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灵魂被诗歌重塑”

2018-03-05 18:37安春华
当代人 2017年6期
关键词:现代诗诗歌

安春华

孟醒石。河北无极人,毕业于石家庄学院美术系。现居石家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十佳青年作家”。曾参加诗刊社第三十届青春诗会。出版诗集《诗无极》《子语》等。2017年,以长诗《梁思成出正定记》获《诗选刊》中国诗歌网“美丽河北名村古镇”网络诗歌大奖赛特等奖。

诗人孟醒石坚持用文字来回复我的采访。他说他口语表达能力差,常常词不达意。我没要求非得见面,尽管他所说的“表达能力差”只是自谦。他愿意在文字中与世人交流,比起口语,文字更能表达他的内心。那我也就接受他的文字表白吧,我相信,他是为文字而生。

诗歌更能排解孤独

今年40岁的孟醒石,诗龄有16年了。2001年11月,他写下处女作《县志:再穷不能穷教育篇》。那时,他是石家庄学院门口一家书店的小老板。

与如今电视上万众瞩目的古诗词达人相比,写现代诗的人无疑要忍受极大的孤独。发表渠道窄,稿费低,阅读受众不广泛。但孟醒石说:“对我来讲,写诗是为了排解孤独,也是为了享受孤独。”

孟醒石从小喜欢阅读。他性格文静、内向,从不参与村里同龄男孩子们的抱团打架,而是静静地在书本中寻找乐趣。农村集市上有书摊儿,村委会有订阅的报刊杂志,邻居家有《水浒传》《三国演义》,小孟同学得什么书就看什么书,毫无选择,像海绵一样吸收。

1991年,孟醒石读高中,主编校刊《窗外》,蜡纸刻版油印,每月一期。期间他模仿《读者文摘》《席慕容诗选》,写过很多忧伤的文字,“现在读来非常可笑,但那确实是我写作的缘起。”

忙着搞文学的他,到高二期末考试时,成绩一塌糊涂。他转而学美术,考上了石家庄学院美术系。在大学,他年龄最小,又有一种来自农村的自卑。没有女生和他谈恋爱,特别孤独时,就去图书馆看书。毕业后,他闯荡社会,一路磕磕绊绊,心里疙里疙瘩,排解的方式唯有读书。回到母校门口开书店,读书更成为自然而然的事。后来书店发展大了,他雇了两个店员看店,自己无聊时就去网吧打游戏。打了一段时间觉得更无聊,就去逛各种论坛。那时网络正在兴起,许多著名作家、诗人都开始上网与读者交流,“榕树下”“水木清华”等论坛很热闹,在看了几篇网友的文章后,他也开始学着写起来,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大学毕业后,我曾四处漂泊,也曾无限迷茫,最穷的时候靠同学接济度日……开始文学创作后,我的生活是向上的,逐渐走出低谷。”孟醒石告诉我,他这个学美术的人,后来能到杂志社当编辑,又到报社当记者,全靠文学上的积累。“如果没有文学或者诗歌,我可能仅仅是一个爱玩游戏的网吧少年,再从网吧少年成为一个虚度光阴的普通青年。中间有什么闪失,可能会一蹶不振,走更多的弯路。写现代诗的回报的确很小,稿费很低,但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它陪我度过了青春期,帮我排解了各种情绪,对我的灵魂进行了重塑。让我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恨。有时候恨,是因为刻骨的爱。相比那些稿费,诗歌给予我的精神鼓励,是无价之宝。”

写诗就是“说话”

在孟醒石眼里,写诗并没有什么高雅、神秘之处,各种文学创作无非是为了“说话”,写诗也不例外。

“入门闻号啕,幼子饿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所隗为人父,无食致夭折……”杜甫的这几句诗,在孟醒石看来,就是一位父亲的“说话”——发自肺腑,不加修饰却字字滴血。

古人云:诗言志。这个“志”,在孟醒石看来,不仅有志向的意思,更是《三国志》的“志”,“地方志”的“志”,意思是“记录我们的生活和历史”。杜甫在安史之乱中带着一家老小四处逃难,小儿子饿死了,于是写了这首《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诗歌对我来说,也是像杜甫一样,记录自己的生活。我不写日记,诗就是我的日记。”

这些树也是我的穷乡亲/见了面就向我打招呼/它们绿给我看/它们黄给我看/它们脱光了上衣给我看/每一棵都青筋暴露瘦骨嶙峋

我却不知道它们是谁/搞不懂我们之间有啥亲戚关系/它们都参加了我祖父的葬礼/一棵树高举着灵幡/三棵树披麻戴孝/五棵树跪倒在夜色里大声哭泣

据说有一棵树是祖父栽的/据说有一棵树还把母亲搂在怀里/据说有一棵树见证了我的出生/据说我曾骑在一棵树的脖子上/据说树干上还有我刀刻过的痕迹/据说我长得越高树荫就会越低

2006年,孟醒石的祖父去世,他陷入悲痛中难以自拔,时常回想葬礼时的情景。当时,乡亲们都来了,有的送花圈,有的送祭品,有的送成匹的白布、深蓝花布,这些布从房顶上垂下来,使得葬礼更加隆重。出殡时,跟他同辈或比他小的年轻人,也披麻戴孝,走在送葬的人群中。灵感像闪电一样划过脑海。这些不怎么熟悉但却亲切的乡亲们,多像荫庇村庄的那一棵棵树!俗话说大树底下好乘凉,一代代人都是在这些大树下成长,在乡情笼罩下生活,乡亲——乡情、亲情,呵护着所有怀抱中的孩子,使他们在最悲痛的时候也能够有所皈依。

这首《树荫》一气呵成。2007年第4期《天涯》杂志首发,后又被《诗刊》《凤凰》《燕赵诗刊》《西安晚报》等报刊转载,还入围第六届华文青年诗人奖。

孟醒石给最初的诗歌作品系列起名“醒石说话”。到现在,他已经陆续“说话”了近两千首诗。由于是“说话”,难免芜杂、良莠不齐,正如诗歌评论家曹五木所说:“说话”使得他的诗歌平实、质朴,少了许多玄虚;但同时,“说话”这个特质,也使他的部分作品流于琐碎、拖沓、随意。

这是曹五木在14年前的评论。之后的日子,孟醒石力求把话说得更精炼、更“艺术”。他认为,写诗是将“说话”艺术化的过程,同时也是将自己的人生进行艺术化的过程。

以诗歌“疫苗”对抗低俗

孟醒石说,他每完成一首诗都会感觉浑身通泰,如同健身跑步或练了瑜珈,但在我看来,现代诗以及现代诗人,仍然有点尴尬——这是一份很有前途的职业吗?比如我,常常读不下去现代诗,硬着头皮读几首,又觉得它们调子灰暗,而且缺乏古典詩词的美感。事实上,古典诗词仿佛是中华民族血液里的DNA,稍加唤醒即趋向活跃,诗词大会的火爆足以证实。而现代诗,似乎尚未取得这样的地位。endprint

孟醒石每天都读一些诗歌,古今中外。中国古代诗人他最喜欢杜甫、李商隐;外国诗人,最喜欢耶胡达·阿米亥、策兰、里尔克、狄兰·托马斯、博尔赫斯;当代诗人,最喜欢大解、雷平阳、陈先发等。

对于现代诗的“窄众”,孟醒石认为:不是诗歌远离了大众,而是大众远离了真正的诗歌。这不是谁造成的,而是整个时代的变迁。“现在人们生活节奏快了,口语和白话文自然而然占领了主要阵地,更有电脑、手机等多种娱乐和抒情载体,诗歌乃至文学被边缘化也是很正常的,全世界都这样。”

尽管诗歌远离了大众,但孟醒石认为,它又无处不在。它通过各种媒体渗入到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例如一些歌词雅致的港台流行歌曲,词作者林夕、方文山本身就是诗人。例如一些广告文案,借用诗歌的语言。例如许多电影大片,拍得特别有诗意。“很多小说家、导演都写过诗,敬畏诗,知道诗歌(诗意)会在关键时刻,拯救自己的事业。从这方面来说,诗歌是艺术中的疫苗,防止各种艺术滑向低俗。”

至于诗歌的美感,孟醒石认为,闻一多主张的新诗“三美”(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到现在依然有效。“只不过这种音乐美,不是押韵,而是语言和心灵的节奏。绘画美也不是小鲜肉电视剧那种虚假的梦幻的场面,而是贾樟柯、王小帅、斯皮尔伯格、大卫·弗兰克尔等创作的尊重历史本真的现代主义画面。建筑美,绝不是每行每段像摩天大楼一样规整,而是诗歌的结构和气魄,像寺庙、教堂、博物馆、火车站一样气势恢宏。”

写长诗“复活”本土历史

在一条看似“孤绝”的道路上行走,加油,再行走。多年来,孟醒石不放过任何一个学习进修的机会。他去上海大学学习写作,去鲁迅文学院进修,当青春期的写作激情消耗殆尽,面对创作上的“中年危机”,他决定,“做一个乞丐,向古今中外的大师进行乞讨,吃百家饭,穿百衲衣。”

中国历史文化是最近便、最容易汲取营养的宝库,孟醒石自然而然“行乞”至这里。也不是专门安排时间,而是日常生活中处处留心。比如,在《燕赵晚报》做记者期间,他曾经采写过《正定建梁思成纪念馆》《民国总理正定故居要改成饭店》《人大河北校友会成立倡议保护华北大学旧址》等二十余篇与正定文化有关的新闻报道,熟知正定古城的历史,深知古城正定是文学艺术的富矿。于是,有了为正定写一系列叙事长诗的想法,并准备起名为《诗正定》。

一座古城,伫立在那儿,如果只是像导游那样机械地讲解,只是像游客那样走马观花地参观,感受到的是“死去了”的历史和建筑,难以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象。那么,怎样才能让其“活”起来呢?孟醒石的办法,就是赋予其“诗意”。

例如:从1933年4月开始,粱思成曾经三次考察正定,著有《正定古建筑调查纪略》。孟醒石在参观过正定梁思成纪念馆之后,又仔细从头到尾通读了这篇调查纪略。他被这篇优美的大散文打动,更被粱思成、林徽因夫妻二人的精神所打动。“当时,中国正处于一个礼崩乐坏、断壁残垣的年代,他们参加的却是营造学社。也就是说,别人都在‘破坏,他们却想着‘建设,这是多么鲜明的对比。他们奔波于穷乡僻壤,住鸡毛小店坐骡车,一个患有脊椎痼疾,一个身染肺病沉疴,与侵略者的飞机坦克赛跑,考察了大半个中国。能不令人感动?”

三年前孟醒石就产生了为他们写一首长诗的念头,但一直没动笔,“总觉得力量不够。”去年,《诗选刊》举办大奖赛,组织者邀请他参赛,孟醒石经过反复构思,花两天时间写出了这首一百余行的叙事长诗《粱思成出正定记》。在诗中,孟醒石记录了青年粱思成“在断壁残垣的年代,参加营造学社/欲以残疾之躯,在废墟之上,树立一部建筑史”,讲述他考察正定的历程,将粱思成比喻成古建筑的“斗拱”和淡泊名利的“扫地僧”,将林徽因比喻成惊世骇俗的“倒坐观音”,高悬在世人的偏见中……孟醒石力求通过他的诗,将梁林二人的人生与正定的古建筑结合在一起,赋予正定古建筑以新的生命。

这首长诗,获得《诗选刊》“美丽河北名村古镇”诗歌大奖赛特等奖。孟醒石告诉我,这激发了他的创作欲望,想踏踏实实沉静下来,把整部《诗正定》写完。唐代高僧临济宗创始人义玄、元代著名戏剧作家白朴、中华民国总理王士珍等历史人物,都将出现在他的诗中。

将“耻辱”进行到底

浏览孟醒石的博客我发现,最初,他发上去一首诗,点击量有六七人,十几年后,发一首诗,点击量亦不过几十人。

“世间伟大的艺术早已完成/写作的耻辱为何仍循环不息”——前段时间,孟醒石读到陈先发的这句诗,感觉自己被深深“击中”。面对那些无法超越的伟大的作品,为什么还要不斷地自取其辱?他读白居易,既有浅白的短诗,又有《长恨歌》《琵琶行》等巨制,艳羡不已。他希望自己能成为杜甫、李商隐,却又知道成不了。“当代诗人,在很多人心目中更像一个笑话。我不怕被嘲笑,因为我嘲笑自己的次数,比他们嘲笑我的次数更多。”

孟醒石认为,他的诗歌,并没有完全呈现这个伟大的时代,充其量只是表现了边缘地带的某个晦暗的角落。很多诗人和作家,内心都住着两个甚至多个自己,撕裂这个词最能真实表达他们的内心。“我也同样有一种焦虑,不仅仅是哈罗德·布鲁姆那种‘影响的焦虑,更是各种焦虑的混合体,包括强烈的失败感和挫折感,反反复复折磨我。所以我一直说,写作就像是西西弗斯反复推着石头上山……”

陈先发诗中所说的那种屈辱感,很多认真的写作者都有。“必须不断与身体里住着的那个魔鬼较量。正是在这种较量中,认识到自己的弱点,以及人性的阴暗面,进而在美学范畴,寻找一种平衡,追求一种极致。文学艺术不仅要表达美好的事物,还应该呈现这种阴暗部分。从宇宙的阴暗部分,看到璀璨的星光,这就是我想表达的东西。”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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