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者黑的财富与彷徨

2018-03-02 15:23韦星
南风窗 2018年3期
关键词:丘北县仙人洞普者黑

韦星

6个拖着行李箱的游客,风尘仆仆来到云南普者黑。在范成玉的客栈办理入住时,他们被告知:“没房了。”

游客傻了。他们急忙划开手机屏幕,向范成玉展示“成功下单”的信息。范成玉也傻了,他低着头,开始接受游客劈头盖脸的轮番指责。

只有10个客房,他却接受了16个房间的订单。这不是因为范成玉贪婪,而是因为40年来,他第一次使用网络接受订单,不知如何操作。游客原谅了范成玉,随后,他将游客分流到邻居的普通客栈里……

说起这2年多前出现的场景,范成玉还为自己的“落后”而发笑。现在,“去哪儿”、“携程”,不管游客从哪个平台下单,范成玉都可以游刃有余地应对。

不仅范成玉,他所处的村庄,这几年的變化,也让人始料不及。

盛满鱼虾的地方

丘北是位于云南省东南部的一个县,境内有很多低矮的孤峰,孤峰四周是一汪汪相连着的湖泊,范成玉就出生在这片区域里。湖泊泛舟,朝村子最近的孤峰划去,可穿过山体溶洞。村民将这个溶洞称之为仙人洞,而仙人洞所在的这个村落就叫仙人洞村。仙人洞村193户、931人,是丘北县普者黑行政村下辖的10个自然村之一。

这几年里,湖南卫视大型明星亲子秀节目《爸爸去哪儿》以及电视剧《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热播,拍摄地普者黑一夜成名。

很多人汹涌而至,把想象与现实对接。这种对接像电池的正负极一样,通过电线相连就点亮了灯泡。普者黑的前景也因此被照亮,而仙人洞更是被迅速拉到聚光灯下。

“如果普者黑是龙身,仙人洞就是龙眼。”1月11日,仙人洞村“村长”范成元说,仙人洞村的位置最好,也是旅游开发最早的。

仙人洞村是撒尼人聚居地,撒尼人是彝族的一个支系。撒尼人的祖祖辈辈在仙人洞村耕地、打渔—不仅是仙人洞村,这几乎是整个普者黑行政村村民的主要谋生手段。

388平方千米的普者黑区域内,有54个相互贯通的湖泊,360座孤峰星罗棋布地洒播在这一片片宁静的湖泊上。湖泊里有很多鱼虾,普者黑因而得名。作家余秋雨曾对“普者黑”产生疑惑,“普者黑,是不是指很黑的普通劳动者?”他问当地村民。村民告诉他,普者黑是彝语,如果译成汉语就是“盛满鱼虾的地方”。

湖泊和孤峰占去了主要的面积,使得这里人均耕地只有1亩多。农耕时代,大部分人无法从这片土地上获得足够的粮食来填饱肚子,他们只好向湖要鱼虾,换钱买粮食。

但村子距离县城有14公里,打捞上岸的鱼虾在交通不便的年代里,需步行2个多小时才能抵达县城。“通常还没赶到县城,鱼虾就死一大半,有的都臭了。”范成玉说,上世纪80年代,村里只有十分之一的人可以吃饱。

彼时,范成玉最大的恐惧是“担心娶不到老婆”。而范成元的最大愿望是“能买一辆永久牌自行车”。现在,范成玉的女儿已20多岁,范成元有两辆车:一辆奔驰,一辆奥迪。

变化从1993年开始。那时,丘北县城及文山附近的一些人开始到仙人洞旅游。村民做木筏或小船带他们在湖泊里划船,每个游客收2块钱。划船归来,按照游客的意思准备饭菜,又从中收取些餐费。这样,“划船+农家乐”的模式就拉开了仙人洞村旅游项目的序幕。

不过,1996年,划船不能再由独户经营,当地政府把权利收了过去,集中“官办”。但村民开农家乐的行为没有受到干扰,一直延续下来,这样,仙人洞村几乎家家户户都从事农家乐服务。

到2007年,越来越多的村民通过经营农家乐,不仅生活好转,居住环境也有较大改善。人们推倒过去的泥墙瓦房,纷纷建起楼房。范成玉家的两层楼房,就是这一年建起的。截至2012年,通过旅游率先发展起来的仙人洞村,几乎家家户户都起了2-5层的楼房。

随后,一项更具颠覆性的改造工程开始了。

另起炉灶

普者黑所属的丘北县比较贫困:2017年,丘北县的GDP不过77.6亿元,一般财政收入只有4.4亿元。

也因贫穷,这里保持了良好生态和较为淳厚的民风民俗,这很有商业上的吸引力。一些电视节目会将普者黑作为主要拍摄地,比如《爸爸去哪儿》,《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等。

在娱乐和消费导向极浓的湖南卫视上,普者黑获得频频亮相的机会。当地官方顺势而为,将文山州机场更名为普者黑机场。2016年底,云桂铁路途径文山境内时,也设了普者黑站。

随着普者黑知名度不断扩大,改造和提升旅游品质就提上议事日程。

改造提升工程是从仙人洞村开始的,民居改造是重要抓手。木门、木窗、泥墙、红瓦,是撒尼人的民居建筑风格,按照传统样式,丘北县为村民规划和设计出图纸样板。

不过,实施推进需要推倒重来或做较大修缮,很多人犹豫了。因为他们居住的这些平房或楼房,很多是刚建成入住没几年,有的甚至建房的债务刚还清。他们犹豫还因为:推倒重建后,能否获得相应收益?

2012年,范成元当选为仙人洞村“村长”。35岁的他,此前没干过村干部,唯一优势是,在一群普遍文盲的村民中,他的学历算较高—初中毕业。

“大家既然选我,就按照我意思办!”当“村长”后,范成元公开表态。

不过,推倒别人房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这事还不能硬来,要靠自愿。为此,范成元和其他村干部给村民做了一年的思想工作,给他们分析利弊:“搞农家乐,一个游客一天收30、50元,还包吃住、请一大帮人来服务,一年到头就挣2、3万块钱,有什么前途?”

村民还是不大积极,范成元得从自身做起。2014年4月的一天,范成元决定先拆掉自家三层半的楼房。这是一栋建筑面积1100多平方米、平时给游客提供吃饭和住宿的农家乐,有30多个房间。这栋楼在2006年花了上百万才建成的,而今,范成元要把它推倒重建,建成只有两层、13个客房,楼层高度不超过8.6米的撒尼建筑风格。endprint

拆房当天,村里围过来很多人,文山州电视台以及丘北县领导也来了,拆房时,范成元的父母当场瘫软在地,哭得稀里哗啦。两位老人家被众人扶起后,一个劲指着范成元大骂:“你是牛!不是人!”“你不要这个家了吗?”……

为支持弟弟的工作,范成玉随后也把自己的两层楼房给拆了。他的父母再次赶到现场,一样地瘫软在地,再次哭得稀里哗啦:“你们兄弟俩就是牛!不是人!”……范成玉跑过去扶他们,被他们推了个踉跄。

当时,范成玉心里也没底。房子是7年前起好的,当时花了11.5万元,他可是2000元、3000元地找亲戚凑起来的,共借了5万多元,债务是后来才还清的。“我每天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1月12日,范成玉告诉《南风窗》记者,他估算过,推倒重建,预计花145万元,搞不好,一辈子就搭进去了。后来,装修好后,实际造价比估算的还多50万元。

2015年的国庆假期给了他信心。因为这时,村里第一拨民居改造升级完成后,开始迎客了。一些村民在村口见到游客进村就问“要不要住宿”,他们的报价是80-100元一间。可游客说,早就订好了,而且房费是一间580元、680元,甚至1880元!

很多村民极力向游客推荐自家的低价房,但他们的房间总住不满,而高价格、高品质的客栈,却早早满客。

“我们80元都没人住,他家1880元都有人住!”消息很快在村里传开,民居改造进度因此大大提速,很多犹豫的村民主动推倒自家房子,他们成批涌到范成玉和范成元的家里参观、学习。

范成玉的父母眉开眼笑。

人的改造

青石板路、泥墙院落、整齐建筑……在范成元看来,村庄的改造和升级只是外在的改变,人的改造、人的现代化才是嬗变的核心。他的哥哥范成玉对此有更深感触。

作为“村长”的哥哥,范成玉要用行动来帮助弟弟推进工作。现在,他认为,其实是弟弟在帮自己。不过,范成玉也对自身做出“改造”。对很多人来说,这种改造轻而易举,但对他来说,是艰难的蜕变。

因为家穷,范成玉没上过学,他12岁就在村边的湖泊打渔捞虾,这一行,一干就是20多年。靠辛勤劳作和兴办农家乐,他一分一分地赚。因此,任何重大投资对他而言都有颠覆性的影响。但他也要支持弟弟,所以逼着自己不断学习和摸索。

2015年国庆节前夕,他拍了客栈和客房的照片放到“去哪儿”、“携程”等网站上发布。“一天之内,就接了几百个电话。”范成玉瞪大眼神盯着《南风窗》记者说,“我至今都感觉太不可思议了!”

但挑战也随之而来:范成玉不会讲普通话。尽管过去从事农家乐多年,但客源主要来自本县或云南省内,他基本可以用云南话交流。但互联网订房的渠道打通后,打破了云南边界,范成玉需要用普通话来和省外的客人对话,否则无法交流。

范成玉尝试着讲普通话。“有好多次,我讲着讲着,普通话不知不觉又转为本地话。”范成玉笑着告诉《南风窗》记者,那段时间学普通话,真的很辛苦。不过,他“数钱也数得很辛苦”。

如今每年7、8月或国庆等旺季,他客房的价格都在580元至1880元不等,且很快就被订空。“旺季如果不提前两个月订房,很难订到我家的客栈。”范成玉说,一些没有办法消化的订单,他想转到弟弟那儿,但弟弟那边通常也是早就客满了。“旺季时,我的客房一晚进账七八千元。”范成玉说,“我弟弟的房间多,他一晚进账两三万元。”

范成元毫不掩饰地告诉《南风窗》记者:“现在,我一年的纯收入就有200万元。尽管改造后房间变少了,但收入是改造前的10倍,且人工也少请了。”

他们感到很欣慰,但最欣慰的是他们的父母。父母每次登门总问:“住满了吗?”“满了,两个月前人家就预订了。”范成玉说,“老两口听后,非常激动。”如今,村里田地已外包,没事干,老人家带着孙女整天就在村里晃悠晃悠。

收益上的示范效应,激发了村民的改造热情。一些村民推倒重建后,屋内设计不土不洋,没有获得游客青睐,也无法卖出好价格。但范成玉兄弟俩都将房间发包给专业人士做。以范成玉的“西部牛仔客栈”为例,以每个房间1.8万元价格发包给专业人士设计和装修,效果很好。

一开始,村民不舍得花这个钱,就想按照自己设想的来做,结果做出来没有艺术效果,也对不上游客的胃口,只好又打掉重装。

“我们对审美和艺术的把握,还是没法和专业人士比,这点要承认。”范成玉说。

除了客栈的装饰,范成玉的穿着打扮和言谈举止也都比过去考究很多。“别人干干净净的,我们可不能邋邋遢遢。”

未 来

随着村庄和人的现代化不断演进,仙人洞村的人均收入逐年增长:从1993年的300元,到2011年8000元,再到如今的40000元,仙人洞村成了丘北县的“首富村”。

但这依旧无法掩盖村民对未来的隐忧。仙人洞193户人中,除资金缺乏的3户残疾人没参与改造外,其余的全部参与,120多户全部推倒重建,60多户进行外墙修缮和室内装修。

重建或修缮的费用不小,很多需要斥资上百万元。这些钱除来自村民过去从事农家乐经营赚来的,绝大部分是从银行借款。

仙人洞旅游开发早,发展较为成熟,区位优势不错,银行评估的风险较低,所以愿意放贷给他们。“我们村贷了6000多万元,到2017年年底,已还 2000多万元。”“村长”范成元告诉《南风窗》记者。

随着村庄重建和改造完成,也吸引了一些外面的投资者。这是范成元最担心的,“如果外来经营比重过大,将导致仙人洞失去自己特色,并使我们的村庄丽江化、大理化。”

现在,一些村民就把房子转给外来商人经营,每年收取8-15万元不等的租金,然后全家人搬到县城居住。范成元说,旅游就是要做自己的东西,展示自身的民族特色,当外来商人进驻加速,本地人逐渐退出,仙人洞就失去撒尼人的文化和特色,届时,拿什么来吸引游客?

仙人洞村改造已基本完成,但最大的问题是:几乎家家户户都搞客栈,同时兼顾给住店的游客提供饮食。村里没有酒吧、购物等其它旅游产品。过于单一的旅游产品供给,使竞争力在弱化。

问题不止仙人洞村,目前推进中的普者黑行政村下属的普者黑自然村,同样家家户户推倒重建民宿,沿湖的楼层“嗖嗖”长高。“普者黑自然村原计划沿湖建两层,其它建三层。”1月14日,普者黑行政村委会副主任赵艳红告诉《南风窗》记者,现在沿湖有的都建到四层了,且都是搞民宿。

更麻烦的是,普者黑自然村很多建筑处于停工状态。“因为银行很多贷款资金进不来”,赵艳红说,区位啊什么的,各方面没有仙人洞好,银行放款不积极。

对仙人洞村而言,主要挑战是:还有约40户村民无法完成“人的现代化”转变,他们不会讲普通话,不会进行网络营销。这种背景下,他们的客栈也经营得不好,但银行还贷压力倒逼他们必须转手出租,所以目前已有60多户把客栈转租给外来者经营,如果外来经营比重由现在的三成提升到六成及以上,将使这个地方的商业化加剧,自身特色也会淡化。

房东和经营者住在一起,是可以兼顾经营和民族特色的发展模式,有利于这个地方旅游产业的可持续发展。但经营者多不愿接纳房东,因为担心房东模仿和学习,且当商业上有巨大利润发生时,极有可能诱发房东的嫉妒心,促使单方撕毁合同的行为发生。

“情况很复杂。”范成元说,今年4月到期后,他将不再任“村长”,因为得罪了很多人。“很多亲戚和朋友现在都不和我說话了。”范成元说,从传统到现代的演进中,很多村民习惯于不按规划来,就想多占点地,想多建一个房间,对此,别人不会去说,但作为村干部,他得说。由此,得罪是必然的,除非他不想干事。

范成玉说,村民习惯和现代规则的磨合,确实还有一段较长的路要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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