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爱毛
在郑州精神病院第三病区外面的葫芦回廊里,我遇到一个三十多岁的女患者,只一眼我就被她深深吸引并惊呆掉。她太美了,美到过分,简直如同天然的世界名画。一个女人美到如此一塌糊涂的地步居然还要疯掉,这让我惊诧之余稍感平衡:在这个流行美女的时代,上帝先生并不像尘世俗男那般特别袒眷美女,否则,不会把如此美若仙姝的尤物安排进疯人院。
刚在距离美女三米开外的长椅上坐定,我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没等我摁下接听键,“嗷”的一声,美女疯子手捂耳朵惊恐地尖叫起来,其叫声凄厉悠长,仿若空袭警报,她那张世界名画脸也在瞬息之间扭曲到狰狞可怖。我吓得像皮球一样从椅子上弹跳起来,怔怔地望着她,不知我怎么惊到了她。她的陪护指着我的手机,连连地示意我躲开,我急忙掐断了不屈不挠的手机铃声。
需说明:精神病患者都很诡异,他们往往会被十分平常的事物惊到魂飞魄散,有的害怕纽扣,有的害怕空房间,还有的人害怕影子甚至月亮。每当月圆之夜,这医院一个“恐月症”病人就会发作到歇斯底里、寻死觅活,别人都在欣赏天空那个玉树婆娑的“白玉盘”时,医生和护士却要严阵以待,把他病房的窗户里三层外三层地遮住,连门缝隙都要拿胶带封严,以免“月亮”这个凶手见缝插针、偷偷钻进病房谋杀他。既然连无辜的月亮都可能谋财害命,病人对司空见惯的“手机”惧之若虎,也就不足为奇了。
之后,我从美女的陪护那里了解到:她害怕的不是手机铃声,而是灾难性的“壞消息”。具体地说:她所怕的“坏消息”乃是其儿子的“死讯”。她儿子刚满八岁,是个人见人爱、美若精灵般的小帅哥。这小哥有次不小心掉进废弃的下水道跌断一条腿,饿昏在里面三天多才被发现,虽然那条可爱的小腿儿很快复原如初,美女妈妈还是被这突发的意外吓疯掉,儿子养好伤蹦蹦跳跳去上学的时候,她本人却住进了精神病院:她再也不肯相信地球和世界的安全可靠性,每天的日子对她而言不只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而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般命悬一线。
据她的陪护妹妹讲:儿子失踪的三天三夜又五个小时零二十八分钟的时间里,她半眼都不曾眨过,大脑一刻不停、飞速旋转了七八十个钟头,她分秒不停地想象和猜测的都是可能发生于儿子身上的各种闻所未闻的灾难性事件,由于对“灾难”的想象太过铭心刻骨和细致入微,儿子失而复得以后,她天才般的“想象”再也没有办法停止,如同遭遇突发障碍而严重卡壳的“录放机”,她的大脑永远定格在了那致命的“七八十个小时”里,不会再转动。对她而言,“时间”这个东西也凝结成为透明的坚冰,她本人如同一条可怜的带鱼,被冷藏在那段坚硬的冰块里,如同被困在树脂里的昆虫,每天都在徒劳地挣扎着,连医院里最高明的大夫也没有能力把她从“时光冰块”里解救出来,于是,作为一个“灵魂冷冻人”,她便始终处于对灾难的幻想之中。当儿子活蹦乱跳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偶尔也会突然从“记忆的树脂”里钻出来,相信儿子还活着,然而,这“活着”对她而言只是“一过性”的“镜头”,像看电视一样,那个镜头很快就会一闪而过,只要儿子离开她的视线,她立刻再次沦陷于“树脂”,并苦苦挣扎于对灾难的天才之想象中,而且,那幻想中的“灾难事件”愈来愈逼真和匪夷所思,使她每一天都更加坚定不移地相信,即将到来的灾难,必将把儿子那幼小的性命勒索而去,侥幸逃脱死神魔爪的好运再也不可能降临。在她的想象中:儿子仿若一只可怜无助的小鸡雏,灾难恰如盘旋在儿子头顶的一万只黑鹰,必定“在劫难逃”!
“在劫难逃”是她的“口头圣经”。她像虔诚的教徒念诵经咒那样不停地念叨,只要听到从她嘴里吐出来这四个字,就会让人感觉:世界末日即刻就要到来,每个人都将“在劫难逃”。不过,作为母亲,她倒是不怕任何即使最骇人听闻的灾难降临于自身,她那变态的恐惧和焦虑只凝注于儿子一个人。只要儿子不在眼前,她的大脑一刻不停地想象的都是儿子在突发灾难中意外致死的惨烈场面,八岁的儿子却又必须每天离开她去读书去学钢琴去绘画,忙得披星戴月如同一只小陀螺。儿子每一天离开家都是“生离死别”,每一次回来都是“失而复得”,于是,她便天天生活在一惊一乍的高强度恐惧里,像乘坐过山车一样,一会儿地狱、一会儿天堂,无有一刻平静和安然。
“你知道人有多少种死法吗?”为了逃避这个瘟神般的“天问”,人们都远远地躲着她,她那摄人心魄的美貌也无法使人消除对她讳莫如深的厌惧。
“你知道人有多少种死法吗?”她问得不屈不挠。
“不知道。”我如实回答。
面对这个美丽的女疯子,我没有选择躲避。我清楚地知道,人们厌恶的不是她,而是死神。说实话,我心里也藏着跟她一样的“天问”,区别只在于,我不敢说出口来。还有:她焦虑的是儿子,而我焦虑的是我自己,我的焦虑与她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焦虑是一个森严壁垒的碉堡,她偶尔还能从“碉堡”里逃出来放一会儿风,比如,当她儿子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她就会踏实地活在儿子的活着里,并在着儿子的在,我却连这样灵光乍现的“踏实感”都没有。何必讳言呢?哪怕我活着,我也无法确认这“活着”。我亲眼看到过,我的一个卖保险的熟人,正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时,半丝半毫的预兆都没有,突然,就倒地身亡了,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每天都在地球上俯拾即是地发生着,这使我感觉,“活着”是一件非常不确定的事情,就像“时间”这东西无法确定一样。我老是疑惑:时间当真存在吗?谁能捉住时间?它像无脚鸟一样,永远都在飞,谁能把时间这只无脚鸟抓在手里刹那瞬间呢?既然无法确定时间的存在,“活着”就是一件很可疑的事情。我常常想,也许,“死亡”才是确定的存在。不是吗?人活着随时可能死,但是,只要死掉,就真的死掉了,死就像石头一样坚硬而又确凿!那么——
“人会有多少种死法呢?”
美女疯子再次发出天问。不过,这次她是在问她自己。像绝大多数疯子一样,她喜欢自言自语和自问自答,以我的理解,所谓“疯子”就是:如同灵魂细胞裂变一样,一个人分裂成了很多个人,那“很多个人”在同一个人的脑袋里不共戴天、无止无休地打仗,疯子同时扮演这许多个自相矛盾的角色,看上去是在“自言自语”,实则是你死我活的刀光剑影。endprint
需说明:我不是疯子,我只是偶感伤寒导致的灵魂感冒而已,虽然我以患者的身份暂时住在精神病院里与疯子为伍。我一边望着空中的飞鸟,一边下意识地想象和罗列着人的死法:病死,毒死,吊死,碾死,烧死,淹死,还有气死摔死撞死,当真不大好说呢。除了这些能够想象出来的死法,还有许多人死得难以想象:有人被毒蛇咬死,有人被食物噎死,甚至,我认识的一个熟人,只因打了个喷嚏就把自己的脑血管震裂死去了。
“谁能算得清人有多少种死法呢?”我道。
“八百万种。”美女很有把握地告诉我。
“是吗?”
“人有八百万种死法,这是有据可考的。”
“八百万种?要说呢也不算多。”我沉思片刻,“总会有人再创造出新的死法来吧?那就会有八百万零一种了。”望着美丽超凡的疯妈妈,我想,能够在“八百万种”以外独具创意地死去,也不大容易呢,绝大部分人都将平庸地落入死亡之窠臼,在无限的轮回中无限地重复轮回,不会有什么新创意,想想真是无聊。
“你将怎么死去?”美女疯子认真地问。
我大惊失色地望着她,结结巴巴地回答:“这个,我倒真没有想过。”
“那,你现在就想。你怎么可以不想这个问题呢?谁都在劫难逃,不能临时才去抱佛脚。”
这倒也是,伟大的圣贤就曾教导我们不知死焉知生,在女疯子不依不饶的目光逼视下,我开始在劫难逃地想象:自己将怎么死去呢?我琢磨,归纳起来,不外乎三种可能:自杀,他杀和自然死亡。“他杀”和“自然死亡”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至于自杀,我暂时还不大方便,虽然我很多次很多次想到过,但可行性不大。于是,回答美女道:
“我基本不会死于自杀。”
“为什么?”
“我有孩子。我不能杀死我女儿的妈妈,你说是不是?我怎么可以对女儿下那样的毒手呢?”
脱口说出这句话以后,我自己也吃了一大惊:难道说,没有孩子我就会自杀吗?我其实是想要自杀的吗?不容我多思,女疯子又开口道:
“你能饶恕自己所犯的错误吗?”
“我犯了什么错误?”
“你把孩子带来世界以前,征询过她的意见吗?”
“这个,倒真是没有。”
“你自作主张带一个无辜的生命到世界上来,让他遭受八百万种折磨,这就是你所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过!”
我像被子弹射中一样几乎瞬间死机。必须承认:这个美女疯子是个神枪手,她总是能不偏不倚地一弹致命,击中我的要害。说实话,我真是很后悔带孩子到世界上来。如果可以重来,我宁愿选择不婚不育的单身生活。想到自己居然稀里糊涂就胆大包天地把一个生命带来这个如履薄冰的世界,我就后悔不迭。然而,把肠子悔青又能怎么着?找上帝退货吗?想到自己犯下的这个像喜马拉雅山一样大的错误,我幸灾乐祸地反击道:
“你,也犯下了同样的错误,我见过你儿子。”
“是的。每当想到儿子将要悲惨地死去,我就痛不欲生。”女疯子说到这里痛不欲生地抽泣起来。我迟疑良久,大着胆子问:
“你儿子,他,将怎么悲惨地死去?”
女疯子的哭声戛然而止:“这个我想过八百万遍了:发生火灾时被烧死,发生水灾时被淹死,发生地震时被砸死,发生车祸时被轧死,发生瘟疫时被病毒毒死,发生绝症时被疾病折磨死,发生战乱时被打死,发生爆炸时被炸死,发生飞机失事时被摔死……”
美女妈妈滔滔不绝地罗列着,听得我毛骨悚然。很显然,她对人类可能发生的“八百万种死法”了如指掌。必须承认,她罗列出来的每一种死法都有可能发生,也确实当真在这地球上千百万次地发生过,而且每天都在持续不断地重复发生,这倒是不折不扣的事实。给我的感觉:上帝手握一只驳壳枪,正在闭着眼睛对地球随意点射,射中哪个是哪个,能平安度过极其寻常的一天,都是“万幸中之万幸”和“意外中之意外”,天天生活在上帝的“枪林弹雨”之中,人真是可怜而又无奈啊。
正在我这么感慨万端时,鬼魂奶奶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我和美女妈妈立刻兔子一样逃掉了。“鬼魂奶奶”七十多岁,一年多前老伴死的时候,儿子按照乡下的风俗习惯,替二老双亲做了墓,还同时打制了两副棺材,一副给死去的老爹睡,一副预备给尚且健在的老娘用。谁知,看到自己的坟墓和棺材以后,老太太很快就癔症掉:她分不清阴世和阳间,把这个活生生的世界愣是当作“幻影”,把身边的亲人当作逝去的“先人”,她固执己见和执迷不悟地以活着的方式死去,把自己的儿媳妇叫“妈”,把儿子叫“爹”,把孙子孙女叫作“弟弟妹妹”,整天睁着眼睛满嘴说“鬼话”,医生用尽了办法,也没能让她明白:她还活着。花掉好几千块钱的治疗费以后,她家人要放弃治疗,医生也同意她出院:只要家人相信她还活着,她本人是否相信似乎无关紧要。可是,出去以后没多久,家人很快又把她送了进来。她儿媳妇说:她的脑袋完全乱了套,青天白日的,老是对着大活人叫死者的名字,村里一个汉子挑着水从她家门前经过,她道:“担水呢德法?”事实上,德法上吊死去好多年了,吓得那汉子扔掉水桶就跑。邻家小媳妇坐在大槐树下正在奶孩子,她道:“咋不见你娘哩梅英?”村里人都晓得,“梅英”也投河死去好多年了,那小媳妇吓得差点把孩子扔地上,她这样到处“见鬼”,搅得四邻不安,只好再住进这精神病院里来。
在“鬼魂奶奶”眼里,周围的所有人都是“鬼”,生活在“阴间”的鬼和生活在“阳间”的人一样,都在吃喝拉撒“过日子”,她坚信,她本人已经在过“另一世”的日子了,虽然这万般荒谬,但是,每次看到她我都会想:我们又怎能肯定:“此世”就是唯一的存在呢?也许,我们已经活过了一百二十世,谁知道呢?我们可能做过一棵树,一只鹿,一条鱼,或者一株草、一块石头和一粒尘埃,谁能说得清呢?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医院里的另一位老太太。
这位老太太喜欢吃鱼,几乎无鱼不成饭。吃了几十年的鱼,越吃越有门道,越吃招式越绝:她能把鱼煎熟以后,还让鱼喘气儿,说是这样吃起来才够鲜美。很偶然,她听一位宣讲佛法的上师说,杀生太多的人,来世自己就要托生成畜生,想要再得人身,几无可能。老太太从此害上了心病,唯恐自己来世变成畜生,被人宰杀烹煮、千刀万剐、再下油锅。医生把所有的办法都使尽,她还是未能释然,整天期期艾艾地祈诉:“我不想下油锅啊!”“我不想下油锅啊!”“阎王爷,你就饶了我吧!下一辈子你要是不叫我托生成人,就叫我托生成树,我也愿意,我就是不想下油锅啊。”在医院里只要见到穿白大褂的医生,她就会拉住医生的白大褂乞求:“我可是不要做猪!死都不要做猪!求求你,别叫我托生成豬。”有一次,医生实在不耐烦了,逗她道:“若是必须做动物,你下一世愿意做什么动物呢?”她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认真地说:“那就做鸟吧。”医生道:“只要你能对鸟好一些,天天喂鸟,老天爷就会同意你做鸟。”老太太得了这话,很快出院去喂鸟了。endprint
在精神病院待得越久,我越怀疑:对精神病患者而言,“药”能解决什么问题呢?但是,不吃药又能怎么办?我自己不是也在大把大把地吃药吗?刚开始我也千方百计地抵制吃药,吃着吃着,非但不再抵制,还想偷偷地多吃,能多吃一粒药,就能好过一点点,一旦把药停下来,就会感觉生不如死。到底要如何是好呢?我越想越纠结,越纠结越想找人说话聊天,一分钟都不能独自待着。
“你知道上帝的电话号码吗?”当我和美女妈妈又一次在病房外的葫芦回廊上相遇时,她十分认真地说,“若是能给上帝打个电话就好了。”
据美女的陪护妹妹讲:美女妈妈每天上网不厌其烦地搜索全地球当天发生的各类意外死亡事件,并详尽地分门别类记录在案。她孜孜不倦亲手制作的这份“死亡档案”已装满两只巨大的书柜,在档案中,这世界每分每秒都有人在“意外”死亡,千奇百怪的死亡方式匪夷所思到令人发指,有的堪称天才艺术创意,巧妙和卓异到不可复制。简单而言:上帝想要拿走她可爱的儿子、一个八岁男孩的生命,比咳嗽一声都容易。美女妈妈绝望地坚信,她那曾经失踪三天又五个小时零二十八分钟的宝贝儿子,不等长大成人,随时随地可能被某种突如其来的灾难吞噬性命,那可爱的小家伙每多活半个钟头都是绝对的意外和侥幸,与其说她每天都在恐惧和担忧,毋宁说是在翘首以昐着儿子发生意外的凶讯传来,就像死囚犯人在血腥的焦虑中等待一枚注定的子弹那样。
“你知道上帝的电话号码吗?”美女妈妈再次问道。我像回答哲学家一样兢兢业业地回答:“这个,地球上恐怕暂时没有人知道。连处级小官员的电话都对民众保密,若是上帝的号码泄漏出来,还不得给打爆了?”
“那,你知道上帝住在哪里吗?”
“这个嘛,也不大好说。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他不住在月亮上。”我说这话是有科学依据的:当年苏联宇航员首次登上月球时,发回地球的第一条讯息就说:“目前为止,尚且不曾发现神的踪迹。”
“那,上帝长什么模样你晓得啦?”
“嗯,嗯,那什么,我个人感觉吧,如果他一定要有个模样的话,大概类若一只——一只蟋蟀。”顿顿,我坚定了语气十分肯定地回答道:“一只蟋蟀!”
天地良心,我并非在故意糊弄美女妈妈,我深知,戏弄疯子和傻子都是有罪的,我绝对没有戏弄疯妈妈的意思,我说的是实话。同时需申明:“蟋蟀”乃是我自己的“私人专用上帝”。我个人认为,每个人都需要一个“私人上帝”。鉴于伟大的尼采先生很权威地宣布“上帝已死”,宇航员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未曾偷拍到上帝他老人家的尊容,到目前为止,地球人借助花样作死的高科技也仍然不曾发现上帝先生的真实形象,那么,自己给自己创造或发掘一个上帝已经迫在眉睫,至少对我而言,没有上帝就没有办法活下去,一天都活不下去!为了避免犯下自杀的罪恶——我的主治大夫说,杀死自己也是杀人犯,会受到比杀死别人更加严厉的惩罚,为了剿灭我的自杀念头,他专门给我放了一部叫作《美梦成真》的国外疗愈电影,就是在这部电影里,我亲眼目睹了自杀者的可怕下场。为了活着,我及时地拥有了自己私人定制的上帝,就是“蟋蟀”。我清楚地知道,你看到这里就会确凿无疑地相信我有病,我是疯子,在胡扯八道说胡话,天地良心,如果这样想,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与我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我不是疯子,我说的都是百分百的事实。
是这样的:每当我绝望时,只要听到蟋蟀鸣唱,我就会慢慢安静下来,对世界生出绵绵如细流般的留恋之爱意,然后,振奋力量继续让自己活下去。我感觉,“蟋蟀”就是大地的歌手,它们鼓起肚皮摇旗呐喊般地鸣唱着宇宙间最神秘美妙的曲子,只要大地在,蟋蟀的歌唱就会无处不在:草丛中、乱石堆旁、废砖碎瓦间和墙壁的缝隙里,还有树下的旮旯角,火葬场的院子里,乡下的坟堆上的草丛中,只要有巴掌大的地儿,就会有蟋蟀吟唱。蟋蟀们仿佛千军万马的隐蔽部队,白天养精蓄锐,夜晚演奏庄严肃穆的大地交响曲,那声音雄壮铿锵,如同奔腾的海浪般汹涌昂然,且持久不息、连绵无绝,听上去振聋发聩。我个人感觉,蟋蟀就是上帝的代言者。至少,每当听到蟋蟀鸣唱声时,我能感觉到上帝存在。对我而言,上帝不是用来“相信”,而是用来“感觉”和“呼吸”的。除了蟋蟀,我还能从一片树叶、一棵小草,甚或一只蚂蚁和一只蚊子的翅膀尖上感觉到上帝。为了不对我女儿犯下杀死她妈妈的罪过,我随时随地都能发现并真切地看到自己的私人上帝,遗憾的是,我费尽了口舌,也无法把自己的“私人上帝”分享给疯妈妈,使她跟我一样蒙受上帝的恩典。
疯妈妈迫切地需要跟上帝直接通话,从而提前预知灾难到来的时刻和方式,以缓解令她生不如死的生死焦虑,只是暂时找不到上帝,同时也坚决不肯相信,伟大而又万能的上帝先生会是一只小小的蟋蟀,她尽力掩饰住自己的失望和怀疑,幽幽地说:
“如果蟋蟀可以是上帝,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不可以是上帝呢?”
“任何东西都可以是。不,不是‘可以是,直接就是。癩蛤蟆和菜花蛇,屎壳郎和黄鼠狼,土坷垃和石头子,还有屎橛子和四两麻,都是上帝。”我真诚地回答。
“那是你的上帝,不是我的。我也想要属于我自己的私人专用上帝。”
“那你就去寻找呗。”
“到哪里去寻?”
“哪里都不需要去,耐心地坐着等待就可以。”
“要等待多久?”
“或者几个世纪,或者刹那瞬间。”
几个世纪太长,刹那瞬间又太短,疯妈妈不肯相信上帝会住在这么远又这么近的地方,她能够确认并坚信的是:灾难就像巨大的黑蝙蝠,肯定会降临,也许就在下一秒钟,那巨大的黑蝙蝠就会优雅而又从容地翩然而至,胜券在握地索勒去她儿子的性命,这种担忧使她焦虑到浑身打战,哪怕坐在暖融融的阳光下,她的四肢始终都在像狂风中拼命摇曳的树叶般哆嗦不停,她的牙齿也咯咯地脆响着,双膝不住地碰撞,整个人如同颤抖不止的网中蜘蛛。她的病被医生定义为“重度焦虑症”和“重度恐惧症”:因“安全感”严重丧失和对“死亡”的极度恐惧而导致的扭曲至变态的焦虑。对她而言,这个世界就是个危机四伏的地雷阵,作为妈妈,她不怕自己粉身碎骨,唯独担心儿子那个玻璃杯般晶莹剔透的小精灵。endprint
“老鼠。老鼠。老鼠!”
每次在病房外面遇到美女时,我总是听到她在不断重复着含糊不清的言辞,起初我以为她不停呢喃的是“老鼠”两个字,后来专门仔细辨认过无数次才晓得,她自言自语念叨而出的不是“老鼠”,而是“老虎”。她的陪护妹妹告诉我:她所说的“老虎”也不是“老虎”,而是指“汽车”,她把世界上所有带轮子的车都叫作“老虎”。
这是疯子们共同的特点:喜欢给这个世界上的某些耳熟能详的存在物重新命名,甚至重新排序和重新组合,最严重的是:用自己重新命名甚至重新发现和发明的事物给自己建造一个地球以外的独立世界。以我个人的观点来看,这样的疯子连上帝也治不好,疯是他们的命运,他们生来就是做疯子的,我甚至疑心:这样的疯子是上帝亲手组装而成的,无论医学怎般发达,地球人都无法拆解他们的灵魂密码,万幸,美女妈妈不是这一类上帝原装的疯子,还有救药。
“你知道吗?全地球每秒钟平均有3552人死于车祸!每一秒鐘啊,这还是十多年前的统计数字,估计现在得翻好几番了。”
美女妈妈痛心疾首地告诉我。她对类似的灾难性统计数字稔熟于心,比如:全世界平均每年有多少人跳楼,多少人投海,多少人疯掉,多少人死于战乱,多少人死于饥饿和瘟疫,多少人死于癌,多少人死于谋杀——这些血淋淋的数字她罗列起来如数家珍,我有些弄不明白,她到底是“嗜死若饴”,还是“畏死如虎”!坐在精神病院的走廊上,每每看到一辆小轿车从眼前驶过,她就会痛苦地闭上眼睛,嘴里厌恶地呢喃:老虎老虎老虎!
的确,各种车辆蝗虫般布满大街小巷,这钢铁的“老虎”时刻都在吞噬着人的生命。她自己的儿子,那小小的血肉之躯每日穿梭于无处而不在的“老虎阵”中,无异于以羔羊投馁狼,随时可能“葬身虎口”。据她的陪护妹妹讲:住进精神病院以前,有好几次,她正好端端地坐在丈夫的小轿车里,突然,毫无预兆地就休克了过去,车一停,她又立刻转危为安,到医院去检查,嘛事没有。后来才知道,她每次坐进车里时,只要车子发动起来,她就会下意识地开始做必死的准备,如同死囚犯人走进刑场,生命随之进入倒计时那样。
令她因极度恐惧而休克的不只是汽车这种“铁老虎”,所有的交通工具她都畏之如虎:在她眼里,飞机是浮动在空中的悬棺,轮船毫无疑问乃是漂荡在海上的游棺。每次坐在飞机上,在飞机脱离地面的瞬间,她就会做好机毁人亡的准备,飞机每次安全着陆对她而言纯属死里逃生的意外。有几次,飞机刚刚落地,还未来得及从滑道上停稳,她突然虚脱过去,吓得空姐连连呼叫急救医生,实际上她只是紧张过度导致的大脑暂时性缺氧:飞机行进在万里高空的每分每秒她都在做死亡的最后准备,就像死囚犯人等待子弹射进自己的脑袋壳里那样,飞机稍有风吹草动的些微颠簸,她就认定要坠机或爆炸,几个小时挨下来,她身上的冷汗层出不穷,紧攥的十指痉挛变形,连水杯都无力端起,整个飞行过程中,她的神经每每濒临死亡之谷底,又几度从谷底最深处艰难地攀缘至平地,当飞机终于绝处逢生地着落地面时,她不虚脱反倒是咄咄怪事,如同犯人在执行枪决的最后一秒突然获赦那样,她会由于从极度紧张中侥幸解脱出来而激动到休克,不过,她比死囚更遭罪。
通常而言,死囚犯人都能够预知到子弹洞穿自己脑袋的大概时间。需说明,本人之所以产生这样的联想,乃是因为曾亲眼目睹过行刑的全部过程及细节。这件事情已过去好多年了,在许多地方,行刑的方式已改为相对人道的注射法,然而,我当时的所见所闻仍历历如在眼前,无法有效删除。此刻,请允许我借助美女疯子的病症,把曾经目击的事实趁便述说出来,也算对自己进行一次排毒治疗。通常而言,就像“人在江湖混,不能不挨刀”那样,在世界上摸爬滚打过几十载,每个人的灵魂内里都会沉淀许多毒素,如不能遭遇合适的出口排释,就会纠结成戗害性灵的精神恶瘤,甚至可能造成病毒性人格,从而遗害终身。与肉体病毒相比,“灵魂病毒”和“人格病毒”危害性更大、传染性更强。目前,全亚洲都在被“财富病毒”所侵染,人人都恨不得把自己的灵魂抵押给魔鬼以换取财富,这种“财富病毒”比艾滋、非典和鼠疫还要难以预防和治疗,更糟糕的是:抵制和防御“财富病毒”的“疫苗”还未曾诞生,医药这个行当感染尤甚。因此,自己对自己的灵魂进行深层排毒与发掘“私人上帝”一样迫在眉睫。
话说回来,参观行刑纯属好奇心的驱使,我不能想象:一个活蹦乱跳的人,他有思想、有意识,思维明晰、感情敏锐,跟这世界上活着的人别无二致,突然,某天的某个时刻,他接到通知,要对他执行枪决,于是,他的生命进入以分钟为单位的倒计时。我了解过:通常而言,从接到行刑通知到实施枪决,这中间的时间不会太长。虽然犯人自入狱起始就知道这一刻迟早要到来,具体的准确日期他却并不知晓。他就那么一天天硬着头皮往下挨着,嘴上不说,却无时无刻不在想象着那个时刻。很显然,一颗子弹带来的实际痛苦,远没有想象这颗子弹射向自己更加千百万倍地折磨死囚。死囚可能在吃着饭或睡着觉的时候都在想象:子弹那东西究竟是圆的还是尖的?是仿若铁钉还是类若花生米?放在手掌心里会有多重的分量?把子弹射入自己脑壳的狙击手将会是谁?狙击手站在距离自己多远的地方?又将站在自己的什么位置?自己能否看得到他?看到他时有没有仇恨?子弹射进脑袋里的瞬间会是什么感觉?如果疼,那疼痛能达到什么程度?自己会不会疼得当场失声叫喊起来?那叫出的声音会不会把狙击手吓到?狙击手能够确保一枪把自己毙掉吗?打偏了怎么办?从子弹射入脑壳到死亡,这中间有多长的时间?几分钟还是几秒钟?这段时间里自己还有没有思维?如果有,自己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刹那将会想到些什么?谁的面孔将最后定格于脑际?妈妈还是女友?情人还是儿女?谁将替自己收尸?自己死后会不会变成鬼魂回家探望爱人和亲友?作为鬼魂的自己还能伸出手来抚摸儿子的脸庞和情人的笑靥吗?终于,通知下来,那一刻就要如期而至。在接到通知的刹那,他可能甚至有些庆幸和欣悦:所有的煎熬都将结束!折磨、恐惧、噩梦、思念、不甘、留恋,悔恨、自责还有侥幸,一切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自己即将走进永恒之虚无。据说,在下达通知以前,狱方会尽量做得不露声色,任何可能成为端倪的蛛丝马迹都被小心地规避,以免引起犯人孤注一掷地背水一战,造成节外生枝。犯人像往常那样该干吗干吗,可能正在睡觉,可能正在用餐,也可能正在跟狱友聊天,突然,牢门打开,有人进来通知:他将于几点几分被执行枪决,请他在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从掂起笔来签字画押那刻起到子弹射进脑袋失去知觉,这段时间里(通常也就半个小时到四十分钟)犯人的感觉,大概和美女妈妈别无二致。endprint
简单而言,美女妈妈像死囚犯人期待和恐惧最后时刻那样,时刻恐惧和焦虑着有关儿子遭难的凶讯传来。这世界上虽有几十亿人,但,只有儿子一人的生命是她亲自带来的,她必须为这个生命所要承受的全部灾难负责,她眼睁睁地看到:灾祸的利剑高悬于儿子的头颅,维系那把利剑的是一根细瘦的发丝,哪怕蝴蝶震翅带来的一丝微风都可能摧折那根千钧一发的悬命游丝。既然那样的时刻如此恐怖,既然如此恐怖的时刻迟早都要不可避免地到来,那么,早来便是早解脱。她进而相信,被动挨打不如主动迎战,与其听任儿子残忍地死于非命,比如经受烈火焚烧、车轮碾轧或者飞机坠毁那样的惨烈酷刑,不如采取温和的方式,温和地结束儿子的生命,以免他遭受生而为人那“在劫难逃”同时又无可预知的焚心裂骨之痛楚。
“你看到过上帝手中的橡皮擦吗?”美女的问题像许多疯子的问题一样刁钻古怪,极富哲学意味,刚开始我感到极度不适,时日既久,也就习以为常了:若是疯子们能够像尊敬而又可爱的“正常人”那樣见了面就问“吃了吗”,然后再聊聊天气话话家常,不是“呵呵呵”,就是“哦哦哦”,这个世界就不存在疯子了。
“橡皮擦?”我一时转不过弯儿来。
“把儿子带来世界是不可饶恕的错误,我必须亲自纠正,就像拿橡皮擦抹去写错的作业那样。”
“你的想法非常天才!只是,不大容易找到那样的橡皮擦吧?”我诚恳地说。
“不,橡皮擦很容易找到,这世界上人手一块,由上帝亲自配发,你也拥有一块。”
美女妈妈目光稳健、言辞笃定,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经验告诉我:疯子通常都不爱开玩笑,一旦他们开起玩笑来,就非同小可。原来,在日以继夜的冥思苦索和烈火烹油的折磨中,美丽的疯妈妈发现了一条很哲学的真理:灾难并非在劫难逃。这世界上有一剂灵丹可以规避所有的灾祸,这剂丹药叫作“死亡”。换句话说,只有死亡才能覆盖和抗拒灾殃,死亡乃是上帝出于慈悲和怜悯赠予人的一块“超级橡皮擦”,只要这块上帝的“橡皮擦”出手,任何难题都可以被痕迹无留地抹去,使存在变得像一张白纸那样干干净净。
“死过一次的人绝对不会再死第二次!你相信吗?死就是一块橡皮擦,可以擦掉一切。”
“当然,当然,当然。”我讪讪地回答。
“无论多么强烈的地震都不可能把已经死掉的人再震死一次,无论怎样熊熊燃烧的烈焰都不可能把死者再烧死一次,上帝能够想象出来的所有灾难,人类所能制造出来的所有祸端,都将不可能再降临到死者的头上。死是一次性的发生,不会复发,你相信吗?”美女疯子盯着我的眼睛问。
必须承认,她道出的是一条常识性真理:死过一次的人不会再死第二次。当然,也是住进这声名狼藉的疯人院以后我才发现,所有的真理,包括顶级的至高真理,其实都是最简单的“常识”。越真理往往越常识,越常识往往越真理,问题在于,抵达“常识”的路径越来越云遮雾绕和隔山隔海,正常人由于太过聪明反倒看不见真理级的简单常识,疯子们却因为简单和直接到极致,从而能够很天才地一眼洞穿雾障,并一语中的。
“没有比死更坏,也没有比死更好的橡皮擦了,上帝给每个人都配发了一块,”美女疯子语重心长,“你知道死是什么味道吗?”
“味道嘛,不会是甜的吧?”面对疯子,我总是愈来愈感到自己愚钝。
“也不是苦的。死一点都不疼,软绵绵的,又轻又暖,一点都不疼。”
我下意识地重复着,不苦,不甜,也不疼,又软软的和暖暖的:“那,死是什么呢,你说?”
“一条被子。”
“被子?你说的被子是什么被子?”
“被子就是被子。睡觉盖的被子。用刚刚采摘的棉花做成的,暖暖和和的大厚被子,盖上这条棉被,就可以睡个结结实实的好觉了,死就是一条棉被。”
我鹦鹉学舌地以问作答:“一条棉被?”
需老实承认:我这一招是跟医生学来的。通常而言,医生对疯子们的“命名癖”从不置可否。当他们实在对疯子的疯言疯语无话可说,但又必须说点什么表示尊重时,往往用反问的方式重复疯子的话。比如,疯子说:“太阳是一只小狗。”医生就回答:“一只小狗?”疯子说:“地球是一只馒头。”医生就回答:“一只馒头?”疯妈妈说死是被子就是被子,有什么关系呢?然而,我刚刚对她的“被子说”表示认可,她又改口重新命名道:“死就是一身衣裳。用盔甲做的衣裳。”我再次点头表示认可,衣裳就衣裳吧,我感觉:语言这玩意儿其实很不靠谱,也正因为如此,在外面的时候,我变得愈来愈沉默,往往整整一个礼拜都不说一句话,这也是我来这里的原因之一。一个人怎么可以长久地沉默呢?不可以。为了治疗自己的“沉默病”,我必须强迫自己使用舌头和嘴巴,耐心地没话找话跟疯子认真对话。
对死亡进行过重新命名以后,疯妈妈决定用死亡这条棉被来抵制和抗拒死亡。具体地说:她要把死亡的“盔甲”亲手穿到儿子身上来保护他。她相信,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击穿这比钢铁还要坚硬的死亡之盔甲,再伤及儿子,于是,她开始策划和促成儿子的“意外夭亡”。具体地说,她连续两次在意识昏昧不清的情况下,欲意致儿子于非命:趁儿子睡熟时企图把他沉溺于浴缸之中;买了超量安眠药融化于牛奶,企图使儿子在睡梦中滑进黑色幽谷;还有一次她做饭后稀里糊涂地“忘记”关掉煤气阀。这三种办法在她看来都是比较“舒适温和”的“棉被”,如同浓甜的黑褐色巧克力奶糖。简单地说:她似乎要赶在上帝动手以前自己亲自动手设计儿子的“盔甲”,创造出八百万种死亡方式以外的第八百万零一种方式,或者说:她要用主动抵制被动,用预谋抵制意外,她那脆弱的神经再也经不起上帝的意外了。然而,她对自己所做的匪夷所思的事情却又随做随忘,丈夫质问她,她很无辜地一口否认,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那样。很显然,在潜意识深处,她清楚地知道那是犯罪,于是下意识地选择了应激性遗忘。
老公发现这些令人发指的可怕行径以后,她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住在医院里的美女不能听到手机铃声,那声音对她无异于“警报”,只要听到手机铃响,她就相信灾祸已经发生,这铃声带给她的必是儿子意外死亡的凶讯。在儿子失踪的三天三夜又五个多小时里,骤响的手机铃声曾导致她多次晕厥,她自此落下了“恐铃症”。这“恐铃症”以逆向形态凸显,又表现为“铃声依赖症”,简单地说:她从事物的一端出发走向极致的另一端,因恐惧手机从而高度依赖手机,她必须让自己二十四小时处于“待机状态”,时刻等候着凶讯在第一时间及时送抵,哪怕听到别人的手机铃声她也会心惊肉跳,事实上,她儿子活蹦乱跳好端端地活着,每个周末都来医院探望他。endprint
我见过小家伙,那孩子美若精灵。看着孩子黑亮亮的眼睛我忍不住想:上帝派这样可爱到残忍的小精灵到俗世凡间来,这本身确乎有些残忍。依照美女妈妈的逻辑:姑且忽略这世界的混乱和无序,单说无处而不在的险象环生,的确足以愁煞人。在疯妈妈看来,一个美如精灵的小孩子来到这芜杂可怕的人世间,仿若一只羔羊迷路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谁能保证这小精灵能够躲过人世间繁茂丛生的劫难呢?看来,这做妈妈的忧心如焚并非完全是疯狂的癔想。
“你知道鱼的记忆能维持多久吗?”美女妈妈问。
“鱼的记忆?”
“三秒钟。这是上帝的设计,不多不少刚刚好。再长的话,水里的鱼儿们个个都会被愁痛煎熬死。想想看:它每一秒钟都可能遭遇阴险的钓钩啊!它生来就是人的盘中餐,鱼妈妈明知如此,还得把孩子成堆地生出来,想想看!孩子来到世界上,等待它的只有尖利的钓钩和滚烫的油锅!如果我是鱼妈妈,宁肯亲自把孩子吃掉!许多动物妈妈都会亲自吃掉自己的孩子。”
我想,那其实是最彻底最决绝的母爱吧。对她的奇谈怪论我早已见怪不怪,趁势劝导说:“生而为人虽说是苦海无边,至少不必面对下油锅的危险吧?这世界上喜欢以人为食的老虎都在森林里。”
“人们自己制造了钢铁老虎,满大街都在跑!现在的城市,比原始森林还可怕!到处都是凶猛动物。哪怕手拿指南针,也难保不迷路,就算侥幸不迷路,不知道哪天就会一脚踩空,跌进猎人的陷阱里。”
我沉默良久,心犹不甘地问:“猎人在哪里?你见过猎人在大街的柏油马路上布置陷阱吗?”
疯妈妈听了我的话,有点生气,涨红了脸,咄咄逼人地质问:“谁是猎人?人人都是!包括你!你也是个城市猎人,别以为你与众不同,不然,你寸步不离地带着枪干什么?”
疯子!不折不扣的疯子!她的话愈来愈离谱:
“枪?见鬼,枪在哪里?”
“哪里!你的手机不是枪吗?啪,死了。啪,死了。看看你的手机里,累积了多少尸体?花朵的尸体,小鸟的尸体,山的尸体、水的尸体,还有男人的,女人的,所有的照片都是尸体,你拿手机对准镜头咔嚓一声,那个瞬间就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那些瞬间都是时间的尸体,你在猎杀时间,还不肯承认,时间不会饶过你!决不会饶过你!等着瞧。”
我严重沉默。
看来,医生的告诫不错:永远不要跟疯子争论,否则,这本身就证明你比疯子还疯。我,不是疯子,不跟疯子一般见识,于是,我心怀慈悲、用正常人的逻辑循循善诱地说:
“既然如此,你就把钢铁‘老虎权且当作棉被不就得了?左不过一条棉被裹身,有甚可怕?既然上帝给每个人都预备下了这条终极棉被,着什么急呢?这条棉被人人有份,上帝他老人家绝对公平细心,他不会漏发一条棉被,你有一条,我也有一条,老早就预备好了,什么时候需要,就什么时候送到,你说是不是?”
疯妈妈无语,似乎心有所动,我像医生一样乘胜追击:“世界并没有你想象的那般可怕,就说你吧,不是好端端地活过了而立之年,而且还将继续奔不惑往下活吗?所有的意外都是小小不然的插曲,宇宙的主旋律永远靠谱,从来没有所谓的意外,你说是不是?在你的记忆中,曾经遭遇过不开花的春天吗?哪怕是大饥荒的1942年春天,荒野上也开满了美丽的小花朵,你信不信?奥斯维辛集中营的院子里有花朵绽放,火葬场的空地上也有花朵绽放。只要花朵还能在春天绽放,这个世界就没有意外,只要太阳还在天空中悬挂着,这个世界就万事大吉、一切正常,你说是不是?哪有什么意外呢?”
疯妈妈黯然神伤地盯着地上的一朵小黄花说:“别忘了,你现在住的地方叫作疯人院!若是没有意外,你怎么会住到这里来?大门敞开着,你出去呀!你现在就走出去给我看看!”
美女疯子的话让我猛然回过神儿来意识到,在外面的正常人看来,我也是个不可救药的“疯子”!此刻,我正跟一个女疯子一起坐在精神病院的草坪上瞎聊胡侃,三十米开外就是医院的大门,跨过那道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大门,才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正常世界。如她所言:大门敞开着,然而,我却没有力量走出去。好像被无形的魔力胁迫着,我出去、进来,再出去、再进来,如同遭遇了鬼打墙一样,我愣是怎么努力都走不出去那扇普普通通的大门!或者更准确地说:我使出浑身的解数也走不进外面的那个世界。那个世界到处都是路、到处都是门,在没有路的地方也是路、在没有门的地方也是门,然而,我愣是死都进不去那个世界。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已经披荆斩棘和千真万确地闯进了那个世界,只要蚊子打一声喷嚏,我就会绝望地发现:自己仍然孤零零地站在世界之外,被整个世界嘲笑着,我逃啊逃啊,逃遍海角天涯亦找不到容身之处,于是,最终只能挤进这道为疯子敞开的耻辱之门。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大门,心说,这是否就是上帝所谓的“窄门”呢?必须承认:我害怕那“窄门”以外的世界,就像羊儿害怕围猎者一样,这窄门以内的疯人院里没有箭镞,使我可以暂时躲避——我在害怕什么,又在躲避什么呢?我闭上眼睛,看到一间黑暗的牢房,那牢屋里关着那谁那谁和那谁谁谁,那啥那啥和那啥啥啥。他们就像面目狰狞的厉鬼,令我不敢面对,哪怕隔着门缝隙偷瞄一眼,我都会魂飞魄散、生不如死!担心影子们从牢屋里跑出来为非作歹,我只好用一把大铁锁锁死那牢门,并竭尽全力忘记这牢屋的存在。当我实在无法忘记时,就去寻找我的私人上帝,让他帮我驱魔,我的私人上帝遍地都是,我饥不择食,找到什么就是什么。有时是一棵向日葵,有时是一棵菠菜,有时是一只蟋蟀或一只小狗,当我像仰望上帝一样虔诚地仰望它们时,它们就会璀璨夺目、光芒万丈,照耀我的每一个细胞和每一根头发,这时候,我就不会再害怕了。
此刻,我抬头仰望,看到鲜红的太阳像一枚熟透的南瓜样当空朗照,草坪上朵朵鲜花点头浅笑,小猫小狗们惬意地躺着晒暖暖,蝴蝶曼舞、蜻蜓嬉逐,洋葱炒鸡蛋的香味正从医院的厨房里袅袅绕绕、飘荡而出,疯子们有的唱有的笑,有的在埋头睡大觉。青石小径上,书法疯子手持扫帚笔正在龙飞凤舞;桂花树下,红楼疯子正在高声朗诵红楼遗梦;篮球场上,疯子和大夫战作一团不分输赢;葫芦藤下,患者和家属其乐融融。跳出来用“局外人”的眼光冷眼打量,这疯人院还是满不错的嘛,太阳没有因为这里是疯人院而拒绝临照。相反,我时常看到,冠冕堂皇的大厦高楼里,西装革履的高级白领们提心吊胆、阿谀奉承,如同深陷在十八层地狱里,太阳哪怕绕过九十九道彎子都无法照临他们,于是我斩钉截铁地对美女妈妈道:endprint
“只要能看到太阳,疯人院照样是天堂!”
说出这句话来,我忽然想起了那棵记忆中的向日葵,在我被魔鬼围逼进最黑暗的角落时,除了蟋蟀,“向日葵”和“太阳”是我最常用的“临时上帝”,于是我像疯子般下意识地呢喃:“我爱太阳,我爱向日葵!我爱蟋蟀!”
疯妈妈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在念我的疯人院圣经。”念过独属于我一个人的“私人圣经”,我立刻变得有恃无恐、大义凛然,再看愁眉不展的疯妈妈,感觉她和我一样,急需一枚自己私人定制的专用上帝。
很显然,患了恐惧症的疯妈妈并非想要致儿子于非命,她真正想做的事情是把儿子重新收回子宫,来保护儿子。安全感的丧失使她对儿子的“爱”走到了相反的极端,成为极度的“恐惧”。也难怪:当爱走到极端时,不可避免地要演绎为恐惧。我听到她的每个细胞都在焚心裂骨地呼叫着:恐惧恐惧恐惧、恐惧恐惧恐惧!恐惧像一万条毒蛇紧紧地攫缠着她,使她时时感到窒息,她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获得类若空气般急需的“踏实感”,如同一只母兽,她恨不得把孩子吞进嘴里来保护自己的幼崽。每次儿子来探望过她将要离开的时候,疯妈妈总是痴痴地呆望着儿子的背影,两只眼珠瞬都不瞬,仿佛是,眨眨眼睛的工夫,儿子就会永劫不复。随着那小小的背影在视线里消失,疯妈妈每次都坚信,儿子将此去无回,被城市这座动物庄园里无处而不在的“凶险”所吞噬,人类所生存的世界就是个虎狼横行的丛林。看着她忧心如焚的焦虑,我忍不住安慰道:
“你不必这般揪心,事实证明,绝大部分孩子都能顺利长大。”说到这里,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哼唱道:“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
“长大?你不觉得那比死更可怕吗?”
我大惊失色、满脸惊诧。
“死是一次性终结的灾难,可以瞬间完成,长大的苦痛是炼狱般漫长的煎熬,每个环节都可能锥心刺肝、如受天刑:失恋绝望、病痛折磨、犯罪坐牢,还有毒品和酒精,你知道地球上每天有多少人跳楼吗?”不等我回答,疯妈妈接着道:“全地球每年有几百万人自殺,其中有一百万自杀成功,平均四十秒钟就有一个人因自杀而丧命。”
疯妈妈的统计数字总是令我头皮发麻,我忍不住抢白道:“全世界人口几十亿,自杀的毕竟是极少数中的极少数,生命由上帝免费赠予,他的原则是‘送一搭一、捆绑配给,幸福必然有痛苦做伴,谁能剔除痛苦,纯粹消享生命的快乐呢你说?谁能?!”我嘴上说得义愤填膺,事实上,我根本弄不清楚,我是在跟疯妈妈说话,还是在跟自己说话。
“梅米就能。”疯妈妈道。
“梅米?”
疯妈妈指指不远处草坪上躺着晒太阳的大花猫说:“它不是猫,它也是我儿子。”
的确,美女妈妈的大花猫饱食终日、养尊处优,不知忧愁苦痛、亦不晓生死困顿,只管悠闲自得地捉蜢蚱晒太阳,哪怕跟着自己的女主人住在精神病院里,也生活也怡然自得。看着埋头酣睡的梅米我有些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宁愿养宠物而拒绝生孩子了。
那么,美女妈妈是先生孩子、后养宠物,还是先养了宠物,然后才生了孩子呢?既然那只名叫梅米的大花猫也是她的儿子,她,更爱哪一个?或者换句话说:她更忧虑哪一个?她难道就不担心“梅米儿子”会被这个“险象环生”的世界摧毁吗?她这种恐惧症什么时候才能治愈呢?是不是,只要儿子和梅米存在一天,她就要恐惧一天呢?她到底是恐惧儿子活着,还是恐惧儿子死去?我不是医生,但我感觉,她这荒谬透顶的恐惧症比我的抑郁症还要难以治愈,不出意外的话,我出院以后她将长久待在这里继续她的疯子生涯,可惜了一个大美女!然后,我又不无阴暗地在心里偷偷嘀咕:谁让她这么美呢?她美得有些过分!凡事过分都不好,差不多就可以了。万幸,她知道自己是谁、处身在什么地方,有的疯子疯到昏天暗地,会拿自己当上帝、拿疯人院当总统府,他们注定要把疯人院的牢底坐穿了。
这医院里有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由于出身贫寒、死都不可能得到而又做梦都想得到上流社会的身份和地位,于是,一步到位、一劳永逸地自己封自己为弥勒佛再世,连美国总统和联合国秘书长都是他手下的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员工,他整天都在忙着打理宇宙秩序,对地球这个小小星球上发生的事情几乎没有时间理睬,当他在病房的电视里看到美国的世贸大楼被恐怖分子炸掉以后,痛心疾首地对其主治大夫(他的临时秘书)检讨道:由于自己忙着安排天上的事情,忽略了地球,导致这样的人间灾难发生,这是他的责任。为了自我惩罚,他自觉绝食三天闭门思过,倒也慈悲为怀、精神可嘉。
不曾料到,就在距离上次见面以后不久,美女妈妈突然宣告痊愈,医生也认定她随时可以出院,只等老公从大洋彼岸飞回来替她办出院手续了。这是精神病院的“内部法律”:谁把病人送来,谁才有权签字把病人接走,除了她那跟医院签过免责书的老公,她亲爹也无权替她办出院手续。
得知疯妈妈即将病愈出院的消息,我替自己感到一阵黯然,却也并不十分惊诧。灵魂疾病跟肉体疾病不同:肉体疾病不经过一定的时间不可能治愈,无论花多少钱,折断的骨头都不可能一夜长好,然而,精神病人却可能因为某种契机而瞬间治愈,原因很简单:那被“卡”住的灵魂像遭遇电击般突然一下子通透,病就好了。疯妈妈的病卡在害怕儿子横死这件事上,是哪位高明的大夫拿“金钥匙”打开了她的灵魂死结呢?
很快,我就弄明白了事实真相:治愈疯妈妈的不是医生,而是她养的那只名叫梅米的大花猫。事实再次证明:单靠医生的药片,不可能治愈精神疾患。那是个晴朗的下午,精神病院的一切都好端端的很正常:世界看上去基本美好,疯子们看上去基本不疯。美女妈妈像往常那样,正在精神病院的花园小径上安静地散步。突然——听到一声惨叫!需说明:在所有的汉字中,疯妈妈最痛恨的就是这“突然”两个字,因它经常预示着毫无防备的“意外”——话说,疯妈妈正在散步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惨叫,她惊恐地回过头去,看到自己的大花猫梅米被车轮碾死在水泥路中间,她立时就傻掉,整个世界都被血迹瞬间淹没。endprint
需得说明:疯妈妈和自己的猫形影不离,她来住院的时候,猫也跟她来到医院,夜里跟她睡同一张病床;白天她散步的时候,猫就蹲在她旁边不远的草坪上悠然自得地晒太阳。那天,不知道那只躺在草坪上正幸福地晒太阳的猫为了什么缘故,突然箭一样冲出草坪朝路上飞跑去,瞬间毙命于猝不及防的车轮,从幸福的此岸到死亡的彼岸,前后不超过两分钟。也许是树上的某只小鸟突然吸引了它的眼球,也许是某片树叶突然令它激情勃发,再或者是某缕微风牵动了它的嗅觉神经,它暴毙于自己的孟浪之举,被自己的瞬间意念秒杀。
疯妈妈守着梅米的遗骸沉默了三天又五个小时外加二十八分钟,不哭,不闹,不吃,不睡。然后,她在医院的桂花树下隆重地埋葬了猫尸,再然后隆重地宣布自己痊愈。严阵以待的医生和护士原本以为她要歇斯底里大爆发,准备好了最缜密的应对方案,却根本不曾派上用场。她,真的好了。那紧紧攫缠着她的恐惧像雾霾一样,烟消云散,她的意识天空豁然朗晴,万里无云万里空,就像被淤泥堵塞的河道突然疏通了那样,被凝结成冰块的固体时间重新还原为液体,汩汩滔滔、逝者如斯,她那卡了壳的灵魂终于越过儿子失踪的那七十多个小时的“堤坝”,开始顺畅无阻地朝前行进。
“你果真不再恐惧儿子遭遇意外了?”我严重质疑。
“已经发生了,还恐惧什么?”
“发生了什么?”我吃惊地问。
“意外啊,”疯妈妈答,“担心意外发生,比意外本身恐怖一万倍!你相信吗?果真发生了,反倒不再恐惧,你说怪不怪?”顿顿,疯妈妈接着道:“梅米死后,我忽然感觉,我已经做好所有的准备,随时可以坦然迎接所有的发生。以前,我总是担心意外发生,现在才明白,不发生意外才是意外,世界本身就是个意外。你说是不是?梅米是我儿子的影子,丢掉了影子,还怕什么?”
“你说的影子是什么意思?”
“影子嘛,就是命根子。”
“如果我理解得不错,你指的是‘灵魂吧?”
“对!梅米就是我儿子的魂儿。”顿顿,又道:“凤凰山你听说过吧?那山上的黄阿婆是远近闻名的女法师。我请她做法,保护我儿子。你知道,只要儿子离开我半步,我就魂不守舍。黄阿婆让我带一只猫去见她,她做法把我儿子的魂儿托附到猫身上,然后,让我把猫带在身边寸步不离,这样,哪怕我儿子远走天涯海角,这只猫都能护佑他不出意外。儿子跟猫不一样,他总得离开我去外面的世界,猫不用出去上学,我走哪儿,它跟哪儿,守定梅米,就是守定儿子。”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梅米死了。”
“梅米在医院发生意外,这,的确令人意外。”
“不,不意外。一点都不意外。”很显然,美女妈妈对“意外”这种现象有了更深层的认知。医生原本以为,梅米突发意外,她会彻底崩溃,使此前的治疗前功尽弃,谁知,竟是物极而反,她非但没有崩溃,还彻底走出恐惧,不治而愈,实在是歪打正着的意外之意外。
“什么意思?难道梅米是故意撞到车上自杀而死的不成?”说完,我因为自己的奇思异想而忍不住笑起来,并为自己重新意外地恢复笑功能而深感意外。
“自生自灭!” 疯妈妈平静地轻声说。
“自生自灭?”
“自生自灭!谁都逃不脱。”疯妈妈对着天空呆愣了好一阵子,然后像教授样一字一句地说:“生者必死,聚者必散,积者必竭,立者必倒,高者必堕。”
我严重沉默。她道出的是一个常识级真理。赤裸裸的真理有时候真是让人难以忍受和面对。疯妈妈,不,她已治好了疯病,应该是美女妈妈接着说:
“我想通了:无论我儿子发生什么意外灾难,结果无非几种可能:死亡,受伤,或者生病和发疯。如果受伤生病我就送他去医院,如果死了我就送他去火葬场,如果——这也有可能:如果他疯掉我就陪他住进疯人院,怕什么?这疯人院里有很多疯掉的孩子。你本人念过研究生,还读过那么多书,不是也进来了?据世界卫生组织统计,全世界目前有超过四亿人存在精神疾病,单是上海一个城市的重症精神病患者就多达二十万,其中研究生学历的比例相当高。哪怕念博士又怎样?越博越发疯!大家都拿美国当天堂,千方百计把孩子送去美国,可美国也有疯人院!我就是想不通:生活在美国,为啥还会疯掉呢,你说?”
是啊,为什么呢?
“我想,原因可能只有一个:这个世界需要疯子。”
美女妈妈惊愕地望着我:“需要?”
“當然需要啊。不然,上帝为什么要设计疯子呢?疯子也是这个世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存在,就像毒蛇的存在一样。”提到毒蛇,我又画蛇添足地拽了一句:“‘凡存在的,都是合理的,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那,为什么医生还要治疗疯子呢?”
“因为——他是医生。上帝设计了疯子,当然需要设计医生,这就好像:上帝设计了老鼠,所以又设计了猫,设计了鸡,所以只好再设计一个黄鼠狼作偷鸡贼。”说到这里,我突然想:上帝这是何苦来着?我感觉,自己距离疯掉已经不远,站起身来讪讪地伸了个懒腰,预备逃掉。美女妈妈不依不饶地说:
“你自己亲口说过,疯人院里只要有太阳照耀,也同样是天堂,我绝不让儿子去美国。何必跑到美国去寻天堂呢,你说?美国人死了照样可能下地狱。”
“可能性非常大。相当大。不是一般的大。”我严重同意她的看法。她紧接着问:
“说正经的,既然美国人也要下地狱,那,天堂到底在哪里呢,你说?”
“这个问题我倒是很认真地研究过。”
美女妈妈睁大两眼望着我,像望着上帝一样虔诚,我虔诚地回答:“天堂就在地狱的下面,只有穿过地狱,才能抵达天堂。”
美女妈妈满脸都写满了疑惑:“天堂,天堂,为什么不在上面,反倒在下面呢?”
“上帝就是这么设计的,没有道理好讲。只要找到地狱,天堂也就不远了。”
美女妈妈一脸懵懂,显然是被我搞糊涂了,转瞬之间又豁然开朗:“你说得对!幸亏有地狱。是地狱救了我,若是没有地狱,我和儿子都不可能活到今天。”美女妈妈的话越来越疯得不像话:“你不知道,我此前一直想带着儿子一起死,认为死掉就一了百了、万事大吉了。因为害怕地狱,才没敢死。若是我同时杀死自己和儿子,上帝一定罚我下地狱,你信不信?”endprint
“信,当然信。咋能不信呢?很可能是十八层地狱的最底层。”我忽然想:地狱的最底层,应该是距离天堂最近的地方,莫非,死是一种很美的东西吗?上帝究竟是怎么设计的?没容我多思,美女妈妈又道:
“我终究还是会死:生者必死,聚者必散。如果我死了——这是迟早的事情,就让我儿子一个人活下去。如果他活不下去,如果他选择自杀——据世界卫生组织统计,地球上每年有几百万人做这样的选择,成功者一百万。自杀,那是老天赋予人的特权,一块最好用的橡皮擦,人人手里都有一块,随时随地可以用,连皇帝和总统都不乏自杀者,何况小小老百姓呢?你说是不是?当然,如果他选择活着,也是他的权利,随便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比如梅米,说死就死了,说死就死了!怎么可以说死就死呢,你说?它身上托附着我儿子的魂儿哩,怎么可以说死就死呢,啊?!”
“怎么不可以?谁告诉你不可以?谁规定了不可以?你根据什么认为不可以?它给你保证过它会长生不老,还是黄阿婆给你保证过?”
美女妈妈沉默了良久,幽幽地道:“它刚死的时候,我想,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
“我想了三天三夜又五个小时零二十八分钟,终于想出了答案。”
“怎么办?”
“埋掉。”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顿顿又道:“梅米死了,埋掉,就这么简单。你我暂时都没有死,怎么办?那就活着,就这么简单。现在,趁我还活着,我要回家去给儿子包饺子,能多包一顿就多包一顿。你喜欢吃饺子吗?我包的饺子能香死人,你信不信?包饺子,很简单,也很伟大。嘿嘿,确实很伟大!我儿子喜欢吃我包的饺子,但我不会永远活着,你说是不是?趁我活着,我得多给儿子包饺子,据世界卫生组织统计——”
“拜托,请不要再公布世界卫生组织的统计数字了,我听了会崩溃。”我很崩溃地打断滔滔不绝的美女妈妈,而且断定:她根本没有康复。
声称已经痊愈的疯妈妈马上要出院,她老公专门飞回来,替她办出院手续。她兴高采烈、喜气洋洋,看上去当真非常正常,一点都不疯。有的疯子就是这样,突然就好了,就像有的好人突然疯掉一样,让人摸不着头脑,医院对此司空见惯:病人要出院,只要家属同意,就放病人出去。出去如果再次疯掉,就再次送回来。几乎每个精神病患者都是出出进进、循环往复,极少有一次性治愈的精神病患者。跟我同病室的一个疯了三个多月的少妇,疯得连自个亲爹都不认识,一天早上起来,认真端详着她妈替她买的早餐问:这是什么?她妈说:玉米糁。她拿鼻子嗅嗅说:不对,是小米糁!她妈一愣,放声大哭起来。既往的经验告诉那个老太太:只要能分辨出来玉米糁和小米糁,女儿的疯病就快好了,疯子们就是如此任性和无厘头。
不曾康复的疯妈妈要康复出院了,出院以前我在第三病区的葫芦回廊上,特意最后一次约见疯妈妈,以告别的方式回眸两个人的疯人院友情。说实话,我不相信她真的好了。此刻,我仔细打量:她看上去果真神色安然、意态从容,破天荒头一次,既没有拿刁钻古怪的问题发难我,也没有公布世界卫生组织的统计数字,而是拿出两只硕大鲜红的石榴果,让我跟她一起分享。品享着甜美的石榴果时,我几次试图跟她交谈些什么,都被她拿眼神很坚决地阻止了,直到两个人都把整只石榴果吃完,连一颗石榴籽都不剩下时,我才忍不住问她:
“为什么不让说话?”
她答:“不能说话,否则就会错过石榴。”
“错过石榴?”
“对。梅米对我说,我已经错过了太多东西,不能再继续错过了。”
“梅米?它不是死了吗?”
“所以,它才会跟我说话呀,不死怎么会说话呢?”看我一头雾水,美女解释道:“死了就会托梦了。什么东西只要进入梦中,就会变得跟神一样,无所不能。哑巴在梦中会唱歌,死人在梦中会吃饭,猫在梦中也能说人话,你相信吗?”
“相信,相信,绝对要信。”
“梅米吃鱼的时候就吃鱼,晒太阳的时候就晒太阳,它从不错过任何东西和任何一秒属于它的生命时光。它是自己纵身飞向车轮的,它拿自己的生命告诉我:不要害怕生命,害怕就会错过。它在梦中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它很爱我,它爱我超过爱它自己。”美女妈妈道。
我有些迷离和惶惑,看来,梅米果真是自杀身亡。如果它真是疯妈妈兒子的化身,它主动死掉,疯妈妈的儿子就不会再意外死掉了吧?一个人不可能死掉两次。我正胡思乱想着,疯妈妈又开口道:
“吃石榴的时候如果看不见石榴,不仅会错过石榴,更会错过自己,你说是不是?”
“错过自己?”
“对。我一直都在错过我自己。梅米告诉我,我必须拐过头来,找到自己,再回到自己,自己跟自己在一起,守在自己的家里。”
对疯妈妈的话我感到无言以对,只好机械地重复着:“嗯,好,好,自己跟自己在一起好,守在自己家里也好。也许,天堂不在美国,也不在加拿大,就在自己家的厨房里也未可知。”顿顿,我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于是道:“你出去以后,必须找到自己的私人专用上帝,否则,到了某些非常时刻,会很难对付。”
“我有上帝。”美女妈妈爽快地回答,“梅米就是我的上帝。”
“那只猫?可它已经死了,你需要新的上帝。”
“不用了。我就是我的上帝。”
“你?”
“是啊,我!蟋蟀可以做上帝,猫可以做上帝,向日葵也可以做上帝,我为什么不可以呢?我就是我自己的上帝。”
“当然,当然,你当然可以。”我忽然意识到,也许疯妈妈是对的。我们自己就是自己的上帝,用不着再去煞费苦心地寻找另外的上帝。看来,她是真的痊愈了。必须承认,一个疯子一旦从魔怔中走出来,往往变得非常智慧,这样的例子我见过许多。疯妈妈好像心有灵犀地笑笑,突然提醒我:“别动。”
原来,不远处有个摄像机正对准我们两个偷拍,我认得那个摄影师,他随一个摄制组来过医院好几次了,据说他们在拍一个专题片,题目叫作《疯华绝代》。不过,在我扭脸去看的时候,镜头已调转方向,正对准石径小路上的疯子书法家准备进入拍摄状态。endprint
疯子书法家是这医院的一个资深病人,喜欢拿扫帚笔在路上写字。有个书法权威来医院探望病人时,无意间看到疯子书法家写在青石小路上的“狂草”,认为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跟他儿子商量,要替他拍专题片。他儿子万万不曾想到,自己那百无一用的疯爹身上居然潜藏着巨大的经济价值可以挖掘,于是,竭尽全力促成此事。遗憾的是,不识时务的疯老头半点都不肯配合,只要镜头对准他,他要么坚决不写、要么胡乱搪塞,写出的字根本不在状态,把他儿子气得直跺脚。摄影师刚刚对准我和美女妈妈的镜头只是个忙里偷闲的玩笑,很显然,是疯妈妈那超凡脱俗的绝世之美吸引了摄影师,我对美女妈妈说:
“你这么美,肯定很上镜,你应该去当演员。”
“当演员?这辈子恐怕没有那个艳福了!没有啦!”疯妈妈笑笑,她笑起来的样子如同钻石般光华四射。
大胡子摄像师听到我俩的对话,走过来指着天空的太阳说:“谁说没有?看,那是上帝的摄像机,在上帝眼里,人人都是电影演员,刚才‘吃石榴那场戏,你们两个演得非常投入啊!”
我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感觉那圆圆的光晕确实如同一个摄影镜头,正兢兢业业地摄录着人间万象,上帝则躲在云层里津津有味地观赏着一幕幕人间大戏,地球上的每一个人也都在认真而又专注地表演着自己的角色。与真电影不同的是:在上帝掌控的“太阳镜头”摄录下,每个人都入戏太深、不能自拔,忘掉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不管是明星云集的好莱坞,还是自己此刻置身的疯人院,无论是美国白宫还是天安门广场,在上帝眼里,都不过是他拍摄电影所用的临时外景,所有的戏都有收场的时候,所有的演员,不管是怎般叱咤风云的大腕名角,哪怕是拿破仑和亚历山大,也都有“下戏”的时候。
看着大胡子的摄像机,我的思维开始触景生情、飞速奔逸,一个电影演员的特写镜头拨云见日、清晰呈现,使我不得不放下眼前的“现实脚本”,以“蒙太奇”的方式对自己的记忆库隆重回眸。
此刻,占据我脑海的是一盘很特别的录像带,那带子由一个落魄的小电影演员自拍成集。那女人得天独厚,十几岁就有幸上镜演电影,演到自己感觉最好的时候,却没有人再找她拍戏,原因很简单:她是个超级恶性自恋狂,无法忘掉“自我”进入“角色”。被迫结束演艺生涯以后,她很无奈地含恨嫁人,过起凡俗人间的寻常日子来。不过,退出银幕以后她却落下个不自觉的“自拍癖”:喜欢拿摄影机事无巨细地拍录自己的真实生活场景,拍来拍去,她渐渐地分不清“生活”和“戏”的区别,哪怕坐在自家餐桌前吃顿便饭也像演戏那样掐脚拿手、说话如同台词道白。当她丈夫无意间发现,连他们夜间做爱的全过程也被她偷偷拍录存档,且她在卧室床上也愈来愈像电影演员那样装腔作势时,再也忍受不了她藏匿在暗处无时不在偷拍的微型摄影镜头,毅然逃离她和她的摄影机,过自己的“真生活”去了,他提出的离婚理由是:再也不想“被演员”!
不过,离婚也未能治愈这个电影演员的“自拍癖”,她甚至自拍了丈夫离开后,她作为单身女人进行性自慰的完整过程,并把那盘详细记录自己用各种工具以各种姿势自慰的录影带取名叫作《与自己做爱》。我跟这个不肯“下戏”却早已过气的五流电影演员偶然相识,从而成了朋友,得以作为“幸运观众”欣赏她自拍的“写真电影”。她家里专门有个房间存放她堆积如山的自拍录影带,其中最让我惊心动魄的是她记录自己生孩子的那盘带子。从开始陣痛到孩子出生,整整二十几个小时,纤毫毕现、原汁原汤,那是我看过的最触目惊心的“真电影”:一个小生命在鲜血中悲壮诞生的全过程。不过,这盘带子是她高价雇请的私人产科医师替她拍录的。
实拍产妇生孩子的录影到处可以看到,然而,她带给我的震撼却无可匹敌。别的拍录者在拍摄过程中,一般都要严格避开产妇的阴户,从各个侧面角度“虚拍”,看上去如同打仗般紧张,听上去呼天抢地,实则都是虚张声势。她相反:把镜头正对阴户,从孩子的脑袋一寸寸露出,到像一条带鱼那样从子宫里跃身滑出,来到红尘万丈的凡俗人间。在镜头的注视下,那撕裂的阴门看上去丑陋到令人痉挛,生命诞生的过程也血腥到令人呕吐。看过那盘录影带,我好一阵子遏制不住地持续干呕,不过,那样从肉体到灵魂的高强度震撼亦前所未有。
给我同样惊悚的是那盘名叫《与自己做爱》的录影带。她“自己跟自己做爱”的场景有时候在床上,有时在浴缸里,有时甚至在她家后花园的草坪上,她用的做爱工具五花八门、匪夷所思,大多由国外进口而来,不过,最让我瞠目结舌的还是她做爱的姿势,那十足是高难度的杂技或舞蹈演技。给我的感觉,她的身体仿佛一枚汁液丰沛的水果,她在用“榨汁机”往外拼命地提取“快感”这种晶体物质,“性”只是快乐的“引擎”或“枢纽”。很显然,她的确在排除男人参与的情况下,从自己的身体里敲榨和勒索出了最大限度的“快乐”,与她搜罗和使用的琳琅满目的那些自慰工具相比,男人的阳具局限到可怜和可笑的程度。然而,正是她那些看上去眼花缭乱的外国进口“工具”使我认定:那不是“做爱”,而应该叫作“做乐”。“爱”是凭借工具做不来的,任何高智能高科技和时尚前卫酷的“工具”都具有无可克服的反灵魂弊端,而“爱”的唯一源泉是且只能是灵魂,这毋庸置疑和颠扑不破。
然而,那女人对我的观点持坚决反对的态度,她超越常伦的“恶性自恋”特质使她坚信:她的灵魂千真万确参与了她借助工具完成的“自体做爱”。不过,女儿出生以后,这女人终于有限度地“退隐”,让女儿做了镜头下的第一主角,她则兼担起“导演”的职能。她女儿刚刚三岁半,她为女儿拍摄的录影带已装满几大书柜,那小女孩从娘肚里爬出来,拖着血淋淋的脐带就开始手舞足蹈、哇哇哭叫着“演电影”了,比妈妈上镜早得多。不过,她很快就被爸爸带走,从而结束了“被演员”生活。那孩子也的确可怜,病到昏厥痉挛的程度,她妈妈还在忙着从各个角度拍摄她高烧痉挛的实况,爸爸忍无可忍之下,强行带走了她。
“自拍癖”女人愈拍愈上瘾,愈拍愈搞不清自己的身份,很有可能,她将永远分不清戏里戏外的区别,对她而言,自己落生的地球就是个巨大的片场,不出意外的话,其“电影生涯”行将持续到她闭上眼睛躺进坟墓那一时刻方可落幕,在她或短或长的人生中,她时时刻刻是“绝对女主角”,除了上帝,没有人能让她“出局下戏”。endprint
太阳当空照,精神病医院一片祥和。
我奔逸的思维从“自拍癖患者”回到眼前的现实,看到大胡子摄影师还在耐心地等待疯子书法家“入戏”。说来也算吊诡:镜头对准他的时候,那疯老头偏偏怎么都不肯入戏,他儿子和编导苦口婆心,像劝瞎子跳井一般左哄右劝,他都置若罔闻不理不睬,万般无奈之下,编导依照自己的思维逻辑把一沓子崭新的人民币塞进他手里,希望他在百元大钞的诱惑之下能够顺利“入戏”,然而,疯子却把粉红色的钞票扔得像树叶般满地纷飞。编导无奈,令拍摄人员撤离现场,躲到远处的树丛里藏起来,企图实施偷拍之伎俩。不过,他显然是低估了那个疯老头的智商。疯子书法家对人们的鬼把戏了然于心,干脆躺倒在草坪上二大爷般睡起大觉来,经过三番五次的斗智斗勇,摄制组终于失去最后一点耐心,扛着摄影机认输而去。疯子却兴致大发,疯狂地挥毫书写起来,且愈写愈“入戏”,那每个字都像生了翅膀般,石径小路上蜂舞蝶飞、如同雷鸣电闪,疯子的扫帚笔呼呼生风、如有神助。只可惜,那青石路上写出的“水字”转瞬即逝,疾风一样难以捕捉,疯子的儿子痛心疾首地看着那条“水过地皮干”的青石小径,就像看着大把的钞票随风而逝一样,只能徒然哀叹。
“这个疯子书法家永远做不成演员,”我忍不住对美女妈妈道,“世界很奇妙啊:有人死都要做演员,有人死都不肯做演员。”
“他想不做就不做吗?你看!”
美女说着,靠近我的身边,把她的手机摊开来给我细瞅,她居然悄悄拍录了刚刚发生在眼前的这幕场景。在她的这段手机视频里,除了她自己以外,疯子书法家、书法家儿子、摄影师、摄制组编导,以及周围看热闹的人们和那沓子满地飞舞的百元钞票,统统是“演员”和“道具”,我本人亦未能幸免,而我最恨的就是被偷拍!然而,在这样一个“高智能手机全民化”时代,谁能躲得过“被演员”的命运呢?看着美女得意的笑脸,我忽然一阵羡慕嫉妒恨,忍不住讥讽道: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上帝的镜头里,你也是演员。上一出戏里,上帝他老人家分派你演疯子,不知道下一场戏里你将扮演什么角色。”
“不。我不演上帝分派的角色。我要自己做自己的导演,我自己就是自己的上帝,我不需要别的任何上帝,不管是蟋蟀上帝、猫上帝还是向日葵上帝,我统统不需要,我就是我的上帝!我就是我的天堂!连太阳和月亮都是我的道具,你相信吗?”
美女妈妈看来是真的痊愈了!她像电影演员那样很入戏地笑着,斩钉截铁而又彬彬有礼地跟我告别,临走时意味深长地对我叮嘱道:
“不要错过石榴!”
“也不要错过自己!”我道。
回答她的时候,我顺便用手机偷拍了她离去的背影。看着她像黄继光一样义无反顾地跨过精神病院那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大门,大踏步地迈进外面烈火烹油的人生,我感到全身的血液汩滔浩荡,像决堤的洪流般,瞬息之间就淹没了心头浓重的雾霾,我忍不住骂道:滚他妈的抑郁君!我也要马上出院,像邱少云一样去奔赴人生!如果外面是血雨腥风,那我就栉风沐雨;如果外面是刀山火海,那我就赴汤蹈火;如果外面是地雷阵,那我就豁出去粉身碎骨!世界在哪里把我打碎,我就在哪里落地生根!只要太陽还在当空临照,怕什么?我也是我自己的私人上帝!
【责任编辑】 邹 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