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光的过滤中,人们通过一个个怀旧事件赋予过去价值和意义,住房变迁也一样。
宝华街街道位于济南市天桥区南部,东北起官扎营西街,西南到万盛北街,因1920年后有宝丰、华庆两面粉厂在此开业,以后便有人来这里居住遂形成街巷。
这里承载着作家陈忠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老济南往事,也蕴含着经济社会的深刻转型。从我们的祖祖辈辈到我们的儿女, 房子的变迁见证了一代代人的文化基因,也链接着我们的现在和未来。
宝华街191号,也称为张家大院。院门前有一小空场地,紧挨着一条通向北山粮库的铁路。路南,就是济南铁路局机务段。
这个大院,原先只有一家,姓张,后来,房管局在大院中间盖了一排房子,就成了前后院。前院住着六家,实际上是两家。一进大门,是一座小二层楼,楼下住着张大爷和张大娘,楼上住着张家四儿一家三口和小闺女一家三口,南屋是张家老三三口人,西屋是张家老二一家四口,北屋是胡家三口。胡家东墙,有一条小胡同,拐进去,是一个呈方形的小院。院里有两棵槐树,一棵梧桐树,西屋只有一间,就住着我们一家三口,屋对面,是一间小厨房。
我家的屋后,是一家化工机械厂。院北面有一排低矮的平房,是北山粮库的幼儿园。
我是1995年搬去的,那年,儿子六岁。
刚搬去的时候,张大爷对我不是很友好,因为,在这之前,他一直想把我住的这间屋给小女儿住,没想到,房管局把房子分给了我。
其实,张大爷人是不错的。许多关于济南的历史和轶事,都是后来他告诉我的。
夏天的时候,晚饭后,院里的和四邻的人,都喜欢坐在铁道边乘凉聊天,很多年轻人会聚在铁道边的空场地上打够级,而三哥会独自搬着马扎子,坐在路南的铁道边上,拉着二胡自娱自乐。
一次,我指着路南院墙里的一座红砖小楼问张大爷,他说,是德国人早年间建起的水楼子,它的作用,就是先把水抽到水塔里,然后再通过管道流出来,这就是最早的自来水。
还有一次,聊起关于日本人的话题,张大爷话语激动地说:小日本忒他妈的不是东西了,在占领济南时,净祸害人、糟践人……在经六纬九路有一座灰色楼,原先是日军陆军医院,后来成了细菌部队搞人体病菌实验的地方。有一天,有个拉地排车的老乡找到我,说是有份挣大钱的活,问我去不去?我问么活?他说到陆军医院扛东西。并说抬一回就能给两斤小米。我一听,这酬劳在当时是相当高的,就跟着他去了。起初,并不知道扛的是什么,到那里一看,都是用布裹着的,一条一条的,从地下室的院子里扛出来。有一次,一个人肩上扛着的布松了,一条胳膊掉了出来。当时吓了我们一大跳,那条胳膊上满是燎泡。穿着防护服的日本军医马上过来,把我们全部都赶走了。从那以后,小日本的活,钱给的再多,也不去干了。
这个大杂院,每个人的警惕性都很高,来个外人,想顺点东西,是一点门也没有的。
有一年夏天,傍黑天时,诗友立新从东北来济南找我玩,他很消瘦,长着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打扮得很时髦,留着长发,戴着墨镜,东北口音很重。我和他一起进院大门时,就隐隐觉得北屋的玻璃窗户后有一双警觉的眼睛。我没在意,认为是好奇的目光。没料到,第二天上午,一个街道女干部找到了我家,问我家里是否来了个东北的小青年。我纳闷,她是怎么知道的?就说,是啊,有问题吗?这也需要给你们汇报?女干部忙说,不是这意思,就是随便问问。
立新调侃道:你们院肯定不会有阶级敌人混进来的,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啊。
我笑笑,說:有次,一个保险公司的女业务员,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也不知道是怎么打听到我家地址的。手里提着保险公司给客户的小礼品,到了我家,死缠烂磨地要我给儿子买一份保险。最后没办法,答应她过几天一定给她回信。妻子回家后,就问我家里来小姑娘了?我说是保险公司的。妻子告诉我,她刚进院大门,院里的几个嫂子就神秘地告诉她,有个很俊的小姑娘刚走,和你家的聊得可亲切了,又说又笑的,可能是知道你快下班回来了,才匆匆忙忙离开了。妻子笑道:这下我可就放心了,以后,你甭想做坏事,我可有眼线哦。
我们院里应该是周边最安全的,那时候,除了张大爷和张大娘六七十岁,院里的男人们,大都在三四十岁左右,年轻力壮,火气也很旺。
第二年夏天,半夜里,突然听见前院传来很大的动静,好像还有人在房顶上慌乱地跑着,有人在大声喊“抓住他!别让他跑了!”我忙穿着短裤,光着脊梁,拿着一根棍子跑了出去。正巧,看见张大爷和二哥、三哥、四哥等人,手里拿着菜刀棍子铁锨,在围堵已跑到北山粮库房顶上的一个黑影。
就在大伙准备上梯子去撵时,突然黑影不见了,紧接着,就听见了一声惨叫。后来才知道,慌不择路的小偷,被墙头上防贼的玻璃碴子划了,扎了一个很大的口子,鲜血直流。
从那以后,就没再发生过小偷进院的事。
大杂院里生活的人们,没事的时候,是很难看出关系远近的。有时,还会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儿,吵得势不两立的,但吵过不久,依然见面很客气,甚至,有时对方家里遇到点难事,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帮助。
有一年夏天,我和同学绍伟陪他商界的朋友喝酒,那天我喝了一斤二锅头,临走时,晕乎乎的,后来就五迷六道了。只记得到了宝华街公厕,我蹲了下去,难受的想吐。没吐出来,就不知怎么样了。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坐起来,看看四周,就是想不起来怎么回的家,如何开的房门。中午时,绍伟打电话给我,问我恢复的怎么样。我就问前天晚上回来的情景。绍伟说:别提了,昨晚我和司机把你送回家,你们院里的人不让我们走了,说你们把小陈灌成这样,他家里又没人,出了事情到哪里找你们?最后,磨蹭了半个多小时,我们留下了联系方式,才让我们离开。
这件事,我一直记在心上。
那时候,宝华街看上去是沉静的,尤其是黄昏来临之际,夕阳的余晖,落在通向货场的铁轨上,也落在铁道两旁的野草和野花上,偶尔传来的火车汽笛声,会把你带到很远的地方。
这时,院子里的梧桐树开花了。
或者,槐花开了。
后来,就出现了一些在铁道边拍婚纱照的男男女女,他们的表情是幸福的,尤其是温和的阳光,照在他或她的身上脸上,你会觉得,在这保留着旧时光的老街上,年轻人的倩影,给生活在这里的居民带来了很多鲜亮的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