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田

2018-03-01 02:06|
读者·原创版 2018年2期
关键词:水果摊司令木头

文 | 路 明

小顺咽不下这口气。

事情是这样的:早上的数学课,小顺被老木头叫到黑板前,解一道三角函数题。小顺昨晚跟阿胡子和小德他们“押二八”去了,连作业都是一早来学校抄的,自然做不出这题。小顺就站在黑板前晃悠。老木头气极了,给了小顺一记“爆栗”。又不是第一次挨老师打,小顺无所谓,何况老木头力气小,其实不太疼。

老木头姓穆,50多岁,干瘪得像一截枯木头,要不是偶尔会戴上一副老花镜,形象跟老农民没啥区别。事实上,老木头回到家里就是农民—老木头的家在小镇西北边的孔巷,虽说早就“农转非”,吃上了商品粮,但家里还有两亩半水田需要他照料。有几次老木头来上课时,裤腿很不像样地卷到小腿处,像是刚从地里回来,惹得坏学生们窃笑不已。

小顺还在晃,老木头叹气:“烂泥扶不上墙啊!”这句话是用菉溪镇的土话骂出来的,这样更能表达他此刻的痛心疾首。老木头的普通话不太标准,除了教育局来人听课时他会穿上西装、打上领带,面红耳赤地用普通话讲上一节课之外,平时他都说土话。20世纪90年代的小镇,除了几个上海知青和他们的子女外,基本没有外来人口,老木头讲话大家都听得懂。小顺咧开嘴笑了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老木头越发生气了,说:“你 还笑,还笑!你娘在水果摊上哭呢!”

全班哄堂大笑。阿胡子笑得最响,额头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车匪趴在桌上,用手捶着桌面;小德笑得滚到桌子底下去了……小顺没想到老木头会来这么一句,也没想到这句话会有如此轰动的效果,一时乱了阵脚,脸涨得通红。大家都知道,小顺的娘从纺织厂买断工龄后,就在老街租了个门面,卖些廉价的水果。水果摊的生意不太好,烂掉的水果小顺娘自己舍不得吃,就用小刀剜去腐坏的部分,给小顺吃。到后来,小顺闻到霉橘子的味道就作呕。

小顺想,准是老木头骑着他那辆“老坦克”经过老街时,娘叫住了他。“穆老师,”娘怯生生地问,“我家小顺最近表现怎么样?”还能怎么样?小顺知道,每回老师告完状,娘就深深地低下头,然后痛骂小顺的不像话,讲着讲着,掉下几滴泪来。这时,老师通常会低头看一眼手表,说一句“哎呀,上课来不及了”,然后飞速骑车走人。小顺娘赶紧跑回摊位,抓一把黄岩蜜橘或拿一只砀山梨,反身去追自行车,有时要跑出十几米,才能把她的心意丢进车筐里。

小顺昨天跟他娘说:“我不读书了,反正也读不出来。我去镇上的合资企业打工,做到小工头,赚的不比老师少。”娘说:“打工要有初中文凭,你看看你,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哪家工厂敢要你,你去混‘青龙帮’算了。”娘说着说着,眼眶又红了。小顺心里烦,摔了门,找阿胡子他们去了。

小顺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所以一直走浪子路线。他经常敞开校服,一个人趴在走廊的栏杆上吹风,一脸冷漠忧伤。风吹动小顺的头发,他觉得自己帅极了,像香港电影里的杀手一样。在小顺的想象中,自己是一个蛰伏在小镇上的杀手,是一柄裹在校服里的刀,身怀绝技,冷酷无情,有一天他会带着对某个女子的思念浪迹天涯。结果今天老木头的这句话,让小顺的杀手“人设”瞬间崩塌。“哪个杀手的娘卖水果?”小顺恨恨地想,“不管娘哭没哭,老木头把这件事当众讲出来都是不对的,并且还强调了‘水果摊’三个字。这下好了,娘成了笑柄,我也成了笑柄。”

吃过午饭,小顺去楼下四班找汤司令吹牛。其实小顺跟汤司令没那么要好,小顺之所以天天去四班报到,是为了看桂英。小顺吹的那些牛皮,什么一下午钓了一桶龙虾啦,“押二八”连赢20多块啦,“劈空掌”练到第七层啦,都是讲给桂英听的。桂英坐在汤司令的前面,是小顺小学时的同桌。桂英脾气好,小顺当年经常抄她的作业,还抢她的自动铅笔和彩色橡皮,把桂英气哭过几次。升入初中,桂英蹿了个子,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小顺想,等自己拿到初中文凭,先去合资企业打几年工,攒一点儿钱,然后就把桂英娶回家,让她管自己的娘叫娘。桂英家也是孔巷的,跟老木头一个村。照理说,小顺是“街上囡”,桂英是“村里囡”,小顺理应有一点儿优越感才对,但小顺不在乎,小顺是个重情义的人。

汤司令看见小顺走过来,挤眉弄眼地说:“你娘不哭了哇。”小顺脑子一热,朝汤司令脸上挥了一拳,两人滚在地上扭打起来。一片混乱中,小顺听见桂英的尖叫声。小顺被几个男生架开,鼻血淌到地上,汤司令的左眼青了,脸上有血迹,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小顺的。小顺本来还指望桂英不知道这件事,现在他明白不可能了,汤司令肯定在桂英跟前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小顺本该干净利落地打败汤司令,重新立威,可汤司令不是阿胡子,不是小德,汤司令15岁就长到了1.75米,一身的腱子肉,抗击打能力极强。今天要不是及时被人拉开,小顺是要吃亏的。小顺走的时候低着头,不敢看桂英一眼。小顺的心是破碎的,他知道自己没戏了,桂英不可能管一个在水果摊上哭的女人叫娘。他小顺一世的英名、一生的幸福,都被老木头的一句话毁了。

此刻,小顺躺在床上“翻大饼”。从前,小顺挨了骂或是挨了打,会去拔老师自行车的气门芯。但这次不一样,拔个气门芯显然不够解恨,最直接的办法是打老木头一顿。小顺被“打老师”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可转念一想,自己将来是做大事的人,不该拘泥于小节。只是,一旦动了手,小顺肯定会被开除,被开除就拿不到文凭,拿不到文凭就不能去合资企业打工,这样小顺娘在水果摊上哭得就更伤心了。唯一可行的办法是偷袭,在老木头的后脑勺上来那么一下,直接把他打晕,然后迅速逃离现场。香港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学校里人多,不方便下手,小顺决定去老木头他们村。

第二天是礼拜六,小顺睡到很晚,起床时娘不在家。小顺喝了一碗冷掉的绿豆粥,骑车去了孔巷。小顺对去孔巷的路很熟悉,他曾经远远地跟着桂英,看她骑车进了村里。正是六月上旬,太阳暖暖地照着,水稻抽了穗,长到半人高,地里有三两个农人。小顺远远地就看见了老木头,他背着一只大桶,用毛巾蒙着口鼻,在给水稻打农药。

小顺停下车,躲在灌木丛后面观察了一会儿,然后从书包里掏出半块红砖,悄悄走进田里。老木头背对着他,一步步向远处走去,浑然不觉。小顺的计划是埋伏在老木头的活动路线上,等他靠近了,跳起来就是一砖头。但实际操作起来有困难,水稻倒是够密,可惜不够高,小顺只好趴在田里,像一条冬眠的蜥蜴。小顺有点儿懊恼,应该穿一身绿色的衣服。小顺贴紧地面,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四周静极了,只有蛐蛐的叫声,以及远处喷雾器发出的有节奏的声响。小顺知道,老木头会先走到这块地的尽头,然后调头朝自己这边走来。等了很久不见有动静,小顺抬起头张望了一下—嘿,这老家伙,不专心喷药,在跟另一个农人讲闲话呢。

阳光直射着地面,热气蒸腾起来。小顺额头上的汗珠一粒粒滚落到土里,心跳得厉害,握砖的手也不自觉地抖起来。小顺估摸着下手的力度,越估摸越觉得没把握。小顺打过群架,也跟人单挑过,一对一时基本没落过下风,就是从来没有把人拍晕过。拍重了,小顺得吃官司,说不定还会被枪毙;拍轻了,会被老木头认出来,然后被学校开除。如果被开除了,他只好去县城找“青龙帮”,从马仔当起,跟着大哥砍人、看场子、收保护费,总有一天也要吃官司,或者被砍死在大街上。小顺有点儿后悔,好好的礼拜六不去打街机、“押二八”,大老远跑来跟一个老头子过不去。香港电影里常说,干大事的人要能忍,看来他是没忍住。其实老木头对他不错,别的老师早就放弃他了,只有老木头还想着拉他一把。老木头看他的眼神里痛心多于鄙夷,可他受不了这样的眼神,就像他受不了他娘的眼泪一样。

喷雾器再次响起,老木头朝这边走过来了。小顺的心更加剧烈地跳动起来。一步,两步,三步……他已经能感觉到老木头的气息像一片乌云在逼近。事已至此,逃也来不及了。小顺感到一阵眩晕,呼吸困难,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他下意识地攥紧手里的砖头。

这是老木头今年头一次给水稻打杀虫剂,打的是倍硫磷,别名百治屠,用于防治稻飞虱和稻螟虫。以前不用这个,老木头听推销员讲得天花乱坠,就买了一瓶试试。打了一早上药水,有点儿头晕,老木头想,到底是岁月不饶人。刚想停下来喘口气,猛然看见地上有一只手。老木头吓了一大跳,后退两步,大喝一声:“是谁?”那只手一动不动。老木头壮着胆子往前走,看见小顺趴在地上,不省人事。

老木头赶紧把小顺抱到村里,几个妇女围上来,脱去小顺的衣服,用井水冲洗小顺的身体。老木头借来一辆三轮车,顶着大太阳骑了15里路,把小顺送到了镇上的卫生院,累得老木头差点儿散了架。医生给小顺打了一支阿托品,又验了血,出来告诉老木头:“小伙子脱离危险了,但还需要住院观察几天。幸亏处理得当,送来的又及时,倍硫磷属于剧毒农药,晚来一步就不好说了。”

小顺慢慢睁开眼,看见娘坐在身边,眼睛肿得像个馒头。小顺说:“娘,不要哭了。”老木头凑过来问:“小顺,你好点儿没?”小顺虚弱地点点头。老木头又问:“好端端的,你趴在我田里干吗?”小顺闭上眼睛,说:“抓田鸡。”老木头摇头,心想,用砖头砸田鸡,这不是胡闹嘛。

过了一会儿,桂英跟着她娘来了。见小顺没事,桂英放松了很多,捂着嘴哧哧地笑。把小顺扒光的几个妇女里,有桂英娘。当时桂英正在屋子里写作业,听见外面喊“有人农药中毒了”,赶紧跑出来看。此时小顺已经被扒得一干二净,像个剥了皮的田鸡似的,一条腿还在抽搐,只见桂英娘举起一桶水,往小顺身上浇去。小顺问桂英笑什么,桂英不肯说。

小顺要到很多年后才会知道这一切,那时孔巷已经不再是农村,昔日的稻田上盖起了成排的动迁房,老街拆迁的居民被安置在这里,其中有小顺的娘。桂英嫁了个台湾人,生下一儿一女。毕业20周年的聚会上,桂英绘声绘色地讲着小顺当年赤条条的模样,一帮女同学笑得花枝乱颤。

小顺一直没结婚,生意做到了天南海北。小镇变得太快了,每次回来,好像都更陌生了一点儿。小顺端着酒杯,定定地看着桂英,自嘲地想,老子这算是做到了吗?带着对某人的思念浪迹天涯。

毛豆问:“老木头怎么没来?”桂英说:“打电话过去,老木头说年纪大了,血压不太稳定,这次就不过来了,让同学们吃好喝好。”小顺有点儿失落,虽然他从小就讨厌老师,不知为何,此刻却很想再见到老木头。

1996年的初夏,小顺体验了一把过鬼门关的感觉,是老木头拼了命把他抢回来的。事情过去了几天,老木头家的地里依旧弥漫着一股类似大蒜的臭味,大家经过时都捂着鼻子,连狗都是夹紧尾巴一溜烟跑过去的。别人家的地里一样打这种药水,小半天味道就没了。老木头很纳闷,回到家,戴上老花眼镜,翻出说明书细细读了一遍,冒了一身冷汗。原来是自己一时眼花,把0.05%的配比浓度看成了0.5%。作为数学老师,犯下这种低级错误,实在羞愧难当。老木头心惊胆战地想,幸亏自己穿了雨衣,脸上蒙了毛巾,不然,先倒下的一定是自己。

第二天一早,老木头骑着“老坦克”经过小顺娘的水果摊,下车,掏出200块钱塞到小顺娘手里,说给小顺买点补品。200块相当于老木头大半个月的工资,小顺娘说什么也不肯要。老木头把钱团成一团,往水果摊上一丢,飞速上车,逃也似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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