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州青砂器

2018-03-05 00:46安海
当代人 2017年11期
关键词:家乡人作坊砂锅

安海

在家乡蔚州的语系里,“锅”“盆”“碗”等与生活紧密相关的词语常常挂在人们的口头,甚至进入一些固定的俗语中表达着一种别样的寓意,例如“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把人家的糕盆也端了”等。而在实际生活中,这些炊具更是占据着极其重要的位置,许多时候其内涵已远远超越了单纯的实用意义。蔚州人迁居必要请先生看工夫,择良辰吉日。更为特殊的是家具物件在迁居活动中只是作为配角,黑不溜秋极其普通的锅却堂而皇之地成为主角,家乡人把这称作“过锅”,也就是把原来用的锅按时辰搬到新居,搬家也便完成了。由此可见锅这类炊具在家乡人心目中的位置。

新成立一个家庭,置办锅碗瓢盆是不可缺少的一项内容。在蔚州,除了铁锅之外,砂锅、砂吊、砂壶是必不可少的。记得小时候,人们生活都很清苦,炊具也极其简单,一般家庭除了有一口大铁锅安放在灶台上之外,有的就只是砂锅了,像什么小铁锅、铝锅、炒瓢锅、电饭锅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在寒冷而又漫长的冬天,煨在小火炉上“滋滋”冒气的砂锅给人的温暖和慰藉是实实在在的。它不仅给我的成长以必要的养分,而且也是清贫生活的调味剂,其间凝结的亲情让那个贫寒的岁月在记忆中剔除了寒冷而熠熠生辉。家乡人把砂锅称作“砂锅吊”,用它熬粥、煮菜,不变味不失色。砂锅熬的粥,晶莹剔透,香气袭鼻。砂锅煮的菜,也特别甘美,让人只看着就舌下生津。据说上世纪五十年代大炼钢铁时,各家各户的大铁锅都上交炼了铁水,等到撤销大食堂时,许多地方巧妇难为无“锅”之炊,而家乡人却凭着蔚州砂锅吊避免了无锅下米的尴尬。因此,家乡人对蔚州青砂器的浓烈情感和热爱是发自内心的。

上世纪末我结婚时,人们的厨房已步入电器时代,电饭锅、电炒锅、电磁炉、微波炉已成为厨房的主角。不用说过去人家的大铁锅难觅踪影,即便是小炒瓢锅底也出于电磁炉的需要由尖底成了平底。厨房的这种巨大变化其实正是国家面貌可喜变化的一个真实缩影。而有两件蔚州青砂器却仍然安居于我家的厨房中:一个是小砂锅吊,一个是砂药壶。砂锅吊的使用频率自然是不高的,但却又不可缺少。家乡人对于妇女坐月子是极其讲究的,初产后绝不可大鱼大肉地海吃,而是以糙米稀粥就老腌菜熬豆腐为主,这样清汤寡水的饮食起码得坚持十天以上。而用来熬糙米稀粥和老腌菜豆腐的锅则必须用砂锅吊,妻子当年就是依靠砂锅吊熬出的粥和菜的滋养度过了她人生的一个重要时期。而砂药壶许多时候则会陪伴家乡人的一生,那种中药特殊的苦香味也会从人家的砂药壶中不时溢出,调整人们脏腑失调的秩序。

近年来,我迷上了家乡的历史风物,对蔚州的民俗文化及文化遗存产生了极大的兴趣。闲暇时对蔚州窗花、打树花、拜灯山这些名闻天下的民俗艺术做着一些浅显的探究,对蔚州现存的古堡、古庙、古戏楼进行着一些田野考察,并将目光投射到厨房中的青砂器上:这种蔚州本土所产的传统手工艺产品究竟蕴含着怎样丰富的文化内涵呢?

据悉,英文里的“中国”与“瓷器”是同一个词,由此可见中国陶瓷文明在世界上的重大影响。事实上,陶瓷也的确是中华文明的发韧和代表。早在距今一万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我们的祖先就发明了制陶技术。因此,说是这种土与火的艺术掀开了人类的文明史应该一点都不为过。而在近些年来的考古发掘中,蔚州不仅发现了距今一二百万年的旧石器时代遗址,而且还发现了众多的仰韶文化、龙山文化遗址,出土了大量的石器、陶器等珍贵文物,这都说明家乡这片土地文明的步履中回响着中华文明的足音。而从这种背景上来看,蔚州青砂器一方面是独特的,它是蔚州这块土地上孕育的一种与众不同的民间工艺品,另一方面它的这种独特又绝不是遗世独立,而是承接了中华传统文明的血脉,是我国民族文化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

蔚州青砂器的独特,首先表现在材质上。蔚州西部是高低起伏的丘陵,那里土地贫瘠,干旱少雨,地广人稀,但却蕴藏着丰富的煤炭资源和黏土资源。蔚州青砂器就是以这片土地上出产的坩子土和煤炭为基本原料制作而成。这种坩子土不比一般制陶用的黏土,一般的黏土温度达一千二百度时会烧熔为玻璃质,而这种坩子土制作的青砂器烧制温度往往可以达到一千四百度。因此蔚州青砂器往往具有薄、硬、巧的特点,深受北方民众的喜爱。它的制作一般分为和泥、踩泥、制坯、上釉、烧制等工序。首先将坩子土及焦煤炭粉碎研磨,按三比一的比例加水和成泥,然后赤脚踩泥数遍,达到筋道异常为止,泥踩好后便开始进行制坯,一般由经验丰富的师傅在轮盘上制做,制好的坯要迅速在純白土浆中蘸一下完成上釉的工序,接着便需要在阴凉处晾干。烧坯是制作蔚州青砂器关键的一道工序,烧坯用明火烧,烧前先在煤窝里布好一公分左右大小的块煤,然后把预热好的青砂器坯放在煤窝上,用笼盖扣住,便开始用猛火烧,直烧到笼盖发红为止。这时挑下笼盖,快速把砂器挑出,放在装有锯末的土坑中盖住焐二十分钟左右,然后取出的便是发蓝发亮的青砂器了。蔚州青砂器由于成分稳定、工艺简单、形体小巧、结实耐用等特点,远销京、津、冀、晋、蒙、辽等广大地区,明朝初年蔚州青砂器被人做为珍品进贡皇宫,受到皇族的喜爱,从此更是声名远扬。

我想,蔚州青砂器是独特的,但它同时承接了中华文明的血脉。现在对于蔚州青砂器的产生历史,存在着多种说法,有人认为其历史达三百年,也有人认为其历史已经六百年。事实上,和众多流传于乡间的普通民间手工艺品一样,它们是很少受官方重视的,也不会在正史资料中有只言片语的记载,它们的工序和技术往往只是一代代工匠口耳相传,因此硬要认定其产生年代是困难的。但我以为,做为一种普通的工艺并不复杂的手工艺品,蔚州青砂器产生的历史绝不仅仅只有几百年。中国的瓷器技术到达唐宋已相当成熟,陶器技术就更早了,因此蔚州青砂器的产生历史完全可以追溯到几千年前。其实我们可以从仰韶文化出土文物中的夹砂陶上看到青砂器的影子。只不过蔚州青砂器做为一种普通的陶器,它产生于民间,流传于乡间,服务于百姓,多数时候其实用意义掩盖了它隐含的文化意义。人们视它为器具,工匠赖它以谋生,它隐没在乡间僻壤,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普通百姓一样,命如草芥,是少有人去特别关注的。endprint

在蔚州,暖泉的后涧、涌泉庄乡的卜北堡村都曾出产青砂器,但如今只有南留庄镇白河东村还存在着一处青砂器的烧制作坊。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我终于有机会能够零距离地在那里感受蔚州青砂器的制作过程,去畅想它的前世今生。作坊不大,就位于公路边上,几间低矮的土房就是它的制作间,房前的土场院就有烧制它的炉台,一切看起来是那样简陋、破败、散乱。但走入土房中,心中却立即有一种震撼的感觉,在屋子里,制作成形的青砂器坯一排排一列列分布在那里接受空气的抚慰,而一个老师傅则正在轮盘前精心制坯。这一切都让人恍如回到远古的年代。而烧窑的过程更加令人震撼。那些衣着简朴的师傅们在炉台的煤窝里放好煤,将几抱玉米秸均匀地散放到煤窝上,然后打开鼓风机,点燃玉米秸,熊熊的火苗便逐渐蹿了起来。师傅们将晾干预热的青砂器放在煤块上,接着用一个黄泥做的炉盖盖在上面。不一会儿,炉内的火焰便穿过炉盖上的火眼开始舔食干燥的空气。一个小时左右,炉盖便被烧得通红,这时师傅们用特有的工具挑下炉盖,但见那一只只的青砂器火红火红,晶莹剔透,像神话中的火葫芦。师傅们放下炉盖,快速地挑起这些“火葫芦”,放置到一旁的一个放有锯末的土坑中,然后用炉盖重新盖上。十几分钟后,掀开盖子,一只只发亮发青的青砂器便出现在我的眼前。观看烧制青砂器的整个过程,感触良多。这种现场感带给我的震撼是任何文字或影像资料所不能比拟的。站在这个作坊的院子里,面对院子一侧整齐摆放的一只只蔚州青砂器,我的思绪一度飞扬到几千年前,我好像看到我们的祖先烧制陶器的场面。将普普通通的土、水、火联系在一起,创造了美丽的陶瓷文明,让我们不能不为我们的祖先骄傲,不能不为我们中华文明的博大精深而自豪。

但令人担忧的是,这家青砂器作坊也面临着生存的困境。一方面是外部的因素。由于现代人厨房炊具结构的改变,使蔚州青砂器的空间在日益萎缩。加之成本费用日益上升、售价偏低等因素,让这个作坊疲于为继。另一方面,蔚州青砂器自身几百上千年的一成不变也限制它空间的进一步拓展。这让我想到了蔚州的另一种传统手工艺品——大瓮,正是由于上述原因早已火熄窑停,一种数千年的文明只能停留在文字中,这是令人痛惜的。

当然,蔚州青砂器作坊目前还在困境中坚持着,而令人欣慰的是它的现状也正在受到当地政府及许多媒体的关注。在全国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的背景下,我想作为一种古老的文明,作为一种民间文化产品,做为一种传统文化的活化石,它理當受到各方的重视,能够继续健康地存活下去,让我们在现代生活背景下多一个与祖先交流的媒介和平台。我以为,一方面政府可以给予必要的政策扶持,另一方面其自身也要进行一些必要的创新,以适应现代人审美的、实用的需求。另外,结合蔚州“文化立县”的方略,可以考虑将蔚州青砂器作坊进行整体包装,打造成一个旅游、观光性的互动项目,让游客参与进来过一把瘾。必要时可以把蔚州青砂器作坊作为一种旅游及文化资源整合到蔚州传统民俗古堡资源中去,这对于蔚州青砂器的传承来说也应该具有非凡的意义。

站在这座朴素的青砂器作坊的院子里,面对一只只整齐罗列的青砂器,面对熊熊的炉火,我的心情一时难以平静。青砂器,遥远的青砂器,从远古一路走来,我期望它能够在传承历史文明的同时不断融合新时代的精神,最终以一种崭新的面貌出现在世人面前。

编辑:安春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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