭菜都坐到了这张桌前,于是例行的碰头会正式开始了。管工班、铆工班、电火焊班、机电装修班等都说了一下工程进度,最后一致的问题就是各种材料不够了,特别是钢管铁板阀门。
付队长咬了一口窝头转过身来对坐在一旁的郑副队长说:“你上午赶快跟大队再联系一下,再运不上来料就耽误工了。”
“付队长,现在食堂里一点肉食也没有了,青菜也不多了。”“没有为”端着粥碗走了出来。
“上回大队长不是说处里准备从外省采购些肉食,怎么还没到?”郑副队长说道。
“这事也一块问问,吃不好怎么干活。”付队长晃晃脑袋。
早饭吃完了,碰头会也开完了,下面就开始干活了。付队长戴上安全帽刚要出门,忽然回过头来喊:“‘没有为,看看有没有面了,整碗面给‘孙子送去!”
咳!他长叹一声。原本队上是要配指导员的,可现在不仅工人紧张,就是干部也紧张,没有合适人选。没办法现在只能是又当爹又当娘。
住在中间第二排帐篷里的“孙子”,此时正跷着二郎腿靠在床头悠闲地哼着小曲。原本打算到油田挣点钱,再转个工人编制就行了。谁知这油田工作比农村还苦累,起早贪晚,还住大苇塘,蚊叮虫子咬,吃不好睡不好。而且在这个地方连个对象也找不着,那还不打一辈子光棍吗?于是他就想办法调到后方二级单位,虽说少挣点,起码也不受罪。他找到队上提出要求,谁知被付队长给骂了一顿,说你二十刚出头就怕苦怕累,将来还有什么出息。妈巴蛋,你是早晨的太阳,懂不懂,要蓬勃向上一往无前。好好干吧,未来是光明的。就这样他这个八九点钟的太阳——“孙子”就被赶了出来。妈巴蛋,他也学着队长的口吻骂了一句。没办法,现在只能泡病号了,你不让我走,我也不给你干活,看你还放不放,当官还不踩病人呢。“孙子”斜靠在床头洋洋得意地想。这时只见付队长一掀门帘走进屋来。
“队……队长!”“孙子”一见迭忙坐了起来,马上要下地。他是害怕队长的,这一米八的个头,一怒之下还不得给他拍扁了。
付队长上前一摁说:“不用下来了,你不是发烧了吗,好好歇歇吧。”
“队长,我真发烧了,你看这是李抗美给我开的药,还有诊断书。”说着就在床头翻起来。
“不用了,病了就要好好休息,病好了就要好好干活,不能偷懒,明白吗。妈巴蛋!”
“明白,明白!”
付队长环视一下帐篷里的其他六张床说,你这屋里七个人就你这张床邋遢,要好好整理一下。”
“付队长,付队长,电话!”“贾四员”又在外边喊上了。付队长连忙走了出去。望着队长的背影,“孙子”骂了一句:“真是个妈巴蛋!”谁知门帘一掀,付队长又进来了,问:“你刚才说什么?”“孙子”连忙支吾道:“我说,我说你真好帅。”
付队长三步并作两步走进板房,绰起桌子上的电话:“喂,我是付胜利。啊是杨大队长,说吧。”他拿着笔一边听一边在纸上记着。
杨大队长说,你们的情况都已经知道了,物资处正在为工地调集材料,钢管、铁板、阀门、水泥,预计这两天能运到,要做好接货的准备。另外,后勤处也为你们配备了粮食和蔬菜,全力保证一号站施工。对了,最近处里领导还要到你们工地进行慰问,一定要做好准备。
“是,保證完成工程任务,请领导放心!”付队长站得笔直,就像一个军人临危受命一样。
“妈巴蛋,太好了!”付队长走出板房高兴地喊了起来。队上的人都知道他的习惯,在高兴的时候和生气的时候都会说“妈巴蛋”。
路过门卫房,他翻了一下装信件包裹的小箱子,依然没有江尚花的来信。往常个把礼拜总会有她的来信,可现在都半个多月了也不见来信。虽然中队部有台电话,可那是内部电话打不出去的,他们之间的交流,只能是书信往来。之前他已发过了一封信,却也依然未见回音。
江尚花是他在青年点的女朋友。他俩一块儿下乡,坐着同一辆马车到了赵家屯。而让他俩真正结缘的还是那悦耳动听的歌声。当时的知青们劳动是单调重复的,业余生活也是枯燥无味,所以就都用唱歌打发时间排解忧愁。那歌声无论是激昂的,还是凄迷的,都是知青生命本真的音符,失去了它,知青生活就少了份快乐,多了份孤独。白天在地里唱,可以活跃气氛消除疲劳;夜晚在宿舍村头唱,又可以消磨时间带来欢乐。endprint
在地里干活,男女是分开的,活不一样挣的工分也不同。一天,他们在地里干活时又唱上了。女知青那片人们对江尚华说:“你唱得不错,你来一个吧。”江尚华是个活泼开朗的姑娘,说唱就唱: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他好比大松树冬夏常青,
他不怕风吹雨打,
他永远挺立在山川……
女知青那边唱罢,就众声要求男知青们也来一个。男生们面面相觑,要说平时打哈哈凑趣瞎哼哼几嗓还行,真要是正经八百地唱一首,还真让人打怵。女生那边又起哄了:“来一个,来一个!”男生们都左顾右盼交头接耳看着总好说“妈巴蛋”的付胜利。虽然他那时还不是点长,但为人仗义有魄力已成为知青的“老大”。付胜利左右看了看哼了一声:“妈巴蛋,唱个歌有什么,听着!”他打了打嗓晃了晃脑袋唱了起来:
田野小河边哪,
红梅花儿开,
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
满腹的话儿无法讲出来……
听着听着,大家都惊呆了,没想到总好说“妈巴蛋”的付胜利还会唱这样动人的情歌,继而爆发出一阵欢笑和口哨声。虽然这只是田间的唱歌,但江尚花的脸还是红了一下。
渐渐地农场青年点里的歌声多了,而且歌的内容也多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深深的海洋》《喀秋莎》等,也时有在田间地头宿舍响起。江尚华不仅经常唱歌,而且还有一本《外国民歌200首》,她爱唱会唱也敢唱。这令知青和村里的人很羡慕,可也引起了大队领导的注意。那是“文革”时期,抒情歌曲都是资产阶级情调,沾了爱情边儿的歌曲都是黄歌。于是,大队书记组织村民和知青开会,要对江尚花进行批判。
大队书记坐在主席台上一本正地说:“听了这些歌曲,感到‘黄色歌曲充满了青年点,这是一种思想领域的阶级斗争。什么在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什么秋莎,还有一首歌唱什么,美丽的姑娘千千万,只有你呀,最好看……这都是些什么呀?”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是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革命歌曲,怎么能是黄色歌曲呢,要是那样的话,斯大林岂不是纵容贩黄吗?”已是知青点长的付胜利站起来理直气壮地说。会场上的人们都笑了起来。他继续说道,其实,在青年点里,男生女生都是很纯洁质朴的,男女界限分明。十七八岁的青年,处于青春萌动期,用情歌驱散孤独,用歌声填补精神空虚,知青们不知不觉地接受它,欣赏它,因为美妙的歌曲开启了美好的心灵。
慷慨激昂的演讲,符合情理的分析,让大队的领导们目瞪口呆,不知如何作答。于是,原定的批判会变成了歌曲研讨会。
患难之中见真情,两个人从相互有好感到心心相印。慢慢地江尚花把付胜利当做了生命中的依靠,而付胜利又将她作为精神的寄托。这在那个年代是多么的温暖而动人。付胜利脱下的衣服,江尚花总是及时拿去洗,还经常给他送些好吃的。记得有一年冬季搞水利施工,付胜利和点上青年用铁锤钎子打冻土方。那青年也是个愣头青,一铁锤下去就把扶钎子的付胜利的手打得鲜血淋漓,送到医院缝了好几针。那些时日,江尚花几乎天天到他的屋里,送水送饭。有一次,江尚花问,你怎么老好说“妈巴蛋”?付胜利挠挠头发,耸了耸鼻子说,真的我也不知道,也可能是小时候养成的吧。江尚花打趣地说,那准保是你淘气,你爸总骂你吧。
“别瞎说,小心我把你扔到窗外去。”付胜利举起了没受伤的左手。
“你来,你来,看你一只手能扔动我。” 两个人都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白驹过隙,一晃两年过去了。当付胜利第一批走出青年点要到油田时,江尚花抱着付胜利竟伤心地哭了起来。他们曾一块描画着人生的蓝图,一起调回省城,一起安家立业。可以领着未来的孩子在那琳琅满目的商场大厦间漫步,也可以畅游于碧波荡漾的公园湖畔。“可是你却去了那不毛之地的南大荒,未来我们会怎样?”
付胜利轻轻地抚摸着她那柔软的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头发慢慢地说:“现在油田正需要人,等你以后返回省城时,我也跟着你回去还不行吗?”
“那就说定了,等我返城时你一定要回去,我们不能两地生活呀!”江尚花水灵灵的大眼睛充满深情地瞅着他。
现在,江尚花真的马上要返城了。按照当时的约定,他就得跟她一块回省城。可是现在他能马上回去吗?工程这么紧,人员又这么紧,队伍还不太稳定。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不管怎样一定要把工程干完干好,然后再走。
三
第二天上午,付胜利正在检查工地的罐区、配电间、输油泵房,忽然,“贾四员”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付队长,付队长,公社派出所来人了。”
“派出所?我们油田有保卫处,不用他们来维护啊。”付队长的眼睛瞪了起来。
“派出所的苟所长说,昨天晚上他们那里发生了一起流氓抢劫事件,要定时定人,确定范围……”“贾四员”一边擦汗一边说。
“他们公社出事了,也不能到我们油田工地来确定范围,我们工地人员也没有出去啊。”付队长很是生气。
“不是,人家说了,昨天晚上有个叫‘孙子的人到公社的商店买东西,还说在三道堡子,你说人家能不来查吗。”
“那现在人在哪儿呢?”付队长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郑副队长陪着在队部坐着呢。”
作为队部的板房比帐篷窄点,但比帐篷长点。正北墙壁上挂着毛主席的画像,东墙壁上贴着毛主席语录。付胜利睡在东墙角,郑卫国睡在西墙角,接下来的就是“贾四员”和打更的老王头。屋中间是两个木跳板做桌面,三只包裝箱做桌腿,搭成了长条桌作为会议桌,桌子四周摆放着都是些焊条箱、工具箱和用木板临时钉的小凳子。当付胜利走进板房时,那两个派出所的人坐在焊条箱上正跟郑卫国唠着。
“啊,这是我们的付队长,他姓付,是中队的正队长。”郑卫国着重强调了一下,然后介绍那两位穿制服的,“这位是派出所的苟所长,这位是钱干事。”
关于队长的称呼及职务的介绍,两个队长在开始时还颇为周折。在中队人们称呼“付队长”的其实是正队长,而叫“郑队长”的实际是副队长。这让大家挺不好叫的,特别是“贾四员”,跟两个队长总在一块,一天得叫好几十遍。还是“贾四员”机灵,他给姓后面加了个正副。比如叫付队长就喊“付正队长”,喊郑队长就叫“郑副队长”。后来全中队的人也都跟着这么叫开了。不过付胜利却不满意了,嫌称呼太 嗦:“什么付正,正付的,啊,叫我付队长,我就不是正的了吗?妈巴蛋,不许瞎叫!”于是,队上的人还是叫付队长。在队里还好说,你叫什么大家都知道,但在外人面前那一定要介绍清楚的,不然还真搞不清楚谁正谁副。endprint
这时,付队长和两位握了一下手说:“我们这儿太简陋了,‘贾四员去给客人倒杯水!”
听了苟所长的简单介绍后,付队长说这是治安大事,该找谁就找谁吧。
不一会儿,“孙子”就被找了来,呆呆地站在了门口。
“你不是有病吗,怎么跑到岗屁村了?”付队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要不是派出所两人在场,他真想给他一巴掌。“这是派出所的苟所长,你昨晚干什么去了?你要好好地对他们说。”付队长说完就坐在了一边。
当听完苟所长的叙述后,“孙子”急得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我可没作案啊!”
“谁也没说你作的案,只是怀疑对象,你能买‘妇女书看,就不能让人怀疑吗?你说吧,昨天晚上8点到12点钟你在哪儿?”钱干事一脸严肃。
“我……我去了趟岗屁村商店,后来我们就一块儿回工地宿舍了。”“孙子”提了提裤带。
“谁能作证!”苟所长目光炯炯直逼“孙子”。
“嗯,和‘金鱼‘海螺他们一块儿去一块儿回来的。”“孙子”坐在那儿真是目瞪口呆了。
“怎么,你们这儿竟是些水产品?”苟所长一脸的苦笑。
“啊,不是,‘金魚叫刘金竽,吹竽那个竽;‘海螺叫庄海罗,是罗盘的罗。叫长了就叫成了‘金鱼‘海螺了。”别看这“孙子”不好好干活,口齿却挺伶利,一顿机关炮把两个人也逗乐了。
好在工地就在跟前,一会儿“金鱼”、“海螺”就来了,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原来昨天晚饭后,哥三个闲着没事就想出去转转,可这周围除了苇塘就是水渠。三个人想了想就去最近的岗屁村吧,那儿好歹还有个公社。三个人顺着小路越过堤坝,很快就到了岗屁村。这是一条公社式的商业街,那时不兴搞个体经营,街面上的小商店、小吃部、小书店等都是国营和集体的。看到这儿还有书店,“孙子”一阵高兴,他是最喜欢看书的了。于是他就与“金鱼”、“海螺”约好,溜达完后到书廊会齐,便一头扎了进去。如同在浩瀚无垠的海洋中游泳,他一会儿看看这本,一会儿又摸摸那本,喜不自胜。而且那个看书店的姑娘还特别热情,跟他唠着嗑,还介绍着图书。他从技术书籍类转到了医学卫生类,那一本本图案精美的书吸引了他。“孙子”的目光停在了一本《妇女卫生知识》书上,颇感新奇,那封面的靓女确实有吸引力,他翻开书页看了看,内容着实丰富,便买了一本。
“‘孙子,买本什么书?”“金鱼”老远就喊开了。他是油田青年,比“孙子”早两年参加工作,论干活那是“二尺钩挠痒痒——一把硬手”,可就是好咋唬,猫屎大点小事经他一喊,芝麻也成了西瓜。他一伸手就把那本书抓了起来,随便翻了翻:“噢,还真挺好看的。‘海螺,你也来看看!”
“海螺”慢腾腾地走上前来,伸着脖看了看惊呼道:“哎呀,我说‘孙子,你还真会买书的,太好了!”“海螺”就像半道上捡了个元宝那样的高兴。
他们哥仨就嘻嘻哈哈一路小跑回到了宿舍,屋里其他人见了也是十分高兴,都不住地夸赞“孙子”,当然有的话里话外不乏讽刺之意。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围绕着这本书就产生了争议。尽管小青年们都觉得挺好,可那些老师傅们都大为不满。
“这,这买得啥子书吗,买点啥子书不好,非得买这‘妇女,咳,真是的!”四川籍老石油工人老张气咻咻地说。
“缺德,好好的男人谁看这种书!”“韭菜花”是最后进屋的,当她看到那本有争议的书后,也是十分气愤。
“好了,好了,放起来不看也就是了!”尽管班长周发贵对“孙子”买书之事也不满意,但既然买了就买了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怎好过分指责。
人们议论纷纷地走出了宿舍上工地了,事情大概也就完事了。谁知他又让“贾四员”叫了来,让队长一阵暴训,而且像犯人一样让两位官差给审了一通。
“你说我这多倒霉。”“孙子”挠了挠散乱的头发走出了队部。当他回到宿舍时,浑身就像散了架子似的,无力地靠在床上,一抬眼看到了摆在包装箱盖上的那本“妇女书”,一气之下,顺手从窗口撇了出去……
送走了派出所的两个人,付胜利坐在焊条箱上呼呼地生着气,对郑卫国说:“妈巴蛋,告诉各班长,以后业余时间谁也不准出去,这还像话吗,简直像像……”他一着急也没说出像个什么来。
“下步是得严格要求一下了,可光严格也不行啊,都是二十来岁的人,没事时能坐得住吗?再者说了,光靠管也不是常事啊。”郑卫国喝了一口水说道。
“是啊,你说的是这么个道理,可业余时间干点什么呢?要不先跟大队说一下,让处放映队来工地放场电影。”
“我看行!”郑卫国放下茶缸子说。
“那就这样,你给大队打个电话,先约一下。我去找周师傅看看下步怎么办。”付队长戴上安全帽就走出了队部。
在一号罐区,付队长找到了正在丈量铁板的周发贵。周师傅十分诚恳地说,自己管理不严,才出了这种事情,请队领导批评。付队长看了看已起了两层铁板的大罐说,现在不是批评的事了,重要的是抓好工程速度和质量。小青年们多敲打敲打就行了。
正说话间,“贾四员”又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付队长,付队长,郑副队长说了,处里放映队今晚上就来。”原来大队和处里早就研究过,在会战时期慰劳前线将士,第一站就是一号工地。
“太好了,太好了!你马上通知各班,晚上早收会儿工,吃完饭好看电影。”
工人们听到这个消息后,个个劲头倍增,电焊弧光闪闪,平罐锤头声声。“大家拼命干呀,拿下一号站呀,十一把礼献呀,晚上电影看呀!”不知谁编了个顺口溜,工地上更热闹了。
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没有电视,没有手机,连个半导体收音机都很少,如果能看场电影那真赶上过年吃了顿大餐。每当放映员从驾驶楼里钻出来,人们都要凑到跟前,指点着铁壳箱子询问什么片子,能演多长时间。然后,都要早早地吃了饭,到放映场占地方。
所说的放映场,只不过是在上次开动员会的地方立了两根脚手杆,撑起银幕罢了。在这里看电影不要说工地的上百人,就是几千人也不会拥挤的。因为这片场地向南衔接上了广阔的田野。晚饭后,“孙子”和班里的人早早就去了放映场,目的不是怕拥挤,只是为了靠前点。他好像忘了上午挨训的事,又活泼得像个猴子了。endprint
“喂,‘要生男,坐这儿来!”“孙子”看到食堂的胖胖的女炊事员便大喊起来。这个炊事员姓药,父母为让她长志气,超过男人,故叫药胜男,谁知叫来叫去竟叫成了“要生男”。
天渐渐地黑下来了,人越聚越多。站起来向后一看,黑压压的一片,可能有不少邻近农村的老乡也前来观看。借着放映机射向银幕的光线,“金鱼”、“海螺”几个人还做出各种各样的手影,小白兔、大灰狼、拖拉机、大油罐等,差不多每次放映前都要先睹一下他们的“手影戏”。付队长也被他们的天真稚气所感染,笑着说:“妈巴蛋,瞅你们几个,都二十好几了,还像个小孩似的,没个正形。”“哈哈哈……”大家都笑了起来。
高兴毕竟是很高兴的,不过看起电影来也确实不舒服。没有椅子,只能找个小板凳,很多时候,只能找几块砖头或者石头坐着,时间长了都硌屁股。蹲起来坐下,坐下又蹲起来,看一个片子不知道要倒腾多少回。要是刮起风来,呼呼地铺天盖地,电线嗡嗡作响,树叶刷刷抖动,再加上电影画面,真可谓情景交融。要是赶上下雨,那就是一群落汤鸡了。
在安排好放映员后,两个队长都坐在了那个长木箱上,看来他俩都很高兴。付队长把“贾四员”招呼来:“你这个宣传员,领大家唱个歌,活跃一下气氛。”于是一首《我为祖国献石油》的歌曲响彻云天。
锦绣河山美如画
祖国建设跨骏马
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
头戴铝盔走天涯
头顶天山鹅毛雪
面对戈壁大风沙
嘉陵江边迎朝阳
昆仑山下送晚霞
天不怕地不怕
风雪雷电任随它
我为祖国献石油
哪里有石油
哪里就是我的家
……
在这石油工人发自肺腑的歌声里,电影镜头徐徐拉开,朝鲜影片《在那鲜花盛开的村庄》以它那绚丽多彩的画面展现在大家的面前。那农村劳动的场面,那欢乐的而又幽默的气氛,还有那个胖妇女外号叫“二百公分”的出色表演,都使人们沉浸在无比的兴奋之中。随着剧情的不断发展,人们的心也随之而上下起伏。然而,电影还没演完,郑卫国却心事沉重地回队部了。
其实,最近他的心情是不太好的。家在农村还有个孩子,生活很困难。郑卫国以前是火焊工,每天都能补助五毛钱。后來他提拔当了副中队长,这补助也就没有了,那一个月也有十几块呀。当了一阵之后,他觉得太亏了,就去找大队长要求还回去当火焊工。
杨大队长听完后,指着他的鼻子喊:“你就为那俩钱吗!别忘了,你还当过兵,还是个军人。上前线打仗是为了挣钱吗?还不是保家卫国,为了全国人民幸福生活。现在,我们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找油找气,是为自己挣钱吗?还不是为了中国的石油工业发展,为了甩掉贫油的帽子。你以为当干部就是为了多挣钱吗?姜副总指挥的官大不大,资格老不老?可他每月也就比别人多几斤细粮二斤肉蛋啊。要是你就为那俩钱,还不如回家种地去!”说到激动之处,杨大队长竟拍起了桌子。
现在又是怎么了,是不是有病了,是不是又有别的什么事了?付队长放心不下,没等电影演完也回到了队部。屋里没有点蜡烛,但东边的“大蜡烛”已将小屋照亮了。只见郑卫国斜靠在床上,眼睛呆呆地看着屋顶,泪水顺着眼角缓缓地流了出来。
“老郑,怎么了,病了吗?”付队长走进屋来问道。
“啊,没事,就是有点想孩子了。”他抹了一下眼睛坐了起来。
“是不是电影场面让你想起了嫂子、孩子?”
“咳!”似乎这句话触起了他的无限感伤,郑卫国仰着脸看着窗外的“大蜡烛”。“又半年多没有看着孩子了!”他默默地低下头去,然后又慢慢地抬起来,“不知怎的,我是那样想孩子。胖胖的小脸,大大的眼睛,一生气小嘴撅得像个小喇叭。在家时,他总是问这问那,没完没了。有一回,他问我他是怎么来的,我说是我和你妈在道上捡的。他又指着我的鼻子:‘那你呢?我说是你爷爷在道路上捡的。‘那我爷爷呢?咳,真是没有办法。他很调皮,有时爬到箱盖上把东西弄得乱七八糟。我举起手要打他,谁知他撅起小屁股说:‘打吧,打死你就没有孩子了!你说他多懂事。上次我要回来,孩子搂着我的脖子,硬是不让我走,‘爸爸,你不好在家吗?我摇了摇头。孩子把他的小脸贴在我的脸上。当时,也不知怎的,我感到一阵心酸……咳!”郑卫国忽然感到话说多了,自己也是军人出身,怎么说起儿女情长了。他默默地站到窗前,呆呆地望着南天。付胜利也站到了窗前,任思绪飞飞扬扬地飘向了远方……
四
六月天小孩脸,说变就变,刚才还艳阳高照,现在就阴云密布了。大片的黑云彩从东南角缓缓地挤压过来,似有万千军马奔腾疾驰。茫茫无际的苇海,也由翠绿色逐渐变成了墨黑色,极目远望,一片片苇叶如同一排排浪花,裹挟着海洋的咸腥味,铺天盖地奔涌而来。
“‘贾四员,快告诉郑队长和各班班长做好暴风雨来临的准备!”
当付胜利从输油泵站出来时,铜钱大的雨点就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他径直去了一号罐区,那儿工程量最大,而且由于罐体高大,最易受到风暴的冲击。果然,刚刚对好口的铁板,在狂风中不住地摇晃着,如果突然倒塌,不仅要影响工程进度,而且还会造成人员的伤亡。
“用大绳拴住铁板,要紧紧地拉住,不要松手!”周发贵向上边喊着,同时使劲地拉住了那根棕绳。狂风使劲地摇撼着铁板,大雨“噼噼啪啪”地拍在他的脸上。周发贵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吃力地抓紧上下抖动的大绳,身体随着狂风左右摆动。突然他脚下一滑,向右侧倾倒下去。而就在这时,付胜利的两只大手扶住了他。
“周师傅,你先下去歇会儿吧,我在这儿盯着!”
“没事,我没事,就是胃有些痛,不碍事。”周发贵依然紧紧地抓住大绳。
望着周师傅蜡黄的脸上涔涔地淌着雨水,望着他那双紧紧抓住大绳的手,付胜利心情很激动。突然,周师傅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而那抓紧的大绳依然没有松手。这时,“金鱼”跑了过来说,这两天周师傅就胃疼,窝窝头高粱米一点儿也吃不下去,还不让我们出去说。endprint
“赶快送到卫生院!妈巴蛋,这样大的事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付队长真的生气了。
“不用了,生产这么紧,叫抗美给我瞅瞅,拿点药就行了。”周师傅慢慢地站起来,捂着肚子,缓缓地向卫生员帐篷走去。
风渐渐小了,雨也渐渐小了。付队长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帐篷对李抗美说,一定要用最好的药。李抗美一边给周师傅拿药一边说,周师傅是胃溃疡,很大成分是缺少营养造成的,要多吃细粮和肉食。
付队长二话没说就去了食堂,此时炊事员正在案板上“梆梆梆”地切大萝卜。“‘没有为,现在周师傅胃溃疡发作,你能不能给整点细粮和肉食什么的?”
“我说队长,你也是知道的,一个月一人就配给三斤细粮二两油,肉食品有就配给,要是没有的话,那一个月也见不着个肉丁呀。上回不是说处里到外地搞肉食吗,怎么现在还没回来?”“没有为”一边擦着手一边说。
“说是快了,可远水解不了近渴。现在你要尽快整点面食,肉要是没有,就上苇塘抓个野鸡野鸭什么的,反正要整好点,我不管你怎么整,妈巴蛋!”
望着队长的背影,“没有为”牢骚满腹:“这不是拿公鸭上架呀,我上哪儿整去。走,抓野鸭子去!”他冲“要生男”一挥手就走出了伙房。
中午时分,付胜利吃完高粱米、盐水炖萝卜,刚想靠在床上眯一会儿。忽然,电话铃声骤然响起。付队长起身抓起电话:“喂,我是付胜利,啊,是徐调度长啊。”他赶紧拿张纸把内容记了下来:
供应处配发的生产物资将于下午运到一号工地。但连日的大雨已将距工地三里地的“将军桥”冲毁,要求工地组织人员搬运。同时,大队也将组织人力搞个会战,将物资运进工地。
付胜利和郑卫国简单地研究了一下搬运工作,叫“贾四员”迅速通知各班带好手推车、大绳、锹镐等工具,一点钟到大门口集合。
下午一点钟,两个队长就站在了东门口。只见人们从帐篷里钻出来,有的拿锹镐,有的推车子,有的还扛了根扁担,几十号人就聚到了大门口。
“除了卫生员外,其他女的就不要去了,也扛不动!”付胜利挥了挥手。
“咋的,看俺们没有劲?”“要生男”伸出了胖胖的小胳膊,“你看多有肌肉。”
“都什么年代了,男女都一样了,为什么不让我们去?”“韭菜花”也躍跃欲试。
“行了,在家里生男娃得了,再吃点‘韭菜花。”“孙子”、“金鱼”几个人又在那儿打起了哈哈。
“行了,别瞎逗了,那就都去吧,但要注意安全。”付队长扛起一把铁锹走在了前头。
这工地的东边也是一片大苇塘,几个钻井队不分昼夜地打着井。特别是离工地最近的那口井进展最快,呼隆隆地都快出气了,听说还是口高产井,离河还很近,前边的大水泡子里已涌入了很多泥水。为保护环境,那四周用固井水泥围了很高一圈 。
远远地看到了那座不太大的“将军桥”,桥上的砖块水泥板已被冲掉,只剩下桥墩还立在湍急的水流中。
别看这座桥不起眼,在历史上却有着重要的位置。南大荒地处关外要塞,是古今重要的战场。大辽河、浑河、太子河交汇处的三汊河口以及古镇田庄台,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三汊河史称“坠”“剪子口”,隋唐设有三汊关。三汊河上通三河,下连渤海,是辽东进入京城的必经官道,也是兵进中原的军事要塞。清太祖努尔哈赤起兵讨伐明朝,首先攻破三汊关,连克四堡。当时的明朝总兵刘渠,曾挥师西进,在这座桥的西侧摆下了战场,连连打退清军的五次进攻,最后战死疆场,这座桥就被后人命名为“将军桥”,以纪念这位抗清英雄。如今的“将军桥”已破落萧条,再难寻觅古代在这里摆过战场的痕迹。
当付胜利带着队伍来到桥头时,对面已来了两台车。桥上是过不去了,但从桥往南二百米处,有一片半米来深的泥塘,车过不去人可趟过去。这也叫天无绝人之路。他们从这片烂泥塘走到了对面。徐调度长说,这次拉来几车钢管、铁板、阀门等急用物资,还有一车水泥。考虑到东西多人员少,一会儿杨大队长带队伍过来。
“同志们,一会儿杨大队长就带人来了,我们先搬着,女的挑小件,男的拿大件,来,开搬!”人们纷纷行动起来,有的扛钢管,有的抬铁板,有的拎阀门,趟过三百多米的烂泥塘,浩浩荡荡的队伍向一号工地进发。
正在这时,杨大队长坐着解放卡车来了,几百人纷纷跳下车,加入到运料的队伍中。付胜利高兴地向杨大队长奔去,他刚想喊“妈巴蛋”,马上想起大队长的告诫,于是说:“大队长来得好快呀!”
“你不是更快吗,早早就到了。”杨大队长拍了拍他的肩头,“一定要抓紧时间,按时完成工程。”
“是,首长!”付胜利向杨大队长行了个军礼。
这个站方圆十几里烟波浩渺,苇荡茫茫,人迹罕至。极目远望,河口入海处水光连天,渔帆点点,耳畔涛声阵阵,身前身后青翠的芦苇一眼看不到边。几百米的泥塘,一步一陷,根本没有路。但职工们毫不畏惧,争先恐后扛抬东西,趟泥而行。
几百人排成的行列,宛如一条长龙蜿蜒伸向芦荡深处。一路上,人们互相勉励着,搀扶着,以顽强的毅力向前走去。有的人一步迈进去,泥水没腰深。有的人走了不到十步远,就跌倒了两三次。杨大队长和徐调度长抬着钢管走到烂泥塘里,杨大队长大腿突然抽筋,他坐在泥水中,让别人帮他按摩。看到大队长、调度长都这样身先士卒,大家干劲更大了。在过烂泥塘时,“要生男”一下子摔倒在泥水里,几十斤重的阀门压在她身上。大家立即赶过去把她拉起来,劝她休息一会儿,她却回答说:“这里是锻炼意志的好课堂,为了大干快上,再苦再累也心甘。”说完,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在泥泞的烂泥塘,在狭窄光滑的堤坝上,响起了气势磅礴震撼人心的歌声:“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几百人在这昂扬的复式大调中,往返来回,终于在夕阳西下的最后一抹辉光中,完成了搬运任务。
送走了大队长的人马,付胜利带着人抬着最后的铁板、钢管往回走。然而这时,却发生了意外。endprint
付胜利和郑卫国用扁担抬着一块铁板,随着人流像下饺子一样冲入泥滩。在他们的面前是用镰刀割出的大约两三米宽的路,路上全是苇茬子,水漫过膝盖。他俩趟着泥水摸索着向前走着,突然走在前边的郑卫国的一只鞋陷进泥水中,光着脚感到苇茬子扎得钻心般的难受。这时系着铁板的绳子向前滑落下来,眼瞅着就要砸向郑卫国的右腿。就在这时,走在后边的付胜利眼疾手快,两手紧紧地抓住绳子,使尽全身的力气向后拉去,铁板的重心已都转移到后边了,铁板重重地砸在付胜利的左脚面上。“哎哟!”付胜利痛得喊了起来。郑卫国从泥里拔出脚回过头来问:“怎么了?”
“没有什么。”付胜利淡淡一笑,然而他的左脚面上已浸出了鲜血。
“付队长受伤了,付队长受伤了!”郑卫国使劲地喊着,人们很快把付队长抬到堤坝上。李抗美背着药箱飞快地跑了过来,一边包扎一边埋怨道:“怎么干活就不知道加点小心,看,都砸成什么样了!”好在只砸在脚面上,没有伤到骨头,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赶快上医院,赶快上医院!”“贾四员”一边向这边跑一边喊。
“嗥什么嗥,就擦破点皮,上什么医院。妈巴蛋,这么倒霉,完事完事了,还给咬了一口。”付胜利抹掉了脸上的泥点忿忿地说。
五
这回付胜利的那根棍子派上了用场,不仅可以敲打地面和帐篷,而且还可以当拐棍。早晨他早早地起来,拄着那根一米多长的棍子走出了板房,四下查看一番。这也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还是在农村青年点当点长时,他每天都要巡视两遍,早一遍晚一遍,查看农用工具,查看各个宿舍的情况。
付胜利拄着拐棍歪着脑袋向食堂门口望去,只见“贾四员”正站在四米长两米高的水箱旁,拿着水龙头给每个脸盆和牙缸装水。在会战年代,水是特别宝贵的,因为那些水大都是用罐车从几十里地甚至上百里地外拉来的。有时几天十几天拉不上来水也是常事。所以,在这里用水也要精打细算,特别是在桥被冲垮后,水就更紧张了。虽说苇塘里有水,但那是盐碱水,不能喝也不能用。早晨,男女职工一律小半盆水洗脸,一牙缸水刷牙。晚上时,男职工还是一小半盆水洗脸,女职工就给一整脸盆水,男女有别吗。
“我说‘贾四员,你就再多放点吧,我还得擦擦肚皮呢!”“孙子”双手端着脸盆向前伸着,活像个乞讨要饭的:“行行好吧,行行好吧。”周围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孙子,都什么时候了,桥冲塌了,修好也得个几天,你不吃饭不喝水啊。妈巴蛋,从现在起比以前更要节约用水,明天早上就不用洗脸了。”付队长一瘸一拐地站到了水槽边。
“那我们的脸怎么办?”“韭菜花”一拍胖乎乎的脸蛋。大家又都“哈哈”大笑起来。
“水都快喝不上了,还要什么脸?妈巴蛋。”付队长很是生气地走进了食堂。
这时,已有早来的人开始在电缆盘上喝玉米粥吃窝窝头了。他询问了一下食堂情况,“没有为”晃晃头说,现在细粮没有了,只有些粗粮,特别是饮用水不够了。
“嗯,水不够了。”付队长眼睛瞪得老大,这可是重大问题。要说人饿上个几天还可以坚持,要是一两天不喝水,就会慢慢的神志不清了。现在桥还没有修好,不能马上把水运进来。付队长焦躁地走出食堂,望着依然喷射着火焰的油田“大蜡烛”和后边那一座座井架。咦,何不去井队借点水?他拄着拐棍回到板房,对正在洗脸的郑卫国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郑卫国迅速擦干了脸说:“行,我一会儿去井队说说。”
上午的阳光十分和暖地照在生龙活虎的工地上,随着起吊哨声的一次次响起,那油黑的大罐铁板在徐徐上升,而那“哐哐”的敲打铁板的声音,又似在给这繁忙的工地演奏一首施特劳斯的田园进行曲。付队长有些沉醉了,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幅优美的田园风光图。
那是几年前,他和江尚花并排坐在辽河的堤坝上,望着平静温柔得像一个十八九岁姑娘的辽河,梳理着乌黑的发辫,一叶轻舟慢慢地在平平如镜的河面上游动。清清的水流缓缓地沿着一条条密如织网的渠道延伸到每一个绿色的田畴。当那辽河的浪花撞击着涌入闸门的时候,田间便翻腾起一片欢乐。那些在插秧的姑娘直起腰,俊秀的脸蛋上涌起一个个甜甜的微笑,也许还会吟唱一首“我爱家乡美”的小调,那婉转动情的歌声,久久地飘荡在辽河两岸,滋润着苇荡丛生的土地升起一个个金色的希望。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成群的鸭子晃动着浑圆的脖颈,时而扎入水中,时而仰天长啸,发出一阵阵令人心旷神怡的欢叫。一艘艘渔船,像一只只硕大无比的海鸟,衔起一条条银白的鱼儿,去组装人们生活的甜蜜。在闲暇之日,岸邊的绿苇丛中,会挺起一支支竹竿,伸向蔚蓝明净的天空。他俩偎依着像一对鸳鸯,在阳光明媚的春天,在绿意葱茏的堤坝上,尽情享受人间的美好时光。
现在,付胜利多么希望江尚花即刻出现在他的面前,相拥而坐。那时,她一定会说,“妈巴蛋”你在农村修水利工程把手砸了,现在你在油田搞井站施工,又把脚砸了,你呀你呀,就是个“妈巴蛋”!
一边是油田的重点工程,一边是省城里自己的父母和心上人。他坐在焊条箱上,长叹一声:“咳,怎么这么难啊!”
“付队长,付队长,钻井队来送水了!”郑卫国在大门外面喊。
付胜利抹了一下眼睛,急忙从板房里走出来。
“这是我们队的付队长,他姓付,是我们队的正队长。”郑卫国还像以前一样作着例行介绍,“这位是钻井队的马指导员,他们听到我们的情况后,挤出一部分水,给咱们送来了。”
望着车上的几大桶水,付胜利又感动了:“谢谢你们,真谢谢你们了!”他的双手紧紧地握住了马指导员的手。
“没什么,没什么,油田都是一家人吗,不用客气。”马指导员十分豪爽地说。
六
这几天天晴气朗,材料又很充足,大家起早贪晚,工程进展得很快,大罐安装已过大半了,输油泵房的工程也完成了一大半。而且,那座“将军桥”马上就修好可以通车了。作为炊事员兼管理员的“没有为”很高兴,因为食品、饮水能运进来比什么都重要,这不仅能保证生产建设,更重要的是能够保命。endprint
“孙子”也很高兴,没事就往食堂里出溜。平时他是爱吃“两大勺”的。什么是两大勺,说得白点,就是上一勺下一勺。那时食堂做的菜都是汤汤水水的,油水很少。吃饭时,食堂桌上放了两大盆菜汤,每人只能舀两勺。那时,人们肚子里油水太少了,油的比重轻,漂在浮面,轻轻一撇,撇的是浮在上面的油水,第二勺往底下捞干的,这样盛在饭盒或水缸里的菜既有油水又有干货。这活儿很多的时候是由“要生男”操作的,所以“孙子”就和她贴得近些,好更多地享受“两大勺”的优厚待遇。不过“金鱼”和“海螺”闻到了腥味,也要享受这“两大勺”,整得“要生男”总是上一勺下一勺地紧忙活,好悬没把“要生男”改成“要两勺”。可是近来肉食没有了,蔬菜也不多了,这“两大勺”里也就没有什么内容了。要是桥修好了,肉食蔬菜运进来,都下到锅里,这“两大勺”可就丰富多了。“孙子”想到这儿心里很是高兴,拍着瘪塌塌的肚子,哼起了小调:“送呀送情郎,送到小河旁……”
付胜利更是高兴,要是粮食肉食送进来,那职工吃得就好了,吃好了身体就壮了,干劲就更高了,工程进度就更快了,那领导首先表扬的还不是他付胜利付队长啊。还有工程干完了,他还可以早回去和江尚花团聚领证入房。功德圆满,衣锦还乡。一想到这些,他心里高兴得就像三伏天闷热难耐吃了根冰棍那般的惬意。他要把自己的这种感受写信告诉江尚花,他不是不回去,而是要等到工程竣工戴着大红花回家。他想找个时间跟杨大队长说说自己的想法。现在付胜利不时地向东边的土路上望着,盼望那拉猪肉的卡车早点到来。昨天就说,从外省采购的肉食品已到了火车站,今天向各单位分发,那火车站离这儿也就几十里地,个把小时就能到,怎么都到下午了连个影儿都没有哇。
“刚才来电话了,说是猪肉被扣在车站了。”“贾四员”呼哧呼哧地从队部跑了来。
“什么?扣下了,凭什么扣下啊!妈巴蛋!”付队长眼睛又瞪了起来。
“说是国家正在实施食品配给制,不能私自采购各种食品。”
“妈巴蛋,你说配给制,那也得给配呀,现在咱这什么也没有了,你看周师傅缺营养都胃溃疡了,你看大家脸上都成菜色了,这活儿还怎么干啊!妈巴蛋!”付队长声音越来越大了。
“对,不给就是不行,我们吃什么呀!”“孙子”义愤填膺,怒不可遏。
“没有为”急匆匆地跑了来:“队长,再不拉来,咱们可真没吃的了。”
“那咱们就去硬拉,是咱们油田从外地采购的,又不是偷,有什么不能拉的。”“韭菜花”不愧是女中豪杰,说起话来既强硬又不无道理。
付队长站在输油泵站的台阶上,大声说:“妈巴蛋,我们这不是去偷去抢,是去拿回我们自己买的东西,对不对?”
“对!”周围的职工群情激奋斗志昂扬。
“好!那我们一会儿组织人员去车站拉运!”付胜利大手一挥,就像在青年点指挥田间生产一样。
“那我们是不是请示一下大队?”郑卫国小心翼翼地问。
“不用,请示了倒麻烦,要是不让去了怎么办?没事,有事算我的。走,去车站!”
已是傍晚时分,十来个人穿好工服,戴上安全帽,有的还拎了镐把铁锹。这一行人坐上了解放值班车,浩浩荡荡地向火车站进发。付队长坐在驾驶室里向外望去,墨绿色的苇海翻滚着涌向远方,远远近近的井架耸立在绿海丛中,那一面面红旗迎风招展,夕阳的余晖倾洒在每一片苇叶上,绽放出金色的光亮,而这一点点的光亮又汇聚成生命的港湾。这一輛载重八吨的解放卡车就像一叶舢板,上下颠簸着驶向绿色的海洋。
对于这样的特殊行动,付胜利是有经验的。还是他在知青点当点长时,有一年天气干旱,上游的村落为浇自己村的地,竟从河的上边砌坝截住了水源。当付胜利得信后,立即组织青年点的知青们,带上锹镐又拿上筐篓直奔老虎村河口。知青们都觉得挺奇怪,带上锹镐可以刨开土坝,可拿着筐篓又是干什么呢?到地方后,付胜利兵分两路,一路由生产队长带着人在河边说理,一路由他带领直奔老虎村粮库。当地社员都挺纳闷,不去拆水坝端筐拿篓的到这儿来干什么?社员们忙堵住粮仓门口与他们理论。
这时,付胜利不紧不慢地说:“我们是提前借粮食来了,你们村把水源上口堵住了,我们肯定是种不好庄稼,那年底肯定也没有收成,对不对?那没有粮食,我们还不得饿死!所以呢,我们提前借点粮食以备饥荒。”知青们纷纷向粮仓涌去。此时,早有人送信给老虎村队长,那队长猴急猴急地从河边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说小老弟,别…别借粮了,我们也不多,现在就给你们放水去。”就这样哗哗的河水又流到了赵家屯。
现在,他又要带领石油壮士赴车站勇拿猪肉。等这一行人赶到车站时,天刚麻麻黑,两层楼的车站候车室内已亮起了灯光。借着昏黄的路灯,看到有一大堆东西放在站台上,还有一阵阵的膻味随风飘散开来。
“就是这堆,咱们赶快装车吧!”“孙子”一见到肉就有点急不可耐了。
“妈巴蛋,怎么一点也不长脑子,你没看到旁边还有两个人吗。”付队长把十来个人聚拢过来,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
不一会儿,“孙子”、“金鱼”、“海螺”三个人穿着背心短裤慢悠悠地从站台西侧走向那堆肉。
“干什么的?”两个戴红袖标的人大声喊道。
“啊,借个火。”“孙子”仨人慢慢地向跟前靠近。“海螺”掏出香烟顺手一人给了一支,点着后说:“二位真辛苦哇,这么晚了还没吃饭吧,咱们上外边撮一顿?”
“那可不行,我们在这儿看守重要物资。”
“什么重要物资呀,整得像打仗似的?”
“你们可不知道,油田从外地整些猪肉,这可是控制物资啊,被我们发现了,都扣了下来。市里下令要查封货物,并严肃处理。你说我们还敢动吗?”那个高个子抽了一口烟说道。
看来是诓不出去了,“孙子”向正在肉堆旁踅摸的“金鱼”使了个眼色。只见“金鱼”从大堆里拎出一小块肉,撒腿就往西边跑去。endprint
“放下,站住,不许拿!”这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向西追去。“孙子”打了一个长长的口哨后,便和“海螺”一起跟在那两人后面也向西边跑去。
这时,付队长和郑卫国带着卡车悄悄地从东边摸了上来。大家拼命地往车上装着大快小快的肉,累得呼哧呼哧的,还要不停地溜着两个“红袖标”去的方向。
这“金鱼”不愧是学校的长跑冠军,他一个鲤鱼跳跃,就把那两人拉开十几米。他回头看看,又放慢了脚步,与那两个“红袖标”不远不近,不即不离。而“孙子”和“海螺”则跟在后边,作为应急之用。
两个“红袖标”一边追着一边喊:“站住,站住,把肉放下,那是重要物资!”二人累得连嘘带喘。看着拎肉的“金鱼”离得不远,就在眼前,可怎么追都追不上。他俩追出了老远,站在那儿喘着粗气。高个子无意中向后看了看,发现肉堆旁有台车,大喊一声:“不好,有人偷肉!”二人方知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连忙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喊:“‘油鬼子偷肉了,‘油鬼子偷肉了!”那年头,石油工人常年在外施工作业,脸上和四肢晒得黝黑,衣服上沾满了黏糊糊的原油,远远望去黑乎乎的,故被当地老百姓称为“油鬼子”。
付队长看了看已装了半车的肉块,轻声地说:“行了,走人!”这七八个人就麻利地上了车,开出了车站。
听到喊声,站里出来了不少人,有的打手电筒照,有的骑自行车追,有的就在站台上干喊,还有台破吉普也开了出来,大概是站里值班车吧。车里的人伸出头来喊:“停下,停下,把肉拿下来!”
“把肉拿下来,想得倒美,我们就是奔肉来的,给你们拿下去了,那我们吃什么!”已在拐角处上了车的“孙子”三个人向后边喊着。“哈哈哈”大家都笑了起来。
那破吉普还真有个韧性,跑起来像个拖拉机似的,还真跟进了芦苇塘。付队长向后看了看喊道:“别追了,前边有大灰狼,不要命了。再说我们这是拿,又不是抢,你们就是跟到了地方也拿不回去,请回吧!”那吉普车停了一下,接着倒车调头,又拖拉机般地跑回去了。也许他们也认识到了,就凭他们这三两个人,就是追到地方也拿不回去的。
这时,一号工地灯火通明,人们抢班加点赶进度。电焊弧光闪闪,东一簇西一簇,耀得人睁不开眼;凿击大罐的“哐哐”声此起彼伏,辐散到很远的地方;指挥吊车的吹哨声,抬钢管的喊号声,还有人们开怀的说笑声,构成了一首工地狂想曲。食堂里也是锃明瓦亮,自柴油运上来之后,柴油机昼夜运转,给工地带来了光明。
“队长回来了,队长回来了!”食堂里的人听到喊声都争先恐后地跑了出来,与车上的人一起搬运肉块。付队长走进厨房,见四口大锅都装满了水,腾腾地冒着热气,看来就等着下锅了。付队长告诉“没有为”,这些肉三五天也吃不完,给边上的井队送些,剩下的都煮出来,多放些盐不要坏了,咱们慢慢吃。随后对“贾四员”说:“你去通知各班长,告诉他们好好干,今晚要来个猪肉大会餐。快去!”
不一会儿,工地上爆发出一阵阵海潮般的欢笑声,“吃肉了,吃肉了!”接着响起了响彻云霄的敲打声。吃肉,这是多么平平常常的小事,可是,在那艰难困苦的会战岁月,这竟成了像过年一样的令人欣喜若狂的大事。
四口大锅“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肉块由鲜红慢慢地转成淡白,那种特有的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从食堂里弥漫开来,缓缓地飘散在热火朝天的工地,飘散在芦苇沙沙的苇塘。
十一点钟的时候,夜战的职工走进了食堂,面对的是一桌桌透着诱人香气的肉块,每桌上还有一大缸子散白酒。有的人性急准备动手了,有的已拿起了筷子。
“大家先不要动筷,先听付队长讲话。”郑卫国站在食堂最前面的木墩上,向后边喊着。
付队长喊道:“妈巴蛋,我们吃肉了,为什么吃肉?因为我们的工程干得快,干得好。白酒也不多,是上回剩下的多半桶,每个人匀二两,等我们工程干完了,再重摆酒宴,大喝一场。现在把酒倒上,为了我们工程主体完工干杯!”
“干,干!”人们举杯畅饮,欢笑一片。
付队长拿着酒杯走到周发贵的桌旁说道:“周师傅,肉挺烂的,多吃点,你胃不好,就不要喝酒了,多喝点汤。”然后对其他人说,“来,大家都喝一口,可不要干啊,就这么点酒,哈哈哈!”付队长走了一圈后,坐回到靠窗的电缆盘桌前,他抬头望了一下窗外的一轮圆月,心想尚花在这儿该多好哇,也能吃到这香喷喷的猪肉啊。
七
肉也吃了,酒也喝了,还不知道上级怎么处理呢,整不好还不得停职检查,或者党内记过?这些倒无所谓,反正给职工改善生活了,让他们健健康康地干好工程,比什么都重要。可自己为这却要在走的时候背口锅,人有脸树有皮,这是自己的荣誉呀。等找的时候再说吧,有一百条理由等着呢。这一天,他在工地上忙碌着,也等待着大队来电话找他。可是,半天过去了,竟然没有人来找。这就怪了,难道车站上的人不知道是哪个单位拿的肉?不能啊,他们的车差点没跟到工地。那就是人家不追究了?也不能呀,物资那么紧张,而且还是专控,不能不追究。那又是什么原因呢?付胜利想了半天也没有琢磨出个道道。
“付队长,大队来电话了,叫你下午去大队开会。”“贾四员”站在木板房门口喊道。
看看说来就来了,不管怎样到时候再说吧。吃完午饭,付胜利就又坐上那台卡车向东驶去。这次去一来是开会,二来把分配的蔬菜拉回来,三来他要把工程干完后,调回省城的想法跟大队长说了。
这路是很不好走的,有些小土路也是雨天“水泥路”,晴天“扬灰路”,翻浆时“弹簧路”,当地人戏称“汽车误了马车拽,人比骑车走得快”。油田人员车辆走的都是“万吨级泥巴路”(走一公里颠一万次)。
为此,会战一开始油田就把修路、架桥、建涵洞列为勘探开发的先行工序,提出了“有路才有油”的口号。
所以,付胜利第一批知青到油田后,就被分到了筑路单位。由于短时间内上了大量的车、马、人,有人形容当时工地是“车水马龙、鞭杆如林”,根本谈不上搭帐篷,只能用当地的芦苇搭个“瓜窝棚”。筑路工人和省市里来的民工们风餐露宿,白天大干,黑天就在“瓜窝棚”里避风御寒。辽河地區修路、垫路基只能在冬季进行。付胜利和他的战友们只能顶着呼啸的北风烟雪,冒着零下三十多摄氏度的严寒,挥锹抡镐奋战在风沙雪原。深黑色的“道道”棉服,抵不住严寒的侵袭,很多人的手脚都得了冻疮。付胜利感冒发烧,在那个临时搭建的窝棚里足足躺了三天。后来,组建了安装队,由于他有一定的石油基础知识,便调离了筑路单位。endprint
走在這条他曾经参与铺筑的小路,虽然还十分颠簸不平,但心里还是充满了感情。他不时地指着远远近近的路面,对司机小吴师傅诉说着那风雨兼程的日子。
虽说是走在“万吨级泥巴路”,但几十里的路程还是不一会儿就到了。这大队部和油建处是在一个大院,都是些用木板树皮或半干打垒建起的平房,远远看去,东一座西一片的,就像农村的院落。所说的半干打垒房,就是地面砌不到一米高的砖墙,上面全用湿土和稻草混在一起,用石夯或木夯将湿土稻草混合物砸成墙壁,房顶用木方或圆木搭成三角架子,上铺油毡纸即成。当然这种房冬冷夏热,还漏风漏雨。会战时期就是这么个条件。
从那沙石路一转弯,是一片临时的家属区住房。这住房也是用半干打垒建成的,每个屋宽大约三四米,长也就七八米的样子。每一趟房有六家,这一片有个二十来趟。司机小吴看着这片房子说起杨大队长的一件事,让人着实好笑。事情是这样的,杨大队长刚搬进这只有一间房的新家,心想再小再简陋也是个家呀。于是就诚心诚意地邀请在山东县城住的岳父老泰山到油田家中一叙。老人兴高采烈地坐火车转汽车地来了。虽然没好菜,大萝卜小白菜,但那瓶“老白干”一上桌,老人还是高兴得够呛。第二天,他那岳父老泰山习惯地出去溜达了,等溜达完后要回家时,就“蚂蚱眼睛——长巴了”。一看楼房都是一样,就是一个个长豆腐块,而且哪趟房也不标号。老爷子转了一大圈,怎么也找不到家了。他是一个急性子,一气之下,就坐汽车直奔火车站回山东老家了。晌午时,杨大队长和爱人下班一看老人没有回来,找了一下午也没找到,上哪儿去了呢?两口子十分纳闷。等到第二天中午快下班时,电报来了:“父已平安到山东老家。”
尽管这事过去挺长时间了,但现在说起还是令人捧腹大笑不止。
大队部到了,这是七八间木板房,每个房门口都挂个木牌子,大队长、教导员一个屋,几个副职大队干部一个屋,其他的党政工团人员一个屋,工程技术人员一个屋,生产调度一个屋,西北角那个大一点的屋就作为了会议室。
付胜利忐忑不安地走进了会议室,坐在了靠东南角的一把旧凳上。这时,那个用木板钉的长条桌两面已坐了几个人,在交谈着什么。这时,杨大队长进屋了,坐在了东边悬挂着毛主席画像的下面。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对坐在墙角的付胜利说:“往前坐坐,后边能听清吗。”付胜利极不情愿地挪到了桌旁,准备接受大队长那急风暴雨般的批评。然而杨大队长在简单介绍了生产情况后,却首先表扬了一号工地施工进度快质量好。这让付胜利受宠若惊,本来准备挨批评的,却受到了表扬。
“我们这个一号工程干得很好,不仅得到了油建处的好评,也获得了油田领导的好评,这是我们整个大队的光荣,更是安装中队的光荣。有条件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这就是大庆精神,也是我们大队的精神。现在,油田勘探迅速发展,已在月牙岭发现了新油田,预计年底就要建站。所以,安装中队要抓紧施工,保证十一按时交工,做好进军月牙岭建站的准备。”
“我……”付胜利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他这次来就是把要调回省城的事跟大队长说的,可会场上无法张嘴,但他必须要抓紧时间说呀,不然,那月牙岭的工程又下来了。
杨大队长接着说:“不仅安装中队,其他土建中队、机械中队、运输中队、后勤组等单位也要做好战前的准备,随时开赴月牙岭,建好井站,保证油田建设。”杨大队长用力地挥了一下手,就像二十年前与老蒋决战一样。
行动军事化的会议就是这样,有事就说,说完就散。杨大队长夹着带有塑料皮的本子回办公室了。人们陆续地走出了房间,顺着南面的小木门走了出去。付胜利往左一拐,来到大队长的办公室。这屋里有两张桌,大队长坐在北边那张桌,南边这张是胡教导员的。五十多岁的胡教导员是“五七”大军下放到农村,后油田会战便抽调到油建大队任教导员。最近身体不好,故病休了。
那阵基层单位也没什么讲究,门开着就可以进,也用不着敲门。付胜利见大队长一人在屋就进去了,刚要说话。只见杨大队长抬起头来说:“你胆子不小哇!”
“你说我,我……我哪有什么胆。”别看付胜利平常老好“妈巴蛋、妈巴蛋”的,可对杨大队长那可是毕恭毕敬的,这也叫一物降一物吧。
“那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
“这你也知道?那不是队上没有肉食了吗。你看周师傅缺营养都得了胃溃疡,工人们都面黄肌瘦的,你说怎么干活呀!再说,那是咱油田采购的肉食品,叫他们给扣下了,妈巴蛋,我不去拿,不就便宜了那帮小子。”
杨大队长又瞪了他一眼:“怎么老是‘妈巴蛋、妈巴蛋的。你胆子还不大,都赶上倭瓜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去车站了。告诉你,这次不光你们,别的油田单位也去抢拿了,这下娄子捅大了,人家市里都告到省里了,现在油田领导正和省里交涉呢。”
“有这么严重?”这是付胜利没有想到的。
“国家制定了食品供给制,油田擅自出外采购,你说能不严重吗?可话又说回来,油田开发勘探这么苦,连个肉都吃不上,于心不忍啊。”杨大队长沉思一下说,“你也不要有什么思想负担,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职工,为了油田生产。你先回去吧,要抓紧施工。”
付胜利心头一热,眼眶有些湿润。他默默地向门口走去,忽然,他又停住了,转过身走到桌前说:“杨大队长,我想……”
“你不用多想,领导会替你考虑的。听说,中队人员不太稳定,有的不安心工作,这样不行啊,你回去后要好好做做工作。”杨大队长一边理着文件一边说。
“可是,我…我还是想……”一向口齿利落的付胜利竟有些结巴了。
“你真不用多想,要好好工作,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我真想……”
这时只见办事员“咚咚”地跑了进来:“大队长,处里要你马上去开会!”
“你先回去吧,不要有什么负担,好好干!”大队长夹着那个绿色本子走了出去。
付胜利走出大院门时,使劲地朝自己的脸上拍了一下:“妈巴蛋,你瞅我连个话都说不好!”现在他必须在下班前到后勤处把分配的东西领出来。会战的年代,粮食蔬菜肉食等都是配给制,都是按人头分配的,每个月各个单位都要去拉运。卡车到后勤处院子时,那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了。endprint
“怎么才來,都快下班了!”一个挺胖的女人站在磅秤前喊道。
“啊,刚开完会。我们队的呢?”付胜利四周踅摸着。
“呶,板房前的那三堆是你们的。”
这三堆是一堆白菜,一堆萝卜,还有一堆土豆。虽说这白菜帮多了一些,但令付胜利高兴的是,这次竟多了一堆土豆。想当年,法国元帅拿破仑带着土豆就能征战亚欧大陆,这土豆就有着不可磨灭的功绩。这土豆中有一半是淀粉,是又能当菜又能当饭。
坐在车里,付胜利想先给尚花写封信,告诉她自己目前办调转的事只能先拖一下,等工程完事,一定尽快办回去。他也在想,下一次一定要对大队长说,干完工程要回省城的事,不然的话,那下一个工程任务一准要拍在他的脑袋上。
八
立秋以后的天气依然闷热,特别是在这片四周尽是芦苇的工地。青蛙在苇塘深处“呱呱”地叫着,似乎在抗议这炎热的天气。“孙子”、“金鱼”那些小伙子们光着膀子在帐篷间跑来窜去,害得出来进去的李抗美、“韭菜花”等女工大声喊叫“缺德!”不过这种现状一会儿就过去了,因为工人们马上要去工地加夜班。按照安全规定,在工地施工是不允许光膀子的,必须穿工服工鞋戴安全帽。
听周发贵说,自从有肉吃了以后,“孙子”比以前安稳多了,不再像过去那样总是磨着要调后勤的事了。可这样一来,反倒让付胜利觉得很不得劲。要是让这些小年轻的知道了自己的想法,他们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做。一向雷厉风行的付队长也陷入了深思。
随着“哐哐”的敲打声,大罐已封顶了。付胜利站在二十米高大罐的罐顶,向四周望去,只见从四面铺设来的直径近一米的管线也已经延伸到大罐侧旁的输油泵站。过不了多长时间,这一区块油井钻采出的油流将汇聚到这个中心站,再从这里转向都市、钢城、农村。如果从这个意义上说,一号工地不仅仅是一号输油中间站,而且是这个区块的所有井站。那一座座悬挂着红旗的钻塔、作业井架、采油树,掩映在绿苇丛中,像一个个舢板,围拢在一号中间站的周围。忽然,付胜利感到了一种自豪,仿佛自己就是那中心舰的舰长,指挥着各种船舰驰骋大海,英勇作战。他望着蓝天望着绿野,心随着波涛驶向远方……
“付队长,付队长,处里来慰问了!”“贾四员”又扯脖子喊上了。
远远地望去,那两辆车已靠近了工地的大门。“赶快叫食堂烧水做饭!”付胜利对着“贾四员”喊了起来。他连忙从罐顶下来,跑到了东大门口。
一辆212的篷布旧吉普的车门一开,姜副总指挥走了出来,握着付胜利的手说:“你小子胆不小啊,这‘皇肉你也敢劫呀,哈哈哈。”
付胜利很不自在地苦笑了一下说:“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处理呢。”
“我听你们大队长说了,你思想压力挺大,你也不要顾虑太多了,这次抢肉也不是你一个单位。指挥部也研究了,现在职工队伍长年在野外施工,营养严重不足,把肉抢回来也是为了更好地开发建设。油田已经跟省政府协商了,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对这件事就不予以追究了。你就放心地干活吧。”
“谢谢领导了,谢谢领导了!中午咱们好好喝一顿。”
“不行,不行!我这还要去好几个单位,把你这份卸完我们得马上走。”待卸完西瓜和罐头后,姜副指挥拍了拍付胜利的肩头:“你年轻,好好干吧!”说完钻进吉普车沿着“万吨级”路面走了。
中午又是一个狂欢的节日,“没有为”按班组人数发放了西瓜和罐头,人们按班组坐在一块,开始准备大吃起来。付胜利又拿出他当点长时的做派大声喊道:“妈巴蛋,先别吃,这是指挥部对我们参战人员的关怀和支持,我们一定以实际行动报答领导的关怀。”说着他举起了右手高呼:“建好一号站,十一把礼献!”
“建好一号站,十一把礼献!”食堂的屋里屋外响起了口号声,此起彼伏辐散到苇塘深处。
领导的关怀汇聚成无尽的力量。那天晚上,工人们夜战一直“哐哐”到深夜。付胜利从工地上回来后,在那个包装箱子上,终于写完了几天前就给尚花写的信。他写好了信封,贴好了邮票,准备明天叫“贾四员”给发出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