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流入与大明王朝的崩溃

傅斯鸿

大明隆庆六年，即公元1572年，农历壬申猴年。在这一年的中国历史上发生了好几件大事：其一，这一年的五月，36岁的明穆宗朱载垕驾崩了。6月，年仅10岁的太子朱翊钧继位，即是明神宗万历皇帝。其二，内阁首辅高拱被罢免，张居正成为新的内阁首辅，开始推行“一条鞭法”改革。然而，有一件事情，却从未被中国的史书所记载，也正是这件未被载入中国正史的事件，成为了大明王朝最终走向崩溃的起点，这便是美洲白银的流入。

美洲白银流入

在今天菲律宾首都马尼拉的一个角落里，矗立着一座大约15英尺高的塑像，塑像上站着两个身穿16世纪服饰，拿着十字架与长剑的铜人。他们分别叫做黎牙实比和乌达内塔，来自遥远的西班牙。

公元1564年11月21日，由黎牙实比和乌达内塔率领的5艘帆船从墨西哥出发，开始了他们横渡太平洋寻找中国的冒险之旅，四年之后，当他们来到吕宋岛时，探险队里的马来人从当地的曼吉安人那里打听到，在距离他们40英里的一个海湾里，停靠着两艘来自中国的平底帆船。欣喜若狂的西班牙人终于按捺不住了，他们立即派出船队去与中国人联络。然而，事情并非想象中的顺利。有的西班牙小兵贪恋中国船上的财物，竟然想要实施抢劫，却被发现了。于是，中国人与西班牙人之间的第一场冲突就在这狭小的海湾里爆发了。

当西班牙船队的指挥官萨尔塞多赶到时，冲突已经结束了。于是，这位21岁的指挥官向中国商人作出了赔礼道歉，并送还了被抢的物品和幸存的俘虏。他们甚至修好了一艘尚能航行的中国帆船，送走了这些中国人，等待着他们下一次的到来。

果然，在1572年的春天，三艘中国帆船满载着精美的中国商品出现在了菲律宾。令这些中国人没有想到的是，西班牙人竟然买下了船上的所有货物。而作为回报，中国人也运走了他们所能运走的每一块西班牙银元。从此，一船船的美洲白银开始从菲律宾流入中国，而来自遥远中国的丝绸、瓷器则成为了富有的欧洲贵族们的奢侈品，使得他们对于中国更加着迷与向往。

随着美洲白银的流入与中国商品的銷往欧洲，世界从此变成了一个整体。而一张连接世界的贸易网也由此形成，大明王朝就这样被带入了世界市场体系。随之而来的是在欧洲出现了金元革命与宗教改革，从此走向资本主义发展的道路。而在中国则出现了又一次的改朝换代，一个王朝走向崩溃，而另一个王朝则将皇权统治推到顶峰。

明太祖朱元璋在建立了大明王朝之后，制定了一系列制度。而大明王朝的财税制度是其中最为重要、也是最为奇特的一项制度。

朱元璋认为全国的财税不能搞“一刀切”，要按照各地的不同情况来制定税赋的比例。于是，江南富庶之地的田赋高达20%，而西北贫困地区的田赋有的甚至不到5%。作为农民出身的皇帝，朱元璋当然是考虑到了农民的实际情况。然而，在实际执行的过程中，却出现了很多问题。

由于大明王朝没有中央决算体系，也没有中央银行，所有的田赋按照洪武皇帝规定的比例恒定下来，以短补给的方式，让农民直接供应给军户，如果要查证农民的缴税情况，就找农民和军户进行口头对质。朱元璋自己对于这套政策竟然相当满意，他曾声称自己养军队可以不花国家一分钱。然而，这可就坑苦了这些缴纳实物税的农民了。

永乐年间，明朝首都北迁，苏州的农民原来只需要将粮食运到南京，现在却要运到北京，这中间的运输成本是所交田赋的好几倍。它导致了一个最坏的情况是，农民如果以这种方式去给不断变迁的军户们缴税，那么轻则耗钱耗时，重则倾家荡产。最严重时，江南数百万石的粮食堆积在太仓码头无法起运。

同时，明朝又规定读书人中举人可以免税四百亩，中进士可免两千亩，家里有做官到四品的，再免两千亩，若能做到二品以上，则免一万亩。官员们薪资虽然不高，但享受着国家的赋税“优免”，家境不断好转。而田赋高达20%，又无法短补给运输的江南百姓宁愿把土地入籍到某官员的名下，给官员交田租，也不给朝廷缴纳税赋。

在明朝，家有余赀，自然会想到用这些钱来投资，很多官宦之家开始经营太祖所鄙视的经商活动。有的把钱放高利贷，成为食利阶层;有的则干脆开起了当铺;其他的如贩盐贩茶开店铺，采煤采铁搞纺织等等。上行下效，经商不再是一件可鄙的事情。除农业之外，各行各业飞速发展。

市场的繁荣却并没有给朝廷增加任何额外的收入，大明王朝的财政常常是入不敷出，财政赤字有时竟高达财政总收入的5倍以上。

海禁、倭寇与海盗

在明朝立国的过程中，朱元璋曾遭遇了两位强劲的对手，张士诚与陈友谅。其中陈友谅出身渔民，朱元璋几次与陈友谅交手都败在了他强大的水军之下。然而，朱元璋最终还是在鄱阳湖一战中以火攻的方式摧毁了陈友谅的水军。但是，朱元璋也从此对于水上活动产生了天然的恐惧。

于是，等到朱元璋定鼎江南，赶走蒙元之后，便下了一道禁海令，从此禁止民间从事私人海上贸易活动。朱元璋出台这一禁令主要有三个方面的原因，其一是江浙一带的百姓，甚至当时居住在泉州一带的外国商团曾经协助过张士诚、方国珍等人与之争夺天下，使他对海上贸易产生了恐惧;其二是朱元璋认为明朝的根本在于农业，而农业的产值足以满足这个王朝的需求，无需进行海外贸易;其三是这一时期，日本进入了战国时期，许多日本浪人徘徊于中国沿海，从事海盗活动，频频袭扰明朝沿海地区。

基于以上三个原因，这项海上禁令便成为了大明王朝的基本国策。从朱元璋开始到明朝灭亡，两百多年间禁海令时紧时弛。到了明成祖永乐年间，由于永乐皇帝靠武力夺了他侄子建文帝的位，而建文帝又下落不明，于是，永乐皇帝组织了一支强大的航海队伍，由三宝太监郑和率领，浩浩荡荡七下西洋，向印度洋沿岸各国宣示大明帝国的威严。

由于禁海令松弛，江浙一带不堪重负的农民便出现了大量出海谋生的现象。当时出现了两大民间海外贸易商团，一是以福建人王光头为首的福建商团;二是以徽州府歙县人许栋为首的浙江商团。两个商团在民间的势力越做越大，让明朝政府产生了高度警惕。

嘉靖元年（公元1522年），明朝和葡萄牙在广东新会爆发了“西草湾之役”，这一年五月，两个日本使团在宁波为争夺代表权的问题大打出手，以致在宁波城内杀人抢劫，爆发了“宁波争贡”事件。

以“西草湾之役”和“宁波争贡”两事件为契机，给事中夏言给嘉靖皇帝上书建议罢市舶，厉行海禁。自此，大明王朝彻底关上了一条合法的海外贸易之路，也使得从美洲运来的一船船白银与朝廷之间产生不了丝毫的联系。

许栋集团在朝廷的围剿下被摧毁，其成员王直由于受到朝廷通缉逃亡日本，并在日本平户（长崎县）竖起了“徽王”的旗号，招收明朝流民，并联合日本浪人发动对明朝的侵袭，造成了明朝中期的“倭寇之乱”。

嘉靖三十五年（公元1556年），朝廷任命胡宗宪出任浙江总督，胡宗宪以徽州老乡的身份说服王直归国议和，将其诱捕，三年后处死于杭州。随着王直的被杀，明朝的倭寇之乱算是暂告一段落。

但是，海上的走私活动却并未就此断绝。1572年，在菲律宾与黎牙实比和乌达内塔进行贸易的人，正是被称为“甲必丹”的海盗头目李旦的船队。

1603年，吕宋岛上来了三位明朝的官员，他们的到来让岛上的西班牙人立即引起了警觉，莫非明朝大军要攻打吕宋。于是，西班牙人先下手为强，于10月间发起了对当地华人的大屠杀，一次就杀掉了2万华人。这使得李旦的海盗团队无法再在菲律宾活动，转而定居日本，德川家康统一日本据说曾受李旦资助。

李旦的一位义子名叫郑芝龙，李旦去世后，郑芝龙继承了李旦在日本所有财产和事业，开始自立门户，独立发展。1628年底，在福建巡抚熊文灿的招安下，海盗头目郑芝龙成为了明朝的“海防游击”，后来又升至福建总兵。

1633年，郑芝龙在福建沿海击溃荷兰东印度公司舰队，从此控制海路、收取各国商船泊靠费用，郑芝龙也因此迅速富可倾国。

富庶的江南、大明的末路

因此，江南的士大夫们纷纷搭上了郑芝龙的大船，经他们之手出口商品可行销世界，仅荷兰东印度公司一家的记载，从万历后期到康熙早期，80年间贩运中国瓷器达1600万件。而这些来自海上的白银则源源不断地流入了这些江南豪族们的腰包。

白银的流入与粮食的减产几乎出现在同一时期，沒有粮食作为生活基础的底层百姓，在飞涨的物价面前根本无法存活，通胀率进一步加大。

一船船的美洲白银流入明朝，可以说打破了明朝前期由朱元璋开创的实物税制度。严重的通货膨胀在老百姓喘不过气来的同时，张居正也看到朝廷竟然没有一分好处。最终，张居正决定简化明朝的财税制度，变实物税为货币税。

“一条鞭法”的实行，确实增加了大明的财政收入，太仓存银一下子增加了400多万两。然而，士大夫仍然享有免税的优待，这些银子全部来自普通百姓，甚至当地政府还在一条鞭法之外另行增加徭役赋税。

崇祯皇帝是个的的确确的倒霉蛋，他一登基就赶上了地球的小冰期，天灾频发，粮食骤减。而江南所谓“苏湖熟、天下足”的土地全部种的是桑棉等经济作物。在海外贸易中获得暴利的江南人不惜花重金去河南买粮食，河南人把粮食卖光了之后，又拿着钱去陕西买粮食。陕西人拿着钱也买不到粮食，只好去陕北的森林开荒，结果粮食不但没有增产，地却是越开越荒。

于是，陕北安塞农民高迎祥于崇祯元年高举闯旗，明末农民起义爆发。同年，御史毛羽健与给事中刘懋建议崇祯皇帝裁撤驿站，亟须用钱平定辽东的崇祯欣然同意，却又不给裁汰下来的工作人员解决新的就业，结果导致陕北驿卒李自成失业后加入了高迎祥的闯军，为大明王朝埋下了灭亡的种子。

崇祯时期的国库收入少得可怜，只有一千八百多万两，而军费一项就需要三千多万两，朝廷开始向老百姓催征“辽饷”“剿饷”和“练饷”，并且赋税往后多征了40余年。最终，所有的负担都转嫁到了老百姓头上，导致的结果是朝廷每征一两银子的税，逼反十个农民，却又要用上百两银子的费用去镇压，大明王朝的财政就这样跳进了一个恶性死循环。

据德国学者贡德·弗兰特的《白银帝国》一书统计，流入中国的美洲白银总数达3.2万吨。这些白银的流入，不仅改变了明朝的经济格局，更打破了明朝原有的财政税收制度。

尽管此时，玉米与番薯等作物已经传入中国，却依然无法挽救颓势的明朝。3.2万吨白银的巨大冲击力，让这个笨拙的王朝脆弱的经济体系毫无招架之力，而在轰然崩塌之后又无法重新建构，所谓的资本主义萌芽，实质是一场金融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