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地女记者工作实录

文|冯韵娴

▌利比亚战争

刚毕业时，我跟很多人一样，希望人生的开场是五彩缤纷的。我不希望一毕业就把青春整整齐齐地叠起来放进抽屉，也不希望埋葬我的好奇心和探索欲。我想要穷尽人生的一切可能性，尽量活得够本儿，活得有趣，活得性感。

对，就是这个样子。

后来，我来到了中央电视台。在央视的这几年，我觉得自己很幸运，很多经历甚至已经超过了我的预期。我原来在阿拉伯语频道做主持人，后来申请去当战地记者，走遍了整个中东，也在前线经历了险境。但后来我发现，其实被围困、子弹在耳边呼啸而过，这些看起来很危险的场景并不是全部，在镜头看不见的地方，在那里，你会得到更加深刻和丰富的人生体验。

我讲两个真实的故事。

2011年，我去利比亚做战地报道，被围困了五天四夜。当时的情形非常危险，大家都很绝望。我们穿着防弹衣躲在酒店的二楼，吃饭、睡觉都不敢把防弹衣脱了，因为你不知道“反对派”什么时候会打进来，拿着AK-47向我们扫射。当时防弹衣就是我们的救命稻草。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一位男记者把自己的防弹衣弄丢了。丢掉的原因竟然是他觉得太热，想脱下来喘口气。我们把整间酒店都翻遍了，死活找不到。就在我们下楼的时候，一位眼尖的同事突然喊道：“那不是你的防弹衣吗？”这时我们看见一位伊朗台的女记者正穿着他的防弹衣。

我们都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名记者想要回自己的防弹衣，那可是保命的呀。但是在那种情形下，一名男记者很难鼓起勇气去让一名女记者脱下身上的防弹衣，而且那名女记者是自己一个人来的，没有同伴。

他在那儿僵了一会儿，很犹豫，是要，还是不要呢？最后他说：“算了，要不就给她穿吧。”

我们这些和他比较熟悉的记者不想看到他陷入危险，所以都劝他把防弹衣要回来。

他沉默了，我们也沉默了，杵在那儿，一动不动。

终于，另外一位男记者打破了僵局，他走向那名女记者，和对方比画了半天。远远地，我们看到那名女记者先是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然后默默地从自己瘦弱的身上脱下了防弹衣，整理了一下，交给那名男记者，神情黯然地离开了。

这一幕，我们到现在都很难释怀。我感觉战争好像把我们变成了冷漠的怪物，让我们失去了人类的正常感情。那时候我才24岁，但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是个垂暮的老人了。到现在，和那名丢失防弹衣的记者聊天儿时，他还会提起那件事，说再来一次的话他绝对不会那么做。

这件事不光彩，但它让我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明白了一个特别重要的道理—做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那些会改变你对自我正向认知的事情，能不做就绝对不要做，不管你换来的是什么，它的代价都太大了。

丢人的事说完了，我再讲一件自己觉得做得挺英勇的事情，挽回一点儿面子。

那也是发生在被围困期间的事情。当时我们大概已经被围困四天了，所有人都已筋疲力尽。突然，我发现酒店前台的鱼缸里有几条鱼翻白肚了。

不知道是为了缓解压力还是为了暂时忘却危机，我向旁边拿枪的士兵使了个眼色，说：“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干啥？”他问。“咱们给鱼缸换个水吧！”我说。他瞪大眼睛望着我，那表情大概的意思是：你是在搞笑吗？人都救不了你还要管鱼？但是我也瞪大眼睛看着他，并指着那几条翻白肚的鱼。他没办法，只好叫人去游泳池帮我盛水。可是，当换完水，看到小鱼欢快地在清水里游来游去的时候，他们竟然开怀大笑起来。这时我突然意识到，这些士兵的平均年龄不超过20岁，都还是孩子，在还没玩明白的年纪就被拉去打仗了。我甚至不知道拉他们去打仗是英勇还是疯狂，这么小的士兵能干什么呢？阻挡“北约”和“反对派”吗？后来，这些孩子中的大部分都被战争毁掉了。

庆幸的是，最终我们在台里和外交部等各方的努力下终于活着回来了。我记得当时台里给我们请了英国的安保公司，几个英国保安长得特别帅！过了几个月，利比亚变天了，卡扎菲被射杀，而我又回到台里上班，晚上还常与友人相约撸串、喝啤酒。就在这个时候，我接到了一封邮件，邮件是这么写的：

冯小姐，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利比亚的Akram。我和你在雷克索斯酒店见过，希望你和你的家人身体健康。你收到我给你发的照片了吗？看看附件里的照片。请接受我的敬意和感激。

照片里是我在利比亚救的那几条金鱼。它们竟然还活着，还在老地方活得好好的。那一瞬间我真的太高兴了！那么微不足道的我，在那种乱世做了那么点儿小事，竟然还能收获这样的尊敬和惦念。

人的一生其实就是被几个瞬间定义的，再平凡的人，也会有不平凡的瞬间。

因为工作关系，我经历了很多有趣和难忘的时刻，我成了这个时代战地记者里的一分子，我得到了战友之情，我目睹了战争、别离、欺骗和像蝼蚁般生存着的人们，我也看到了在那种情形下人们的追寻和希望，人性中闪烁的光辉……我的精神世界得以不断成长，和这个世界产生了更深、更独一无二的连接。

有人说，最好的工作是能带你去那些未知的地方的工作。虽然在这条路上你会面临很多考验，但如果你希望在人生的旅程中收获一个更强大的自我，那么你就必须要勇敢地和那些更强的、水准更高的事物碰撞。

愿大家都不要饶过岁月！

▌2011年，记者们被困利比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