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正在进行时,生民眼里的秦西像一幅铺在地上的山水画,老是一个模样。
在秦西观瞻渭河各地,很像是个大簸箕,南西北三面被秦岭、关山、黄土高原围得严严实实,只有东面敞开,是三山拱卫中的一绺平地。倘若举目东望,这一方天地又像古人盛水的梢桶,东面也被崤山用土石塞堵了。四周的山脉、台原是桶板,狭长的平坝是桶底,唯独给黄河留了一道出水口。
渭水河谷以秦为姓,源自秦人。秦本是糜谷的祖先。始皇的先宗长于养马,秦是上好的饲料。他们不但称秦草茂盛的这块沃土为秦,就连自己的国号也唤作秦。秦川的水土,养壮了大秦的人马。赢政一挥大手,将士们喊着“杀”声,呼啦啦就把六国踏平了。大概是为了睡得香甜,吃得安生,那个千古一帝在山豁口设立了函谷关、武关、大散关、大震关、萧关,把守着河川东、南、西南、西、北五个门户。秦人尚武善战,嫌渭河谷地、秦川的名字缺少阳刚之气,索性就把盆地叫了关中。关中威武啊!五关之中,固若金汤。
关中五关,秦西占了三个。大震关踞西,大散关镇西南,北边的萧关虽在朔方但挨着秦西护着秦地。秦西,有山有川有台原,秦岭和黄土高原南北相望,暖温与亚热带只隔个秦岭主峰;是个地貌起伏、雄秀拥抱、四季分明、物种多样、物阜民康的养入水土。
秦西的春夏秋三季丰富多彩。这是区位、地形、降水等等滋养出的。打了春,过罢年,秦川和秦岭的沟洼里,就罩上了春的气息。起初是清一色的嫩绿,逐渐加进了殷红粉自,再往后就涂上了油菜的金黄……春光随时日往西北渐移。大震关、萧关的山脊梁春色绚烂时,时序已到初夏。夏的炫黄,秋的芳香,都是从东南河谷呈对角线漫上黄土高原,爬上六盘山粱的;只有冬天倒而行之,是从西北的山尖尖上滑落到西南河川的。还有呢,秦岭的头颅太自山和它屁股下的渭平原落差就有三千多米,山脊沟洼问的小气候多着哩!从早春到深秋,游走于秦西的川粱原涧里,人们常会被不断变幻的景致迷魂,说不清身处的是哪个季节。
冬天的秦西,就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了。
秦西的冬天从立冬开始。名义上,华夏版图上的冬天都起始于同一日,但实际差异说天壤之别絕不算夸张。中国的地盘大了,东面下雨、西部飘雪,江南开花、塞外落叶,南国无冬、青藏缺夏……只有黄河中下游两边的一溜地方才有分明的春夏秋冬。更何况这些地方的四季也长短不一,它才不理睬日历上写的那一套呢!秦西在黄河中游,老先人的四季就是照着这里的气候农时定下的。尽管它的各季长短也不尽一致,但和历书上写的大同小异。
冬天是秋天酿出的酒。秦西的冬天在中秋节后开始发酵。这时候白露已过,节令到了秋风,清晨的草尖上挂满了晶莹的露珠,沟坡的糜谷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西北风不断把寒意往东南输送。寒露、霜降,雁南飞、菊花黄、霜叶红,气候一天天变冷,刮一场秋风降一茬温度落一层树叶。农历十月头上立冬时,如花似玉的秦西没了浪漫,没了妩媚,连残韵都蜕光了,成了没有一点儿姿色又没有霓裳遮丑的媪妪,浑身裸露着深一道浅一道的纹路,色彩单调得让人寒碜。
“立,建始也,五行之气,往者过,来者续”,“冬,终也,万物收藏也”。立冬是一年“四立”中的最后一个,是庄稼汉喜庆丰稔的季节。农耕文明萌芽时代,古人们就立下了立冬庆典的规矩。秦西的黄土上,建过周秦王朝的大厦。西秦人的列祖列宗,观看过王公百官出郊迎冬的盛大祭礼,手摸过御赐给群臣的绵软冬衣,享受过朝廷对鳏寡孤独的救助。几千年的文脉溶进了渭河,渗入了黄土,氤氲在空气中,也浸入秦西人的骨血。
岁月匆匆,千年荡去。都城迁了,王公殁了,百官化成了泥土,浩大的盛典只剩下留在泛黄书卷上的黑字,唯有对缺吃少穿人的接济依然绵延。每每于领到现金、衣裤、铺盖、米面、菜油之类的什物时,秦西的周秦后裔们,会想起远久年代自己脚下这块土地上曾经的辉煌,还有先公们留传下来的种种习俗。
诞生了周礼、孕育了大秦的秦西,立冬时节的民间风俗繁纷得很。穿夹袄、拜冬、祭祖、饮宴、卜岁、缝棉袄、送冬节……多了。冬来了,秦西早晚寒气袭人,夹衣有了用场,人们穿上新缝的夹袄,走邻访友;乡里路途相遇,相揖以拜,颇有点像似年节。眼下,老先人留下的许多乡俗已渐行渐远。商场里保暖的衣裳堆积成山,随便弄一件穿着不就得了?见面作揖的礼节早让握手取代。乡下人虽然还羞答答的不习惯拉着别人的手摇,但遇上面相互问问个“吃了么”“做啥呀”“好着哩么”,啥意思都就到了,哪儿还兴酸溜溜地俯首弓背呢!传到人跟(现在)的就剩下串门子、送冬节了。串门子的习俗里,拜冬的意思早已打了折扣,唯有给“媳妇”送冬节的规矩一直没倒。不过,郎哥哥送给情妹妹的不再是布料、棉花,而是暖了身子还暖心的时尚御寒衣物。
立冬日,秦西人讲究吃饺子,最好是倭瓜馅儿的。秦西人管倭瓜叫“草墩胡瓜”。倭者,矮也;草墩,麦秸编成的扁平坐垫。“草墩胡瓜”的形状还真和草墩有一像。秦西的黄土地适宜长倭瓜。谷雨时在房前屋后或者地埂上点上瓜子,入秋后就陆续有倭瓜成熟。圆溜溜的倭瓜缀满屋檐、挂在地坎,像一串串红红绿绿的灯笼,把庭院地头打扮得喜气盈盈。庄户人家把熟透了的倭瓜挂在檐头,放在窗台、廊檐,等它自然失水糖化,备作冬天的菜肴。倭瓜散去多余水分,剩下的差不多尽是干物质。立冬的日子,农妇们把倭瓜切成细丁,加上香菜、葱花、姜末和各种调料制馅包饺。倭瓜饺子蘸着蒜泥汤吃,香甜绵腻,回味悠长。啧啧,那味道可是嘹咋咧!古人的物质生活不咋的,穷说是生多。他们说立冬是“交子之时”,和大年三十的新旧年交替一样,应感恩一年间护佑生灵保了丰收的天地祖宗;又说多籽的倭瓜是结实的象征,预兆着未来人畜兴旺、五谷丰登。老先人生怕子孙们遗忘,还把“食瓜亦祭先”的祭礼写进了《札记》。立冬吃倭瓜饺子,饱享了口福、寄托了希冀、祭祀了神灵……还庆贺了新旧交替,啥意思都占全了。这只是寻常人家的一碟“小菜”,有钱人宰羊杀鸡摆宴席,那才叫排场哩!古老的农耕社会里,农家人终年辛劳、粗茶淡饭,难得有个歇休的日子吃一顿可口饭菜。立冬时间,田里没了多少活路,乘节日小憩一下,吃点好的犒劳犒劳,补补热量以御冬寒,这才叫实惠呢!秦西人叫“立冬补冬,补嘴空”。
贪玩嗜睡是年轻人的专利,忙惯了的老人立冬还是闲不住。你看,一个农家小院里,老汉顺手操起铁锨挑个粪笼出门了。他不是游山玩景的。
秦西的冬天没啥看头,只有黑黄两种颜色。
南面横空出世,浑身黑里透蓝,高处豁豁獠牙的墙垣是秦岭。山是石头山,陡峭挺拔,卓尔不群,坡面跌宕,怪石嶙峋;颜色黑乎乎的,是树林的本色,林子密密匝匝,没了树叶还是山的衣裳。秦岭是中国名山,南北气候分界线,长江、黄河两大流域的分水岭。它隔断了秦西人南望的目光,也挡住了南中国吹来的好多雨云。雨水倔强,你挡,我就洒在你身上。秦岭不差雨,林子自然茂密。
西面层层叠叠的是关山。关山也是黛色。它远不及秦岭高峻,老远就能望出起伏参差。关山也是西北堂堂的东西界山。秦岭、关山原本联为一体,只因渭河将它从陇东到秦西决开了一道口子,它们才成了两个都颇有名气的山系。关山的尾巴甩在秦川西梢,头一摆扬在朔方南端,是关中平原和陇中高原的屏障。关山是中国唯一一座以“关”而名的具体山脉,足见中国古代设在这里的关隘有多重要。关山石上覆土,又是中国東西的重要降水分界线,它把雨水都堵在了东坡。土石山有雨水滋润就会生出树来。关山上的大树小树密得像麻。稀奇的是关山上有成片的草原。秦西是内陆,草原就成了稀罕的“大熊猫”。关山有林有草,落叶子的树林和枯草经一场又一场秋雨反复浸泡,颜色当然带着霉色。
秦西冬天的黄色在它的北部,是一道绚净的黄崖,齐刷刷的。崖面上有好多雨水冲刷出的墨黑豁口。崖是黄土高原的南缘。原边豁口是沟壑,它的颜色是林草冬天的本色。渭河在秦川中间划了一道线,把秦岭山地和黄土高原隔在两边。黄土高原的头枕在内蒙古,它两腿使劲一蹬,脚就伸到了秦川的北缘。黄土的老祖先是内蒙古高原上的沙。黄土高原像一张宣纸,强劲的北风蘸满内蒙高原上沙漠的黄色,用力朝南一拉,黄色就从北面濡渗到了秦西。专家说沙尘暴是这些年林草毁坏才有的,秦西不识字的老汉老婆听了直摇头。他们说:“我碎着时(小时候),老人都说咱这原是风把北面的细沙吹过来铺起的,专门养活咱呢!”高原上布满了浑圆的山包、纵横的沟壑,就像当地小伙子身上的肌肉、翁妪脸上的皱纹,就连它的颜色也是农夫的肉色。秦川的本色也是黄的,只不过是常经山上沃土淤漫,又有越冬庄稼遮盖,颜色不那么鲜亮罢了。那色彩是秦西山地与黄土高原的过渡色。
秦川里长虫(蛇)一样弯弯曲曲的渭河边,秦岭、关山还有黄土原上一簇挨一簇的瓦房,是秦西人世世代代遮凉御寒的窝。渭河漫起来的平地土厚肥足,又有河水浇灌,是秦西的白菜心,人口很是稠密。远远看去,村子几乎稀疏地连在一起。这些村子,小的是村落,大点儿的是镇点,再大些的是县城。最大的一片居所,在簸箕的西南背内,渭河切断秦岭与关山冲进秦川的入口处。这块秦川西头的“特大村”,方圆有几十平方里地,住着几十万号人。人们把它叫了宝鸡市。渭北黄土高原上的人家虽比不上秦川里密,也不算太少。村子稀稀拉拉摆得满原都是。秦岭和关山坡上的住户可就少多了,村小庄稀。山地毕竟不养人啊!山里人大都住在靠山傍水的胳膊弯里,避风向阳是农民心目中最理想的宅基。
秦川里的村子住户集中、房舍密密麻麻,远看是乱糟糟的一大摊瓦房,里面则井井有条。宽宽的大路像大树的主干,连接着庄里庄外;小一点的支道俨然是树的大股(大树枝),把住家户分割成一块一块;更小的岔路枝桠般伸进庭院。路边是水渠,旱天引水,雨天排涝。村子中心或井或泉,饮用洗涮很方便。镇点是川道十里八村的中心村。比起普通村寨,镇点的人口更多,路也更宽更直,路边还多了店铺什么的,逢单日或双日开集,附近的乡民先前是挑担、背捎马(褡裢)、吆毛驴、赶马车跟集,卖自家种养的粮棉瓜果、蔬菜畜产,买家里需要的棉布食盐、锨镢犁铧。眼下,没了捎马、毛驴、马车,多了自行车、摩托车、蹦蹦车、拖拉机,架子车时而还能见到。原上的村子大抵和川里差不多,只是原上缺水,少了泉多了井罢了。山村的情况就复杂了。住在坡地上的人,村庄也一定是斜坡的。宅主们镢挖、锨倒、车推在坡面上整出一块平地,盖上房子,就是庭院。山里的村子,也有台阶式的。高崖下挖凿一排土窑,崖下的平台上建一溜房舍,住几户十几户人家,几个台阶的几十户村民,就是一个村庄。古堡武村落最有秦西个性。清代、民国那些年,这儿兵荒马乱、战火连绵、土匪出没,弄得民不聊生、人心惶惶,村民们组织起来在村子附近的险要地方筑了堡子。堡子是用黄土夯成的一圈结实土墙,设置有堑壕、滚木、滚石等等的防御设施。兵匪来了,乡民们钻进堡子躲避抢劫;强盗走了,他们又回村生产生活。匪祸出没无常,扰得百姓们无法安居,他们索性永久地住进了堡子。久而久之,堡子便成了民居,成了村子。耕地围着山村,近处都有溪泉、水井,农人都是逐农田和饮水而居的,就连山洼洼处一两户、三五户人的民居点也不例外。
秦西在陕甘宁交界处,民居里有陇东建筑的基因,也有宁(夏)南房屋的印痕,还有陕北宅舍的影子,最多的当然是关中院落的骨血。宅院的奢华简陋有着天上地下般的差别。山里家寒的贫民依山就势挖一两孔窑洞,条件稍好点的再在窑前盖两三问土坯房,即是遮风挡雨的住处。川原手头紧巴的农家,盖一两座屋舍,围上柴棘分开里外,或打一圈土墙安个柴门,就是安身立命的单房院、二合院。平民们不敢在用料、工艺、式样上有过多的奢想,宅舍大多是土坯垒墙、青瓦覆顶的瓦屋,最多也只能在墙基和墙檐砌砖“穿靴戴帽”。有钱人的宅院就让人大开眼界了。这些钱多得没处花的主儿,阔绰的家居早已撑破了经久实用的框框,更多地成为体面、享受和给儿孙留下一份踢不动的家当。他们的豪宅砖墙瓦顶、脊兽筒瓦、木板前墙、四栅门窗、木制隔断……用料考究、雕琢精美、雍容华贵,两组、三组甚至四组四合院一院套一院沿轴线摆布,渗透在秦人躯体里的霸气直往外冒。秦西人称这样的宅院为二进、三进、四进武院落。这年头啥都兴洋,城里的传统民居多被高楼大厦吞噬,乡间的也渐渐被“洋楼”挤出视界,但人们仍能从幸存的窑洞、土屋、阔府身上瞥见它们先前的模样风韵。
初冬,秦西最养眼的景观是农家庭院。楼房的栏杆上挂满玉米棒子,土房屋檐下横搭小椽上吊着的玉米棒子,窑洞两边坠着一嘟噜一嘟噜的玉米棒子,落光了叶子的核桃树、柿子树干上也搭着玉米棒子。有人还会在院子里栽几根木椽,旋上玉米,就像顶天立地的玉米柱;用荆条编成罐篓,一篓就能装上两三吨玉米棒。吊在房檐、窑旁、树上的还有辣椒串,长的两三丈,短的好几尺。日头挂在当空,阳光下玉米金灿灿,辣椒红彤彤,绚丽极了。挂在屋檐和摆在窗台、廊檐的倭瓜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最好看的还要数柿树,熟艳艳的柿子压弯枝头,黄生生的玉米缀满枝权,出奇的美。黄土高原上的特产糜谷已经碾打入仓,装进了农家屋里的粮囤。春秋连在一搭的关山深处,麦子还摞在场上。关山挺怪,山高水更高,地上常年软得像起面,冬来地冻,正是碾冻场(场冻后碾打)的最好时候呢!
吃饭时间,是乡里最热闹的时候。秦川里、台原上、山坡间,炊烟袅袅,先是东庄一束、西庄一缕。很快,户户点火,村村冒烟,大村小庄都笼罩在烟雾里。山包后,沟壑里,看不见屋舍,只见得烟团升起,那里都有村子,至少有人家。山里有的是薄地,只要有溪泉,就有住戶。弯弯的山路上,肚儿圆溜溜的牛羊也陆续牧归,它们似乎不是在奔跑而是在滚,弯弯的山道上扬起一股股尘土。赶牛的老汉吼着秦腔,拦羊的青年唱着情歌,“汪!汪汪!”“咯咯——呜!”“哞——!”“咩——!”鸡鸣狗叫,牛哞羊咩声和秦腔、情歌搅在一搭。两餐间,庄里庄外总是沸沸扬扬。
老汉回来了,肩头挑着满满一笼牛粪,秦西人有拾粪的习惯。“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嘛!冬来时,小麦冒出地面已有个把月,田里的水分、麦苗的壮弱都能看出眉目。“冬墒饱,麦子好”“冬苗旺盛,粮食满圃”,更重要的是“立冬北风冰雪多,立冬南风无雨雪”,他是到田头看墒情、苗情、风向了。冬天是麦苗盘窠(分蘖)时节,冬天苗壮雪多,来年的庄稼就瞎不了。老者回家后一脸喜色对老伴儿说:“今日个吹的是西北风,苗,隋也好着哩,看来明年粮食又成咧!”顺手顽童似的用食指在老伴额头上稳稳摁了一下。屋子里传出一阵“嘿嘿”的笑声。
饺子熟了。老婆子唤来儿女、媳妇、孙子,一家人围成一圈品尝着飘香的饺子,尽享着融融天伦之乐。
小雪、大雪……老天爷怜悯地上的草木,让仙女们毫不吝啬地抛撒“绒毛”。雪花轻盈地打着旋儿,纷纷扬扬漫天飞舞。雪片均匀地给山川覆上了厚被,将天底下苫盖得纹丝不留,扬在高空的树冠也变成了白色大棉团。大地连同树木、麦苗、小草钻进雪被舒坦地酣睡了。雪连着天,天连着雪。天地问,雪原与玉树浑然一体。黄土高原上的冬雪,美得连毛泽东都服了。泱北在原北,秦西在原南,秦西的降水比陕北多,雪景更具冲击力、更震撼人!白雪茫茫是秦西冬日里最富有诗意的大美。
大雪封山的日子,寂静的山林里常传出“砰砰”的枪响。那一定是什么野物撞到猎人的枪口上了。秦岭、关山里山猪、野羊、兔子、野鸡、鹿、獾多得很,金钱豹、狐狸、狼什么的也不少。秦西好多人都有打猎的本事。雪没膝盖,野兽饿了就会出窝觅食,正是打猎的好时节。猎人们缠上裹腿,戴好皮帽,把脸包得只露出眼睛,成群结伙背上家伙走进林子。运气好,没准就弄两三头野羊、山猪什么的;运气不好,打几只兔子、野鸡解解馋绝对没问题。啥行当都有规矩,狩猎讲的是“见一面、分一半”。打了猎物遇上路人,是一定要分给他们一块的。庄里的乡邻更不例外。山村里有谁打着了大家伙,全村人都能吃个肚儿圆。
雪过天晴。树梢上的瑞雪在消融中结成冰悬挂在枝头,像菊花,蕊瓣分明,层次清晰;像冰球,体态圆润,大小不一;像冰棍,凌空悬垂,形成冰瀑……“结”满冰“果”的枝梢顺势垂下,玲珑剔透,亮光耀眼。
冰雪封冻。田里的啥活路都干不了。乡民们只能做些在融了雪的阳坡上牧放牛羊之类的事儿。老人因了怕冻而渐渐懒得出门。
赶上风和日丽的日子,也有勘快人叼空儿吆着牲口拾掇木柴、蒿草。秦西山里有的是林子。山里人烧木头劈开的破花柴、割山里的铁杆蒿算是靠山吃山。川道人打柴则要翻山越岭跑十几里几十里山路。一入秋,钻山砍柴是秦西人重要的活计。农家院边摞放整齐的劈柴、蒿垛,集镇上红红火火的柴市,也算是秦西的一道风景。
悠闲懒散里,不知不觉便到冬至。
冬至是古代秦西的重要节日。秦西人高看冬至是从两千多年前开始的。周秦王室在秦西扎站时,改一年为十个月,冬至就是新年,焉能不大庆?班固的《汉书》里就有冬至过年的景象:“冬至阳气起,君道长,故贺……”在古人眼里,冬至后天地阳气开始渐强,意味着下一个循环开始,是个大吉大利的日子。
汉武帝在长安城里执掌国事的时候,把一年恢复成了十二个月,冬至不再是“年”,但仍然是“节”。“冬至前后,君子安静体,百官绝事,不听政,择吉辰而后省事。”从范晔《后汉书》里的记载,后人还能窥见那“节”的隆重。官府放假、官员互动、边塞闭关、商旅停业……亲朋相拜、互赠美食,够盛大的了吧?
唐宋又给冬至添进了祭祀天地祖先。“冬至郊天”,皇帝要在郊外举行祭天大典,庶民要向父母长辈拜节。冬至的习俗就这么一直绵延到了明清。
秦西是周秦立业之地,汉唐的京畿,朝廷里那些礼数,都是从这里传到全国的。后来,朝廷越迁越远,但诞生了周礼的秦西,是一落下礼仪的种子就能生根长苗的地方,啥礼节传到这儿都会开花结果,冬至能例外?外地有的习俗,秦西都有。
“冬至到,冬至到,家家户户吃水饺。”冬至的秦西,午餐必定是一顿水饺。饺子舀进老碗,老者就慢姗姗拉开了话匣子。
“咱这冬至吃煮角(饺子)的乡俗,是医圣留下的。”
“医圣是谁?”
老人捋捋花白的羊角胡子,眼睛滴溜溜一转,看着津津有味吃饺子的家人,卖起了关子。
孙子、孙女抢着回答了。
“是张仲景呗!”
他又娓娓道开。
“张仲景可是东汉的大名医呢!”
老人从张仲景当长沙太守时访病施药、大堂行医说起,讲到他辞官回乡、看病济世。又说到他见乡亲们缺医少吃、饥寒交迫、双耳冻烂,即与弟子搭棚支锅,在冬至施舍“娇耳”医治耳冻。
“娇耳是啥?”
他又亮出了装有玄机的“包袱”。
儿媳扑哧笑了。
儿子似乎有点不耐烦地说:
“大(爸),你不是说过好多回了吗,就是‘饺子嘛!”
“嗯!是煮角。我是说过了。我就是要让我的孙娃子记牢哩!”
捋捋胡子,他又絮叨了。
“那医圣把羊肉和一些驱寒的草药放在锅里熬煮后,捞出来切碎,用面页包成像耳朵一样的‘娇耳,连汤带水分给求药的百姓。真神妙,那些耳朵生疮的人,吃了医圣的‘娇耳,冻疮都好了。医圣、医圣,神着哩!冬至吃煮角治耳冻就是这么来的。”
老人年年都要重复这个故事,生怕后生记不住。
故事是先人们世世代代口耳相传留下来的,秦西人都会讲。
在秦西,有关冬至的故事多着咧。譬如说吃狗肉、羊肉什么的,他们都有一番说辞。
他们说汉高祖刘邦事还没弄大那会儿,常在沛县白吃樊哙的狗内,弄得樊哙无奈挪了摊。冬至那天,他终于打听到了樊哙在对岸摆摊的音讯,馋得直淌口水。手无分文的刘邦无钱乘船,见一只老鼋游来,“噗”的一跳,站在鼋背到了河东。刘邦问:“生意怎样?”樊哙说:“三天没有开市,狗内存了一挑子。”刘邦抓起狗肉就吃,旁边的人都围上来你争我夺,积压的狗肉眨眼就卖光了。打这以后,刘邦常乘老鼋过河吃狗肉。刘邦后来当了皇上,冬至吃狗肉的习俗也从长安传到了秦西。
皇权社会里,有帝王美食达人引领,狗肉的身价一下子从食品飙升到了品位,成了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天底下哪来那么多狗?于是,民间又衍生出了吃羊肉、猪肉。秦西不缺羊,猪更多。肉食穿肠过肚,强壮了秦西先人的身子。冬至吃狗肉、羊肉、猪肉也约定俗成,栽下了冬至日杀猪、宰羊、挂腊肉、熬萝卜的例案。
口授的故事无据可查。古人们留下它,本愿还是为了传承冬补的好习惯。狗肉、羊肉、猪肉都是上等补品。古人不傻不瓜!
“立冬不算寒,冬至打颤颤。”冬至开始就交了“九”,接着是小寒、大寒,是秦西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头九暖,二九冻破脸;三九四九,闭门操手。”西北吹来的冷风越刮越猛,先是“呜-呜-!”把树头吹得打颤,后来就带着尖利的哨音把树梢子忽地压下又猛然抛起,刮在脸上像针扎,连山村都冻得蜷作一团。
天冷得人出不了门。柴禾派上了大用场。蒿草、秸秆烧得土炕烫人胯骨,炕头火盆里的柴火旺得炙人,一家人坐在热炕上,围着火盆睡懒觉、喝酽茶、谈天说地,识字人躺在炕头看书。年轻入围在一起下棋、打扑克、掀纸花。也有手艺人在家里编筐、打笼、织苇席,搞点家庭副业。
山民们喝罐罐茶的功夫让人大开眼界。茶罐是黑陶烧制的熬茶专用物,两三寸粗,三四寸高;捏一撮不值钱的瞎瞎茶叶,添满凉水煨在火盆里,边烧边用蒿棍不停搅动;熬成的茶汁,浓得倒出时扯长涎。茶入口中,满嘴苦涩,只有余味才有些许淡香,没嚼惯的人十有八九会晕茶。可山民们说,这才算茶,喝了尿少又解乏,来劲!
村子里的阳洼旮旯是中午最熱闹的地方。晒阳儿婆(太阳)的人堆堆簇簇,小伙子谝传、掐方、围老虎,姑娘们跳皮筋、抓子儿、踢毽子,妇女们缝衣、绱鞋、纳鞋底。老汉噙着烟锅咂旱烟,拉呱自己的出五关斩六将,叙说听来的今古奇观;还有人解开棉袄掀起衣襟,或是松开棉裤翻下裤腰,逮住虱子两拇指并拢用力一挤,发出轻微的“叭、叭”声。娃娃伙(小孩)背靠墙角站成一排,用力向墙角挤揉揉,边挤边吆喝“谁堵我亮亮,吃我干屎棒棒”的口歌,嚷作一团,欢乐极了。
早晚暖热炕,中午晒暖暖,诠释了“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的小农经典滋润生活。
隆冬季节,秦西农家的一日两餐也很有特色。早上炒一碟酸菜、洋芋丝,或凉拌一盘红萝卜丝,就着吃上两老碗玉米糁、抹糊之类的淡饭。中午顿顿不离面条。麦面擀的长面,玉米面、高粱面做的节节,还有麦面薄页中加一层玉米面或高粱面做成“金裹银”,都是秦西人的美餐。隔三差五搓一顿哨子面,吃一顿猪肉“热盘子”、羊肉泡馍、肉汤熬萝卜改善生活、补补身子。日子平平淡淡,乐在其中。
平静的生活,秦西人一过就是千百年。当然也有被搅乱的时候。就说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吧,冬天就没有座烙炕、抱火盆那一说了。全国都学大寨重新安排山河,谁还能坐在炕上享清福。他们白天拉着架子车,扛上镢头、铁锨、撬杠,修水库、筑河堤、挖渠道、平土地、拉土造田,晚上还得顶着月亮加班加点“夜战”。那一辈人可是把汗流咋咧。这会儿你问他们“当年苦不苦”?过来人都会说“值”!还有像收音机、电视机、录像机这些洋玩货入了农家,乡民们的冬天就又多了“听洋戏”、看电视等等。老一辈人盼望的好日子——“白米细面菜籽油”都实现了,粗粮不吃了,顿顿碗里都有肉;补丁衣裳、对襟圆领的帮帮棉袄、大腰大裆的棉裤不穿了,用保暖服、呢大衣御寒靓体。年轻人出外打工过年才能回来,家里只剩下了老人娃娃;老人也常在家门口干点零活儿,挣几个小钱供日常开销。据说以后就没农村、农民了,但粮、菜、油估计还得种,人还得吃饭呀!中国人不种粮食,世界养不起。
“一九一芽生,九九遍地绿。”秦西人说:“甭看地冻如铁,雪没脚面,树树草草攒劲着哩。过了五九,树枝枝、地皮皮上的芽芽都就顶上来了。”这些当爹当娘当爷当婆的,总是唠唠叨叨地要儿孙们早早谋算来年的事。人闲心不闲。看他们表面上消闲得很,其实心里头想的是当年的成败得失,谋算着下一年能比人强。
冬天来了,春天就不远了。春天是实干的季节,到那时再谋算就晚了。
在秦西老人的眼里,人和草木一样,冬天只不过是老天爷让人缓缓劲、歇歇气、养养神、攒足气力,在另一个春夏撒欢哩!
张宝林,作家,现居陕西宝鸡。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岁月流云》《大地走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