垫底

2018-02-28 22:47赵钧海
天涯 2017年4期
关键词:美术字门牌单位

猴三来之前,我不清楚他在哪个单位。猴三他哥找我,了解我们单位情况。我说,不咋样,太小,不如去大厂,正规,有气氛,如果混日子还行,工作没什么压力。那时,我是单位的文字编辑,压力也不大,编写展览大纲、版面文字及讲解词,业余写小说。像猴三这样的技工调来,就会停顿下来,像句号一样定住了。我说。猴三他哥倒是认真听了,听没听进去,不得而知。

没过多久,猴三居然调未了。小伙子看起来很周正,也厚道,并不尖嘴猴腮,见我就喊大哥。我很甜蜜。他知道我和他哥是朋友。那时,我所在的单位虽然不大,但名声响亮,想调进去也不容易,没有本事进不去。猴三他爸厉害,没有他办不成的事。猴三的身份是模型工,若会钳工活,肯钻研,很快就能适应。刻字,锯有机玻璃,切铝合金条,裁吹塑纸,割泡沫版等等,还要会使用电钻、锯弓、砂轮机、抛光机、台虎钳之类。猴三灵巧,盯着别人看,看别人怎样用三角尺画线,怎样在有机玻璃上下刀。很快,猴三就悟出了门道,动手操作了。最先他锯的字歪歪扭扭不能用,让室主任一顿训斥。猴三就低着头,一句话不说。室主任训一训也就过去了,新手嘛,总会这样。但高精细的活不交给他。模型工有七八个,大多手艺精湛,做出的楼房模型漂亮,三厘米高的小人和小汽车,灯影人声,交相辉映,妙趣横生,让人啧啧叹服。猴三由于遭到过训斥,仿佛被贬死了,永远变成了垫底的小工,似乎谁都可以指挥他,喊他。这个说,猴三,你去帮着卸下车!那个说,猴三,帮我扶一下苯板!开始猴三还答应着,勤快地来回晃动,一段时间后,似乎发现了什么,就耍滑了,装着听不见。别人喊他一声,他不答应,别人喊他两声三声,他还是不应答。别人只得骂一句,然后自己动手干。

猴三發现谁都指挥他,就选择用听不见来回应。凭什么?又不是主任,凭什么像喊孙子一样喊我?!猴三很生气,气呼呼地推开我办公室门进来,怒气冲冲说了那句话。猴三像是给我说,也像是自言自语。猴三没有笑,压着一肚子的火。我愣怔着看他,他看了一眼我,表情依然喷火。猴三把门关上,站在窗边看外面,再也不说话。好一会儿,他才出去。我想,猴三肯定是在躲藏呢,躲避那些喊他的人。果然,猴三用这种办法对付那些人,把他们晾过几回,他们也就不再指挥了,只是就又骂一句,算球了。

学精了。猴三知道,我不能永远垫底。不然永无出头之日。

猴三开始练技术。那段时间,我常见猴三在工房独自琢磨。拿着锯弓、锉刀,放着钢丝锯、裁纸刀、尺子、砂纸、毛巾和牙膏,还有精密的卡尺——他在琢磨制作的小凉亭、小磕头机、小井架、小炼塔。因我办公室在工房旁边,谁动砂轮机、抛光机,谁动电锯,都能看见。有时砂轮磨打起来,声音刺耳,如杀猪一般,堵着双耳也照样声嘶力竭。习惯了,倒也悦耳。如果哪天忽然没有了这些刺耳之声,我就知道,他们去别处组装了。于是就觉得空空荡荡,挺孤寂。

猴三的技艺有了颠覆性变化。一次他拿一条彩色小金鱼进来,红光闪闪,有机玻璃材质,鱼尾处还穿有钥匙链。猴三说,大哥你看这个咋样?我拿着金鱼观察,感觉逼真,造型优美,神态活灵活现。我说,哪买的?很精美。猴三有点生气,眼睛瞪得很大,放话说:我做的,这个到哪里能买到?猴三口气咄咄逼人,话语中明显露出对我评价的不屑。

我大吃一惊。猴三居然练出如此技艺,而且脾气见长。

那年刚刚提倡发家致富,人们忽然热衷于拜金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一夜之间就成了万元户,惊得挣工资者目瞪口呆。停薪留职、倒买倒卖、下海经商兴起,有的直接辞职去海南,有的干脆就找不到人了。社会在蠢蠢欲动中生机勃勃。我们这三十几人的小单位,一次下海南就四人。在岗人员也都犹豫不决,看风向,纠结斗争,暗地里偷偷摸摸干起私活。

干私活有风险,只能业余时间干。下班后,总有两三个人不走,在单位磨磨唧唧,不是上厕所待一会儿,就是假装读一本弗洛伊德,做高深状。我因为家在外探区,住自己办公室,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视野之内。

他们干私活,小心谨慎地藏几块有机玻璃或铝合金板边角料,下班后才开始精心做门牌。那时,有机玻璃门牌新颖鲜亮,单位一股风的需求。他们就背一黄挎包,骑自行车找朋友单位,推销自己做的门牌,说很便宜的。朋友单位观察一阵,就订购了。

猴三也学会了。他居然也联系到了一个单位,门牌数量还不少。但猴三的美术字不行。那时还没有电脑刻字机,电脑运用还比较陌生,美术字都靠手写。那时能写美术字的人不少,说不准旁边某个人就能写两下。

猴三猴急。猴三急了就向他哥求援。他哥说,操,你身边就有写美术字高手,找他呀。猴三恍然大悟,遂推门进来找我说,大哥,你帮我写字吧,每个字给你两块钱。

我愣住了。哇,每个字两块钱。我眼睛也灼灼放光。

我回答,好多年没写了,可能手生。

猴三说,没事,没事,没……事。猴三急了,有点口吃。猴三说,大哥,帮帮忙,拿到钱即刻分你。

我也是俗人,也缺钱。我的心头有股欲火往上蹿。我还知道,我写小说,发表一千字才五块钱。但要发表一次,何其难啊。

接过了猴三交给我的文字。那是一个小单位的门牌,一共八十二个字。八十二个美术字,一百七十元。我心算。几乎要喊出声来。一百七十元,是我一个半月的工资。哈哈,能不被诱惑?

猴三严肃地说,大哥,明天就要,你明天早晨给我。

猴三俨然变成了工头。猴三在给我派活。

我于是找纸,连夜加班干了起来。矜持不能当饭吃。兴奋,不知疲倦,我熬了整整一个通宵。我把八十二个美术字,用铅笔稿一笔一画写出来,找到最佳线条,然后再用黑钢笔描一遍——我写的是黑宋体美术字,庄重大气的那种。看着那一叠写好的美术字,曦霞初露,我出门对着地平线冉冉升起的红日,伸懒腰,惬意地吐故纳新,仿佛完成了一项神圣使命。

为自己干活与为公家干活感觉完全不一样。离上班还有两个多小时,猴三就未了。当他看到我写好的美术字,十分激动说,哇,大哥,这、这么快就好了!猴三拿着字满意地走了,他去工房把字再贴到有机玻璃板上,待干透,再谨慎地抽空锯字。直到这时,我才发现,猴三已收藏了不少有机玻璃板,宝石蓝的、透明的、珠光的、薄的、厚的,虽然大小不一,都是废弃边角料,但切割美术字绰绰有余。猴三敏捷地操作着,宛如进入无人之境。待大家来上班时,他已切割了不少。他迅速将它们装好,然后才磨洋工干公家的活。endprint

猴三的精明让我吃惊。

我继续写我的展览文字和讲解词。猴三继续忙碌他的锯字、做模型。

大约几周后,在厕所,碰上猴三,我想起那些美术字,就问,拿到了吗?猴三绷着脸说,拿什么?我说,就是那些门牌。猴三说,没、没有,让等着,还让我找发票,要上税。我说,不急不急。

过后,我就忘了这事。小栾拜师,向我学写小说。小栾拿着写好的小说让我指点,我自然不能推辞。一个单位,能碰上这样的文学爱好者,实属幸运。小栾勤奋倒是勤奋,但老感觉悟性差,找不到突破口。每次我給他说很多,但他老是修改很少,不然就重写,搞得我也摸不着头脑,不知咋办。

忽然有一天,小栾说,猴三好像挣了一笔钱,正眉飞色舞地炫耀呢!

我说,是吗?心里一阵高兴。但我不能说,那毕竟是我与猴三两人私下的交易。我想,这笔钱我终于要拿到手了。

但等了好几天,老不见猴三进来,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那天又在厕所碰上猴三,猴三尊敬地喊了声大哥,然后快快解决战斗,走了。猴三表情怪怪的,我愣住了。

原来猴三在躲我,我想。猴三果真是拿到钱了,但却有意躲我。我很纳闷。

不久,猴三要结婚,差别人给我送来请柬。一个单位的,别人代为送帖也没关系,但猴三与我毕竟还有他哥这层老关系,而且就在隔壁,天天见,他总得亲口告知一声。我不爽,但想想,算了,猴三年轻。

猴三的婚礼办得挺体面,华艳、热闹。同事、朋友、同学去了不少。猴三的媳妇漂亮、大方,出乎大家意料。都想,猴三这虎头虎脑的家伙,居然找了一个漂亮媳妇,还挺温柔贤惠。小栾悄悄说,别看猴三那样,找的老婆不赖,配他绰绰有余。

酒过三巡,我也兴起,居然现场为猴三吟了一首诗。因为喜悦,就即兴发挥了。我把新郎新娘的名字放进诗里,再押上韵脚对上仗,暗中加有祝福、早生贵子等俗气的含意。小栾高声向大家宣布,文豪要现场赋词,赶快录像,于是,我乘着酒劲就大声背诵起来。我像老夫子一样,一字一字地说,抑扬顿挫,待说完,现场一阵欢呼,叫好不迭。我不知羞耻地张扬了一回。自从猴三婚礼显摆后,就老有人结婚请我赋诗,弄得我哭笑不得。

一切又回归常态。我照旧每天写展览大纲、版面文字、讲解词之类。那时应景性展览不断,我还挺忙。民族团结展、反腐倡廉展、科技成果展等等,接踵而至。

猴三又开始忙碌了,常常下班不回家,砂轮、电锯的摩擦声、切割声震耳欲聋。但猴三再也不进我办公室。猴三有时哼着小调,从大工房到小工房有段距离,猴三就唱艾静的歌,“大雁听过我的歌,大雁摸过我的脸”,他吐字含含糊糊。我老听成“天天弄得我过年”。我想,猴三婚后被老婆伺候得挺好,天天像过年。偶尔,我就推门出去,在过廊透气,猴三看到我,歌声戛然而止,随即就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昂头从我身边走过,就像没有看到我。

我懂了。我命令自己,不再想这事。

猴三发福了,从背后看,他变得虎背熊腰,臃肿得像吹起的橡皮人,行动也迟缓许多。不是一个好信号,我想。我想告诉猴三,注意锻炼,但总也没机会,再者看猴三无所谓的样子,让我作呕。我懒得再理他。

后来我就被上调了。我不愿意走,上级就派人来找我三次,我病了,他们就追到家,看是不是装病。总之,我不走也得走。长长吐了一口气,我知道从此悠哉清闲的日子结束了。

没有走远。去的是上级单位,虽忙碌中无暇顾及馆里的情况,但总会有人来说起,我就心不在焉地听,觉得像听别人单位的故事。他们叙述的信息汇总起来,大多是办公司、挣钱之类。他们说,全馆所有人都在轰轰烈烈地参与三产,不少人还开辟了第二职业。他们说馆里开了舞厅、游戏机厅、面粉厂、豆腐房、石材厂等等。我无言以对。

有一天小栾未了,告诉我猴三突发脑血栓,差点要了命。我震惊了。

猴三还年轻,怎么会呢?

小栾说,猴三太胖,臃肿得像个大黑熊。现在什么病都向年轻化发展,听说十岁就有得高血压的,幸亏抢救及时,不然猴三麻烦大啦!

我去了医院。进病房时猴三不在床上,病友说,在厕所呢。我想这猴三恢复不错,还能上厕所。不一会儿,猴三被人抱着一步一步挪,背对我们出来了。猴三被放到轮椅上。我赶紧过去帮忙。抱猴三的人就是他的漂亮妻子。她抱着猴三的腰,把猴三胳膊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又从轮椅一点一点往床上移。我说帮忙,其实就是帮着举举输液瓶,扶一把胳膊腿之类。折腾了好久,猴三才被弄到床上。

猴三妻子蓬松着头发,满脸汗渍气喘吁吁地说谢谢。我心中蓦地升起一种苦涩的崇敬。没想到啊,猴三妻子如此能干,而且力大无比。我感动着,也隐隐有一股淡淡的哀怨。

猴三不认人了,目光游移,脑袋软塌塌地下坠,张着嘴,像要说话,又像要喁喁歌唱。我盯着猴三看了一会儿,我没有看出猴三认出我的迹象。

心底透彻凄凉。无语。想想都可怕,猴三才三十多岁。

四年后,我家搬到离步行街不远的一个小区。那步行街长约一公里多,建造有一批人文雕塑、汉白玉民族长廊、水榭茶楼、健身广场等等。钟楼小广场,更是招惹市民喜爱,每晚,各色人等簇拥在步道上,徒步、跳舞,黑压压一片,成了一道新风景。家在附近,我也会加入散步休闲行列。人们对自己身体的关注已缓缓上升为第一要务。他们说,没有好身体,一切都无从谈起。

涌动的人流里,我看到了猴三。

猴三左臂拄一拐杖,一点一点往前挪步,搀扶他的就是他漂亮妻子。我定眼盯着猴三看,心中热浪翻滚。

猴三低着头一步一步地挪,左脚先,右脚后。锻炼身体的人流看见猴三后,就自动让开一条道,猴三就如一条稳步推进的破冰船,前方的冰道被缓缓打开。

猴三还很虚弱,身体不稳,头部也无法控制地略微摇晃,有时就耷拉下去,脖颈无力支撑太久,右手也不听使唤地机械晃动,且呆头呆脑,目光游移。猴三走一阵,他妻子就扶他歇息一阵。他们俩都满头大汗。endprint

我过去打招呼。对猴三妻子说,恢复得不错,竟然能走路了。猴三妻子面带笑容说,最近变化可大了,十几天就一小变,一个月一大变。我由衷替她高兴。她还说,猴三现在能叫出不少人名呢I猴三妻子正说着,猴三便发话了,咿咿呀呀的,談兴大发,我一句没听懂。

猴三妻子说,他说感谢你去医院看他。

我惊了一跳。这猴三不仅认人了,还知道我是谁,奇迹。

过后,我就常常能在步行街看到猴三。猴三似乎每天都在走路,他一步一步地挪,艰涩而笨拙。我远远看他,有一种酸楚和钦佩。

再后来,就见猴三的拐杖没了,他的漂亮妻子也不再陪他。猴三一步一步地走,左腿在前,右腿在后,虽然右手依旧在小腹间机械地晃动,但明显比先前自在许多,偶尔还能抬抬胳膊活动。猴三的脖颈也硬朗起来,不再老是耷拉着,只是目光仍然游移飘忽。

习以为常了。我总会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碰到猴三。猴三依旧艰难地挪步,低着头,一步一步。

有时我就盯着他会看一会儿,有时因急着上班,就笑笑擦肩而过。

一日,出门晨练,硕大的红日正巧刚刚升起,猴三在殷红的背景下呈现出黧黑的剪影。他迈着坚毅的步子,节奏迟缓但步履扎实。红光穿过猴三已经瘦削下来的身躯,直射在我脸上,有种异样的温暖。迎面碰上,我停住脚步,企图安慰猴三几句。猴三却说话了,猴三一字一字结巴着说:我该给、给你,那些字……钱……

轰的一声,我脑袋嗡嗡一阵鸣响。

猴三虽然结结巴巴,凹凸不平,声音小得难以辨别,但我听得十分真晰。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利剑刺中了,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

猴三不依不饶说:就、就是那年在馆里……猴三认真地帮我回忆,表情古怪,脸部肌肉挪动也不正常。猴三已不可能恢复到正常人的表情。猴三内疚着,像哭,又像在笑。

半天我才回过神来说:没、没有的事,你一定记错了,给了,当时你就给了。忍不住,我就快步离开了猴三。

眼圈溢满了泪水,我逃遁着,心灵颤抖着,被山呼海啸般的声音覆盖。

走出很远,我停住脚步,平复了一下心绪。转过头看猴三。猴三又一步一步艰难地挪着步,双腿略显柔软,气力不足,但硕大的红日包裹着他,有一种奔向太阳的震撼……

以后再看到猴三蠕虫一样挪步,我就躲开他,拐入另一个岔路口。

赵钧海,作家,现居新疆克拉玛依。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准噶尔之书》《永久的错觉》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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