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殿霞
金融化世界是一个金融叙事的世界,物的财富通过金融叙事显现为一种景观。本文旨在通过分析景观与金融化的相互关系,揭示金融化世界中集中的景观、弥散的景观和综合的景观对财富流转的深层作用机制,从而进一步揭示金融化世界中景观幻象的本质。
“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社会财富,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1](P47),而金融化世界则表现为庞大的金融景观堆积,金融景观化就是金融叙事化。资本从自由竞争到垄断再到今天的金融化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这是一个加速度的过程。如果说金融化的进程是资本总体性的又一次加速,那么,景观在这一进程中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景观①景观(spectacle)概念备受关注是在法国思想家居伊·德波的《景观社会》问世之后。景观在他那里是指无直接暴力的、非干预的表象和影像群,它是存在论意义上的规定,意味着存在颠倒为刻意的表象;而表象取代存在,则为景观。据考证,景观一词来自尼采的《悲剧的诞生》一书。在翻译方面,国内学者有“景象”“形象”“奇观”“观展”等译法。原意为自然景色,有时也指人工创造的景色。景观在本文中主要指法国思想家居伊·德波构建的一个批判范式,旨在剖析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深层机制与本质。它通过镜像化或影像化而消灭事物绝对的物的存在性,并将其概念化为一个虚幻的图景。在德波那里,景观意指“少数人演出,多数人默默观赏的某种表演”[2](P767)。在他那里,景观就是物质化了、对象化了的世界观。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货币拜物教、资本拜物教在今天已演绎为一种可见的景观拜物教,人们面对这种景观不仅不是批判的态度,而且还把它作为上帝般加以拥戴。景观已然成为一种绝对的整体性力量统治着整个人类的生存世界,它如同现代商品世界的灵魂一般左右着现实:一方面,它以梦魇般的姿态监视着现实生活,另一方面,它又以曼妙多姿、令人魂牵梦绕的形象充斥着现实生活。可以肯定的是,德波的洞察不仅是深刻的,而且在金融化进程中,景观的地位更加凸显。金融化世界的景观就是通过金融叙事而在人们头脑中产生的盈利预期。作为“意象性存在”①意向性,亦作意象性,指客观物象经过创作主体独特的情感活动而创造出来的一种艺术形象。意象是一种未分化的、没有明确意识的需要,它使人模模糊糊地感到要干点什么,但对于为什么要这样做、怎么去做都还不大清楚。意象也许很快会消失,但也可能作为动机产生的一个阶段而转为意图。,它是金融叙事的显现,如2009年爆发的希腊主权债务危机。久负金融创新盛名的美国高盛集团通过“货币掉期交易”方式,为希腊设计发行了一笔巨额国债并上市,高盛投资银行用人为拟定的汇率多贷出超过10亿欧元现金给希腊,为希腊政府掩盖了财政赤字远远超过3%的事实(最新研究表明,当时希腊真正的财政赤字高达5.2%),使其在财政预算账面上完美地符合了欧元区成员国的标准。事实证明,金融叙事不能直接改变世界,但它可以通过独特的叙事在人们头脑中产生意象性存在的景观而改变生活世界。今天的世界已是一个金融景观的王国,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从物的联系转变为景观的联系,社会生活从物质消费转向景观投资。将盈利预期赋予金融产品之中是这种转型的核心与关键,正是人们的投资对象向物质载体的渗透,导致人们更多地关注金融景观,所以金融化就是社会关系从“物的媒介与流动”向“景观的媒介与流动”的转变。这种景观具有三个方面的特点:第一,它是一种可激活的欲望,能给人们带来冲动、惊喜与向往;第二,它是一种金融叙事,是一种故事,通过一定故事的一般程序给人们以发财致富的联想,并以产品的形式加以冠名;第三,这种景观以现代信息技术为载体,通过计算机、互联网、数据等活生生地布展于人们面前。在金融化进程中,景观通过以下三个方面的叙事,逐步显现为一种景观幻象并成功地取得了它的支配地位。
景观为资本金融化探路,进行开拓性布展。迄今为止的人类社会不外乎两种劳动和再生产,两种劳动是指必要劳动和剩余劳动,两种再生产是指物质资料的再生产和人自身的再生产。其中作为必要劳动创造的价值都消耗于人自身的再生产之中,而剩余劳动作为社会财富则不断地积累进行社会关系的再生产。在金融化进程中,几乎所有的剩余劳动都被吮吸到资本金融体系之中,资本金融体系之所以具有如此强大的吮吸力,就在于景观的积极贡献,故景观的地位极其重要,它是心理坐标的景观。资本金融体系是来源于实体又在实体之外的一种镜像化存在,它通过金融叙事不断吮吸社会冗余。景观通过未来可盈利的预期给人们带来冲动、惊喜与向往而激活人们的欲望,使其将可支配的财富拿来投资,从而实现资产证券化。吮吸冗余的力量来自景观的不断布展。每一个金融产品的成功落地都是景观征服大众的成功案例。资本的剥削属性在金融化时代愈演愈烈,传统社会中人的重要个性、精神品质等逐步被现代社会中占有多少财富、拥有多少权力所取代,显现为数字化的表象和符号化的名望。金融景观在全球范围内依照格林尼治时间相继上演,社会生活成了一部永不谢幕的神秘剧,大众变成了观众。21世纪,与金融化世界相伴而来的对景观的应对成为大众不可避免的一种义务,景观如同“一场永久性的鸦片战争”[3](P15),不断地把它的意志以人们非常乐意接受的形式愉快地强加给人们。它强迫人们把投资等同于必需品加以消费,把对未来的预期等同于当下的生存意义。肇始于华尔街的金融危机以铁的事实昭告天下:金融通过叙事不断地向大众许诺,又不断地欺骗大众,欺骗不仅在于金融为人们提供盈利预期,而且在于它进一步破坏并改变了盈利预期。
景观是21世纪资本金融化的直接助推器,是资本走遍全世界的拓路者。金融景观的出现,意味着资本的疆域已经拓展到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已经植入生活世界的每一个细节。21世纪的景观社会是资本总体性的独特发展阶段,它意味着金融对社会生活的统治,意味着价值世界的精神统治性和价值通约性,“在景观语言的每一个层面上……‘品质’如此明显的消失……商品形式将一切事物都简化为数量的等同性。数量正是商品形式所发展的,并且它也只能在数量上发展”[3](P13)。数量对质量充满着傲慢与偏见,并不断地驱逐和统治着质量。“四屏”①这里的“四屏”是指所有可接收并观看信息的屏幕,包括手机、电视、电脑和“第四屏”,“第四屏”是指除手机、电视、电脑屏幕之外的所有屏。的普及使景观进一步巩固了它的统治地位,以四屏为载体,景观打出了“不用做,只要看”的宣言。景观不仅成功地培养了适合自己法则的整整一代人,而且打造了一个适合自己生存的金融化世界。景观渗透到全部生活的实体之中,景观的全球化伴随着全球的景观化;更进一步,景观的金融化伴随着金融的景观化。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同时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各种金融产品不由分说地汹涌而来,在各种让人充满盈利预期的金融叙事中,看得见的虚假影像或预期的强制以景观的形式取代了过去看不见的意识形态霸权,无微不至的对象性诱惑夜以继日地激活着人们的欲望与潜能,马克思时代那种机器对人的肉体的控制已经转化为景观对人的无意识领域的控制。景观在不断布展中实现了一种无意识的社会认同,这种无意识认同成为一种强制,直接助推金融化进程的顺利进行。每个人能够消费的都只是必要劳动,几乎所有的剩余劳动,即财富,都被金融机器吮吸,资本金融体系就如同剩余劳动的过滤器。那种赤裸裸的盈利动机把效用的精确和彻底的精算放在生活的首位,这使人们不得不紧紧跟随景观的节奏,迅速切换生活的镜头。金融景观不断地进行着别有用心的自上而下的整合,最终使大众全部驯服于景观的套路。
景观既是一种进行时,又是一种完成时,它通过媒介完成价值通约从而成就金融化。新媒体成为日常生活的联系者,而且它网罗了全球范围内可交流的公共空间,所有的财富在这样的公共空间不仅可以流动,而且可以通过数据加以统计与核算。财富在全球范围内的可流动性决定财富所有者的活动与足迹也能遍布全球,忙于四处奔波、忙于获取信息、忙于产权交换的生活更需要交流和沟通,人们的生活更加群体化、社会化。相反,与人们交往的时空距离迅速缩短并存的是人际关系的逐步疏离,因为现代网络空间的隐形疏离功能导致人与人的社会关系越来越处于分散状态,生存世界被过滤的公共信息形塑为一个理性世界,人们在沉默地翘首期盼媒介信息过程中分享着现代科技文明的成果,度量着财产并及时进行财产权的交易和转让。景观创造出一种伪真实,一个笼罩在人们日常生活之上的伪世界。这个世界把所有的使用价值通约到一个价值,然后用数据加以量度,“使用价值走向了没落”,金融化世界在这一过程中逐步走向完成时。需要进一步说明的是,物化了的社会关系力量,只有通过物质生产才能吮吸自然力从而创造剩余价值,而资本金融体系是尽量避免生产这种“倒霉事”而专门从事分割剩余价值的活动,这样,发达国家不断制造金融衍生品,并通过高科技产业的垄断性不断向外布展、延伸。景观以现代信息技术为载体,通过计算机、互联网、数据等活生生地布下了一张迅速蔓延着的恢恢之网,人们想要逃离是件极不容易的事情。在金融景观中,越是重要的事情就越是被隐藏起来,在21世纪新的等级社会中,99%与1%的分化进一步精致到1%中的1%(巨富)。占比例99.99%以上的大众常常感到不安和说不清的焦虑,感到生活空洞乏味。这是一个被金融资本打造的、由金融景观所统治的生活世界的全貌。
金融景观是财富流转的现实载体,这里的财富流转主要是指财富如何通过三种景观的作用进入资本金融权力体系。马克思世界历史视域中社会生活的质变和社会历史发展阶段或形态的转换在德波的景观视域中反转为“存在–占有–显现”的划分模式,显现作为德波批判的对象并不是一种物,而是物的存在方式,它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关键在于人与人“之间”,这个“之间”就是幽灵般的意象性存在。德波指出,“在景观时间中,死劳动持续控制着活劳动,过去持续支配着现在”[3](P71),这是毫无悬念的。但是在金融化世界中,死劳动何以控制活劳动?过去何以支配现在?他似乎并未涉及。事实上,这种控制与支配只有在激活未来的情况下才能实现,那个幽灵般的意象性存在就是未来,就是可盈利的预期。作为意象性存在的金融景观不单单是一个独立的景观,而且是金融化世界中人与人关系的表现形式。存在阶段的人类是自然的附属品,人没有主体性可言。占有阶段的人类通过向自然宣战而翻转为主体,人与自然实现了主客二分,占有、征服、改造变成了时代的主流,财富世界变为了主体对客体的占有,人被肢解并表现为单方面的突飞猛进。显现阶段是占有阶段的进一步发展,社会生产力的高度发达决定着社会财富的丰裕与大众传媒的盛行。当这一世界被金融渲染了烫金色之后,原来财富占有的社会关系反转为以影像、图像、符号、景象为中介的社会关系,世界显现为金融景观的空前盛况。金融化世界进一步证明了德波的景观理论,因为直接存在的财富都可以通过景观转化为意象性存在。金融占主导地位的生产方式变革导致人们社会生活的全方位变革,呈现为一种“景观任务的世界分工”格局,尤其是集中的景观、弥散的景观和综合的景观这三种形式与德波的判断并无二致。以景观作为观察认识金融化世界中财富流转的方法与视角,可以通过这三种呈现形式加以考察。
集中的景观主要强调景观意识形态赤裸裸的强制性。在金融化世界中,人们将希望寄托于能够保证财产安全的银行、保险、证券等金融机构,在这些机构那里必然形成集中的景观。这里的集中有着集权的含义,它制约着社会生活的诸多方面,象征着权力的集聚。面对财富的管理,人们除了依赖银行、保险、证券这几大实体的金融机构,几乎没有其他的选择。皮凯蒂在《21世纪资本论》中把“财富等同于资本”[4](P47),用财富定义资本事实上潜在地包含有集中的景观的功能,财富本身不能自行流动,只有资本化之后才能流动并分割剩余,而银行、保险、证券部门正是财富资本化的转化器。在金融化进程中,银行、保险、证券部门作为金融景观的发动机,起着绝对压倒性的作用。财富被吮吸到金融体系变为资本,蕴藏在资本中的权力就分离出了实体之外纯粹的资本金融体系,这是实体经济的镜像化,这个镜像的再一次镜像化就是幻象。一个人可以照镜子无数遍,一个资本照无数遍镜子就会变成无数个资本的值在市场上流动,这种运行以景观的形式呈现出来就形成景观幻象。这丝毫不减少实体的质与量,证券的买卖是为了分割剩余价值,虽然本金拿不回来,但是分配剩余价值的权力可以流转,所以,马克思把股票定义为“有权取得未来剩余价值的所有权证书”[5](P519)。再如资本家把债权卖给投资银行,为了规避风险并迅速得到收益,银行可以通过切片把债权证券化,每一个被切片的分子都可以分割债权的收益。随着利率的变动,证券的价格也在变动,收回的货币可以再一次证券化,以致无穷,从而创造一个规模空前庞大的现金流动,实体经济的量被成倍成倍地放大,一直大到卖不动,达到极限,即把老百姓口袋里的财富吸干为止。创造流动性是金融化的特有功能,其实质在于不断吮吸人们手中的闲置财富,最后形成一个实体财富“镜像化”的资本金融体系,即不通过价值生产就能实现增殖的一个体系,这一体系的根本目的在于分割剩余价值。金融化世界是一个叙事的生活世界,作为实体金融机构的银行、保险、证券承担着金融景观的编剧与原叙事。
弥散的景观如同糖衣炮弹、靡靡之音般循循善诱,这种景观主要强调景观改造世界的意识形态物化特性,它是这一物化过程的渐进式体现。实体金融机构的编剧与原叙事完成之时也是弥散的景观开始布展之时,弥散的景观是财富被吮吸的进程。在弥散的景观中,不同的意象弥散于社会生活之中,银行、保险、证券的各级各类工作人员将各种各样自由的选择呈现于人们面前,激发人们的欲望与潜能,并在这种欲望与潜能和金融产品之间进行无孔不入地撮合。集中的景观在这里碎片为一个一个欲望并被激活,人们所有活动作为一个一个节点将生活世界加以网罗,金融的权力弥散于每一个生活细节。人们无论身处何处,都只能是片面的存在之点,无法从整体上体认、查审、把握景观。经济的观念与精神的指向成为压倒性的意识形态,经济与政治的叠加前所未有,金融化生活范式贯穿于整个生存世界。这个过程是金融从业人员不断撮合与人们不断迎合的过程,金融产品与人们的生活之间进行了无缝对接,这种金融的逻辑在日常生活中展开时,一个不同于以往社会关系的金融化世界图景就成功地显现出了自身。
综合的景观决定着金融化世界的整体呈现,它是财富被吮吸到资本金融体系之后的结果,是集中的景观与弥散的景观的同时并存,而且是两者成果的最大程度运用。综合的景观通过无处不在的金融产品将物质世界景观化。在这里,人们无须思考,获取财富的预期似乎变成看得见的、摸得着的、可以即刻兑现的现实财富,而且没有人能够逃避它。综合的景观怀揣“把间谍变成革命家,把革命家变成间谍”[3](P111-112)的最高野心渗透进全部实在。在综合的景观中,金融化世界是一个景观化的世界,如果说德波当年所预判的全球化是“虚假的全球化也是全球的虚假化”[3](P111),那么,金融化世界就是金融的全球化也是全球的金融化。金融的强制不再被动,而且它的弥散也不再有清晰的痕迹,因为它已经扩散至社会行为与对象的全部领域,景观控制中心由此变得十分神秘。景观与现实也达到前所未有的和解,不仅景观被描述为现实,而且景观对现实的重建也被描述为现实,综合景观对生存世界控制的最终目的实现了。今天的资本金融体系就是一个综合的景观,它把所有财富吸入自己囊中,真所谓唐太宗式的“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这一体系已经秘密统治了这个世界,综合的景观就是这一统治的秘密。这个秘密在于金融资本长着“看不见的腿”游走于全球,综合景观成为金融资本游走于全球的真实体现。当整个生活世界沐浴在以金融为媒介的盈利预期之中时,尤其是当这一切辅以几乎毫不掩饰的金融叙事时,所有人都以为这是真实的、清楚的。综合的景观完美地实现了“渗透进全部实在”[3](P111)的目标,并实现了景观全球化,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都转化为一个心理预期的坐标,并随着景观的变化而随时发生变化。物的节奏深刻地渗透到人的节奏里了,衍生品使寻利集团不断获取更多的利润、财富,最大的问题是这种综合景观的普及、渗透使人类把金融的节奏内化到自己生命的节奏之中,从而定义了人的生命、生活、生存的节奏。通过景观无微不至的呈现,不仅所有财富被金融化了,就连人类的生存世界也被金融化了。在综合景观的布控下,财富转化为一种表象,财富的流转机制也成为秘密,遮蔽于景观幻象之中。
金融化世界是一个景观幻象世界,全民从实践转入静观,人群分离为不同等级的共同体,金融成为一种景观拜物教,人类被自己创造的资本金融体系所定义和操控。
马克思是通过对拜物教本质的批判走向物化了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而发现了唯物史观。在金融化世界中,德波揭示的景观、摹本、符号、表象比现实、原本、实物和本真更具有控制力的可怕情景一览无余:人们追逐盈利的预期被金融叙事加以伪造;人被自己所创造的那样一个意象性存在所迷惑;人已拜倒在自己所创造的各种各样的金融产品的美好盈利预期之下并对其顶礼膜拜。这不仅是一个镜像化的社会,更是一个幻象化的社会,幻象、错觉以及幻觉的短暂性、瞬间性、暂时性显露无遗。生存世界开始被“无形而又有形之物”控制了,真实的世界被资本流动头寸的数据所取代,同时这些数据又成功地使资本金融体系成为现实的缩影。资本权力与政府权力的联手离不开传媒的作用,大众传媒至少是同谋,而且只有在这种情况下,金融景观才能够显现。作为一种压倒性的表演,景观除了自身永无止境地演出,还需要大批大批被召唤的观众,并且还需要观众之间保持必要的疏离,即原子化个人,因为景观需要的是人们的静观,使每个人的具体生活都沉沦在一个静观的世界之中。
资本金融的运作创造着几乎包括所有人的共同体,然而它的实质却是所有人之间发生分离。金融化世界是一种剥夺性的生存世界,全部财富变得越来越外在于价值创造者。“工人并不生产自身,他生产出一种独立于他们自身的力量。”[3](P10)经济的全球扩张从根本上构成了金融部门的扩张。金融化世界导致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疏离,原本从事机器大生产的两大阶级分离出专门从事分割剩余的一个阶层,“分离是景观的全部”[3](P8),生产价值与分割价值的分离构成了景观的关节点,因为顺利分割剩余价值必须通过景观的布展才能实现。“景观是等级社会的大使”[3](P7),它一面创造着几乎包括所有人的共同体,一面又使所有人之间因新的等级而发生分离,这是一个“完美分离”的社会,到处执行着景观社会的“分离经济体制”。首先,必要劳动和剩余劳动的分离。在生产领域,必要劳动和剩余劳动的界限是看不见的,难以分辨的;但是在消费领域,人们能够消费的永远只是必要劳动,当剩余劳动甚至是未来的剩余劳动(不排除侵占必要劳动)全部被吮吸到资本金融体系时,人与自己的财富之间形成了以资本金融体系为中介的对象性关系。其次,实体经济领域与金融领域的分离。创造价值理所当然在实体经济领域,金融领域的最大权力就在于分割价值,金融化世界中,两大领域虽然没有彻底分离,但是,资本金融体系的运作可以脱离实体经济而自行运转。最后,人与人的疏离,人与自身的割裂。人沦落为只是资本金融体系这一增殖机器上加工的一个可增殖的原料,人与人之间孤立为原子,一方面竭尽全力地在各种媒介的节点上发布信息并获取信息,一方面又竭尽全力地使自己的信息尽可能少地呈现,每个人表现出来的语言、行为甚至心理活动很可能都是假象。人只有在由景观、符号、影像等显现的伪现实之中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景观是关于自身统治秩序的不间断的演讲,是永不停止的自我赞美的独白,是其自身生活所有方面极权管理阶段的自画像。”[3](P7)在这一过程中,原有人群分离就伴随着等级出现了,因为作为表象的景观遮蔽了人与人之间和阶级与阶级之间的等级关系。
在马克思的时代,商品的二重性包括使用价值和价值。在金融化世界中,金融产品把世界分为现实与意象的二重性,意象不是简单的图像的集合,而是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的中介。更进一步说,金融化世界是一个被意象性存在统治的世界,原本将商品作为崇拜对象的商品拜物教让位于将自身意象的幻觉投射物作为崇拜对象的意象拜物教,人们崇拜的对象转向那个“幽灵般的意象性存在”。人们不再是被他们自己的意志所支配。对金融产品的购买以及金融合约的达成本身不是基本需要的满足,而是被意象性存在所激活的欲望之贪婪。如果说这也是一种需要,那么它至多只是一种伪需要,而且,人们被这种强制性投资所支配,似乎只有在不断投资中才能找到自我认同感。在现实世界变为一个金融化世界时,金融化世界也就变成了现实的存在。金融化世界利用各种各样的专门媒介及其从业人员,对日常生活进行金融叙事。这是一个意象控制一切的社会,“现实显现于景观,景观就是现实”[3](P4)。金融化使整个生存世界沐浴在景观化的光芒之中。“景观是对物的生产的真实反映,是生产者的虚假对象化”[3](P6),投资者受制于虚假的景观,在追求盈利预期中逐渐迷失了自我,使自己处在无意识状态。从本质上讲,这是一种伪需求,与这种需求相对应的是人们面对推陈出新的金融产品时投资态度变得患得患失,不购买与丧失感同在,购买与幻灭感同行,金融景观通过控制人的意识和欲望,在人们选择与不选择的矛盾中获取权力。人们在服从景观控制的具体行为中肯定了资本的统治。善与恶的狡计在景观化的世界中成为常态化的存在,好的金融叙事不光能够掩盖恶的运作机制,还能最大化地激活人们的欲望。在金融化世界中,金融景观的呈现本身就是现实,无须进一步说明。对于景观,人们甚至无权选择也无权了解,唯一能够选择和了解的就是无条件地接受。
金融化作为资本在21世纪的最新表现,其实质在于社会存在的意象化,人们因对未来的预期与迷恋而逐步丧失了对本真生活的真切体验与追求,而资本通过制造景观和操控社会存在达到操控整个人类生存世界的最终目的。这种景观化的意识形态通过空间生产得以生成。金融景观是一种“以影像为中介的人们之间的社会关系”[3](P3)。这种景观是金融叙事的景观,是通过金融程序表达的景观化了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金融化世界中,以往的物质生产方式已经让位于以叙事为主导的景观生产方式,金融叙事已真正成为“现实社会非现实的核心”,成为当代人生活的主导性模式。人们所追求的衣食住行等物质性生活目标已经演变为各种让人眼花缭乱的金融叙事的景观秀,这一特征在普遍存在的四屏所呈现的新闻、广告、互动、宣传等大量感觉化的景观中得到突出体现。“在景观––统治经济秩序的视觉映像中,目标是不存在的,发展就是一切。景观的目标就在于它自身。”[3](P5)由人的真实的需要以及需要体系的生产所构成的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不再占据主体性,由金融景观所指向的营利性预期与意象性需要的堆积构成了现代人生活的程式。一切真实的诸如人的真实需要和历史进步观念等目标都烟消云散了,叙事化的金融景观成了生活的目标。金融化世界的基础是由意识、精神、意志等感官映像来配置资源并统治经济秩序,传统社会中人与人通过物质生产与消费形成的社会关系被挤压到从属地位,人们没有闲情逸致去怀疑和批判金融叙事所传输信息的真伪,能做的只有沉浸在美丽的景观中尽情地欣赏它。今天的金融化已成为一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通过对财富资本化、进而金融化的流转机制来揭示金融化世界中的景观幻象乃是政治经济学批判在现时代的重要任务之一,批判金融化世界中的景观幻象不是为了批判而批判,而是通过对金融化世界中各种景观导致财富强制性流转的反思而进一步追问人的生命存在的真实意义,说到底就是精神如何反作用于资本逻辑。就当下而言,旨在从理论上准确把握资本金融权力体系在对财富的吮吸中如何完成权力聚变,在现实中通过国家权力规制资本金融权力,尤其是规制意象化、感觉化的金融叙事,从而克服财富过度金融化,以此来抑制景观幻象。
[1]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2] 戈尔曼.“新马克思主义”传记辞典.赵培杰等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90.
[3] 居伊·德波.景观社会.王昭风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
[4] 托马斯·皮凯蒂.21世纪资本论.巴曙松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
[5]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