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荣才
去平和县坂仔镇看宝鼎金垣,是因为林语堂。宝鼎金垣离林语堂故居太近,四五百米的距离,简直就不是距离。林语堂经常去宝鼎金垣,那就不是问题,没有任何异议。林语堂的父亲林至诚,当年穿行在坂仔传教,数十公里的安厚都去过,宝鼎金垣那就是近在咫尺,林语堂肯定也跟着去过。即便不用林至诚,这么近的距离,林语堂时常跑去玩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从林语堂故居出发,沿着右边的巷子穿过去,几十米就到了“九间头”。“九间头”是一排老房子,以前叫“九间透”,房子之间有通道互相通透,可以穿行其中。有老人热心地告诉我,以前国民党抓壮丁的时候,只要跑进屋子,穿来绕去,就无影无踪了,怎么也抓不到。房子已经很老,老得传递着一些沧桑的气息,还有冷清和颓败。有一间甚至只剩下一道门楼,房屋倒塌,开垦成菜地,种了蔬菜和果树。
在靠近宝鼎金垣的地方,有一座房子,残缺的青砖门面上写着“曲远楼”,对联是“曲水环带举家共饮长生水,远山朝拱一门共享永寿山”,上款是林太师降题,下款是赖传纶撰书。林太师是林偕春,万历年间为官,明朝的新安里人,现在属于云霄。赖传纶则是坂仔山边人,清朝举人,据说是坂仔历史上最后一个举人。现在坂仔山边的树林里,还有座举人府。明朝和清朝,时空距离有点远,一个“降题”,解决了所有的疑虑。可以想象得出,这幅对联是房主人到供奉林偕春的庙宇,以扶乩的方式求得。
把宝鼎金垣附近的一座房子的来龙去脉讲得清楚,并非完全没有关系。宝鼎金垣在坂仔宝南村,一个叫东风的自然村,当地人叫后楼。前楼已经荒废,如今被村民种了蜜柚,生长得郁郁葱葱。前楼偶尔才被上了年纪的村民提及,连“我家当年也很阔”的感觉都没有,白开水般地轻描淡写。
宝鼎金垣是方形的土楼,边长四十米左右。左边五间,右边四间,属于不对称结构。门面是三层,楼内除了右边有三间是三层,其他是两层。就是右边的三层房间,也是在前边搭盖了两层的。看得出,这些房间是不断修建的,显得凌乱错落,没有个整齐划一。楼埕也是高低不同,楼埕的鹅卵石却出奇得一致,应该是就地取材,即使有个把地方已经松动,甚至石头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只留下坑洼,但毕竟这是可以看得出相对齐整的地方。楼正面的房间已经倒塌,一棵木瓜长势良好,给垂垂老矣的土楼增添了生机。旁边的石榴树,几个石榴有气无力。
楼里还住着三个人,都是老人,最年轻的也被岁月打磨的房屋七十多岁了,但没有人说得清楚土楼的年龄,只是知道已经有很长的年头儿了。就连楼左边一个房间屋檐下那盞黑乎乎的电灯泡,老人也说不清什么时候开始存在,大略记得已有十几年。同行的人开玩笑说:“当个电灯泡容易吗?在冷寂的土楼张望了十几年。”
宝鼎金垣最大的看点,应该是楼门。楼门是十几块方形的石头拱成的,石头有分量,压住的不仅仅是历史的信息,还有时间。楼门上,“宝鼎金垣”四个字显得力度十足。那个“鼎”字最有意思,看起来像是两个人面对面躬身托着一轮圆“日”,别有篆书的韵味,还有土楼聚族而居以及众人同心协力过好日子的意蕴。两旁的对联是“楼堞奇观雄宝鼎,河山真气护延陵”,和其他楼门对联有建造时间、上下款,甚至有官职以及印章等繁复内容不同,宝鼎金垣只有极其简单的“曾宏中书”四个字落款。
曾宏中何许人也?明朝崇祯六年(1633年)的文举人。曾宏中当时属于平和县新安里人,但是,现在的《平和县志》却没有这个人的后续记载,曾宏中的名字倒是出现在《云霄县志》的名录上。平和县从正德十三年开始置县,县境内主要有新安里五图和清宁里七图共两里十二图。新安里包括了现在的五寨、国强、安厚、大溪等和云霄西林、山全、何地、马铺等一部分,区域广泛。清朝嘉庆三年(1798年),划平和县石梯岭下高地及何地二十五保归云霄建厅,1957年再划出安厚五个乡(相当于现在的村)归云霄县管辖,区域切割变化,不知道是这两次划拨中的哪一次,曾宏中的老家已经归属云霄县。宝鼎金垣请一个举人题写楼名,很正常,然而有一定距离,如果曾宏中连举人都不是,楼主未必会看上他。楼是曾宏中中举后建成也就顺理成章,但落款如此简单,比较可能的是,曾宏中认为文举人的功名还是有点羞涩,不足以大张旗鼓地张扬,所以简单落了个名字。还有一个可能是,这楼未必是崇祯年间建成的,而是清朝初期。崇祯当了17年的皇帝,1645年吊死在北京的煤山。朝代更迭,楼建成后,楼主请文举人曾宏中题写楼名,但明朝文举人的功名已经不适合镌刻在楼门之上,所以只留下姓名。姓名还在,功名已如烟尘,随着时间飘逝。无论如何,这楼有近四百年的历史,毋庸置疑。能存在将近四百年的房子,尽管残败,也足够坚强。
“楼堞奇观雄宝鼎,河山真气护延陵”是楼联,“延陵”是吴姓楼主的堂号。宝鼎则曾经一度是坂仔的名字。坂仔有十尖、石起、南寮山等高峰,宛如鼎的足,鼎有足,这鼎就不是农村普通烧水做饭的鼎,而是上得庙堂之高的鼎,是礼器,甚至是某种象征,所以有宝鼎之称。垣是楼墙,也有“筑城围绕”的意思,金垣则是美好的意愿,带有一种自喜的情愫。宝鼎金垣说的就是在宝鼎这土地上的土楼。宝鼎金垣也许可视为“楼堞奇观”,“雄宝鼎”则有傲立群雄的意思了,而作为一个族群的堂号,用“河山真气”来“护”,那也是一种大气魄。从楼联的解读,联系方形土楼里不对称的造型但又是四合院的架构,可以看出这土楼绝不仅仅是某个当地堪舆家的视野,带着北方的元素,融合走南闯北的目光。
宝鼎无疑进入了林语堂的记忆深处。宝鼎是坂仔的古地名,至少在明朝崇祯之前,后面的坂仔曾有宝野约、双宝乡的称呼,但就是没有宝鼎。而林语堂在文章中曾经写道,“有一次,我在西溪船上,方由坂仔(宝鼎)至漳州,两岸看不绝的山景、禾田,与乎村落农家。”这一括号说明,宝鼎这两个字分量十足,也足以说明,宝鼎两个字已经深入林语堂的血液深处,他生怕别人不知道坂仔就是宝鼎,才有在括号里补充说明的举措,这是一种注解,也是林语堂对宝鼎的在意和关注,一种历史绵长的荣耀。
宝鼎金垣的对联,少了僻远山村的谦卑,多了雄视的霸气和自信。忽然就想到林语堂四十岁时给自己写的对联“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这样的自我评价,也不是谦谦之人可以做到的。忽然就感觉,坂仔,无论是明清更迭的时代,还是林语堂生活的一百多年前,至少七八十年之前,绝对称得上穷乡僻壤,但坂仔人不自卑,甚至不够谦虚,有种心理上的优势,视野上的高度,口气还不小。林语堂把坂仔的青山捧到至高无上的位置,从此“不再以别的山峰为高”,除了乡情和对家乡的挚爱,多少也有点“口气不小”的因素在内。
坂仔四面环山,在宝鼎之外,还有个“东湖”的别称,“东湖”跟水的关系不太大,更多的是四面高山环绕之下的平地。曾有人说,林语堂故居处于三面来水的汇集点,然后溪面宽阔,一路奔流,注定坂仔这地方会出大人物,但必须走出去才有可能成功。这多少有点牵强附会,或者是为了给林语堂的成功找一个合适的理由,但是,“宝鼎”两个字在林语堂远行的时候,能够深刻镌刻在他的脑海,这座“宝鼎金垣”就值得我一再回望。
编辑:耿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