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婷
(五邑大学 广东侨乡文化研究中心,广东 江门 529020)
近代江门五邑侨乡,包括现江门市辖下的新会、开平、台山、恩平和鹤山等区、市,地处华南,相距广州、香港、澳门不远。自19世纪50年代起,当地出洋人口渐众,西方国家的物质文明和商业意识如侨汇一般,亦经由出洋民众传入,这使得江门五邑侨乡的商业在近代逐渐繁盛。据记载,1948年台城“三万零四百”的人口中,就有“营业商店共一千三百三十间”。[1]1937年的《五堡双月刊》刊登《新会各镇墟市调查》,称:“新会以江门为最繁盛之商场,共有商号二千七百余间;其次为会城,共有商号一千八百余间。”除此两处之外,新会另有“市镇四十余处,统计大小商店约共三千三百余间。”[2]又如近代台山因为侨资的汇入,一批圩市或者得以兴建,或者被重新规划和扩建,它们既成为台山商业繁盛的表征,又切实促进台山商业的再发展。据梅伟强估计,台山的圩市总数大概为101-110个,绝大多数建于1949年前。[3]1928年在开平召开的司徒氏族民大会的宣言内容包括市政一端,提出:“募集族人资本,建筑堤岸街市戏院,及改迁墟地,力图东埠商业日增繁盛。”“振大市区,建筑商店住宅欢迎各商在东埠投资,并规定优待客商方法,谋拓展工商两业。”建设以商业为主的市政成为完善族务的主要方策之一。[4]商业在当地社会经济中之重要性可见一斑。
江门五邑侨乡近代商业的兴盛,自然少不了“商人”这一群体的活动与作用。而商业广告在商业运作中的影响越来越明显。对商人与商业广告之考察,是研究近代商业的路径之一。本文便尝试通过分析近代江门五邑侨乡的商人与商业广告,探讨近代侨乡在社会转型的历史过程中,由侨乡特性和侨乡与海外联系而形成的商业网络与商业资源,以及受制于当地社会环境的商业发展状况和商业运作模式。
本文所指的商人,包括两种:一为原籍江门五邑地区而后在中国境内外的其他地方从商者;一为在江门五邑地区经商者。而从本文所论述的时间范围来说,当时在江门五邑地区经商的还是以原籍此一区域的人为主。
一般而言,由于近代江门五邑地区的民众主要迁往北美洲和大洋洲,受当地排华政策的限制以及移民职业族群性特点的影响,该地区海外邑商中的富商大贾相对于以移居东南亚为主的粤东闽南移民而言数量偏少,但亦不乏在侨居国当地华人社会富有影响力的大商人,加拿大的叶春田便是一例。叶春田出生于台山都斛,最初到美国加利福尼亚做各种劳工。1881年,他移居加拿大,在太平洋供应公司做过会计、出纳,直至华人劳工主管。1888年,他成立了永生公司,经营多种业务,包括提供劳动合同、经营跨太平洋的进出口贸易、为华工汇款回家乡和承接往来书信等。叶春田还是加拿大太平洋铁路公司的华人代理,他为该公司的铁路提供了建设所需的劳动力,也为该公司的轮船提供了船员和新鲜的农产品。到1908年,他的公司已经成为温哥华的四大华人公司之一。[5]
像叶春田这样有实力的江门五邑籍商人,更多地分布于东南亚和香港。台山泡步乡人、缅北侨领朱锦涧24岁到缅甸,做木工学徒。但在缅奋斗的最初10年,他能获得的资蓄不多。后来,时值南渡银矿开埠,很多滇侨苦力涌进当地,却备受山林瘴疠之虐,朱锦涧抓住此时机,在当地开设一间什货铺,主要卖发冷丸,以此获利。因其夫妻名声好,矿区工人都将自己的钱款交给他们帮忙储存保管,他“不剥夺利息,不动用分文”。如此经营15年,朱锦涧生意猛进,独资建筑同亨利百货公司大厦,经营南渡福利烟酒公司和当铺,建筑同亨利电局。生意成功之后,朱锦涧在家乡创办立德学校,捐款重修三合朱文焕祖祠,修筑桥梁,整理乡政,协助各社团校刊经费,赈济灾黎,每年新年分发现金给穷苦乡亲,收拾抗战期内宗亲骸骨、建筑义坟等。同时,他在侨居地创办培德学校、紫阳馆、舍棺会,捐助缅北的侨教事业,并于每年旧历新年时亲自向乞丐每人分发2套衣服,为抗日战争事业出钱出力,捐助救灾会、筹赈会等。他还在多个华人社团组织担任要职。尽管日军南侵缅甸之后,朱锦涧的货物楼房尽被毁坏,损失巨大,但由于他曾经拥有的商业成就、“忠实”的名声、诸多的慈善公益行为,直至去世,朱锦涧在侨居地和家乡都拥有良好的声誉和崇高的威望。[6]
香港利丰集团的创始人冯耀卿于1880年出生于鹤山古劳大埠村,1906年与挚友在广州创立首家纯粹由华资开设的对外贸易公司——利丰公司。20世纪20年代,利丰公司自设轻工艺厂,并参与船运和保险业务。1937年,利丰有限公司在香港注册成立。1941年香港沦陷前,冯耀卿创办域多利电筒制造有限公司,生产并外销电筒。冯耀卿逝世后,其子冯汉柱接手其生意,并于抗日战争胜利后返港复业。在之后的几十年里,利丰集团持续发展。经营出色的冯汉柱兼任诸多社会与政治职务,捐资给原籍大埠村建自来水塔、小学等,为“邑人共赞”。[7]
以上例子显示了成功的具有较大资业的江门五邑籍海外华商的一般范式:移居海外、艰难谋生、抓住机遇、成功经营、投身侨居地与侨乡的慈善公益事业、任要职于华人社团,他们获声望于其移居轨迹的两端,甚至其风范、声望、社会责任等也有机会与财富一道为后辈所继承。但功成名就的大商人毕竟是少数,占主体地位的还是那些默默无闻的小商人。
1937年出版的《台山海晏杂志》刊登了6页的《海晏旅港商人华英招牌广告表》,列出29家商店的店主姓名(包括别字)、店名、店铺所在的街名中英文名称和门牌。①从这个列表中,非海晏籍的受众得到的只是一些符号化的内容,很难获悉这些店铺的经营范围、店主的经历与经营状况。不过,从同期杂志所刊登的由旅港商人发出的9则商业广告可大约获知台山海晏旅港商人的经营业务:采办货品和办理外侨信银是多数商人的主打业务。只是所办“货品”的种类可能有所不同,“信银事务”则为多数商人所主理或兼理。办理的货品包括苏杭布匹、铜铁杂货等,银信业务则包括附贮、按揭、汇兑金银仄纸等。此外,还有经营旅店服务的。这些商品和服务的运营网络除了布及五邑地区和香港,还分处于南北美洲、澳洲等区域的五邑人聚居处。因为上述广告中的店铺都没有出现在《海晏旅港商人华英招牌广告表》中,那么,以两者相加,便可算得出现在这一期《台山海晏杂志》的由海晏人开设于香港的店铺已有30多间,由此推测江门五邑籍的港商数量当为不少。而由广告的内容可知,那些身在香港的江门五邑籍商人犹如联接海外与侨乡的桥梁,直接承接和处理此两端之间的商品、书信、货币,乃至人员的流通和中转。同时,那些小资本的商业实体所经营的业务同质性很大,这使得这个职业群体只能以简洁的集体面貌而非个体面貌出现在当时的刊物记载之中。
部分华侨在海外积累了资本与技术之后,回到江门五邑地区办实业或经商。余觉之便是一例。他是台山人,出生于1877年。他怀着“实业救国”的抱负,自筹资金赴日本留学,后于1909年回国,创办江门纸厂。余觉之面向华侨招股,“经过一年时间的努力,共招得6330股,筹集到资金126600元(港币)”。1911年,江门制纸股份有限公司正式成立。该纸厂的产品除了行销于江门本地,还销往广州、广西、云南、贵州等省市及至南洋群岛一带。[8]上引的《台山海晏杂志》有一则《颜礼葵启事》,事主自称从美洲回国,与亲戚在广州开了一间珠江办庄,除了“代办南北药材及参葺药品寄付欧美各埠生意,并接理代驳各埠信件银两”,还进口外国药材。归侨利用在海外积累的资本、关系和资源,在由不同国家的商业点组成的商业网络中从事进出口贸易,在国内开辟自己的经商之路。
境外的江门五邑籍商人,会因为侨居国的对华政策、金融环境、族群关系以及世界局势的变化等而面临诸多的经商风险,多年积累的财富可能会毁于一夕的战争之中。而在江门五邑地区经商的商人,同样无法因为侨汇资金充足和侨乡的消费需求旺盛而高枕无忧,他们也经常面临由于时局变动、地区不靖或者意外灾害而致的种种风险。
1947年底,在台山白沙墟发生了一桩大劫案,劫案的受害者全是墟中的商户。案发当晚十时许,“匪徒九十余人……冲入市内鸣枪大肆劫”。匪徒在一家苏杭店的墙上凿开一个洞,然后一路打横孔,穿入数间店铺,包括金铺,大肆搜索,“并迫勒交出金饰钞票及贵重物件”。“继将……四家酒馆之生熟猪肉腊味鸡肉蔬菜等用箩装载”。整场劫掠之后,白沙墟的16间商号,“除三间有轻微损失外,其余十三间损失惨重”,如天生金铺损失“七九枪一枝、钻石戒指一个、港纸五百元、金表一个、美金一千一百元、金饰二两半,其他衣物损失国币一千余万”。所有店铺,“统计全部财物之损失当逾百亿元以上”。[9]从清末以至民国,猖獗的匪患一直严重困扰江门五邑地区,比较富裕的村庄、家庭、个人,乃至学校、客船,都有可能成为匪徒的目标,更别说蓄有大量金银货币和物品的商人和商号了。一般商户虽然也备有枪械,加固防卫,但若遇有重匪还是难以自卫,只能依靠当地的团防。如果团防防卫不力,或者反应稍迟,各商户只能白白蒙受损失。
防备能力不足而导致的风险不仅体现在匪患这种集体性的灾祸上,还反映在小商户所遭遇的各种意外上。1932年,开平的一间油糖铺莫名失火,火势凶猛,救火队花了2小时才将火扑灭,但“该店全周瓦面,被焚殆尽”,货物更是“毁烂不堪”,店主损失惨重。[10]缺乏防灾设施,救灾又不得力,当遭遇灾难时,商人只能独自承受巨大的损失。
一般的江门五邑商人投入经营的资本比较有限,当商户资金萎缩时,便极可能面临倒闭的局面。更糟糕的是,其他商户也会因连锁反应而被殃及。1932年,开平水口钜信由于股东纠纷,有些股东撤股而去,这引起外人猜疑,各客户纷纷将附款收回,至而发生挤提风潮。面对突然而至的风潮,银号束手无策,司事又管理不善、用人不慎,“司事人均潜逃无踪,店伴亦鸟兽散”。银号欠资达六七万元之巨,存款于该银号及与该银号有资金往来业务的商户和个人均“受累不浅”。钜信银号倒闭的消息传出后,“凡有银附贮银号者,皆大起恐慌,于是又纷纷向各银号起款”。一时之间,水口市的其他银号,均相继发生挤兑风潮。股东反应迅速、资金充足的银号尚可应付此轮风潮,但一般银号的结局如何,就不得而知了,侨刊对此事的报道只说风潮“仍未平息”。[11]
尽管危机重重,利润还是可见于风险之后,更何况,丰盈的侨汇又为当地商业的繁盛提供了必要的条件,主要基于银信生意和日常生活消费品买卖的商业兴荣如今仍可见于遗存的墟市和旧日报刊杂志上的广告。江门五邑侨乡的社会结构也随着商业的发展而发生变化。1935年《小海双月刊》有一文总结了开平商业的特点和变迁情况:“分配方面,由商人主持。开平因人口稠密,商人阶级,亦占很重要的位置,然大部分之商人,实不能称之商人,因他们实工人而兼商人者,所以小贩、小工业生产者,他们自己雇几个工人,自己直接贩买制造品,为数很多。商业方面比较重要的,仍不离日常用品,如米店、肉店、油糖店、衣店、铁器店,其他药店、洋货店、食物店,亦不少。”“开平经济的统驭阶级不是地主,不是华侨,不是仕绅,而是渐渐兴起的商人阶级。……开平地主实在很衰弱,他们大多把土地变卖了。……华侨很少在乡间从事经济活动,至到仕绅阶级,他们大底也很穷。……商人阶级成了经济的重心,为许多原因所造成。第一,商人是华侨的‘管家’,华侨款项的出入、建造、婚丧喜庆,都由商人管理;第二,商人因借贷关系,在乡村经济活动上很重要,因为农民在青黄不接之时,只有求之商人之一途。(三)乡村祖尝、政府税收,都是由商人阶级主理,增大商人在乡村间的经济势力。”[12]此段论述中的商人比本文所指代的范围更大,然而,二者所指代的商人群体的核心是一致的。这便说明,在社会转型的过程中,日趋城市化的江门五邑侨乡,为商人经济活动的开展和社会地位的提升提供了相对充足的社会空间和必要的社会条件。
与近代商业的繁荣和竞争相伴的是商业广告的发展。进入20世纪之后,随着该地区报刊杂志的发展,江门五邑侨乡的商业广告大量出现。本部分主要以台山的侨刊和报纸中的商业广告为例,并辅之以与上海《良友》杂志中的商业广告进行比较,分析近代江门五邑侨乡商业广告的内容、形式和目标受众。
笔者曾撰文论述台山侨刊《新宁杂志》中的“告白”。在该文中,笔者将《新宁杂志》的“告白”分为6大类,其中属于商业广告的有4类:金融类“告白”、医药业“告白”、旅店航运业“告白”和书籍与文化活动“告白”。另外,还有一些比较零散的商业广告,如西式服装广告。[13]这几类商业广告也普遍存在于台山的其他侨刊和报纸中,只是不同类型的广告相对集中于不同的媒体之中。
金融类广告在侨刊的商业广告中占据主体地位。1946年3月的《大亨杂志》只有一则商业广告,便是“万益堂参茸金山庄”广告。广告中只字未提店家所卖的参茸药材产品的质量,却竭力宣传广告主所经营的金融信托业务:“十余年兼办代订船票、接送舟车、转驳书信银两、介绍买卖产业等信托事项。”[14]诸如此类的金融广告在侨刊中比比皆是。金融广告在台山的报纸中也可见到,但数量相对少,用语也简单。如有一期《南华日报》登载那金市安兴金铺的广告:“十足金叶,高价收买,落炉什金,银纸变换。如有行家惠顾,额外欢迎。”[15]侨乡金融业的一大业务便是经营侨汇寄收、贮蓄和兑换,而有此服务需求的主要是海外华侨及他们在侨乡的家人,因而此类广告大量、集中地出现于以海外华侨为最主要目标受众的侨刊中。受众范围相对较小的村刊、乡刊、族刊等,刊登的多为中小规模的银号、商店所发出的金融广告。以全台山的海外华侨为目标受众的《新宁杂志》,则更受那些规模较大的银行、保险公司等的青睐。
医药类广告在侨刊和报纸中都极为常见,主要包括居家药物、儿童药物、外科药物、男女生殖健康药物广告等。如1929年的一期《台山民报》的“副刊二”一版中的广告全是医药广告,共有4则,其中一种药物的售卖总点在广州,另三种在上海。如“韦廉士医生红色补丸”广告有300多字,密密麻麻,讲述体弱的病人服用该药后,即“咳嗽尽除,诸症悉退,现在动作办事且非他人所能及也”,宣称此药“为天下驰名补血补脑圣药”。广告的配图中,有两幅分别是病人服药前备受疾病困扰和服药后精神抖擞的情形,另一幅图是一个冒充的药瓶和此药真正的商标。“如意膏”广告讲述两个病人搽用此药后得以“返我本来面目”的良好结局,广告图画是一个身着中式袍褂、脸上长满疮疹的男性对着镜子涂抹膏药。[16]与报纸有所不同,侨刊所登载的医药广告的代理点有不少在国外,如在《新宁杂志》刊登多期广告的“唐尧龄疗肺圣药”的总代理便在旧金山大埠。
对于与省城、香港和外国有密切联系,对出行有极大需求的海内外江门五邑民众而言,旅店航运业是必不可少的。他们需要知道来往侨乡与外地的客轮船期。在经济许可的情况下,他们也会选择更舒适的客船、更便捷的航线、更优惠而洁净的旅馆。因而,在侨刊和报纸上,会有很多关于旅店航运信息的广告。在侨刊上刊登广告的一般为香港轮船公司,其船只的目的地一般为江门五邑华侨的主要移居地——美洲。这在《新宁杂志》上最为常见。而在报纸上刊登广告的轮船,一般只往来于江门五邑地区与港澳或广州。如1946年的一期《大同日报》有一版最下侧的4条广告全是航运广告,由不同的船务公司发出,船只往来于三埠和广州、香港或澳门之间。[17]侨刊和报纸目标受众的差异,直接决定了两者航运广告内容的差别:前者主要是往来于外国与侨乡的华侨,他们需要搭乘轮船远渡重洋,直至目的地;后者主要是往返侨乡与省城或港澳的民众。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后者不包括华侨,五邑华侨出洋或从外洋返家,一般需要在香港中转,因此他们也需要香港与侨乡之间的航运信息。
文化方面的广告在侨刊和报纸上也很常见,而且二者中的差异同样明显。侨刊会有一些关于英语辞书或西方技术的教科书或印务公司的广告,因为华侨有学习侨居国的语言和技术之需。报纸上常见的则是戏院的广告。每有新片上映或新的戏剧演出,戏院便在报纸上将影片或戏剧的名字、主演、内容广而告之,做足噱头,如光声戏院称其所放映的某影片为“世界舆论一致推荐为最成功战争名片”。[18]此类广告在侨刊中是绝对见不到的,因为戏院只供戏院所在地的民众所消费,戏院广告对远隔重洋的华侨是无实际效用的,加之日报的时效性,使其成为快速更新放映或表演内容的戏院刊登广告的最佳选择。而广告内容兼有美国影片和粤剧剧团的演出,也显示了当时侨乡民众现代与传统相结合的娱乐文化需求。
除此四大类,侨乡的侨刊和报纸还有很多其他内容的广告,如米油店、服装店、茶室、酒楼、饭店的广告等。总体而言,五邑地区商业广告中的商品和服务主要属于生存资料层次,目的是为了满足华侨和侨乡民众的生活、健康、繁衍后代、出外谋生等基本的生存性需要,部分属于发展资料层次。五邑侨刊和报纸不像上海《良友》杂志那般,会刊登美国生产进口的爽身粉、柯达软片、派克钢笔,现代化的电话,美容所需的固牙香膏、指甲油等种种时尚、艳丽的发展性和享受性消费品广告信息,它们所登载的商业广告就如矗立在侨乡土地上的碉楼,既呈现“国际化”的一面——商品、货币在海外与侨乡之间流通,国际航线兴盛,西式的服装和饮食受到侨乡民众青睐;也呈现非常“乡土化”的一面——国际汇款民间传输渠道在旧式商业汇款方式的基础上建立并普及,普通民众基于中华的宗族文化而形成对多育子嗣的医药需求,在接受外来文化的同时延续着对传统饮食和娱乐的喜爱。
五邑侨乡的商业广告的“乡土”气息还体现在它们的用语和版式上。广告多以文字表达为主,同一类商品或服务的广告用语、格式、字体大同小异。广告配图不多,即使有配图,图中也是中式漫画或传统画里的人物,以男性为主,总体缺乏视觉冲击。加上广告商品的雷同度大,这便使得每个广告所具有的辨识度大为降低,难以有效吸引读者的注意。这与《良友》中的商业广告形成鲜明对比。《良友》的广告多为文字与图画相搭配,文字简洁、重点突出、各具特色、字体不一。如“蔻丹修指用品”广告首句是用加大了的字号表达的疑问句:“君之流体美指油变厚乎变粘乎?”广告上画着一双纤纤玉手,左手正给右手涂着美指油,双手因为指甲上覆盖着均匀、艳亮的美指油而更为动人、诱人,整个广告极能调动读者的消费欲望。[19]难怪有学者认为,《良友》中的广告与该杂志的其他文章、图片一道,建构了“上海市民的现代化生活和摩登世界”。[20]111而这于五邑侨刊和报纸倒是不必要的。
《良友》创办于上海,其中的广告95%来自上海地区,因为当时的上海是全国的文化中心、商业中心,具有现代和时尚、消费文化的话语霸权。[20]261-262只是广告中的商品,有很多是从国外进口。同时,《良友》也刊登其他国家或地区的广告,如新加坡的美美图书公司和香港的美美公司便在该杂志刊登广告。[21]《良友》“广告空间的客体组成和意识形态的表达方式都体现了一种现代性和世界主义的发展路向”[20]257。而五邑侨刊和报纸,从地缘性的角度来说,它们首先登载的当然是当地的商业广告。但由于江门五邑侨乡与海外的广泛联系、侨乡对世界经济体系的参与、侨乡的新闻媒介尤其是侨刊全球性的传播范围与辐射度,国内其他城市的广告主也寻找机会在五邑侨乡的媒介上刊登广告,希望自己的商品和服务能被拥有较强消费力的华侨、归侨及侨眷认识、了解进而消费。香港的广告主在江门五邑侨乡的商业广告中最为常见。这一方面是因为那些广告主本身就是五邑人,他们的商业网络主要建构于香港、五邑地区以及五邑华侨在海外的聚居地;另一方面因为香港是五邑侨乡与海外的联络点和中转站。来自国外的广告主,基本还是祖籍五邑侨乡或与五邑侨乡有着各种联系的华侨。从这个意义上说,五邑侨乡商业广告的“世界主义”并不彻底,它体现的是现代性与传统性、世界主义与地方主义相融合的商业路向。
再者,《良友》广告所呈现出的奢靡、优雅、现代化,并不是上海的全部现实,“是造梦而不是梦的实现”[20]263。五邑侨乡的商业广告正好与此相反,它们所建构的恰好是侨乡的日常生活、民俗观念,以及侨乡与海外的商业网络所组成的现实。这种现实如此本土化和乡土化,以致广告之外的侨乡社会在某种程度上比广告所建构的更显精彩和现代。
由以上的分析可知,五邑侨乡海内外商业的发展带动该地区商业广告的发展与成熟。在江门五邑侨刊和报纸上刊登商业广告的主体是小资本、小规模的商户,这与五邑商人群体的结构是一致的。不过,由于侨乡与海外华侨的密切联系,侨乡的报纸和侨刊也会受到经营出口贸易的外地商户的青睐。因而,五邑侨乡的商业广告其实也为探索近代中国商品输出情形提供了一个研究窗口。
五邑侨乡的商业广告反映了侨乡与香港及海外华侨移居地之间的商业网络。这种商业网络通常由分处上述区域的同族、同乡所构成。虽然江门五邑的商人以小资本经营为主,本身具有不少的商业弱点和不确定性,但居于不同区域的他们利用本有的社会关系来作为商业资源,以建立和巩固自身与海外或侨乡间的商业纽带,增强自身的商业资本和竞争能力,这是侨乡商人较之非侨乡商人独有的优势和特点。但也因如此,当商业链中的某一方出现问题,不但会殃及当地的同行,还可能波及大洋另一边的合作者,产生跨越大洋的“蝴蝶效应”。
处在社会转型期的五邑侨乡的商业、商人以及商业广告,与它们所处的社会环境一样,正处于传统与现代、地方与世界的转合点之中。五邑商人主动地走向世界,经营现代的商品或服务,但不少人又因袭传统的运营方式,现代化的商业运作模式和商业关系并未完全建立。而侨乡中的这种现代商业尝试到“近代”这一历史阶段结束,都没能完全实现。
注释:
① 现存此期《台山海晏杂志》已无封面,无法确知其期数和出版日期。但从当期刊物中的其他文章所署日期皆为“民国二十六年六月”推测,此期《台山海晏杂志》应出版于193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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