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觉

2018-02-28 23:37刘春
天涯 2017年3期
关键词:晓晓孩子

提起吕崇,人们对他的看法普遍一致:这人挺仗义挺无私。倒不是什么大公无私,这年头有大公无私的人吗?即使是出家人,首先您也得自个儿解决好食宿问题吧?吕崇在待人接物方面,给予得多,替别人考虑得多,斤斤计较得少。

比如当初和孙燕离婚。两人相识于中学时期,吕崇比孙燕高两届,都是校学生会的,孙燕进大学之后两人确立了恋爱关系,毕业后两人结婚。为了事业要孩子虽然稍晚,但老天眷顾,吕崇三十岁那年,孙燕顺利产下一名男婴。再后来,吕崇搞活动时遇到悦悦,纠缠了两年多,割舍不下,最后只好找了个软柿子捏,向孙燕提出离婚。

按说那俩人完全没有可比性。悦悦喜欢出门旅行,爱跳舞,喜欢买名牌,而且必须是应季的,打折的名牌不算数,觉得打折就跟穿旧了、用旧了没什么两样。孙燕呢?朋友到家里来,她会亲自下厨,烧几样相当拿得出手的好菜,而且从不抢话头,客客气气坐着,安安静静听朋友们扯淡,极少参与意见,只是随时站起来把酒盅给他们满上。悦悦对他的朋友均不感冒,她是个外地女孩,很多老北京的规矩都不懂,说话你你的,不会用敬语,总是随机说出一些与别人无关痛痒,对她自己也不见得有好处的话来,反正挺唐突的。吕崇试过一两次,把朋友请到他们租住的小屋,悦悦画着浓妆,说话拿腔拿调,搞得双方都很累。

孙燕身材适中,五官端正,大大方方,但悦悦是个美人儿。

悦悦是那种在大街上站着,大伙眼睛里就不再会有别人的人。她出现在哪里,会给哪里带来一丝躁动的空气,她的美就是一个加分器,能迅速提升周围环境的档次,蹭蹭蹭给那里加分。小时候由于家境不好,所以对成熟稳重的男人格外有好感。据说悦悦的前任也是一位已婚人士,这一点很说明问题。

吕崇提出了几乎让人无法拒绝的离婚条件。净身出户,孩子归孙燕,两夫妻的共同财产——房子和存款则归孙燕母子。

他的理由是,悦悦一个人在北京打拼,学历不高,没有稳定的工作,都是些私人的小皮包公司,朝不保夕,吃了上顿没下顿。相比较而言,孙燕就让人放心得多,她娘家有依靠,自己又是国家公务员,在单位受领导器重,同事信任,有的是升职空间,相信她离了他照样能活下去,而且活得很好。

本来很伤感情的话,从吕崇嘴里这样说出来,让孙燕感到些许温暖。是的,一个心已经野在外面的男人,光留住他的身体管什么屁用?和吕崇冷战的这两年时间里,孙燕觉得自己老得很快,开始长白头发了,头部侧叶撩开一看,贴着头皮一层一层地在长,跟挂了糖霜似的,风一吹,哗哗的。她的母亲和老姨也都经历过婚姻大战,和外面的女人展开殊死搏斗,长年累月咬定青山不放松,其惨烈程度,孙燕是怕了。她是個温存的女人,遇到矛盾冲突,首先想到的不是跟对方斗争,而是绕开它,找到一个适当的角落,把自己裹起来。

她的掩体就是她的母亲和老姨。

俩老太太通过可靠渠道,对悦悦查了个底儿掉,调查清楚了她的来龙去脉,商量来商量去,替孙燕做出了决定:离!这地球离了他吕崇还就不转了是不是?!出轨的男人一时半会都好不了,悦悦又是那种让人无法去根儿的狐狸精,如果这个家非要勉强维持,势必牵扯孙燕太多的精力,不值当,母亲和老姨都有前车之鉴。第二,孙燕还年轻,好好拾掇拾掇,不愁以后找不到更好的男人。

但小小必须归孙燕。为了避免小小沾染上吕崇的恶习,必须从根儿上杜绝二人的父子关系。也就是说,吕崇必须保证不再出现在小小的世界里,小小从此没有他这个爸,这是离婚的先决条件,否则,孙燕,包括她的母亲和老姨,孙氏一门,都将跟吕崇死磕,看看到底是他的脸皮厚,还是她们的唾沫星子多。

这些狠话并没有传到吕崇耳朵里。孙燕正琢磨着怎么跟吕崇开口,吕崇自己提出来:一,房子和存款留给孙燕和孩子,把孙燕娘家在公司里占的份额还给吕崇,这样他们就两清了;二,他承诺负担孩子的生活费和学杂费,一年一结算;三,今后自动隐身,远离她们的生活区域,不过如果孙燕母子有什么需求的话,他责无旁贷。

孙燕知道,这是铁了心要离的架势。两人签完离婚协议那天,吃了一顿散伙饭,孙燕要下厨房炒几个菜,吕崇拦住她说:“算了吧燕儿,今天这顿出去吃,我请你,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两人都喝了不少,孙燕说:“不是我难为你,不让你见孩子的面,是我妈和我老姨操心重,爱把事情往最坏里想,你知道老年人主意大,胳膊拧不过大腿。”

吕崇说:“我知道。”

“跟我说实话,别蒙我,”孙燕竖起一根手指头,在吕崇面前晃啊晃,晃得他直眼晕,“我就想知道那狐狸精到底哪儿好,让你陷了进去这么不能自拔?按理说,你也三十多岁奔四十的人了。难道就因为她长着漂亮的小脸蛋儿?还是因为她身材比较惹火?”

“漂亮只是一方面吧,重要的是她需要我。没有我,她会让自己饿出胃痉挛。没有我,她会立马流落街头,变成一个乞丐也有可能。没有我,她会脱光了衣服在大街上裸奔。”

“那你让她裸奔哪!我倒要看看警察会不会拦她!”

“你不了解她,她真干得出来。跟你在一起,生活是踏实的,稳当的,心里有数的,一切都是按部就班的;跟她在一起的时候,生活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而你正骑在上面。不对,没有骑上面,是大头朝下,两只脚在脚蹬上挂着,是生活在拖着你,不知道会把你引向何方。那种惴惴不安,那种坐卧不宁,同时又夹带着一丝对救援的渴望……总之很难形容。”

“你的意思就是很刺激呗。”

“也不是刺激。就是颠了个个儿,但回不到原位了。”

两人都扶了扶眼镜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时候,吕崇从对面伸过来一只手,隔着一桌子碗筷,盖在孙燕的手上,细细地摩挲,带着全部的柔情蜜意,那里面包含千言万语,却又好像完全不着一词。孙燕吃了一惊,看他眼神那么诚挚,觉得鼻头一酸,差点掉眼泪,又觉得凭什么我哭啊,这种时候、这种场合不该轮到我哭,我得表现出来坚强…“就反过手来握了他一下,算是回敬。就这样,在一种友善、开明又醉醺醺的气氛下,他们的夫妻关系正式结束了。

不经历事情,你是无法感受到北京有多大,如宇宙一般浩瀚无边,如恒河沙数一般摩诃婆罗多,极言其地盘大,人口众多。原本水乳交融的一家人,分开之后,竟然真的再也没有任何瓜葛,只是在每年的四月十五日,小小生日那天,孙燕的账上会自动到账一笔款子,她知道那是吕崇打来的,小小的生活费和学杂费。

吕崇和孙燕的共同点本来就不多,孙燕有她自己的生活圈子,家人、单位,还有孩子的学校,差不多就是她的全部。吕崇是半拉生意人,来往打交道的都是做生意的。

怎么说他是半拉生意人呢?吕崇有一份公职,外面又兼着一份买卖,所以只能算半个。在北京,这种情况挺普遍的,一个家庭买房买车、养车、养孩子、雇保姆,将来等孩子中学或大学毕业后送出去留学,桩桩件件,撒的都是钱哪。一个男人多少得出去挣点外快,单靠一份死工资,恐怕连老婆孩子都养不活。两人闹离婚那阵,孙燕曾经后悔过,是不是就不该让吕崇去外面挣钱,男人一有钱就变坏,一家一计过日子紧巴一点有什么要紧?她忘了当初吕崇刚出去挣外快,把人生第一桶金——几万块钱的设计费“啪啪”递到她手里,她笑得合不拢嘴的情形了。

吕崇大学学的是设计,毕业后分配到设计院工作,一来二去,跟客户建立了私人联系,在朋友撺掇下,瞒着单位在外面偷偷开了一间小公司,给人画图纸,挣设计费。按说也不是什么大钱。因为创意都是自己的,一拍脑袋就有,雇人的费用可以省了;加之,正式职务和私下接的单又有关联,企宣费、中介费也可以省了。还有一点相当重要,吕崇是个闲不住的人,同样时间内,能比别人干出多好几倍的活儿。

话又说回来,拿小小作为定海神针,实在是孙燕她们失策。

小小由孙燕父母带大,跟吕崇本来就不亲,那孩子学了一嘴他姥姥和姥姨的腔调,说话阴阳怪气儿的,喜欢拿眼角末梢撇人,不招人待见。孙燕的老姨离婚后,和姐姐姐夫长期住在同一屋檐下。

吕崇当然不可能给悦悦造一座天鹅湖,以他的财力,努努力造一座游泳池有可能,而且还只能是远郊区。两人婚后的生活十分愉快,频频结伴出游,像候鸟一样,往往这个地方屁股还没有坐热,悦悦已经在计划着下一次出行了。她的眼睛在地图上逡巡,碰到那些没去过的、杂志上力推的风景名胜,就用朱笔重重打上一个勾,然后吃饭睡觉都念叨它们,直到踏上那片土地,才能将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下一个地方去。

吕崇发现她极其不爱收拾屋子,屋子里一团糟,地不扫,被子不叠,碗筷不洗。悦悦给出的理由是:等他们有了真正的属于自己的家,她一定会好好收拾的。

说到这一点,吕崇一直心里有愧。当初为了赶紧办好离婚手续,他把两处房子都給了孙燕母子,换回了对自己公司的控制权。原计划再买一处房,正儿八经把悦悦娶回家,谁曾想,北京这些年房价一直飙升,只有傻子和疯子才会趁这个节骨眼去买房,稍微有一点人的理性,都不会在这个时候买进。悦悦是个贪玩的人,热爱文艺,贪恋城里的热闹和繁华,平时又爱看个话剧看个展览的,交通是一个要考虑的因素,怎么也得住在四五环以里吧?她还幻想着等将来有了房子,把她爸妈接过来住,帮他们带孩子,三代人合住,那怎么也得三室两厅两个卫生间吧?但凡能看得上的房子,都在五、六万一平,总价差不多在八百万。

在租的小屋里住着,悦悦憋屈得不行,她跟过几个男人,有时会气得从梦中哭醒,骂他混蛋、骗子,把她骗上床,欺骗了她的感情,然后就用破屋子打点她。吕崇想好了,等搞定下一笔大单,他就去交首付,房子无论如何要买,就是割他的肉,喝他的血,也不能再委屈悦悦了。他当初怎么那么傻,两处大房子啊,一处在二环路边上,一处四环以里,全都判给孙燕,一点没想着给自己留后路。他真是北京城里的头号大傻帽。

可是,当他们离开北京,飞向外地,悦悦整个人又都活过来了。身体的弹性也恢复了,像一只吐壳的牡蛎,那么透明,那么多汁,颤抖着,令人怜惜,同时又唤起他想一口吞下去的食欲。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年轻了十岁。有一次,孙燕的母亲和老姨结伴去日本旅行,在东京的人行道上,正好迎面撞见吕崇和悦悦,吕崇变化太大了,她们差点没认出来。那俩人穿着花里胡哨的情侣装,蹬着一模一样的网球鞋,吕崇本不浓密的头发打上了发蜡,吹得根根直立。乍一看他至少年轻二十岁。关键是他还帮悦悦拎包,悦悦妖娆得不是一点半点儿。

这是五年来,吕崇唯一一次和孙燕家的人有交集。孙燕的母亲和老姨完全是两个老太太了,为了出境游染了头发焗了油,吕崇一时没认出来,只觉得那俩老太太体态眼熟,回过神来再想找,万头攒动,人流如织,上哪儿找去?

离婚后,孙燕并没有急着改嫁,而是把这些年错过的英剧美剧全都补看了一遍,连洗碗择菜的时候都在看剧,就想着把因为结婚而扔掉的英语再重新捡起来。孙燕的母亲托关系,去派出所给外孙改了名字,随母亲改姓孙,叫孙晓晓,拂晓的晓。

这一年的四月十五日,午饭时间,孙燕的手机“叮”地响了一声,她这才想起来,哦,吕崇又给孩子打钱了。同桌的常六儿拿过她的手机来看,被她一把夺过,嗔怪道“别手欠啊”。两人分属不同的科室,曾经在一个工作组待过,常六儿对孙燕的能力那叫一个佩服,一口流利的伦敦腔,做事情拿得起放得下,遇大事稳得住神,不像女流之辈。他没想到,她的伦敦腔是天天看英剧熏陶出来的。常六儿总是追在她屁股后面,“燕儿姐”“燕儿姐”地叫。并不很认真地追求,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献殷勤。

孙燕看着手机短信愣了一下,怎么了,钱数只有往年的一半。吕崇在短信里告诉她,自己今年必须买房,手头紧,只能给这么多。不像是商量的口气,倒像在通知她:对不起,我已仁至义尽,请做好断水断电的准备。

常六儿告诉孙燕,据可靠消息,单位提调的档案里有她。这就意味着,一个新的,更好的机会在等待着她。

孙晓晓在病床上睁开眼睛,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肉脸,反应了一下,才认出来是爸爸。爸爸变得陌生,除了胖了,还有一个原因,在他成长的过程中,姥姥和姥姨刻意屏蔽掉了爸爸。

此刻,吕崇的眼里完全是另一番景象。这个少年简直像足了自己。他清秀的模样,小瘦脸,总是有点儿迷迷糊糊睡不醒就跟在做梦一样的表情,那鼻子那眉眼,是更好的自己,是青春化诗意化的吕崇,是他吕崇自我的精魂。吕崇不是一个很自信的人,自信的人也不至于迷恋一个女人迷到方寸大乱、抛家舍业的地步——但在这个少年身上,他找到了对自我、对家族种群的绝对自信。

事情是这样的。孙晓晓同学上初二了,那天放学比较早,老师又没留什么家庭作业,难得那么闲,就在贸易广场一带溜达,看到有人玩滑板,他心里痒痒,就也租了一块滑板玩儿,没想到黑心商家只顾赚钱,滑板的螺丝帽松了也不给紧紧。在滑u型弯道时,孙晓晓一个跟斗栽那儿,流了好多的血。

晓晓是R且阴型血,俗称熊猫血,血库里找不到匹配的,孙燕想起吕崇提到过自己是稀有血型,给吕崇打电话,怎么打都没有人接。情急之下,孙燕跑到吕崇单位去堵他,才知道他老人家正在休假中!

孙燕火急火燎,通过万能的微信朋友圈扩散消息寻找孩子生父。信息在网络呈几何级数发酵,当吕崇从大海里优哉游哉游了一圈泳上岸,才发现自己的手机快打爆了。有单位领导打来的,有同事打来的,有认识和不认识的八竿子打不着的朋友打来的,电话通了,全体哇啦哇啦大叫。

当父亲的血“汩汩”流入孩子的静脉,两个人的身体同时都震了一下。一行热泪从吕崇的眼睛里斜着流淌出来,他哭了,他知道自己刚才从死亡线上把那孩子拉了回来。他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这五年里,他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么。悦悦就知道花花花、买买买。吕崇不拦着她买东西,但在他看来,消费给人带来的快乐只是一过性的,又短暂又肤浅,可是悦悦每天乐此不疲。

他希望悦悦继续去上学,学一技之长,主要是希望她能有自己的事情吊着,不要一天到晚老缠着他。以前他巴望着时时能见到那张漂亮的小脸蛋儿,想到她,心里直痒痒,可是真正在一起过日子,他又觉得有点烦了。

想不到,父子俩真正结缘是因为这一场事故。孙晓晓小时候模样没长开,脾气又古怪,经常感冒发烧,是个很不招人待见的孩子。每逢父母吵架,他不像别的孩子用哭来转移视线,或者干脆抱住父母亲的大腿求情,缓和紧张气氛。他不这样。他会搬一个小马扎,坐在屋子中间摆积木。那孩子的内心有一座城池,积木就是他的标底,随着吕崇和孙燕吵架的深入,他的积木摊得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开,几乎要铺满整个屋子。如果这时候有人闯进来,会看到吕崇和孙燕两人小心翼翼跳着脚对骂,其实是为了避免碰倒孩子的积木,不得不跳起来。他们都有些害怕小小,怕他阴阳怪气儿的语调,怕他生气时滚烫的脸。这样你就会看到,在地面上薄薄一层,矗立着另一个世界,一个严整而斑斓的世界,由积木组成,是一个小男孩为了逃避大人的现实而醉心营造出来的梦幻家园。

想到这些,吕崇不禁泪水涟涟。

晓晓的事情闹得单位上上下下全都知道了,这样也好,领导放他事假,让他在医院里好好照看儿子。吕崇的工作性质比较自由,可以夹着本儿去医院绘图。

出现了难得的一幕:半大的儿子在病床上休憩,父亲守在他身旁,一边画着图纸,一边时不时站起来看看点滴瓶,还剩下多少药水,是不是该换药,看看儿子有没有什么需求。

他伸出手去抚摸孩子的脸,然后又好像被烫了一样躲开了手。晓晓的唇上已经毛茸茸的,很快开始要长胡子。他繼承了父母的优点,五官像他,脸型随了孙燕,俊俏中带着斯文,眼下因为失血太多,需要静养一阵子……真的,他长得太漂亮了,吕崇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他的骨骼是那么舒展,皮肤光滑而细腻,他的头发浓密油黑,五年不见,晓晓已经长成了一个翩翩少年。

那一个多礼拜,吕崇每天都去医院,悦悦一个人在家不好好吃饭,他也不管。按说悦悦应该生气,毕竟现在他们才是两口子。悦悦也知道自己理亏,没事就闹着出去旅行,结果出事了吧。吕崇倒是因祸得福,晓晓这事儿帮他打了个人情广告,一些很久不联系的客户重新又找上门来了。

孩子住院期间,孙燕也常来。孙燕变化不大,梳着松松的马尾,说是经常去健身,偶尔还能看出几分少女般的窈窕。孙燕长得比较偏中性,不像悦悦那么丰满。

孙燕现在对什么都淡淡的,说起儿子受伤淡淡的,对他也是淡淡的似笑非笑一张脸,比较客气。她再三叮嘱吕崇以后手机一定要随身带,二十四小时不能关机。

“还一个人单着呢?”在过道里,吕崇问。

“这不还有晓晓吗?”

“我问的不是这个。你知道我的意思。”

“碰到的都不合适,合适的也不会找我,再说我这年龄呢,也不大会对别人动心了,随缘吧。”

“正在交往的人总应该有一个两个吧?”

“说的就是没有。”

“别太挑了燕儿,我看你年纪也不小了,找一个差不多的人把自己嫁了,”吕崇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笑了,“找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别跟我当初似的一门心思只想着发财!”

孙燕听了很不是滋味,他知道自己这是在跟谁说话吗?

这个男人以前的气息她是熟悉的,虽然不是很优秀,但工科男,胜在干净整洁,有那种清刚之气。他现在就跟面团儿一样,身上沾染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是那种哈喇蒌了的味道,动不动喜欢以长者自居,教训别人,可话里话外又透着几分轻佻。孙燕总结,这就是长期跟没文化的人生活在一起的下场。搁以前,孙燕会提醒他一下,现在,绝不。她很不满意吕崇只付一半的生活费学杂费,但看在他飞了大半个中国跑来给儿子输血的份上,她原谅了他。

孙晓晓出院时,吕崇抢着去把账结了。孙燕大概问了一下医药费,吕崇忙说,不多不多,还好还好。

晚上回到家里,看着满桌子悦悦叫的外卖,吕崇毫无食欲。他想念儿子。离婚没要房子不算最过分的,当初他怎么就忍心把那么好的儿子说扔就扔呢?他还是人吗?怎么也应该争取一下抚养权啊。这种带有追悔性质的想念更加要命。吕崇眼眶里噙满了泪水,不敢当着悦悦的面流下来,怕她一惊一乍,怕她问东问西,只好仰起头,让泪水自己倒流回去。悦悦一边嚼东西,一边在看综艺节目,没有注意到他的心路历程。

他跑到阳台上去给儿子发信息,两人瞒着孙燕,互相留了手机号,没别的,主要怕孙燕多心。在医院这段日子里,父子俩和解了,毕竟血浓于水。

“干嘛呢?”他敲道。

“赶作业,明天要交,一堆作业。”

“那你快写吧,睡觉别太晚,刚出院,要注意休息,知道了吗?”

一个多小时没有回音。他又发了一条:“作业写完了吗?”

过了大约一刻钟,手机响了。小小回道:“刚完。”

“那赶紧睡吧。”

“还要预习英语,老师明天抽查。”

“另Ⅱ熬得太晚,早点休息。”

“嗯。”

“儿子晚安。”

“爸晚安。”

他握着手机,看着那几行字,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

单位公派出国的名单下来了,上面并没有孙燕。常六儿第一时间告诉了她。孙燕心里一阵不是滋味。单位换了新的头儿,以前的领导喜欢老人,重用老人,觉得老人可靠;现在的领导转换思路,大胆启用新人,事事维新,孙燕老的便宜没有占上,新的便宜很快又要把她隔过去,这就叫作命吧。常六儿宽慰道:“这次去的地方不好,埃及,有战乱。”

孙燕说:“多好啊,我做梦都想去埃及,去看看金字塔、尼罗河,还有埃及艳后。”

“别捣乱,咱们去和平一点的地方好不好?你去埃及,如果被反对派组织给绑架了,剩下我一个人,以后怎么办?”常六儿有意无意地挑逗她。

“你以为发达国家就太平了?你看看英法德,对了,还有你喜欢的美国——”

“谁喜欢美国?”

“孙晓晓大了,有我妈和我老姨管着,我现在比较省心。下次有公派出国的机会你可一定要给我争取,事成之后,姐请你唱卡拉OK!”

“唱卡拉OK就算了,那是哄小孩的玩意儿,要请就请我郊游,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山清水秀,住得也宽敞,而且可以打折。”常六儿上面有人,跟新来的局领导是哥们。“常六儿”是绰号,因为他在朋友中间排行第六,本名常浩很少有人叫。吃喝玩乐样样不落,琴棋书画都能踹上两脚,水平不差,有点儿歪才,不过因为太贪玩,学艺不精,都只学了一点皮毛,五六成。搁过去,就是一八旗子弟。外表虽然点头哈腰,但心气儿挺高的,非得找到称心如意的才肯結婚。孙燕为人一向洁身自好,做事又干脆爽利,很投他脾气。他现在就喜欢濯清涟而不妖型的。

“事成之后再说吧。”孙燕对常六儿既利用,又不想和他靠得太近。

“一言为定,请我去郊区玩两天,别支支吾吾的了。”

下班回家,孙晓晓已经到家了,正在老老实实做功课。这孩子人性好,上初中以后知道要学习,不像别的孩子还那么贪玩。那次滑板事件真是鬼使神差。孙燕现在严格限制儿子的行动自由,做任何事情都要事先向她这个当妈的请示。

孙燕出生于教育世家,母亲从教,母亲的母亲也是老师,这种家庭培养出来的孩子要么特别听话,要么特别叛逆。孙燕的老姨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除了杀人放火没干过,她什么都敢干。跟前夫吵架时,说看不惯他的嘴脸,帮他修修,抄起一把剪子把人家的脸给划花了。

晓晓儿时有些自闭,现在性格反而开朗起来,也许是母亲家族里反叛的基因开始起作用了。

晚上临睡觉前,晓晓才好像不经意似的告诉她,过两天学校开运动会,他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参加不了比赛项目,所以想趁此机会出去玩一趟,去云南。“王老师已经批准了。”班主任姓王,是个目光如炬的人。

“王老师批准你出去旅游?不会吧?”

“不是,我跟她说,我有后遗症,老头晕,不能参加运动会,想在家好好休息几天。我没有跟她说出去旅游。”

“是吗?你头晕?”孙燕焦急地去摸儿子的脑门,晓晓躲开了。

“没事儿,我骗王老师的,就是找了一个没法验证的理由,要不王老师怎么会同意呢?”

孙燕愕然,那口气久久缓不过来。这些年来,她一直教育孩子要诚实,要诚实,不能说瞎话,她恨死了当初吕崇欺骗她的感情,她跟他的时候可是黄花闺女,第一次都给了他,离婚之前从不知道别的男人什么滋味。这才几天啊,让他们一搭上线,父子俩就合起伙来欺骗老师。

“没错,是我爸建议的,电话也是他给王老师打的。”

“他算老几,他没有权力这么做!幸亏我多问了几句……你是我的孩子,在法律上只属于我一个人!”孙燕一激动,声音变得很尖锐。“把你的手机给我!快给我!”她的声音既尖锐又在发抖。

“你要它干什么?”

“把他手机号删了。”

“不行。”

“你给不给?”

“不给。”

“你给不给?给不给?不给我抢了!”

“嘿,妈,给你也没用,我已经背下来了。”

孙晓晓没想到妈妈的反应会那么大,他也慌了。她背过身去,两手握拳,交替捶打自己的胸口,咚咚,咚咚,跟大猩猩似的。他一把从后面把妈妈抱住。孙燕嘤嘤地哭了起来。

“你是我的,我孙燕的,只属于我一个人。”孙燕喃喃自语,“这些年来,我容易吗我,辛辛苦苦一个人把你拉扯大,为了你,我都没有动过再嫁人的念头,我不希望家里进来一个陌生人,对你不好。”

“我爱你妈妈,真的,”再过一两年,估计晓晓打死也不会再这么赤裸裸地表达感情了,此时此刻,他身上还有那种乳臭未干的东西,一激就给激发出来了,“妈,你在我心目中始终排在第一位,谁也没法代替你的位置。”

“你知道就好,怕的就是你不识好歹忘恩负义。别跟那人学,他不是好东西。”孙燕擦干眼泪,悻悻地在床沿上坐下。

“嗯。”

一直以来,关于父亲,晓晓很少能听到什么,从大人那里偶尔飘过来几句风凉话,他一靠近,他们就住嘴了。姥姥和姥姨是意志坚定如铁的女性战士,她们以挤兑男人为乐,同时又坚决捍卫家庭,当家庭保不住了,她们就更厉害地挤兑男人。晓晓也不知道,为什么大人们的思想那么复杂,态度却又那么对立。

然而,一个多礼拜接触下来,晓晓认为,是她们错了,她们戴着老花眼镜看人,自然把人看缩小了。他喜欢自己的爸爸,虽然还没有到爱的程度。爸爸心态挺年轻的,不像别的大人一脑门子官司。他给他讲笑话,讲自己的糗事逗他开心,偷偷塞给他钱,被他拒绝了,又继续塞给他,直到收下为止。爸爸图纸画得又快又好,跟变魔术一样,一会一张,一会一张。只要爸爸在,病房里的气氛就变得不那么压抑。晓晓一直生活在一个被女性包裹的世界里,家长大都是女的,老师也都是女的,她们都活得太具体太紧张了。

“我跟他说了,我妈去,我就去,”晓晓坐在写字台前的转椅上,一边转,一边说话,就像个男子汉。母子俩聊起吕崇时,全都用特定的“他”来指代,不提姓名,也没有称谓,但彼此知道指的是谁。“你不去,我也不去。”

孙燕看出来儿子想去。地方都定下来了,假也请好了,她应该是最后一道关卡。“我问你,你就这么想去云南玩儿?”实际上她想问的是,“你就这么想和他一道出门?”

“是啊,没去过。”

这孩子因为从小缺失父爱,所以孙燕对他看着严厉,实质上色厉内荏,舍不得让他希望落空。

“好吧,既然你都跟老师请好假了,不过,下不为例。”孙燕看出来那孩子松了一口气。“我就不去凑热闹了。就你们俩,你和他?”

“还有那个阿姨,她也去。”

说好的去云南,到了临行前的最后一天,悦悦突然改口说要去江西婺源,如果是云南,她就不去了。吕崇只好跟儿子又是道歉又是沟通,一行四人总算成行。

悦悦不满意吕崇竟然邀请孙燕,所以挑了一条冷僻的线路,这样才心理稍微平衡一点。

他们沿着北线游览了古村落,跨过宋代的廊桥,游大樟山。悦悦这几年的主业是旅行,什么样的美景没见过?

吕崇用手机给儿子拍照。晓晓到了不喜欢被拍的年纪,在镜头面前很拘谨。当然,跟他小时候被父亲忽视也有关系。在繁重的课业压力下,能够这样逃离苦海几天,孙晓晓简直开心死了。

离开婺源,他们租了个车开往三清山。一路上,司机还说:“嘿,你们一看就是一家子!父母亲带着两个孩子!”悦悦一身粉嫩的打扮,江西的司机也属于头上没长眼睛,还爱跟客人瞎搭讪。

悦悦没好气地说:“我才不要跟他们是一家子!”

他们从南部索道上山,一座座山峰突兀地屹立在他们面前,有的像刀枪剑戟,有的像斧钺刀叉,有的像盾牌,有的像铠甲,总之都是冷兵器。小孩子见识得少,没有比较,可以忽略不计。悦悦觉得景色不如张家界好看,很像黄山,到处是奇松怪石,仅此而已。孙燕倒是心旷神怡,摊开双臂,目不转睛地望着包厢式缆车外面重峦叠嶂的山峰。而吕崇,此时此刻唯有他找到了登极的感觉,玉皇大帝也不过如此吧。山上云雾缭绕,山谷空无一人,人升腾到半空中,犹如置身于茫茫的大荒山,又像是脚踩祥云,周围簇拥的全是他至爱或者曾经爱过的人。

刚下缆车,常六儿的电话就追过来了。

“谁呀?谁这会给你打电话?没事吧?”在一起相处,吕崇不自觉又回到老的模式,事无巨细喜欢管着孙燕。

“没什么,一同事。”孙燕白了吕崇一眼。常六儿告诉她,昨晚上跟局领导一桌吃饭喝酒,重点就是说她公派出国的事儿。常六儿的电话一打起来没完,孙燕示意吕崇他们在前面先走。

山上刚下过大雪,旅馆的管道冻裂了,只剩下西厢房还有两个标间可以勉强住人,有一间屋子厕所还漏水。吕崇把悦悦拉到一边。

“乖,跟你商量一下,要不把那间好的让给他们住?这一趟,咱们是主,他们是客。”

悦悦一听就窜了:“凭什么?我这身上还倒着霉,跟你们爬上山已经累得够呛,凭什么还要住差的那间?厕所漏水,血块冲不下去怎么办啊?”

“你小点声,别让他们听见了。”晓晓正在听手机里下载的歌儿,现在的青少年走到哪儿都戴着耳机,全都跟聋子似的。“你说怎么办?这趟我带队,总不能自己占着好的,把差的留给他们娘儿俩吧?”

“那你的意思,我跟着你就该着活受罪了?房产全都留给他们,好处尽他们先挑,挑剩下的才轮到咱们,我冤不冤呐?满大街都是跟我招手抛媚眼的人,我嫁给你一老人家我图什么呀?”悦悦粗心,平时不计较这些的,一下子突然意识到吕崇好面子,自己跟着吃亏了。

“不是这样的,你看你,本来说好去云南,你非要跑来江西爬山,大冬天的爬什么山……这一路上孫燕的脸色可不怎么好看。”

“那我还觉得冤呢,凭什么花咱们的钱请他们玩儿?孩子也就罢了,她都跟你离了,凭什么还蹭咱们的钱花?你挣那钱容易吗?”

吕崇掏出两把钥匙:“你说怎么办吧,就这两把钥匙,你先挑,你来分,我听你的。”

悦悦挑了好的那间。

“合着我说了半天,等于耳旁风!悦悦,咱们别这么小市民好不好?”

“你行,你大市民,切!”

“我求你了,乖,”吕崇亲了她脸蛋一下,“就一个晚上,只当是咱们发扬风格,把好的那间让给他们,回头我再补偿你。名牌包包还是出境游,二选一。”

“不行不行,我都想要,讨厌做选择题。”

“好好好,都满足你,我人都是你的了,什么都给你。”悦悦人美,发扬风格的时候更美,吕崇说这话的时候是由衷的。

孙燕了解一番情况后,挑了那间差的房间,冲着孩子说,厕所漏没关系,出来玩不能太挑剔,要么就别出来。

悦悦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这一比,就比出来她和孙燕境界的高下了。晓晓大病初愈,本来就该住那间好的房间,反正不管怎么样,她悦悦是打死也不会住进那间好的房间。

结果,吕崇沾儿子的光,住进了好房间。

那天晚上,两个女人住在厕所漏水的房间里,一直聊啊聊,聊到大半夜。12月,山里冷极了,幸好有电热毯,从门缝里钻进冷风,她们问前台要了一条毛毯卷吧卷吧,挡在门与地板之间。

悦悦的生命里很少有闺蜜的存在,大多都是对她魂不守舍的男人,看见了她就想把她圈禁起来,据为己有。为此她也苦恼过。就好比一颗珍贵的钻石,甫一亮相,总是让人惊叹莫名,可随即就被锁入黑洞洞的保险箱里,美其名日:“爱惜。”

她几乎逃也似的从前面几个男人那里离开。她为他们堕过胎、宫外孕、妇科炎症……被人爱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她小时候,父亲很软弱,支撑不起他们那个家。

孙燕没想到悦悦也有这么难的一面,一颗明珠却没有找到一个好托儿。孙燕第一次看见她,就觉得自己斗不过她。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忽闪着一双明亮媚气的眼睛,面皮儿薄薄的,尖翘的鼻子,嘟嘟的小嘴,分外惹人怜爱。站在情敌的角度,也会觉得这样一个女孩就活该得到男人宠爱,败在这么美的一个女孩手里,不能算输。

悦悦所有的社会经验好像就是被男人拥有和挣脱他们的经验,吕崇给了她安全感,他娶了她,但有一点,他给不了她一个家,这些年来,他们一直在外面租房子住。

孙燕说:“他不是说他今年准备要买房吗?为此给孩子的生活费学习费减半。”

“别听他的,年年他都这么说,耳朵听出茧子了,”这个悦悦完完全全是个缺心眼子,只图嘴上痛快,一点没想到孙燕话里有话,在套她的话。这几年,吕崇混得不如意也是他活该,身边有这么蠢一个女人,能混好吗?“年年都说买房,年年让人空欢喜一场。”

常六儿那人一身的歪理邪说。

他跟孙燕同年,但比她看着年轻。毕竟她生养过孩子,晓晓都那么大了。

常六儿经常说自己遇人不淑,碰到的女人都不合适,合适的不肯跟他回家。他年轻的时候狠狠玩过一阵。据说他定下了找老婆的三条标准:漂亮、能干、胸无大志。

漂亮能干好理解,为什么要胸无大志?按照常六儿的说法,女人若是胸怀大志,恐怕不好管理。

他和吕崇的人生轨迹正好颠倒过来。吕崇是先君子后小人,他是浪子回头。这时候,孙燕进入了他的视野。这女人沉着干练,一个人独自把孩子抚养大,而且家境也不错,在很好的地段有两套相当不错的房子。符合他上岸的心理需求。

说起来,孙燕为常六儿给局领导递话之事,没有食言,真请他去郊区玩了一趟。其实也是一箭双雕之计。她也在权衡,想找一个合适的人再嫁。周围适龄的男人不多,而且都已经结婚了,常六儿跟她年龄相当,除了油嘴滑舌之外,没有别的坏毛病,起码不赌不嫖不吸毒。在领导面前提她,说明他关键时候靠得住。

他们约好去门头沟,在西边的一个环岛碰面。常六儿一看都傻眼了,孙燕一左一右领着俩老太太,一个是她妈,一个是她老姨。两个老太太跟过六一儿童节似的,欢呼雀跃,穿得特别精神。

回来之后,常六儿不领情:“姐,不带你这样的,你谢我,单请我一个人好了,怎么还捎上你妈和你老姨?那俩老太太警惕性倍儿高,跟俩保镖似的寸步不离,我连你的手都没敢碰一下!”

孙燕要的就是这效果,太容易到手,男人不会珍惜。

从江西回到北京,买房终于提到吕崇的议事日程上来了。人说落叶归根,北京本来就是他的祖籍,再这么漂泊下去也不是办法。以前跟着悦悦出去旅行,家的概念变淡漠了,最近一段时间和儿子相处,尤其在山上,两人同住一屋,那种父子连心的感觉太深刻了,促使他想尽早安顿下来。

至少得买一套三室两厅,把其中一间设成机动的,悦悦的父母来了,可以给他们住,儿子愿意的话也可以随时留宿。他想手把手教儿子绘图,这样他将来有一技之长,这辈子饿不着,可是转念一想,晓晓前程远大,应该会有更好的选择。

他满世界看房,别人都看主卧和客厅,他更关心次卧。次卧必须朝向好,阳光充沛;通风得好,一进去给人的感觉不能太窄憋。

看了十几套房,都不太满意,要么周边环境不好,要么配套设施跟不上,性价比很难统一,他不喜欢那种太商业太密集的住宅,一点人文气息都没有,周围全是外地人,吵个架互相都语言不通。不行的话,就买远郊区的房,起码通透性好,一个电梯不用管那么多户,但估计悦悦会不高兴。悦悦不爱动脑子,你告诉她一个结果就成,但结果得符合她的心意,也不好伺候着呢。

那一天,吕崇去接晓晓放学,近来,他常常把事情推了,跑去学校接孩子,就为多看他一眼,哪怕就一眼。就这样,他又回到以前居住过的小院。

这是比较早的一个商品楼区,清一色的板楼,刷成红黄相间的颜色,红是大院红,黄是柠檬黄。院子里面以前种着小树苗,现在都长高了,有紅白玉兰,有桃树樱花树石榴树,还有他叫不上名字来的一些树木,等春天一来,这里一定桃红柳绿,郁郁葱葱。家家户户在顶楼上都安置了太阳能,享受着阳光无偿的福利,这个地段,这种待遇,在北京绝无仅有。印象中以前地面坑坑洼洼,现在全铺上了马赛克的瓷砖,用鹅卵石镶嵌着各式各样的动物图案,生活气息很浓。以前楼与楼之间不知道为什么,盖了一溜小平房,停放自行车用,现在也拆了,显得那么通透和舒畅。

晓晓每天在这里住着都习以为常了,还以为爸爸想怀旧,于是领着他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里面原来有一块空地,长满了杂草,堆了些木匠泥瓦匠的工具,现在拾掇出来,起了一栋电梯房,去年刚刚落成。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以前的板楼他唯一嫌弃的就是没有电梯,爬楼太辛苦,新楼没有这个毛病。人走了一大圈回到原点,发现那里经过翻修,改造,变得无比美好,一草一木,鸟语花香,都如此沁人心脾。

十多年前,吕崇的设计公司注册资金四十万,里面有孙燕娘家投的二十万,两人离婚那会,他把房子留给孙燕和孩子,换回了公司的独立经营权。这几年,公司一直没有财力扩大规模,主要还是靠他个人在支撑着,但经营了这么多年,业界的认可,客户资源,加上一流的水准,都在那里摆着,如果这时候把公司卖了,四五百万出手应该没有问题,再加上五年来的积蓄,交首付够了。吕崇今年四十四,还不到四十五,剩下的房钱他感觉有把握能挣回来,虽然到目前为止,他还不知道自己将来靠什么去挣。孙燕他们院的那栋楼,一平米单价突破十万。

悦悦以前读到过一本杂志,说女人的美是靠睡出来的,睡觉最养颜。她很少动脑子去想什么,就是怕坏情绪影响睡眠。她做事全凭一时冲动,做错了事,嘟着嘴道个歉,一般人看她那么可爱,也就原谅她了。

说来也有孙燕的功劳,那趟江西之行,促使悦悦开始认真思考人生。

她抢走了孙燕的老公,但人家孙燕好像不跟她计较似的,该怎么对她还怎么对待,把好房间让给讨厌的人住。孙燕越是大度,她越觉得有哪儿不对劲。嫁给吕崇五年,加上前面好了两年,这七年里,她个人竟然完全没有成长,依然还是个孩子,心智没有发育。吕崇惯着她宠着她,她以前以为是爱,其实那是偷懒。

她始终融人不进他的生活。她比他年轻太多,价值观、生活阅历又相差太远,而且隔着孙燕,吕崇的圈子不打算接纳她。没有房子也是个大问题。都没有办法在家里请客,在饭馆里请人撮一顿,一半的时间都在议论菜品,议论服务员的服务质量,吃完也就散了,哪有家宴那么周到,那么体贴,那么聚拢人气?外面这种吃吃喝喝,关系很难再进一步走深。

悦悦发现,最近吕崇回家总是很迟,回来之后,脸上带着快意,又带着几分懊悔的倦意。他画图纸画得更勤了,往往她睡了一觉,半夜醒来,客厅的灯还亮着,他们过得确实也很不讲究,餐桌即是吕崇的工作台。她抑制不住好奇心,有一天当他出门,她叫了辆出租车在后面跟着,七拐八拐,终于发现了吕崇在玩的猫腻:他回到了自己原来的家!他回到了他老婆孩子身边!

吕崇刚刚找了个下家把公司卖了,不到三百万,他给自己保留了一个大单,这单活够他装修房子用。他跟房屋中介已经约好,过两天就去签合同。他的计划十分周全,方方面面都想好了,就怕悦悦反对,所以准备等房契到手再告诉她。没想到瞒的结果会让他始料不及。

悦悦的人生经验是由百分之九十九的多情和百分之一的绝情构成,她把后者理解为真正的觉悟,前面那百分之九十九都是雾里看花。她不是一个较真的人,但较起真来,又显得那么决绝。她认定吕崇又回到前妻那里去了,要不怎么非要一家四口出去旅行呢?而且,这么多年孙燕没有再嫁,一定是在等吕崇回心转意。

她在出租车里哭了一路,电光火石之间,自以为想明白了一切。人都是坏的,社会太黑暗了,唯一的依靠只有自己尽快强大起来。她掏出化妆盒想补补妆,七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她的眼角已经长出细纹。一个女人的美丽坚持不了几年。回到租住的房子里,悦悦使出了最狠的一招:把吕崇所有存折、卡里的钱全都转走,自己则人间蒸发,出去躲一阵子。她以前跟过一个律师,那人教给她如何迅速地转移资产,巧妙逃脱。

他在孙燕院子里鬼鬼祟祟的样子,被她偷拍下来发给他,随即她关掉了手机。想了想,还是给他留了张便条,上面写道:今收到吕崇欠本人感情补偿费370,0000元,七年感情一笔勾销,从此两不相欠。王悦悦留字。

临走的时候她把结婚证撕了,给他留下一半。

春天来了,和煦的暖风吹在脸上,让人微微带着醉意。悦悦已经出走一个多月,手机永远关机。她这个人和吕崇账面上的钱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吕崇首先想到,报警的话,那他以后就别想在道上混了,会被人笑话死的,他还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吕崇请了长假,满世界去找,希望能找到离家出走的妻子。

关键时候,念旧情害了他。他想,如果报警,悦悦可能会被通缉,即使以后没事了,通缉犯的罪名会伴随她一生。想到她那么美,却是个通缉犯,世人该怎么样欺侮她,而她又丝毫没有自我保护的能力,他就不寒而栗。

他坐着火车,一路南下,沿着以前两人去过的地方四处打听。吕崇马瘦毛长,失魂落魄,问的话又蹊跷,颠三倒四,外人看起来就是个疯子。但他自己知道,他精神状态还好,没有疯,就是忍不住经常拿悦悦和孙燕作比较。

坐上夜车,望着车窗外漆黑如布的夜,他想起了和悦悦在一起最不堪的一幕。偶尔他兴致上来,来不及戴套,濒临最后那一刻,她总是会毫不犹豫把他推开。她宣布,住上自己的房子之前,绝不会用她的肚子怀他的孩子。

刹那间,他看清楚了她的为人。他促狭地想到,悦悦就好比一个优质商品,就算是LV或GUCCI一级的吧,精美,昂贵,用过也该知足了。谁也没想一个品牌用一辈子。

想通了这一点,他那颗烧灼不安的心稍稍清凉了少许,靠着车窗,甚至打了一会儿盹。他已经多日没有合眼了。到贵阳,他买了一张回北京的机票。反正已经债台高筑,不差这两三千块钱。他想立刻飞回去,回到孙燕和孩子身边,那才是他的家,他呂崇这辈子停靠的港湾。

这天下午,常六儿理了个发,要去见孙燕。

这阵子,常六儿老拿门头沟的事儿挤兑孙燕,有事没事老提起来,把她说急了。

“让你见见我妈和我老姨怎么了?跟她们相处相处你就那么不乐意?她们可是我们家族的主心骨,军机大臣,我们家大事小事都她俩说了算!”前天晚上,两人在电话里聊天,你一言我一语,又聊到门头沟,孙燕脱口而出。

常六儿一下子转过弯来:“哦,是这么个意思。你早说呀!把我给蒙圈了,我还以为你对我没意思。”他幸福得跟什么似的。

“是你自己太笨,拐不过弯来。”

“这么说,你妈和你老姨同意咱们俩了?我想知道她们怎么议论我的?”

“觉得你除了智商低,笨点儿,别的方面还凑合。”

“我必须现在、立刻、马上见到你。”

“不行不行,今天太晚了。”

“那明天,明天一早我就去接你上班!”

“明天也不行,明天一天我都有安排,上午要去外面开一个会,下午想去练练瑜伽,都约好了教练。后天吧,后天下午。后天下午晓晓班集体有活动,回来会很晚。你以前好像来过我们家吧,还记得怎么走么?”

这近乎赤裸裸的爱的呼召了,以孙燕清冷自守的个性,把话能说到这份上,常六儿一下子被打动了。

他就说了一个字:“操!,鼻头一酸,竞有些哽咽。孙燕终于也沉不住气了,毕竟人上了年纪,害怕孤单,渴望尽快找到伴侣,不过,她还是用练瑜伽扛了一道。

常六儿把车停在院外,下了车,向人打听孙燕住的那栋楼,连问了两三个人都没问出究竟。院子里不明所以的人多了起来,他们跟鼹鼠一样,只顾了刨自己坑里那点食儿,对周围状况一问三不知。常六儿意气风发,满面含春,没留神旁边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正盯着他。他一边给孙燕通电话。

“真不容易,我操!总算看见你们家那栋楼了……几门几号?……好了,终于到你们家楼门口了,开一下防盗门。午睡起来就没洗脸?迎接我还用洗什么脸,不用了,也用不着,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吕崇随手从包里掏出一样东西,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举起来,向常六儿后脑勺掷去。这男人的声音他似有耳闻,在三清山的时候,这声音常常给孙燕打电话,一打就是一两个小时。有一次趁孙燕不在家,晓晓让父亲进屋坐坐,他在孙燕屋里看到过此人的照片。吕崇是职业绘图师,他对人脸的记忆过目不忘。

保温杯碰着常六儿的脑袋,掉在了地上,常六儿嗷的一声,转过头来望着他,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不知道对方到底要干什么。吕崇从旅行包里又掏出一样东西,滑溜溜的,光面儿,摸上去冰凉。

是一把雨伞,龙骨已经断了,伞形显得既颓废又窝窝囊囊。南方已经进入梅雨季节,哩哩啦啦下雨下个没完,所以他的包里常备有这个。

手机里传来孙燕焦急的声音,在喊:“怎么了常六儿?怎么了你?出什么事儿了?你说话呀!”

没等常六儿出声,吕崇举起伞,伞尖朝前向常六儿刺过去,一下,两下,三下,四下……渐渐地,他的眼前升起一团猩红色的雨雾,雨雾的尽头是孙燕惊恐无比的脸。

刘春,作家,现居北京。已发表小说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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