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伦理崩溃后的自我反省
——重识路翎《财主底儿女们》的文学史意义

2018-03-03 09:31宋剑华
文艺研究 2018年11期
关键词:蒋家财主儿女

孙 伟 宋剑华

对于路翎《财主底儿女们》的创作意图,学界一直存有争议。胡风最早预言说:“时间将会证明,《财主底儿女们》底出版是中国新文学史上一个重大的事件。”①他的着眼点是,“知识分子底反叛,如果不走向和人民深刻结合的路,就不免要被中庸主义所战败而走到复古主义的泥坑里去”②。言下之意,“五四”新文化运动对传统的反叛没有错,关键在于知识分子是否能与人民大众结合。胡风的观点影响深远,新时期有学者依然认为,《财主底儿女们》是表现知识分子由于脱离人民大众,“心灵中新旧思想痛苦交战的炼狱图,是一种惨酷得有点令人窒息的精神悲剧”③。最新的说法则换了一个概念,用“民族主体”取代“大众主体”,同样强调小说是探讨知识分子个人的“生命主体”,在寻找融入“民族主体”的“必然之路”④。还有学者将《财主底儿女们》视为“家族小说”,力图从现代人文精神的角度,赋予这部作品以反封建的合理解释⑤。然而,对家族制度的批评与否定,是《狂人日记》所开创的“五四”传统,以此为依据来定位《财主底儿女们》“是中国新文学史上一个重大的事件”,其实并不能令人完全信服。

《财主底儿女们》最初取名《财主底孩子》⑥,创作于1941年1月,大约二十万字。遗憾的是,初稿寄给胡风后在战乱中丢失。路翎从1942年开始,用了两年多的时间,重新构思和写作,最终完成八十万字的鸿篇巨制。作品不仅篇幅扩充近四倍,思想也发生很大变化。他在写给胡风的信中说:“第一部快完结,有了怀疑。先是小小的,以为写下去就可以克服。但现在扩大了,怀疑到根本的东西。”⑦胡风认为,路翎所说的“根本的东西”,是小说的反封建主题,即“封建主义底悲惨败战,凶恶的反扑,温柔的叹息”⑧。倘若《财主底儿女们》果真是在表现“封建主义底悲惨败战”,那么路翎为何又会产生“怀疑”?实际上,《财主底儿女们》的第一部还没写完,他便对“五四”思想启蒙的客观效果有了不同看法:“我不过觉得,我们现在的所谓文化,对我造成了极坏的效果:我觉得这真是一种危险。”⑨现在的“文化”显然是指“五四”以来的新文化,而“怀疑”当指其非理性因素造成的效果。《财主底儿女们》的创作意图其实并非“反封建”或“反传统”,重识“家”和“父亲”对中国人的重要意义,才是这部长篇小说真正的创作意图。路翎要用理性精神否定不成熟的青春感性,并以自身漂泊的生命体验,诠释对家与父亲的深刻理解。只有从“五四”新文学创作转型的角度看,《财主底儿女们》才会成为“一个重大的事件”。

一、“躁动”与“叛逆”:蒋家破败原因的历史诘问

破败与漂泊,是《财主底儿女们》表现的主要内容。尽管路翎将蒋家的破败与民族危难结合在一起,但后者只同蒋家儿女的漂泊发生关系,却同破败没有直接关联。因此,追溯蒋家破败的真实原因,成为理解这部作品的首要前提。

蒋家之所以会走向破败,是由于“五四”时期倡导的反叛封建家庭所带来的传统家庭伦理的崩溃。首先,是父子关系的冷漠疏远。《孝经》曰:“父子之道,天性也。”⑩父子之间因血缘关系,本身就具有天然的亲密感。“五四”时期流行的青年文化,使这种关系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在《财主底儿女们》的开篇,作者便指出:

蒋少祖是蒋捷三底第二个儿子。由于某些机缘——这些机缘往往是决定人底一生的——他十六岁便离家到上海读书。这个行动使他和父亲决裂。在这样的时代,倔强的、被新的思想熏陶了的青年们是多么希望和父亲们决裂。⑪

这段文字,揭示了一个完整的逻辑关系:作者把蒋少祖的年龄前推到“十六岁”,“机缘”显然是指“五四”新文化运动;它的主旨是“反传统”,故造就了蒋少祖的叛逆性格;“反传统”的具体表现是同家庭决裂,父子冲突在所难免。“五四”反封建的矛头,直指封建家长专制。在热血青年看来,家庭乃是万恶之源,“可恨中国的家庭,空气恶浊到了一百零一度”,若要“去形容它,‘想知道中国家族的情形,只有画个猪圈’”⑫。路翎没有简单地把蒋少祖同家庭的决裂,全部归因于“五四”反封建思潮,而是更进一步指出,这也是一种青春叛逆期的心理现象。蒋捷三的几个儿子,都把青春叛逆视为个性解放。老大蒋慰祖不顾父亲的反对,执意要娶貌美心毒的金素痕为妻,不仅害了自己,也败了蒋家,最后只能混在乞丐的队伍里,去替别人家“扛着二十四孝图”。十六岁的蒋少祖根本不懂什么是现代意识,对个性解放的理解就是不受任何约束的绝对自由。他抛家舍业办报纸、搞宣传,空谈治国平天下的伟大抱负,结果既得不到倾力追寻的精神寄托,反倒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物质家园。他成年累月在外折腾,忘记了家庭,也忘记了故乡。用他自己的话说:“我甚至不会讲苏州话了。”对他的满腔豪情构成讽刺的是,尽管发誓要同父亲“决裂”,却从不拒绝家里的经济资助,甚至在蒋捷三死后不久,还私下卖掉了苏州的老宅。在“卖房”一节中,路翎特意让那位购房的老者,在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不肖的子孙呀!”蒋纯祖更加单纯和幼稚,立志要到人民大众中,去实现一种有意义的人生,却因与现实生活脱离,最后只能四处漂泊、无家可归,孤独而寂寞地死于旷野。

其次,是夫妻关系不稳定因素的剧烈增加。在中国古代社会,夫妻关系至关重要,“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⑬。尽管儒家有“夫为妻纲”的陈腐说教,但夫妻之间“恩情尤甚”⑭的历史经验,亦是中国人对于夫妻关系的深刻认识。它对整个家庭的稳定起着重要的支撑作用。“五四”以后,不仅父子开始疏远,夫妻关系也发生重要变化。蒋慰祖与金素痕这对年轻夫妻,都是经过“五四”启蒙的新青年。许诺以幸福生活的“自由恋爱”,却也为人性之恶赋予了正当之名。新女性金素痕“受了相当的教育,很快便超过了同辈的妇女们,成为新式人物了”。可是这个所谓的“新式人物”,嫁给蒋慰祖的目的,是贪恋“煊赫的家庭地位、财产,和对亲族的支配权”,“她不可能为什么一种爱情而进蒋家。从跨进蒋家的第一天起爱情便是不可能的了”。没有爱情的金素痕,工于心计、善于伪装:作为儿媳,总是装穷叫苦不断向蒋捷三索取;作为妻子,成天在外面“跳舞、听戏,出入宴会场所”;作为母亲,对三岁的儿子阿顺不管不问。金素痕在美丽的外表下隐藏着邪恶的灵魂,她诅咒蒋慰祖:“非死不可!但是苏州的老头子要先死才行!”这是一种非常精明的设计:如果蒋捷三先死,她可以利用长媳的身份接管蒋家的全部财产;然后蒋慰祖再死,她就可以彻底摆脱“负重”,带着金钱享受人生。路翎通过解剖蒋慰祖与金素痕的婚姻,发现现代夫妻关系虽然以“自由恋爱”之名摆脱了传统的制约,却呈现出道德沦丧的可怕征兆。因此,作者让蒋慰祖在面对自己和妻子所造的罪孽时,撕心裂肺地忏悔道:“这是禽兽的世界……所有的诗书礼义,所有的人伦毁坏无余了!”金素痕最后也“后悔了”,因为丈夫和儿子死后,只剩下她孤身一人,在战乱中四处漂泊,精神上的强烈负罪感,使她的灵魂永远不得安宁。

第三,是家庭秩序的彻底崩溃。长幼有序在蒋家已不复存在,最典型的事例,是金素痕同蒋捷三之间的翁媳大战。在中国文学中,反映婆媳矛盾的作品很多,古有《孔雀东南飞》,今有《原野》和《寒夜》,但反映翁媳矛盾的却极少。婆媳矛盾的主要责任在婆而不在媳,婆婆往往“率宠子婿而虐儿妇”,是“家之常弊”⑮。翁媳矛盾则不同,是媳妇挑战公公的权威。曹禺的话剧《北京人》曾间接反映这一问题。曾思懿想要夺取曾家的主导权,因顾忌曾皓兜里的存折,只能心怀不满而不敢过度放肆。路翎在《财主底儿女们》中,把翁媳矛盾提升到伦理道德的层面,深刻揭示了中国传统的家庭秩序在时代大潮面前受到的巨大冲击。金素痕试图侵吞蒋家的财产,咄咄逼人、异常凶悍。蒋捷三为了不使儿子受到伤害,步步退让、一败涂地,只能在儿媳妇面前举手投降。他死后,蒋家内部秩序大乱,在分家时,有着“律师”家庭背景的金素痕,竟然祭出法律这一文明武器,以寻求掌管蒋家财产的权力。她不怕打官司,因为当时的民法明文规定:“家长由亲属团体中推定之,无推定时,以家中之最尊辈者为之,尊辈同者,以年长者为之……家务由家长管理。”⑯对熟知法律条文的金素痕来说,法律只是实现自己目的的工具。在蒋捷三这个“最尊辈”在世时,她不会把条文搬出来;当自己成为“年长者”时,就开始利用条文谋取利益。

路翎以高度清醒的理性意识,详细描述了蒋家破败的历史原因,以及中国传统的家庭伦理在现代社会面临的困境。在“家国一体”的文化结构中,“家”是“国”之根本。如果“家”发生动摇,那么“国”就不可能牢固。在民族危难之际,路翎的关注点并不是“国”,而是“家”——从“国破”中思考“家亡”的现实。这种独特的思维方式,构成了对新文学启蒙叙事的省思。

二、“父权”与“父亲”:家庭伦理关系的重新认识

蒋捷三是一家之长,但路翎没有按照“五四”新文学的创作套路,将其塑造成封建专制的暴君。已经有学者指出,“蒋捷三不是一个专制的家长而是一位慈父”,“蒋捷三形象的出现,标志着现代作家对封建家长的塑造已步入一个新的阶段,即从道德的判断走向审美的把握,从简单的思想、制度的代言人到复杂人性的典型”⑰。不过,仅从审美和人性的角度,还不足以说明蒋捷三这一人物形象在现代文学史中的深层价值。

“五四”新文化运动将反对封建家长专制作为重要目标,从而完成反封建与反传统的宏大使命。在启蒙精英的视域里,父权就是皇权的社会基础,“家长正像那专制时代的皇帝一样。不论是非,皆要服从他的命令”⑱。在这种“奴隶道德”的文化体制中,子女绝不可能具有“独立自主之人格”⑲。依此逻辑,推翻“父权”就成为人之解放的先决条件。从形而上的层面批判“父权”比较容易,那无非是一种抽象文化符号的逻辑推演,但对新文学创作而言却遇到很大麻烦。文学创作是以形象和叙事表达思想,作家究竟应该怎样把父权的抽象符号,转化成直观生动的父亲形象,是必须面对的问题。在《狂人日记》里,鲁迅用大哥充当父亲的替身,巧妙地绕过了“父”这一敏感词。绝大多数新文学作家却将父亲直接等同于父权,通过控诉父亲批判父权,从而使恶父书写之风甚嚣尘上。比如杨振声笔下的周老爷(《玉君》)、冰心笔下的化卿先生(《斯人独憔悴》)、陈大悲笔下的丁葆元(《幽兰女士》)、田汉笔下的魏福生(《获虎之夜》)等,这些恶父形象的共性特征,就是冷酷无情,毫无血缘至亲的人伦观念。到了20世纪30年代,高老太爷(《家》)、刘四爷(《骆驼祥子》)、周朴园(《雷雨》)等经典的恶父形象纷纷问世。

正是在这种历史背景下,路翎以独特的生命体验,在《财主底儿女们》中塑造了蒋捷三这个鲜活多面的父亲形象,批评新文化思潮中的父权理念对生活中父亲形象的扭曲和遮蔽。蒋捷三身上也有缺点,如抽大烟、娶姨太太,甚至为了和歌女“恋爱”,把发妻赶到南京。仅就荒唐而言,他很像《家》中的高老太爷。可他又是个称职的父亲,把“老年的精力全化在儿女们身上,他教育他们,爱抚和责罚他们”,无论他们遭遇什么挫折,都会毫不犹豫地为他们遮风挡雨。为了保护性格懦弱的蒋慰祖,他甘愿放弃作为家族长者的尊严,满足金素痕永无休止的贪婪欲望:“老人底逻辑是,尽可能地顺从媳妇,使得媳妇尽可能地顺从儿子——最初是这个逻辑,以后还是这个逻辑;以后是不得不是这个逻辑。”

新文学大量塑造恶父形象的主观用意,是要为新青年的反“父”行为寻找令人信服的理论基础,即“父”已不“慈”,“子”何须“孝”。但在《财主底儿女们》中,却是“父慈”而“子”不“孝”。“父亲”并不一定都是封建家长,蒋捷三虽然不可能像鲁迅所说的那样,“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⑳,然而面对子女的离家出走,他既不横加干涉,也不恶意阻拦,只是用“宽容之心”听之任之,因此很难说他是顽固透顶的保守人物。蒋捷三不仅包容儿子的“出走”,更能宽恕他们的“归来”。蒋少祖在上海和王桂英有了私生子,四年后才回到苏州老家,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准备接受父亲的训斥。可是蒋捷三只是“凄凉”一笑,“他明白儿子底逃避、戒备和谎语。他明白儿子为何几年不回来,为何现在又回来”——不回来是因为年少无知,回来则证明已经长大成人。作为仁慈的父亲,蒋捷三在儿女们有难之际,还表现出强烈的舐犊之情。金素痕把蒋慰祖关起来,对蒋捷三谎称走失,他立刻带人来到南京,在大街小巷到处寻找。女婿“汪卓伦请求代替他做,但他拒绝了。大家坚持要陪他,他就发怒”。他在冰天雪地中痛苦地呼号着,就连随行的警察,也“觉得这个老人是在发疯”。蒋捷三在蒋淑华的婚礼上,说过一番肺腑之言:

“今天你们结婚。”蒋捷三用低沉的、安静的声音说:“你们底结婚要算很迟。不过结婚得太年青是不算好的,尤其在现在。在现在,你们脱离了我们所过的生活,同时你们须看到,在现在的时代,在你们底周围是些什么,是荒淫无耻,伤风败俗,不知道祖先底血汗,不知道儿孙底幸福;上不能对创业的祖先,下不能对后世后代。”老人停顿,两腮下垂,用手巾揩嘴,“我指望你们,你们都是干净清白的孩子,你们要小心。”他用更低沉的声音说,“过去的错处,你们推给我们,是可以的,但是未来的……那是你们自己。”

蒋捷三的感叹是一个父亲的经验之谈,传达着三层意思:(一)年轻人涉世不深,在没有做好准备以前,最好不要草率结婚,没有责任感的婚姻,是不可能给家庭带来幸福的;(二)从“自由恋爱”到“自由乱爱”,年轻人把爱情和婚姻都当成了儿戏,传统道德观念遭到蔑视和抛弃,既破坏了家庭内部的和谐气氛,又造成了社会生活秩序的极度紊乱;(三)年轻人总是把过错推给父母,他们终将为人父或为人母,以后同样也会受到儿女们的指责。尤其是第三点,既道出了所有中国父亲的真实心声,又表达了作者本人对于“父亲”一词的深刻理解:“严父慈母”是中国的文化传统,但“严”并非意味着“专制”,而是经验、理性对青春、感性的有效节制。

正确评价蒋捷三这一人物形象的文学史意义,必须回归到新文学的历史现场,并从新文学自身的成长过程中寻找合理答案。到了“五四”后期,已经有作家开始醒悟,对文坛盛行的仇父情绪进行认真地反思和救正。朱自清的散文《背影》(1925)是这方面的经典文本。《背影》在描写父亲时,作家发自内心的强烈自责,令几代读者为之动容。朱自清为什么不描写父亲的正面,而只是刻画背影呢?学界对此问题,一直都没有给出合理的解释。青年时代的朱自清,也是家庭的叛逆者。在《论青年》中,他公开声称自从“发现了自己”后,便不再仅仅是“祖父母的孙子,父母的儿子,社会的小孩子”,而是独立的“社会人”。他号召广大青年,在家庭里反抗家长,“在学校里反抗师长,在社会上反抗统治者”,以“争取自己领导权甚至社会领导权”㉑。到写《背影》时,朱自清已度过了青春叛逆期,还是几个孩子的父亲。从“为人子”到“为人父”的角色转变,使他清醒地意识到曾经的幼稚和鲁莽,故深感无颜直面被自己伤害过的父亲。20世纪30年代,张天翼的小说《包氏父子》讲述父亲老包为使儿子将来有出息,忍辱负重把包国维带到城里上学,未曾想不争气的儿子最终破灭了老包的希望。老包的各种思想和举动虽不乏迂腐,但拳拳爱子之心依然感人。路翎写《财主底儿女们》时才21岁,正值青春叛逆期。可他却通过切身体验和生活观察,以超越同龄人的理性思维,塑造了真实立体的父亲形象。从关爱和包容子女的角度看,蒋捷三同《背影》中的“父亲”和《包氏父子》里的“老包”,并没有本质差别。但从感化与影响子女的角度看,蒋捷三则脱颖而出,成为新文学创作中不可多得的父亲形象。他绝不回避同儿女间的矛盾,而是用至爱亲情去化解矛盾;面对儿女的误解,他又以极大的亲和力去感化子女;他艰难地维系风雨飘摇的大家族,为在外漂泊的儿女提供稳固的保障。蒋捷三这一人物形象的意义就在于:新文学已从对父亲的批判,渐渐走向了对父亲的正面书写。

“五四”新文学对父权的批判,虽然具有反封建的积极意义,但对中国传统的道德观念也造成了巨大的破坏。父亲绝不是儿女们的敌人,而是血脉相通的至爱亲人。如果只批父而不认亲,将造成泯灭良知的人伦悲剧。只有把对父亲的抽象的理论批判,还原为真实具体的生命个体,新文学才能丰厚成熟起来。《财主底儿女们》正是在这点上,成为新文学中的“一个重大的事件”。

三、“漂泊”与“思乡”:浪子无家可归的心灵痛感

虽然《财主底儿女们》的历史背景是抗日战争,但路翎却明确表示自己“没有能力创造一部民族战争底史诗”,而只是想表现“蒋纯祖们”在苦难人生中的“斗争的过程”㉒。“蒋纯祖们”究竟是在同谁斗争?通观小说,第一部的重心在蒋家的破败,第二部则是蒋家儿女们的漂泊生涯,以及在困境中迷惘、反省与寻找的心路历程。“蒋纯祖们”的斗争,是“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的矛盾冲突。故“忏悔”二字,是这部作品的思想灵魂。

《财主底儿女们》的忏悔意识,首先表现为“蒋纯祖们”对个性解放的重新认识。这些离家出走的叛逆者所理解的个性解放,就像蒋少祖坦言的那样,要挣脱一切外在束缚,“企求过一种强烈的、壮大的、英雄的生活”。他们认为,若要实现理想,就必须“要永远反抗生活,永远保持自己底明澈的心情!要大胆地破坏这个世界底法律,从自己底内心做一个自由的人”。这些自命不凡的现代青年,在反抗家庭与社会后,究竟想要做一个什么样的“自由的人”?对此问题,新女性王桂英毫不掩饰地回答道:“我是为我自己生活的,就是说,我心里只有我自己。”由此不难看出,“蒋纯祖们”眼中的自由,不过是绝对自我的代名词。在《财主底儿女们》的叙事中,可以发现这种自由的重要表现,就是失去道德约束的“乱爱”,这也是“五四”以来的社会新风尚㉓。作为“蒋家底第一个叛逆的儿子”,蒋少祖和陈景蕙认识不久便结了婚,但半年之后就懊悔不已,“觉得这个行动太荒唐,觉得自己并无结婚的理由;正如一个前程远大的青年并无结婚的理由”。厌烦了婚姻的蒋少祖,并没有奔向“远大前程”,而是又去同王桂英热恋。他还替自己的婚外恋找了冠冕堂皇的借口:“已经结婚的年轻人常有的情形,他们不能管束这种热望,相反的,他们觉得只有在这种热望里才能找到真实的生活。”新女性王桂英“是从小说和戏剧里认识了这个时代的。她不满意她底生活”,不顾父母亲的强烈反对,执意要同家庭决裂,立志“像小说和戏剧里的那些动人的主人公们一样……热烈地、勇敢地生活”。当她终于意识到这种恋爱除了伤害不会有任何结果时,绝望地杀死了刚刚出生的女儿。与蒋少祖相比,蒋纯祖的自由和放纵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那“兴奋与粗野”的短暂生命,与其说是在追求光明,不如说是青春叛逆期的情绪躁动。他“渴望从这孤独、悲凉和毁灭底极底里得到荣誉和无所不容的爱情”,可是这种“爱情”的第一次呈现,竟然是同外甥女的不伦之恋。他参加抗战工作,又因个性太强,很难融入复杂的社会中去,只能一次次地用“自由恋爱”弥补心灵的空虚,最后带着对人生的困惑和厌倦,在夏季的旷野中悄然离世。路翎极其反感个性解放的口号,否则不会让蒋少祖“无条件地憎恶”现代“青年们底狂热和浮薄”,并“极不愿意弟弟会像他”一样,再“被这个时代欺骗了”。

《财主底儿女们》的忏悔意识,还表现为“蒋纯祖们”对父亲和家的重新认识。在现实中四处碰壁、身心俱创时,他们想起了父亲和家。被金素痕关起来的蒋慰祖终于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恩爱是父子。”他对金素痕怒吼道:“我要回苏州啊!我要回去。”回苏州就是回家,他知道只有仁慈的老父亲才会在关键时刻挺身保护自己。蒋家的每一个儿女,内心深处都隐藏着“回家”的愿望。蒋少祖一想到苍老的父亲,“他底心颤抖了;他觉得他要哭”。他知道父亲为了他们这些儿女,“健康是显著地损毁了;在这个寂寞的苏州,在愁惨的老年里,儿女们都远离,没有慰藉,父亲该是如何痛苦”。令蒋少祖感到遗憾的是,他还没来得及实现回家照顾父亲的愿望,蒋捷三就已经撒手人寰。尤其在战乱中,“蒋纯祖们”始终过着颠沛流离的漂泊生活,使重新聚在一起的蒋家儿女们“想念苏州,想念梅花、果园、风雪的夜和沉静的炉火”。蒋少祖痛定思痛,不断地自我诘问:“从他离开苏州开始,度过了将近二十年的光阴。他追求着,有时在这种追求里沉醉着——到了现在,他开始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追求,以及追求着什么了。”正是在这种苦苦思索的过程中,他重新梳理自己的思想历程:“他记得,在年青的时代,在那种叫做个性解放的潮流里,在五四运动的潮流里,他做了那一切……现在,发现了人生底道德和家庭生活的尊严,他对他底过去有悔恨。”作者将批判的矛头直接对准了“五四”启蒙运动的父权批判。蒋少祖神情严肃地望着父亲的照片,回想起“父亲底严肃的,光辉的相貌,他底声音和表情,由于这张照片的缘故,在这心里浮露了,那样的鲜明,好像昨天还见到”。蒋少祖觉得对不起父亲,辜负了父亲的殷切期望,因此在心里默默地呐喊道:“我爱我底父亲,我爱我往昔的爱人,我爱我底风雪中的苏州底故园,我心里知道这爱情是如何强烈……唯求在将来能够回到故乡去,能够回到故乡去!”他知道父亲和哥哥死后,自己必须承担起对家庭的责任,“不管这个时代怎样进展,对于他,在人生里,所剩下的已经不多了!他应该竭诚地和他的弟弟相爱,以慰他底神圣的亡父”。蒋少祖从当初的叛逆“离家”,到思想成熟后想要“回家”,传达出一个重要信息——中国新文学已经度过了青春叛逆期。

《财主底儿女们》的忏悔意识,还表现为“蒋纯祖们”对中国传统文化的重新认识。新文化运动希望通过批判家庭实现反传统,并使中国走上全盘西化的道路。路翎恰恰相反,他让主人公通过回家回归传统。在抗日战争的背景下,“蒋纯祖们”在流离失所、四处漂泊的动荡生活中,面对“国破山河在”的现实困境,深刻理解了传统对于中华民族巨大的影响力和凝聚力。无论是蒋少祖,还是蒋纯祖,人生价值观虽有不同,但在如何评价中国传统文化的问题上,看法高度一致。少不更事的蒋少祖曾经“猛烈地攻击中国底文化”。人到中年,他的思想发生彻底转变:“他问自己:什么是这个生活了五千年的伟大的民族底基础和力量?”答案是经久不息、世代延续的传统文化。“中国底文化,必须是从中国生发出来的——蒋少祖想——这个民族生存了五千年,不是偶然的”。“能够产生孔子,老子,吕不韦和王安石。这个民族底气魄是雄浑的。那么,为什么要崇奉西欧底文化,西欧底知识阶级?”蒋少祖对“五四”以来的西化之风持批判态度。他认为,中国文化必须以中国为根基。蒋少祖根据自己的经验和理解,对中西文化做了一番比较:“他相信中国文化是综合的,富于精神性的,西洋文化是分析的,充满着平庸的功利观念的,他相信中国文化是理性的,西洋文化是感情的——他记得,在年青的时日,这种文化激动过他底感情——他相信,除非理性的时代光临,人类将在人欲底海洋里惨遭灭顶。”度过了青春叛逆期的蒋纯祖,也曾“对他底祖国的东西,无论新的或是旧的,都整个地轻视,这种轻视,一半是由于他不懂,不关心,一半是由于那些东西的确是非常的令人难堪。他在这种心情里走得很远了,某一天,他忽然想到,他已经受了欺骗,因为他新生活的地方,不是抽象的,诗意的希腊和罗马,而是中国”。“他想,对于诗意的,辉煌的生活,他已经懂得:它们只是在历史的光辉里才成为诗意的,辉煌的。”这种觉醒使蒋纯祖意识到,在早先接受的启蒙知识里,“最可怕的是,所谓自由,便是追求虚荣和享乐”。所以,他痛心疾首地呼喊道:“我先前相信西欧底文化,现在又崇拜我们中国古代底文化……我尤其痛恨现在一般青年底浅薄浮嚣!我更痛恨五四时代底浅薄浮嚣,因为,中国假如没有五四,也还是有今天的。”

在《财主底儿女们》中,路翎以独特的构思,用长篇小说的艺术形式,创造了中国新文学的三个“第一”:第一次对“五四”新文化运动进行了自觉反思,公开批判个性解放的历史弊端;第一次让新青年以“不肖子孙”的负面形象,在父亲和家面前深深忏悔;第一次完整而系统地让小说中的人物,强烈质疑“西化”追求的合法性,义无反顾地为中国传统文化正名。正是因为有了这三个“第一”,《财主底儿女们》才真正成为“中国新文学史上一个重大的事件”。

①②⑧ 胡风:《序》,路翎:《财主底儿女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1页,第4页,第2页。

③ 杨义:《路翎——灵魂奥秘的探索者》,载《文学评论》1983年第5期。

④ 陈彦:《现代世界的“晚生子”与“碎裂时代”的写作——再论路翎与〈财主底儿女们〉》,载《文学评论》2016年第4期。

⑤ 参见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505—506页。

⑥ 关于这一点,路翎在1941年2月2日致胡风的信中说得很清楚:“今天把《财主底孩子》带到你家里,没有遇到你,所以想在这里跟你零碎地说一说。”(路翎:《致胡风书信全编》,大象出版社2004年版,第31页。)但朱珩青在《路翎传》中却说,初版本的名字是《财主底儿子》,这应是笔误。

⑦⑨ 路翎:《致胡风书信全编》,第74页,第79页。

⑩ 《孝经》,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22页。

⑪ 路翎:《财主底儿女们》,第3—4页。文中所引《财主底儿女们》原文均出于此。

⑫ 傅斯年:《万恶之源》,《傅斯年全集》第1卷,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05—107页。

⑬ 丘良任辑《大学中庸新义》,中华书局1947年版,第52页。

⑭ 李贽:《与庄纯夫》,张建业主编《李贽全集注》第1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第108页。

⑮ 檀作文译注《颜氏家训》,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41页。

⑯ 《中华民国民法》,商务印书馆编译所编辑《中华民国法规大全》第1册,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85页。

⑰ 曹书文:《家的解体与人的失落——〈财主底儿女们〉新论》,载《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3年第4期。

⑱ 吴弱男:《论中国家庭应该改组》,载《少年中国》第1卷第4期,1919年10月15日。

⑲ 陈独秀:《一九一六年》,载《新青年》第1卷第5号,1919年。

⑳ 鲁迅:《坟·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35页。

㉑ 朱自清:《论青年》,《朱自清全集》第3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413页。

㉒ 路翎:《自白——〈财主底儿女们〉题记》,载《文艺杂志》新1卷第3期,1945年9月。

㉓ 苏雪林就曾回忆说,那时大学里的“男学生都想交结一个女朋友,哪怕那个男生家中已有妻儿,也非交一个女朋友不可。初说彼此通通信,用以切磋学问,调剂感情乃是极纯洁的友谊,不过久而久之,友谊便不免变为恋爱了”;“贞操既属封建,应该打倒,男女学生随意乱来,班上女同学,多大肚罗汉现身,也无人以为耻”(《苏雪林自传》,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4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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