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大舅带我玩过冲天炮。两枚一大一小的子弹壳,大的锯掉无用的上肢,下体作饱底,小的必然要磨瘦一点,跟大的相匹配,然后捏上红布条子(好在飞行中平衡),垫两片紅纸炮(一种小火药),小的塞进大的,用力往天上扔,一碰地,嘭!能冲起二三十米高,影影绰绰地往下掉,有悬念。当时子弹壳很多,也不见有人犯什么事,许多时候人犯事,是因为自己心里有事。心炸了,人的魂魄就会弹出来。一弹出来,人就不好说了。
大舅到苏南做小车司机之后,木场这一边,再无人为图个好玩,把手工制品往蓝蓝的天上扔了,都摆到集市上去卖。人变得聪明之后,冲天炮逐渐绝迹——并非日常中绝迹的东西都有人囤积收藏,像古董银元——冲天炮就是一个例外,只留下记忆底片上那几缕红布条子飞动的灰影,不过,这并不表明我大舅短视脑拙。他为老板开了十年的奥迪,揣摩了他十年,也沉默了十年,只求一条,在老家搞一个分车间,继续为在陆地上奔跑的各种车辆(包括高铁)生产特种扶手。老板的总车间已经为天上的飞机和大海里的轮船生产标准扶手了,地上跑的,分一碗汤喝吧,好关照关照他儿子大品。也就是我的表哥。
所以我那鬼点子奇多、又死爱面子、在木场浪荡不羁的表哥在他二十三岁这一年,名正言顺地当上了“正泰特种制品厂”的经营厂长。当然,我眼红,我的父母可能更眼红。尤其父亲。他虽然爱钱,但他从来口头不提钱,他说人,需要机遇。就像保险柜需要一把专用钥匙。而母亲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你大舅,不是开车的么?他怎么能不开了呢。意思是,做男人,就得做一辈子,不能变性。当然,也不能续弦。对女人么,她倒没有提过这一茬。
是啊,开车,在母亲的眼里就得一辈子磨方向盘,如果磨到方向盘之外了,她就很难再认同原来的大哥。至于我表哥,他那副死皮赖脸的样子,在我母亲的眼里,就好比菜市场里满地的烂菜叶子。而父亲呢,一向与我表哥保持冷静克制的距离,并非油和水,而是钱和乞丐的关系。自从表哥当上厂长后,我父母倒没有势利到一百八十度转弯——难以想象,逆转的是我表哥——忽然间对我极其亲热、周到、细致。
小时候玩冲天炮,表哥极少在场的,在场了,也只是观看而已。在道南木场,他笼络了一帮牛鬼蛇神。而现在,这帮人虽然时常联系,但表哥的态度竞与我父亲有几分相似:冷静、克制。换句话说,清醒,绝不同流合污。
这是因为他的一位同学。
名字他没告诉我。祖籍、家庭住址、姿色、身高、工作、父母等信息一概保密。哦,对了,性别我是知道的,是个女的,与他同届同班。表哥说重复了,同班当然同届喽。他如此重复,我觉得是想强调一个重点:同。一起、一块,或者趣味相投。总之挺合得来的。
“快毕业时,我俩偷偷聊天,她知道我跟我爸正闹矛盾,就劝我,说这个世界上,对你最好的人、最让你信任的、是和你流淌着一样血的人。”表哥说。
这番话,我一回家马上转给我妈听。我爸在一旁默默地聆听。妈听了之后,放下洗碗的手,长长地舒了口气,望着昏黑无比的小院子说:“麦子结不出野果子,没错种啊。”我爸干脆倒了满满一碗白酒,那架势好像要将我许配给“特种制品厂”。我呢,此后只要闲着,就往表哥那里钻。与往天空里钻的冲天炮不同,表哥非常热衷于一种令平原地带的人倍感困惑的水上运动:冲浪。
然而,表哥在家乡从来没有体验过冲浪的乐趣。水面、风速等因素的制约,令表哥一时难显身手。他以前在青岛呆过一阵子,一次偶然到海边,爱上了冲浪。此后大舅令他回来办厂,冲浪设备也一并捎了回来:长板、短板、各种腊、冲浪衣、扣绳手套等,收在“牧马人”吉普车的后备箱内,以备随时下水——愈是狂风大作、暴雨肆虐的恶劣天气,表哥愈兴致高昂。有时候,我久久坐在车内,隔着水淋淋的钢板车窗,看着他头顶烈雨,在水坝边的旷地上弹腿跳跃、收臂速跑。热身约二十分钟后,他戴上防水眼镜,夹起长板,走向起起伏伏的水,将长板正对着前方,放平,躺上去拨水,拨到大河中央,有好一会就那么趴在水上漂浮着,等待合适的浪头来。水面剧烈起伏的时候,他踩着长板,多多少少会扭几分钟。但是很多情况下,他空等了半天,摇头晃脑的,失望而归。
“家里的大河嘛,跟小女孩似的,老爱躺着,不动。没啥意思。”他老爱这么总结。
我听出他暗指什么,表哥呢,想说便说,毫不掩饰邪恶的观点:
“站着吧,也累,是不是?”他饱含深意地瞄我,爆出那种炮仗般的坏笑。
是呀,别说大河站起来,哪怕蹲一下,也足够让人恐怖的了。我们打小熟悉平原,平坦、温和,一眼可以望到天际边的庄稼地和速生杨的灰影,山呢,其实只是逐渐隆起的茶褐色丘陵带,弧度柔软,大约是半卧的角度,绝对没有站立的姿色。而表哥呢,对站立一直深情不止,新城的三条大河我都陪他去过了,用他的专业话说,都是躺着的,没啥意思。逆来顺受,容忍所有拉煤拖沙的水泥长蛇和突突突喝油的机驳船,对那些扎根在它腹腔内永无止境喝沙的沙泵船,无论吨位多少,也一并接受。我们啊我们,多少年来都不以为然——表哥说,哪怕站起来一次,就一次,就够他们受的!以后谁还敢怠慢它?唉,受苦都受惯了,怪谁呀?好像说的并不是一回事。
最后,我们打算去骆马湖。现在旅游业正旺,可以租一条快艇,接一根绳子试试。筹划了一周,瞅一个周末的空档,我随表哥到超市买了些东西,像基围虾、牛肉丸、带鱼、面包和价钱不菲的进口零食。后备箱里还有整箱的纯牛奶、方便面、白红酒和两件女孩毛衣。我有些奇怪,就我们俩,顶多天黑就返回,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要野炊?我们也吃不完啊,还有酒。表哥很少喝酒的。还有零食,两个大男人,反正我是不吃,也没见过表哥有兴趣。我猜测,是送给租快艇的?他们更喜欢要钱。钱实惠呀。最令我纳闷的是两件毛衣,一个粉红一个墨绿,纱裙边,配黑丝打底裤,小女孩穿着一定新潮时尚。那问题是,谁来穿?
我什么也没有问他,听着车胎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听着呼了呼哧的风声,一言不发望向前方,同时紧盯道路两侧,期待着忽然减速、靠边一停的时刻。女人。对了,女人才是表哥此番良苦用心的原因。我放松下来,心里窃喜,雀跃不安地在脑海里描绘着那女人穿着三点、黑发飞扬地穿梭在微妙的浪花间,与裹着薄薄一层冲浪衣的表哥在密不透风的芦苇荡间嬉戏、深情缠绵的情景,一雄一雌、一仰一合,一上一下,一前一后,这番美景妙极了,难忘极了,我也嫉妒极了,要透不过气来。
吉普车一出城,忽然提速。提了足足十余公里,其间经过两个小镇、一座不甚荒凉的小丘、黄草关水库、火化厂和紧挨着它的殡仪馆,而那山后、在沉寂风化的红壤地里,拥挤着密密麻麻的黑色大理石墓碑,质地坚硬,字体遒劲有力,显然与人这一生有些不太匹配,但不要紧,地下长眠的人是看不到的。而正常人,无论看到或体验到何等浪漫,内心将爱情看得比生命更重要,或认为爱情可以超越生死进入永恒至极的境界,也断不会暧昧在此处等待她的心上人。
我庆幸自己没有主动去问,依我对表哥的了解,有事,他会主动告诉我。我的任务就是听。他说,我听,我俩的关系就如此。我还没有考虑过,某一天我说,他听。他接车的头一天,就那辆“牧马人”,四十二万,送了一副旅行架,可以安装在车篷顶部,载大件捆重物什么的。为了验证车的负载性能,他给我钱,叫我去买一头活猪。实际上猪不好买,我说实话,猪肉虽然常吃,但活猪真不好买。但我不能去说,让他听,这样不合规矩。我求我爸,屠宰厂他有熟人,熟到杀猪不见血。猪一百六十五斤,熟人没让一分钱,让给我爸五斤后腿肉。我又出三十块钱,叫爸的熟人安排人送过去。活猪啊,活蹦乱跳的,深知大限将至,豁出命来蹦活,四五个人按住往卡车上拖。到了制品厂,又出二十,双车并排,捆在“牧马人”的旅行架上。当时表哥很奇怪地问我:
“你为什么不叫我开车过去?这样不省事么,你也省了五十。”
我说,我没有想起来。实际上我早想到了,我不敢说。我不想让他听。我觉得“说”不是我的特权。就像现在这种情况,吉普车一直往南开,就我俩,一路南行,我不敢说。一会到了一个生僻的十字路口,突然扭头往东,可骆马湖在西,我也不敢说。隔了一会儿,我意识到,我们没有朝任何一条岔路上拐弯,看起来也不像随便找个落脚点玩一玩。我更不敢说。
东向这条路十分僻静,窄,鸭肠子似的,弯道多,两边的村庄时隐时现,表情不一,却未遇见一个男人,上午啊,太阳轰头,空气闷躁,那种湿迷迷的犹如发酵过的稻草和榆树根的气味四处弥漫,混合着焚灰的余韵,无孔不入。我也不敢说。
经过一座1960年代的石桥,桥下竟然有溪水,溪水竟然潺潺,潺潺中竟然有妇人在洗衣服,洗衣服那三人竟然来看我们,竟然生得那样白嫩,如淤泥中的白莲藕——表哥笑淫淫地望着她们时,眼神好像在示意我说点什么。就是这种情况,我依然闭口。
“今晚咱们得住一宿。”过了石桥,他终于说了。
“好的。”我回答。卻不去问哪儿、做什么、为什么。我就答应了。
“你知道虞姬么?”表哥忽然问。
“虞姬?哪个?你厂里的啊?”
“虞姬!霸王别姬,项羽,东汉末年,哦,不对,是秦末,秦朝末年,项羽和刘邦争天下,项羽四面楚歌,兵败了,自杀……虞姬是他老婆。嗯……也可能是情人。我不知道他们结婚没有……”
“刘邦我知道,不就沛县的么,离我们这不算远……表哥,你说的虞姬……”
“前边就是虞姬的老家,这个地方很奇妙,方圆十里,净出美女。”
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虞姬活着呢。其实刚才那三个女人就很白,美倒在其次,其实也美不到哪里,既然表哥说美,那就美吧,不过虞姬可能真的美妙绝伦,不然项羽怎么会看上她呢?表哥却认为,美跟项羽看不看上没关系,美就是美,不美就是不美,说完他连连叹息,觉得今天的人无缘亲眼目睹虞姬的美丽,简直是一大遗憾。我却觉得,表哥虚岁才二十四,心态怎么这么老?
他老单身,大舅都急坏了,我心里却高兴,因为表哥一旦恋爱了,我只好闪到一边去,被冷落的滋味并不好受,因此当表哥句句提到“虞姬”时,我兴致大减,不是去冲浪的么,神神秘秘的跑到这里来,还要过一夜。一夜多复杂啊,比两夜和三夜都复杂,表哥若有了“一夜”,我还有白天吗?
我看到了,虞姬像,大道正门矗立的一座五米高的汉白玉雕像。
我记得戏曲中虞姬常常拿着一把佩身宝剑,浓妆哽咽,悲戚戚的,然而家乡的虞姬好像厌倦了战场上的厮杀,素手素装,一袭白衣站在花池中央,双目低垂,娴静、安详。我仔细瞅了瞅她的小脸蛋,发现她像一位没怎么出过远门的小学教师。如果照此推算,她还没遇到项羽呢。听说,项羽家离这儿也就三十公里。
池内无水,亦无人打扫,积攒了一些废料,月季花照样开,有一朵没一朵的,也不觉得孤单。四周静寂无人,晾在太阳底下的东西都给晒哑了,能发音的蝉儿,也困乏得有一声没一声,低拉拉的,在毫无欲望的热风里自个儿享受。店铺不多,只有两三家开张,女人和男人大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然而有个老人,摇着蒲扇,在一家农机门市前打瞌睡。几只家鸡又慢慢拢回来,表哥决定前去探问,我懒洋洋地转身,摸到一块树荫,漫无目的地四处看。没有风景,只是呆看。
大约十分钟,表哥手遮太阳走过来,我才发现他穿着短T恤,配LEE牛仔裤和橙色棒球鞋。右手的浪琴手表好像针刺一样——在这里,哪怕跟太阳比,也过于耀眼了。
“一会到了,你把东西提下来。”他说。声音冷,可能另外思考着什么。
吉普车发动了,我朝身后瞅了瞅:“都提吗?”
“全部。”
我已经猜到了三成。只能三成了,另外的七成我永远猜不到。
“这鬼地方,白白把虞姬晾在广场上,你注意到没有……”表哥忽然扭过头,“没有项羽,你发现没有?怎么能没有项羽呢?”
“虞姬不是大美人么,家又在这儿……”
“他们对虞姬又怎么样?不就这样嘛,好像看大门的……这里的人,对虞姬真不怎么的,摆设。”
也许表哥说得对,虞姬生来孤单,死后不该再孤单了,我觉得有了项羽会好受一点。
到了。表哥说。
我连忙跳下车,准备搬东西。表哥止住我说:“不急,又不是来送礼的,一会,你喊……喊……你就喊余姐吧,她姓余,人字头的那个余。”
眼前这户人家低矮又瘦小,门头由稻草和几根黑滚木混搭而成,历经风雨剥蚀,憔悴、失神。门边是屋子的侧墙,红砖地基、硬泥墙、青灰色的翘头屋脊,墙体坑坑凹凹的,嵌满弹孔似的小眼,中心有一块黑乎乎的小窗子,估计是通风口,描着一个白色的圆圈——其余部分涂满了分辨不清的字迹,密密麻麻,类似儿童涂鸦。
敲门之前,我们特意到院子后边走了走,正门这一侧的墙体基本完好,另一侧覆盖着塑料布,开裂了,为了防雨吧。院后是一块很大的空地,铺了几层稻草,很厚实,又充实了一部分沙子,耐踩。尽头是一块探出半身的尖角,末端悬空,底下是一面宽展的水塘,绿阴阴的,死水,汪着散漫无礼的浮萍。塘边杨柳依依,掩映着红砖瓷墙,有的两层小楼,有的三层。表哥心情沉重,不住地叹气。
门怯怯地闪开一道缝,露出一张小女孩的圆脸,大约五六岁,眼睛清亮,下巴沾着木灰,手里拿着一根烧土灶的木棍,见我们很生,便扬了扬脑后的小辫子问,你们找谁?
表哥却不回答,蹲下来,细细打量着,突然刮了一下她小巧的鼻子,呵呵笑着说:找你呀。她的鼻子,与表哥的挺像。
“我不认识你。”女孩一点都不怕他,竖起黑乎乎的木棍,有点挑衅。
“现在不是认识了么?你叫楠楠,对不对?”
“对呀,你怎么知道的?”
“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了。”
“撒谎,骗人。”
“我还知道你的生日呢……”
“楠楠!谁啊?”一个声音喊。院子霎时很静,脚步声移来,女人的声音听上去急迫,不及表哥起身,忽地扯开大门,拉到身体全部敞开来,人就突然愣了,僵住了,欲掩上门,却被表哥按住手,她只好缩回手,手足无措却不知从哪里开始整理自己,两手胡乱地在胸前、围裙和頭发上摸着,身子扭过去说:“你看你,你来个电话嘛!……楠楠,进屋来!你小妹快醒了。”快步进屋。
表哥双手按着那块乌黑的破门板,牙关紧咬,仿佛要借着门板的反作用力将体内的疼痛逼出来,突然撤回手,摸出车钥匙,叫我搬东西。
我抱着纸箱,在院子里四处找地方,就看到东首角落里摆着一大一小两口未完工的棺材,旁边杂乱地堆放着木工具,我不好放,只好折返,将就着摆在堂屋的门边。表哥久久凝视着那两具棺材,脸色抑郁,一言不发。
女人走出来,好像换了个人:束腰的碎花小衫,蓝牛仔裤,圆口黑布鞋,正挽着头发。楠楠一手拿着陶瓷缸,一手举塑料袋,要求妈妈解开。“来,进屋喝茶,这菊花是打后山采的,无污染,降火……”她腾出手,接过袋子。
“我来吧,你梳头。”表哥说。“你拿这么些东西做什么?”她咬着皮圈,斜眼瞄他。“小孩子长身体嘛。”表哥把袋子又交给我,“我表弟,小名东子,东子,喊余姐。”我毕恭毕敬地喊了声:余姐。余姐露出浅浅的笑,两颊却已经飞红了,领口那儿,脖颈依然很白,饱含着年轻的水分。我去泡茶。一只蝴蝶从泥墙后飞来,扇动着黑眼翅子,落在了一块棺材板上。
“谁家里头死人了?”表哥接过茶缸。
“村北头的老汪家,滥酒,晚期了,成了石头,昨天一早咽的气……唉,五十五,年纪轻轻的,可苦了孩子。”
“那小的呢。”
“谁知道呢,这种事我不去问的。你怎么样?发财了吧?”
表哥忽然有些惶恐,低头搓着手心:“就那么回事……他呢?”
“谁知死哪去啦,一睁眼,没了……没事,他饿了就回来。楠楠!你跑街上买斤肉来——”
“我买了。”表哥止住她,“都买了,所有的……”
“那洗点花生!黄瓜和西红柿!都洗了!还有山芋粉条——”
“我来洗,”表哥按住她的手说,“别让小孩子做。”
余姐脸一沉,拨开他的手说:“你不懂,她妹妹这么小,她不洗,谁洗?指望她爸?他还不知指望谁呢……你呀,城里头娇惯了,不了解乡里人的艰辛。”
“她,她才四岁不到吧……”
“你要心疼……”她睃了我一眼,“就带她走,楠楠?楠楠?你叔叔要——”
这时门吱扭开了,一个身材粗短、圆脸秃顶、卷着裤角、穿着灰蓝布工装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与此同时,我看到余姐脸上刚刚泛起的一抹红晕忽然间消失了。
午后,天开始泛阴。
表哥建议喝点红酒,对身体好。老朱一手拿碗,一手拿玻璃杯,眼光在我和表哥之间忙碌着,小的喝白,大的喝红,两种规格把他难住了,不好决定,又不便当我们的面征求老婆的意见,当然也不愿马上妥协,便说:
“红有什么好?我不喜欢红。我八岁喝酒,第一口就是白的。”
“你第一口吃的是奶,现在还吃吗?”表哥说完怪笑。
老朱脸上的皱纹开始往肉里缩了,缩得很实,是笑,他笑得挺自在,也因为家里罕有客人来,酒菜又丰盛,便捋起肌肉鼓鼓的胳膊,裤角拽到毛乎乎的大腿上,光脚踩着阴凉的水泥地,身子攒足了劲,一醉方休的架势啊。
“这样吧,”表哥深情地望着他,“先来红的,喝喝再说。”
老朱立时一拍裂缝的桌子:“这样还差不多!满酒!我先敬老婆的厂长同学!”
表哥一边抿酒一边剥虾,剥了半盘,红酒只喝下一点,而老朱把红酒当啤酒喝,一瓶已经下肚了,我又旋开一瓶,老朱嚷嚷着没劲没劲,要白的。表哥把两个孩子喊过来吃虾,五香牛肉也端过去,说老朱啊,酒无所谓的,我陪你,你让她跟孩子上桌一块吃吧。在这个破败的院子里,老朱显得很权威,坚持女人和孩子不能上桌。表哥扭脸对我说,你看吧,立那个虞姬像,无非是做做样子给人看,两千年了,一点也没变。老朱当然晓得虞姬,说自从立了像,生意就不太好。他是木匠,男人的职业,祖训传男不传女,现在,他只有两个女儿,手艺面临失传,再者生意惨淡,哪怕做棺材,用上的也没几个。
“人那么容易死吗?不容易的,总得活个六七十,沙塘对面的沙婆子,今年九十五啦,指望她?”老朱大嚼着一块牛蹄筋说。
“除了棺材,你还会做什么?”表哥蹙着眉问。
“只要跟木头沾边的,我都会……你,有活儿?”
表哥点点头,看了我一眼,我马上给老朱倒白酒。听过表哥的简单介绍,老朱忙催上菜,猪肉炖茄子,茄子入口即化,他拉住老婆的手,命她立刻敬两杯。余姐看孩子吃得正香,柔柔地拧了表哥一眼,拢了拢头发,轻轻坐下来,腼腆地笑着,慢慢端起玻璃杯,却不知怎的,眼睛红丝丝的,泛着雾蒙蒙的泪光。酒一触唇,她立即停住,好像那酒烫嘴了,等了有五秒,她一闭眼,手一抬,又一抬,喝尽了。也许被突然而至的酒气呛得,她来不及举筷,掩嘴往门外跑去,过了一会儿才回来,红着脸,一边抹眼角,一边笑着解释:
“这酒太呛人了……”
“是好酒,烈!闻着烈,可喝着香!娘们不懂,净知道哭……来来,我们继续比掰手腕。”
我跟表哥轮流上阵,轮流输。老朱的手腕太有劲了,五根手指一握,简直是钳子,让你使不出劲,接着稍稍一带,一勾,你就趴下了。举,像石箕,碾麦子用的,也得七八十斤吧,他单手能举十来下。表哥酒意正酣,一听,笑眯眯地看着余姐,无声地丢了几个只有他俩才能意会的眼神,我还注意到,老朱说话已经不利索了。这时,表哥从兜里摸出一副扑克牌,接着掏钱。两个孩子,一人给五百。余姐坚决不要。表哥加一倍。余姐更不要。表哥又加了一倍。三千块了。说你答应要了,我就不再追加。“要”的语气很重。余姐看了看他,很无奈地说:“那好吧……好吧,其实你没必要的,拿了这么些东西来……”
表哥不再理睬她,我跟老朱一人三百,专心玩牌。输了,不愿给钱的,用酒代,一直玩到淅淅沥沥地滴起雨来。这雨细,密而轻柔,我们听到雨声时,地面已汪起了一层水,啪啪弹奏着大小不一的水泡。偶尔三五声犬吠,衬得整个村子和将来的夜晚愈加宁静如初。而暮色渐渐隆起,由那种丝纱状的灰雾引着,遮挡了田野、桑树林、远远近近的屋脊和我们的清醒。各种植物气味混合,已无心辨认,只听得清一色纯净的雨声寂寞地吟唱着,芭蕉和石榴树翠色正滴,黑燕子一带而过,塑料布也在低吟,正门的草檐下,雨滴啪嗒啪嗒。
老朱一輸便饮,再输再饮,最后一醉不起,一摊灰泥。我们合力将他抬到偏屋的远床上,他平时睡的一张藤条床,余姐睡另一间房,中间隔着一道裂缝的厚墙,她搂两个女儿。这时天黑下来,表哥让我去镇上找一家宾馆,登记好之后回来吃晚饭。余姐正在煮香喷喷的鲜玉米稀饭,需要好久。楠楠带着妹妹玩那副扑克牌,我也不饿,晕腾腾的,眼看雨势不减,遮蔽了老朱的鼾声,他们又好久不见,时机渐渐成熟,我躲开最妙。
我揣摩的情形大概如此:表哥和余姐同班时互有爱慕之心,因为机缘未到错过了,那时候表哥混得不咋地,现在发达了,特地回来显摆一下,以答谢余姐当年的一番情谊,再满足一点小小的虚荣——因为她过得并不如意,于是接受了,以温情回报,表哥再施以温度,加热、沸腾,在这样一个意外而缠绵的雨天。或者以默默关怀的方式,让她看到单调贫乏之外的一丝曙光。为她,为老朱,为那两个孩子,我相信表哥能够做到的。
表哥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至今,他仍然珍藏着两套冲天炮,小时候我们一块做的,大舅带我们玩过。他告诉我,大舅这一生,就是充当了一枚冲天炮的底座,轰!用尽平生所有的力量,让表哥飞起来。飞到天上。炮底永远留在地上。这也许就是炮底的命运吧。
坦白地说,如果不是我大舅,表哥的命运就是在货场里做点小生意或者到哪个厂里打打工,指望一点工资养家糊口,最大的快乐就是和六七个工友喝喝酒打打牌,买买彩票,暗地里倒腾点不劳而获,做做家务接送孩子,一旦某一天身体有变,则戒酒戒烟,蜷缩在小小的角落里惊惶度日,盼望着早点领到退休金,以免给子女们添麻烦。冲浪?哪怕终身免单,在汹涌狂啸的大海面前,断不会有那份兴致和决心的。至于会不会脑细胞犯晕,冷不丁跑到虞姬的老家来看望一个曾经的女同学——不论出于何种心思——也是不大可能的。
他以为自己真的是项羽那样的乱世豪杰啊?狗屁。
我订了两间房。也称不上宾馆,农家的小富楼,靠街,大雨淋淋的,难得看到亭亭玉立的路灯。雨大了,推开窗子,街面上已经积满了欢快多情的水泡,不见一个人影,偶尔,恍惚传来车胎拨水的嚓嚓声,以为在做梦。
我在床上躺了一会,看头条新闻,不知不觉醉睡过去,一醒,再看时间,九点半啦。马上开灯。第一个反应是身体上的,口渴下急。第二个反应才闪入脑子:表哥呢。去了趟卫生间。漱了口就去隔壁。不见亮光,又试着敲门,亦无回应。我所知道的是,平常,他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楼下,前台电脑上的机关枪大如雷爆,从我下午一来到现在,房东还在玩,瞧我那个眼神,就像透着瞄准镜。“没别人来过。”他证实。接着暗示我和我虚空的身体,有野味。不知是动物还是人,或者兼而有之。外头大雨如泼,这两者,都令我无限好奇,却又不得不忍痛割爱。
手机屏显示,表哥把我遗忘了。五个多小时,他没来电话。我诧异,到嫉妒,联想到那两具棺材时,不免感到惊悚。到最后,我又有点好奇。表哥总那么神秘,有时候虽然张扬、摆阔,比如拿旅行架绑活猪,也不是一般人能想到的。他敢想,敢做,而且雨越来越大——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接下来我琢磨着,该差不多了吧。快十点啦。便试着拔过去。空音。
我向房东借了把伞,夹着文件包,把手机照明灯打开,往余姐家赶。有的地方积水很深,我不得不绕道,而小路实在太黑,两边的住户大都睡了,那泥哦,黏在鞋底上,拽都拽不掉,雨点不知何故竟然又大又密,打得伞布砰砰响,我就觉得吧,像这样的村庄实在毫无浪漫可言。
门锁了,一把小铁锁,战战兢兢的,接受雨点的敲打。有灯光溢出来,推了推门,从闪开的门缝里,我看到灶台上方吊着一盏黄澄澄的灯泡,泛白光的是那两具棺材,我才发现它没有盖子,大敞着,阴森森的白牙,像在等人来。我记得它是有盖子的,中午那会,我亲眼见到的,怎么到了夜里盖子不见了呢?究竟有没有盖子呢,我的思维就在这里打住了。
房屋三间,黑漆漆的,不漏一丝光源,老朱一直在昏睡?他的两个女儿也睡了?不是余姐搂着睡么……我真是迷糊了。
吉普车停在门口,耷拉着眼皮,在雨声里沉睡。我伏近车窗朝内瞅了瞅,敲了敲,忽然记起车钥匙落在我身上,我们到了之后表哥就把钥匙丢给我,叫我搬东西,我也一直忘在身上。一翻包,万幸,没丢。再看这条沉寂的巷子,实际上还挺宽的,空余地方能容纳一辆平车,为什么始终觉得窄小呢。噢,才明白是余姐家房门的原因。它给我就是那种印象:低矮、瘦小,黑巴巴的。
我坐到车上,发现表哥没带手机。只好等啦,等余姐回来。她回来了,我想表哥也就回来了。其他可能性几乎没有。但面对消沉的雨天,以及惨淡的路况,在心情允许的情况下,他们又能去哪里呢?也许他们选择了另外一种放松方式:故地重游。至于故地在哪里——我已无心猜测——扭开电源,按CD播放,音量调低,有点气氛掩饰雨声就够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饥饿感一阵阵袭来,车内又闷又热,我摁下后座的车窗,另一边也放开一半,让清凉的雨风吹一吹,挺舒服的。接着翻车找东西吃,都怪表哥,非要把所有吃的搬走,一件不留,也怪我,就不能留一点给自己?启开一瓶矿泉水,以水压饿吧。等了近半小时,我看到有亮光接近。我本想下车照个面的,然后进屋,喝一碗喷香的玉米稀饭——估计早就凉透了,炉子也闷上了——何必麻烦余姐呢,忍忍也就过去了——更重要的是,我命令自己下车,可是身子就是不动,所以我也就妥协了。看来我还是没什么心情——对这个地方,对这样孤清的夜晚,配以自己微不足道的角色——我感到麻木。
一把伞。表哥撑伞,余姐开的门。隔着湿淋淋的玻璃,我看到余姐似乎扭捏了一会,还是被表哥一手搂住了。接着他们都在黑影里了。多么奢侈的时刻,我渴望好奇,他们也不愿被我打扰呀。我看得耳热心跳,唾沫发麻。此刻,我想余姐是没有力气开锁的。
其实女人的可悲之处正在于,没有力量。
激动之余,我也害怕车门被突然拉开。表哥的思想里,已经没有“锁”这一说了。我悄悄地把车钥匙往回扭,断电。抬头时,突然看到他们分开了身,余姐扇了表哥两巴掌。表哥晾着自己,并不还手。余姐又扇了一巴掌,很脆,像鲜黄瓜:
“什么叫有性就结婚?我告诉你,他从来不喝醉的!”
“他知道?”
“你想呢?”
“那又为什么?”
“为什么,为了我们呗,为了楠楠,为了小英,为了让你尽兴……你回去吧,我到家了。”
“明天,我冲浪去,你不去啦?”
“你冲吧,你浪去,那是你们这种人玩的,我们只能做棺材。”
“这深更半夜的,你说什么棺材呀。”
“没到时候,时候到了你也要一个。”
这时,隐隐滚来一阵噼噼的雨雷,而闪电早在天空里消失了。表哥点了根烟,探头朝院内瞅了两眼,恋恋不舍地说:
“其实生活就是这样,突然有一天,它没有电了,不走了,停了。”
“你回去吧,我们不是上学那会了,没事就跑到操场上抒情,不早了,走吧。”
“你不心疼啊?”
“有空你就来……看看楠楠,老朱是老实人,他知道我……我不是那样的。”
“在这个地方,这个小镇…“”表哥望着伞沿外黑洞洞的天空,“人长得美,好像犯了什么事……好像犯罪,我不大喜欢。”
我看到余姐将伞递给表哥,过了一会,门轻轻掩上了。表哥没有追进去,而是静候在门外,扔掉烟头,把雨伞丢在吉普车的引擎盖上,活动了一会四肢,就像准备冲浪似的,脱掉T恤,扩胸弹腿,接着往大雨深处跑去。
我有一种感觉:他知道我在车里。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他把伞留给了我。
我马上收拾东西,下车,撑开雨伞去追表哥。他还不知道是哪家旅馆呢。
刚走两步,我听到身后的异响,扭身看时,是余姐。她又把门拉开了:半身隐在黑暗里,另一半在院内灯光的照射下,和雨水_起发亮。她正在以那种无限哀愁的目光望着我,我也清楚,这也许是我跟她的最后一面了。这世上,有许多人正等着我去认识、去交往,不久我会爱上某某人,最终我会和某某人过一生,把她刻在那块近乎永恒的岩石上——但是我永远忘不了余姐似要向我招手告别,又似向我倾诉一切的艰难样子,最终,她藏回了一切,整片身子漆黑,永远把那扇门拴上了。
第二天,表哥一直等着余姐来跟他告别。那架势和信心,好像余姐不來,他就不走了。若是这样,余姐是希望自己来呢还是不来?基于昨晚的一幕,我推测她该来,但不愿意来,怕被别人看轻。还有一个客观原因是,这个村子很小,说不定房东与她相识,或面熟。再小的村子,闲话也不受约束啊。
表哥焦躁不安,接近中午了,竟然一点胃口也没有。
“瞎忙什么呀,你余姐这人吧,就喜欢瞎忙……”他像为自己正名似的,“不过人呢,倒不赖…“唉,你也看到了,其实像你余姐这样的,这辈子,也就这样喽……做棺材?真滑稽,我都觉得不自在……棺材是做给死人的,是为死人做的,你看,把人做死了吧?这个行业有前途吗?靠死人赚钱,唉……”
“表哥,余姐不来啦,咱吃完饭走吧……你不说要冲浪的么?”
他在冥思中索取着什么,似乎没听到我的话。
“表哥?表哥?……”
他忽然回过神来,缩着眉问:“你刚刚说什么?靠死人赚钱?谁?”
“我没说啊,是你说的。”
“我说的?是吗?哎呀,我有点饿了……”
“对表哥,真饿了,你要下楼吃饭的。”
“是吗?”他挤个鬼眼。
“是啊。”我肯定地说。
简单扒过午饭,连同住宿费结清之后,表哥坐到驾驶位上,扭头问:
“左还是右?”
旅馆朝南,左是入村,右是出村。
我往右指了指。出村。
“项王至阴陵,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曰:‘左。左人大泽中……”表哥猛打方向盘,车往左扭去。
“我掉进去啦……”他哈哈大笑。
不过到了巷子头,他把吉普停下了。我们步行。
我不得不佩服表哥,他对时机的把握真是绝妙:老朱刚走。余姐的态度颇为冷淡,从她潦草不整的衣服和暗藏在眉宇间的怨气上判断,原来的计划可能被一场口角之争打乱了。楠楠惊惶不安,只有两岁的小英子玩得像只小喜鹊。
“你来得正好,”余姐放下菜刀,拿围裙擦拭了手说,“这钱你拿回去。”
余姐拿着一只鼓鼓的信封,走到表哥跟前,把信封递着,横在他俩身体中间。表哥不接,往前迈了一步,正好将信封挤在她怀里,连同她的手。这样一来,余姐只好将信封贴在胃部,好像胃疼似的,却不退步,表哥再进一点时,她忽然抽出手,但马上被表哥捉住了手腕,除掉她手里的信封,仍旧放回窗台上。余姐又羞又气,对于表哥的这种蛮横无理,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表哥忽然想起什么,掏出钱包,抽出一张银联卡,塞到信封里,然后在信封上压了一只破瓷碗:
“你在提醒我懂么?你提醒得很及时,很正确,我忘了这张卡才回来的,密码是生日后六位。”
“我不知道你什么生日……”余姐走去欲退,被表哥一把拉住胳膊:
“是你的生日!我是给楠楠的,给小英的,老朱的意思是老朱的意思,我是我,我不是别人,我就是我!你是不是你我不知道,我,就是我……”
这些字像一连串呼啸而来的子弹,把余姐击晕了。
“好了……”表哥终于脱胎换骨似的昂起头来,“我们该走了……”
太阳没露头,仍然被铅灰的云层遮掩着,用不了多久,这些灰云就会自动消失,太阳重新炙热。表哥默默扫了一眼破落的院子,指着一块塌了半截、覆盖着塑料布的土墙说:
“天干了,从这一圈打倒,屋子,该整的整整,啊?”他瞟着灶台,“我们到后边方便一下……”
就是那块宽阔的水塘。大雨之后,水位升高了,水色浑浊,我们站在突出的尖角上,俯视着深深的坡底。几只鸭子若无其事地戏水捉食,对面,一见便知,算是庄子里的富户。表哥突然一扭头:
“喂,我们冲个浪怎么样?”
我探出柔软的脖子:“往下跳呀,挺高的。”
“她家不是有两口棺材么,拖出来,你一个我一个,我躺到里面,你往下推。”
“棺材?”
“啊。要不我蹲在里面,走走,拖棺材喽……”
我知道表哥从小喜欢捉弄人,他的想法一时唐突、狂野,匪夷所思,每次做过了头都要挨大舅一顿痛揍,他却笑嘻嘻的,根本不当回事,气得大舅有一回把他埋在滚烫的沙子里,八月的天,沥青都烤化了,他褪掉一层皮,皮还没好利索,狂病又犯了。到了今天还是老毛病。不过棺材不像冲浪板,轻,拨风,棺材太沉了,只会掉头往下,直闷到水里。
我忽然意识到,或许在表哥看来,棺材就像鸭绒那样轻,只要轻轻一推它便往空中飘去,飘来荡去的,听凭风的柔情,在水面上滑翔,他则站在棺材板上,寻找着魂牵梦绕的浪头。一浪上来,一浪下去,一浪接一浪,也许最终,棺材里灌满了水,又沉不下去,我只好找根绳子把他拖上岸。
我们最终没有去冲浪。乡间公路上,我看到一行行白色的水鸟从溪边的柳梢上飞过,古老的农具闲置在田野间无人问津,烈日撒下的余晖变得相当温柔,给人一种季节错乱的感觉。表哥默默地沉思,一句话也没有,好像他的魂魄从吉普里飞了出去,飞到了更久远、甚至永恒的纯净世界中。
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们哪也没去过,所发生的事不过是打了盹而已。我往后备箱瞄去,是啊,几乎空的,我跟表哥正在去冲浪的路上,什么也不需要买。我们只是去一会,跟着就回来了。
拐到省道上,车辆穿梭不止,表哥把车停靠在路边,点了根烟。余晖渐渐消沉,变得陌生——好像是那些暮色中的村庄、剪影般的树林和流动的车辆让它逐渐远离了我们——直到眼睛再也触不到,这个世界才可以让我们接受。它一刻不下沉,我就一刻不认它,直到它沉下去,黑夜涌来,我才认得它。
这时候表哥似乎清醒过来,玩着手里的ZIPPO火机说:
“有天晚上,我爸又训我……我心烦,突然想到毕业都一年了,真快,有点小伤感,想找个同学聚一聚……找了一拨人,都他妈有事,心想最后拨一个拉倒,管他是谁,结果是她,听我一说,居然答应了……”
“我完全是开个玩笑,试探着玩的,我说我们喝点酒吧,她说行啊,你知道完全不像上学那会纯情,简直就是在引诱我……然后我说咱们唱歌去吧,她说好啊,她喝了很多酒,说她这一生已经死了,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可能遇到什么大事了,我真不知道我不痛快、这世上还有比我更不痛快的人,而且是女同学!我头一晕,管她呢,既然要死,大家一块死算了……”
“真没想到,这么多年,我居然活过来了,活得比一般人都要好……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么?……你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特殊的人,是一个能让人死而复生的人。你懂我意思吧?”
说实话,我似懂非懂。
表哥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般地说:
“其实一个人,明明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还要挣扎着强活下去,明明知道没有希望,还要想尽办法,给自己找一点希望……我是很佩服的,我的生活也一样,到了某个阶段,如果不动弹的话,也就等于死了,我觉得这倒不重要,如果我能让别人动一动,他不就活过来了嘛,如果每个人都这么做,你看,多好。”
表哥结婚那一天,我又看到了余姐。
迎喜的一万响鞭炮一响,人们纷纷举杯动筷,大厅前的婚庆舞台上,司仪洪亮的噪音响彻整个酒店,因为美丽和奢侈,服务员都忘记了上菜,我只得一遍遍催。有人要红酒时,我去外间的礼台上取,接着,叫服务员拿开瓶启子。
回来时,走廊上,一通红色耀眼的彩亮,我看到一个黑衣人站在卫生间外,安静地望着斜对面的心形舞台。有点眼熟。
当她的脸稍稍侧过来时,我认出来了。是余姐。心里不由得一凜。
分明有一朵纸质的白花悠然地伏在她的右臂上。那宛如白蝶一般的花色让我顿时纷乱了方寸,险些将红酒洒在如血一般殷红的地毯上。
刘东衢,作家,现居江苏新沂。主要著作有《灰锡时代》《飞翔》(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