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绍龙+++76
太阳还没有从地平线下爬出来,冷冷的空气就包围了村外林中空地。让我藏在此处吧,亲眼看看空地上会发生什么!朦胧中,一些模模糊糊的林中生物到来了,只是无法确认是什么。渐渐地,整个空地都被白白的霜覆盖了。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照耀着空地,霜渐渐融化了。慢慢地,绿色从霜下面露出来了。只有在树木遮挡住的阴影里,还残留着最后一点不愿意融化的白意。
一个冬天的午后,地面上的积雪还有一定的厚度。我饶有兴趣地观察一只横斑纹的猫头鹰,在光天化日之下,栖息在一棵松树下部的枯枝上,我站在离它三四米远的地方。它可以听到我移步踏雪的声音,但没法看清我,我发出的声音最响时,它会伸伸脖子,竖起颈上的羽毛,睁大眼睛,但它的眼皮很快又垂下来,而且开始有点打瞌睡了。观察它半小时后,我自己也感到昏昏欲睡,它就这样双眼半开栖着,就像一只猫,可谓猫的有翼的兄弟。眼皮之间只留下一条细小的缝,通过这个小缝和我保留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它就这样半闭着眼从梦乡向外看,极力想认识我这个模糊的物体,或者是妨碍它视线的尘粒。最后,由于声音更大了,或者我靠得更近了,它渐渐感到不安,在栖枝上懒洋洋地转个身,似乎因美梦被打断感到很不耐烦,当它展翅飞起在松林中翱翔时,翅膀展开非常宽,我一点也听不到翅膀拍动的声音。
狗獾住的地带比较隐蔽,且非常峻峭,人要爬到那上头去,往往会把自己的掌印留在潮湿的泥土上,和狗獾的掌印叠在一块儿。我在一棵白杨树的树干旁边坐下,隔着杨树下部的枝叶,窥视着一个大洞口。白杨树上,一只鸟儿为了过冬,用细小树枝围筑自己的窝,掉下一些脏东西。此刻,那样的寂静降临了,我听着它,能在狗獾洞口坐上好几个钟头而不感到寂寞。晚秋时节,就是寂静,而不寂寞。美丽,是事物的表象,也是谎言。
晚秋时节有时候和早春完全一样:有的地方是白雪,有的地方是黑地。只不过春天里化雪的地方散发着泥土的气息,而深秋天里,偶尔,则能闻到白雪的清香而已。本来就有这样一种不移的定律:冬天,我们习惯于白雪;春天,泥土的气息使我们心旷神怡;而夏天,我们闻惯了泥土的气息;到了深秋,则又欣赏初雪的清香。
地上有些积雪已经化开,接连数日的温暖让地面多少有点变干,这时候新生的植物,也暗暗地萌动,有的想探出头,有的躲在地下,有的呈现弱不禁风之美,而那些度过严冬的枯萎植物,则自有一种高贵的美,两者同时出现,倒也相映成趣。蒲公英、荠菜、苦苣菜和各种优美的野草,往往比春天更容易辨认,也更加有意思,仿佛它们的美非要经过寒冬才能完全展现;还有各种贴着地面的野草和其他粗茎植物,这些是早来的春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谷仓;它们都是值得尊敬的野草,至少能够在万物萧瑟的寒冬生存。我特别喜欢弯弯的稻穗般的莎草;它能让我们在冬日忆起夏天,也是少数几种艺术家喜欢描绘的植物之一,在植物的王国里,唯有它和天文学一样,对人类的思想产生过重要的影响。
野草像春火般燃遍了山坡——似乎地球发出了内在之火,以迎接太阳的归来,不过它的火焰不是黄色的,而是绿色的——这是青春永驻的标志,而草叶宛如修长的绿丝带,从草地飘向了夏天,虽然确实曾受到冰霜的阻挠,但很快又再次前进,抬起隔年的干枯茎秆,让位给下方的新生命。它缓慢而稳定地成长着,正如泉流缓慢而稳定地从地下涌出来。这两者几乎是相同的,因为在万物欣荣的六月,当泉流干涸以后,草叶变成了它们的渠道,牛羊年复一年饮用这常绿的溪河,而到了冬天,割草者也会及早将它们割下来备用。反正我们人类的生活只斩草不除根,所以青翠的草叶永远不会灭绝。
在这段时光里,白雪消融,春水东流,大地返绿,盛开出第一批令人销魂的繁花;杨树枝上水灵灵的幼芽绽裂,香馥馥、黏糊糊、绿茸茸的细叶子张开来,接着,杜鹃就飞来了。
在姍姗来迟的春天里,没有穿上绿装的树林中的一切,都是抬头可见的:无论各种鸟儿的巢穴,也无论是各种正在鸣啭的鸟儿本身,喉咙里发出咕嘟声的夜莺、灰色鸽子,连杜鹃在咕咕叫的时候也看得见,还有发情的野鸡,在地面上走来走去,发出咯咯声,呼唤着异性。
临近五月的清晨,景色非常壮观。青草透着绿色的光芒,树木也换上绿色的新衣,地平线上,一只小鸟钻进了长满绿叶的白杨树的树冠,瞬间就看不见身影了。一切是那么有条不紊:三月光,四月水,五月色彩。
树林中,虽然树木的叶子还没有完全长成,却一直飘散着树皮和树液的清香味。草木全都苏醒了过来,如烟雾般轻盈笼罩着柳树,林间的小路是那么显眼。
再要不了几天,过那么一个星期,大自然便会用奇花异草、青葱的苔藓、细嫩的绿菌,把树林中的景象重新打扮一番。五颜六色的野花,应有尽有;有五彩斑斓的兰花;还有红的、黄的、橙黄的野百合花。在繁花丛中,随处可见鲜红色的石竹。山坳里到处盛开着看似普通但却非常美丽的花朵,蝴蝶欢快地翩翩起舞,远远看上去,倒像是花朵在起舞一般美丽。
青蛙苏醒了,仿佛这是雷促成的:青蛙的生活同雷息息相关,一打雷,青蛙就苏醒了。瞧,它们双双对对蹦跳着,湿漉漉的背在艳阳下闪闪发光,全都往那大水塘里跳去。我走近前去,它们都从水中翘首打量着我,多么好奇而又可爱啊!
野兔睡醒了,跳下山去了,舞动着它那黄褐色的尾巴向我告别时,我才意识到,它和我不过是一则寓言里的两个角色罢了。尘归于尘,土归于土,石器时代归于石器时代,新生代归于新生代。
深秋,黎明时分,一阵大风从黄褐色的田野边吹来,雾悄悄地爬了上来,缓慢地从宽广的田野边上拂过。浓雾如同白色的幔帐,穿过了排列整齐的松林,越过沾满露水的草地。四下里依旧寂静无声,一阵叮当声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像有人在轻摇小铃铛。叮当声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四周喧闹了片刻,又逐渐沉寂。突然,一阵悠扬美妙的犬吠声响起,顷刻间,群犬齐吠,交相呼应。接着,一阵嘹亮的号角声从远处传来,刺破云雾,直冲高空。
号角声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突然,又变得寂静无声,终于喇叭声、嘎嘎声、哇哇的叫声等各种各样的声音都响了起来,让乡村都为之震动。这些声音都是从何而来,无从知晓,最后,一道耀眼的阳光,划破苍穹,一大队鸟儿穿过浓雾出现了,不过,它们的翅膀好像静止了。它们在天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轻巧地落在地上,四散开觅食。在优雅、高贵的雁群光顾下,乡村也就开始了新一天的生活。endprint
我时常独自一人,散步在这一种禽鸟众多的林中,听野鸡在树上啼叫出嘹亮而尖锐的声音,数里之外都能听到,大地为之震荡,一切鸟雀的声音都微弱下来。
丰收过后的大地,显得格外安静,银霜装扮了秋日的草地。早上八点钟,露珠终于将银霜洗刷掉了,白杨树下面的银霜也跟着不见了。金黄的叶子开始在森林中四处飘散。周围的山丘上高高地站立着松柏树,高大的白杨树则是另一种姿态,它那碧绿的枝头正高高地伸向森林的上空……
曾经很结实的蜘蛛网,现在也变得非常不堪一击,只有那些肯花大价钱的,用上好材料的蜘蛛网才得以幸存,现在,可怜的蜘蛛们正冻得瑟瑟发抖。落叶在空中划着美丽的弧度,最后回到了大地母亲的怀抱。一片色泽红润,沾有露珠的杨树叶子刚好掉在了一旁的蜘蛛网上。阳光的偶尔宠幸,使叶子发出耀眼的光芒。这样的光芒使我又一次思绪飞扬。
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西风也渐渐地停下来。太阳似乎是拼尽了所有的力量,将最后的光芒洒向了森林,我用两只手轻轻地护住耳朵,仔细聆听着树叶发出的细微的声音。
深秋时节,这里的景色会更加美丽,下了一夜雨以后,大地终于告别黑夜,阳光终于战胜了黑暗,从地平线上挣脱出来,每一棵树上都在滴着轻盈的水珠,就好像刚刚洗过脸一样。沉重的水珠,从高高的树木上滴落到小树上,从小树上滴落到灌木上,从灌木上滴落到草上,又从草上滴落到地上,树林里一片欢快的滴落声,只有大地是寂静的,大地在静静地承受全部的眼泪……
雨水丰沛的夏天,小溪经过这片茂密的森林,来到了空地上,晴朗的阳光照得水面闪闪发亮。第一朵小黄花从水中蹿了出来,不知从哪里漂来了一片蜂房似的青蛙卵,已经很成熟了,透过晶莹的外表,已经可以看到黑黑的蝌蚪了。在这片水面上,还有许多小苍蝇几乎像跳蚤那么小,它们贴着水面飞,一会儿就会落下。它们从哪里飞来呢?我不知道。它们的生命是那么短暂,似乎在一飞一落间就会消失。一只水生甲虫在平静的水面上打转,身上的盔甲亮晶晶的。一只蜂在胡乱飞窜,水面却丝毫不为所动。一只鲜艳的黑星黄粉蝶在水面上翩翩起舞,和平静的水面非常协调,小小的水湾周围长满了花草,柳树也开出了新花,像落满了黄色的小虫子。
金色的森林里万籁俱寂,蜘蛛网飘落在田野上,脚下踩踏着的枯叶,发出响亮的沙沙声,鸟儿远远地飞出射程,一只灰白兔在路上掀起一柱尘土。
乡村以及存在的森林、山川、河流及大地上的一切生命,都在追逐着光明,可是如果这个世界上不存在阴影,也就意味着不存在生命。在阳光的照射下,万物都将毁灭。虽然我们的生活离不开阴影,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怀着感恩的心去对待阴影,他们反而喜欢用阴影形容那些阴暗的不美好的事物,而那些美好的事情,卻选择使用光明这样的词汇。荒野岁月就是如此。
【责任编辑】 宁珍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