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睿
新通桥墓空心砖画像与苑林的关系到底如何,我们需要仔细分析空心砖上的画像。新通桥墓为平脊斜坡顶空心砖墓,前面已经简要概括了墓葬各个位置画像构成情况,现在就需要从细节来分析画像的布局。
我们再来细看门扉空心砖画像。外侧面除图案外,由20个印模模印的画像组成,空心砖上部三分之二的空间用于模印画像,从上到下排列12行,下部三分之一的空间是图案,显然工匠把上部三分之二范围作为画面的主体。在这部分的画像中,不是任意组合,而是有主次之分。砖面上部三分之一空间的画面里,两个双门阙画像并列模印,中间有一狗熊立于台座之上啃食食物。而这个双门阙画像是这一部分画面中最大的画像,并且位于这部分画面的最中心。门阙左右两边是西王母与玉兔捣药画像,门阙下方是三辆轺车飞驰而去。门阙上方是朱雀,再往上一层画像是九尾狐与三足乌,最上面一排画像是山林射猎。从这一部分来看,显然是表现了一座苑林。门阙为苑林的入口,门外有骏马拉着轺车,每辆车上分别坐着两人,其中一人为御者,一人为乘者,似在向苑林里飞驰而去。门阙上方的部分,有熊、凤凰、乌鸦、九尾狐、玉兔、西王母、山和射箭者等,这些飞禽走兽正是苑林里的动物,射箭者为狩猎者,西王母则是《大人赋》描述的所谓“大人”见到的仙人。
砖面中间三分之一部分的画像,主体为两个铺首衔环和武士画像,不仅画面较大而且处于最为显著的位置,武士身边有一只露出头和前爪的犬相随,应该是表现武士牵犬守卫在大门两侧的寓意,并非狗咬赵盾的历史故事。这部分画像中,武士两侧为持戟小吏在躬身行走,下部有对奏、建鼓舞、树下射鸟、奔逐等,这正好可以和《天子游猎赋》里的勇士格兽、骑马射箭、穿罗绮的美女、敲打金鼓、吹排箫等场景相一致,即表现的是狩猎疲惫之后休息娱乐的情节。
如果说单一的新通桥墓画像与《上林赋》等汉赋中的狩猎场景进行对比还存在一定的偶然性,那么,我们在汉代空心砖墓里又发现了两座墓门门扉由不同画像组合而成的苑林画面。郑州南关159号汉代空心砖墓墓门门扉是用14种不同的印模模印而成的苑林狩猎画像。苑林内部不仅有围墙、苑林阙门,还有楼阁建筑、树木、朱雀、守门侍卫、骑马狩猎队伍、人物御龙等[16]。(图八)郑州南关外北二街5号汉代空心砖墓墓门门扉是由11种画像组合而成一座完整的苑林行猎图,苑林内有围墙、楼阁、树木、守门侍卫、朱雀、骑马狩猎队伍等[17]。(图九)该墓与郑州南关159号空心砖墓有9类画像完全相同,两座墓葬应为同一批工匠建造而成。这两处墓葬门扉的画像,是工匠用不同印模模印而成的一幅明确的苑林狩猎图画。与新通桥墓不同的是,飞禽走兽的数量不如后者,并且仅有鸟兽和大批骑士队伍狩猎的场面,而无乐舞娱乐等画面。而有一个细节值得注意,在郑州南关159号汉代空心砖墓有一个人物御龙画像与新通桥墓完全一样。因此,我们可以确定,这三座墓葬的画面组合尽管不同,但是它们有共同的寓意,即表现的是百鸟争鸣、人喊马嘶、禽兽奔腾的苑林狩猎景象。
那么,我们沿着这个思路继续思考,画工的灵感从何而来?他们读过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吗?他们怎么能够想象出这么丰富的内容和具体的形象?首先,尽管我们无法考证这些空心砖画像的模印者是谁,但根据这些墓葬的规模判断,画工一定是民间的,而非宫廷画师。其次,我们也无从知晓汉代的普通民众受教育的内容和程度。再者,即使画工读过《上林赋》等汉代文学名赋,但是他们构思各种飞禽走兽和人物的形象时也并非轻而易举。
可以肯定的是,汉代主流社会阶层的喜好必然是影响普通社会阶层最重要的因素。文学如此,图像也一定如此。尤为值得重视的是,考古发掘出土了多件由飞禽走兽、骑马射箭、神仙人物等画面组成的青铜饰件。这些由不同题材构成的完整的画面,为我们思考不同内容的画像如何组合到一起提供了重要线索。
1965年在河北定县三盘山西汉M122出土的铜车饰上有以金、银、绿松石和其他材料构成的山峦、植物和125个人物及动物形象,画像分为上下四段。第一段画像有森林、龙、驮着三人的大象、飞马、黑熊、奔鹿、奔兔、猴子、大雁、山峦等,第二段画像有一人骑马回射、奔虎、犬逐鹿、山羊、野猪、长臂猿、鸱鸮、猴子、大雁、野牛、山峦等,第三段画像有胡人骑骆驼、鹤、鹿、猿、梅花鹿、奔鹿、虎猎野猪、猴子、飞鸟、山峦等,第四段画像有凤凰、黑熊、虎猎野猪、野牛、野兔、猴子、飞鸟、山峦等。(图十)
对于三盘山铜车饰画像的解读,国内外学者做了不少研究。巫鸿认为这些三盘山铜车饰画像是表现祥瑞的主题[18]145-146。郑滦明也持相近的观点,认为“是儒家宣扬封建统治阶级‘德治’和‘符瑞’应德而至的真实写照,其中也掺杂了一些黄老升仙的思想”[19]。
图八 郑州南关159号汉代空心砖墓墓门门扉画像
图九 郑州南关外北二街5号汉代空心砖墓墓门门扉画像
日本东京艺术学院收藏的一件西汉铜车饰,其装饰纹样和艺术风格与河北定县三盘山M122几乎完全一样[18]145-146。其外壁装饰的图像中有武士射虎的细节,与三盘山铜车饰所见极为相似,图像中的人物、动物计有骑士、马、虎、骆驼、熊、牛、野猪、鹿、猴、犬、兔、鸟、龙、凤(孔雀?)、仙人等。其间还穿插有变化万端的山形、云纹和神树。(图十一)尽管不能武断地认为日本东京艺术学院收藏的铜车饰与三盘山M122出土的铜车饰属于同一个墓地出土,但是它们似乎应该属于同一个作坊生产。
在远离河北定县三盘山汉墓数百公里外的河南省永城市,1999年,黄土山2号汉墓出土了两件带有纹饰的盖柄箍,通体错金银描绘出山峦、树木、云纹及各种动物形象。动物有虎猎野猪、猎豹、大雁、鹦鹉、龙、虎、凤鸟、梅花鹿、二人骑象、熊、鹤、羽人、奔鹿、犬逐鹿、奔兔、猿、胡人骑马回射、虎熊相搏等[20]。(图十二)
黄土山2号汉墓是西汉中期偏晚某代梁王王后的墓葬[21],三盘山汉墓属于西汉中山国康王的陵墓,均属西汉诸侯王级别。日本东京艺术学院收藏的铜车饰,也应该出土于同样级别的陵墓。这些铜车饰都是死者生前所使用马车的构件,在全国已发掘的数万座汉代墓葬里颇为少见,说明这种车饰的拥有者均属于贵族阶层。《上林赋》等汉赋所描述的正是反映贵族阶层享乐生活的一面,前述《西京杂记》有梁孝王营造苑囿的情况记载,鲁恭王也是如此。“鲁恭王好斗鸡鸭及鹅雁,养孔雀俸谷一年费二千万石。”[22]贵族的生活方式必然自上而下影响到当时整个社会,兴建苑林的风气在富有的豪强中也得到盛行。“茂陵富人袁广汉,藏镪巨万,家僮八九百人。于北邙山下筑园,东西四里,南北五里,激流水注其内。构石为山,高十余丈,连延数里。养白鹦鹉、紫鸳鸯、牦牛、青兕,奇兽怪禽,委积其间。积沙为洲屿,激水为波潮。其中致江鸥海鹤,孕雏产鷇,延蔓林池。奇树异草,靡不具植。屋皆徘徊连属,重阁修廊,行之移晷不能遍也。广汉后有罪诛,没入为官园,鸟兽草木皆移植上林苑中。”[23]空心砖墓的墓主虽非贵族,但也并非一般平民,而是有一定经济基础的士族阶层,我们在新通桥墓空心砖上看到了与《上林赋》等汉赋文字描绘内容相似的图像。
图十 西汉铜车饰画像(河北定县三盘山M122出土)
图十一 西汉铜车饰画像(日本东京艺术学院收藏)
汉赋和三盘山铜车饰使我们认识到,作为贵族生活描写的文字和贵族生活用品的图像之间产生的关联。我们看到,统治阶层的价值取向在文学、美术等不同的媒介上的表现主题都是一致的。汉代帝王儒学独尊的一统思想,使得当时社会各个阶层的思想观念均凝聚在统治阶级思想选择之下。因此,作为更接近普通社会阶层的空心砖墓,其内容和形式均直接或间接地受到上层艺术形式的影响,其画像与上层社会的相似性也体现了贵族阶层价值观逐渐世俗化的倾向。
汉代艺术的审美取向不仅仅表现在文学和图像上,在器物上也非常盛行。西汉的很多釉陶罐是用博山炉形作为盖子的,陶质的博山炉更多,博山炉造型的设计实际就是一座苑林的写照。满城汉墓出土的一件精美错金博山炉,炉盘上部和炉盖铸出高低起伏、挺拔峻峭的山峦多层,山峦间神兽出没,虎豹奔走,小猴蹲踞在高层峦峰或骑在兽身上,猎人肩扛弓箭巡猎山间或正在追逐逃窜的野猪[24]。(图十三)
《西京杂记》载:“长安巧工丁缓者……又作九层博山香炉,镂为奇禽怪兽,穷诸灵异,皆自然运动。”[25]文中所载博山炉的制作者丁缓是长安工匠,他能够近距离了解到汉代主流社会的审美取向,并以此为依据而设计现实中的器物。抛开博山炉的具体用途,我们看到的实际上是苑林里的禽鸟异兽和狩猎的场面。
新通桥汉墓画像题材与西汉铜车饰上的相似性还有更多细节上的证据。这些方面在图像的相似性上尤为突出。我们仔细分辨河北定县三盘山M122铜车饰上的画像细节,发现它们与新通桥墓的同类画像似乎如出一辙。三盘山铜车饰的虎与新通桥墓虎鸱相比,虎的动作形态及形式极为相似,二者中的鸱鸮、骑射、熊、野猪、猎犬逐鹿等也似出自同一粉本,只是新通桥墓画像更加简约。(表一)
图十二 西汉盖柄箍画像局部(黄土山2号汉墓出土)
图十三 西汉错金博山炉画像(满城汉墓出土)
表一 河北定县三盘山M122铜车饰与新通桥空心砖墓画像题材细节对比
考古发掘出土的以飞禽走兽为装饰的汉代器物在其他地区也有发现。山东宁阳县潘家王茂村发现的错金银铜车饰上也有鸟兽内容的装饰[26]。其中的虎、猿形象似乎与三盘山汉墓、黄土山汉墓出土的车饰纹饰亦很相似。(图十四)
综合来看,以鸟兽为主体的装饰在河北南部、河南东部和山东西南部的汉墓出土的车饰上屡有发现。郑州新通桥汉墓与永城黄土山汉墓相距约300公里,新通桥汉墓画像的形式是否受到永城黄土山汉墓车饰的影响,或者它们二者受到共同因素的影响,这当然是需要进一步讨论才能说清楚的问题,但是它们之间的共同点则是显而易见的。
[16]河南省文化局文物工作队.郑州南关159号汉墓的发掘[J].文物,1960(8/9):19-24.
图十四 错金银铜车饰纹饰(山东宁阳县潘家王茂村出土)
[17]郑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郑州市南关外汉代画像空心砖墓[J].中原文物,1997(3):31-32.
[18]巫鸿.三盘山出土车饰与西汉美术中的“祥瑞”图像[M]//郑岩,王睿.礼仪中的美术.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145-146.
[19]郑滦明.定州三盘山错金银铜车伞铤纹饰内容分析[J].文物春秋,2000(3):43-48.
[20]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永城市文物旅游管理局.永城黄土山与酇城汉墓[M].郑州:大象出版社,2010:56.
[21]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永城市文物旅游管理局.永城黄土山与酂城汉墓[M].郑州:大象出版社,2010:79.
[22]葛洪.西京杂记:卷二[M].北京:中华书局,1985:15.
[23]葛洪.西京杂记:卷三[M].北京:中华书局,1985:18.
[24]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河北省文物管理处.满城汉墓发掘报告[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63.
[25]葛洪.西京杂记:卷一[M].北京:中华书局,1985:8.
[26]山东省文物管理处,山东省博物馆.山东文物选集:普查部分[M].北京:文物出版社,1959: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