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毛色黧黑的羸牛

文 /刘泷

刘泷蒙古族，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班学员，内蒙古大学首届文学创作高研班学员。曾在《 人民日报》《 人民日报海外版》《光明日报》《文艺报》《民族文学》《草原》《山东文学》《 羊城晚报》《 作品》《 朔方》《红豆》《都市》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100多万字，有小说集《成桃》出版。曾发表电影剧本《再见，兰亭序》《逃离》，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读者》等转载，有小小说入选多种年选和高中语文考试试卷。

深秋时节，我回到乡下。阳光温暖，金色的树叶泛着金属干净的光泽。庄稼早已拉进了场院，仅有一些憔悴的秸秆很不情愿地蜷伏在田垄间，在瘫痪的秋风里牛一样反刍昔日的光华与月色。

山坡上，云彩在轻盈地游移；田间，人影、驴车、农用车或拖拉机在固步或移动，俨然棋盘上沉思的棋子。

山坡上没有牛的影子，田间也不见牛的影子。

对我的疑问，一位提篮捡蘑菇的老者说，村里已经没有人家饲养耕牛了！也是，耕牛性子“肉”，不招人喜欢。如今，生活节奏快，人心浮躁，谁还有闲工夫跟得上耕牛慢条斯理的脚步呢？

但是，如果没有了耕牛，没有了悠长的牛哞和牛粪那青草芽子般浓郁的土腥气味，一个村庄还配叫村庄吗？

恍惚间，农耕的乡下生活渐渐涌入脑际。那条陪伴我的毛色黧黑的耕牛亦槖槖走来。尽管三十多年过去了，往事如同黑白影片，有着低沉的色调和模糊的渍痕，但那低回悱恻的意蕴，还在击打着我的心扉。

东山。晚风，落日，败叶萧萧。我抱着头蹲在山坡上忧伤。身边，一辆车栽倒了，天翻地覆。一车秸秆玉黄穗头金黄的谷子被压在了车下面，好似五行山镇压的孙行者。脱落的谷粒在摇滚，一直滚到我的身边。我挪挪身躯，旁边是一道深壑，壑壁陡峭，有如刀劈，仿佛有一股股凉气倏地升腾上来。两匹健硕的骡子一前一后栽倒在地，鼻子喷着热气，挥动蹄子刨着地面，挣扎。好在褐黄色骡子驾辕，它驯顺一些。而在前面拉套的灰青色骡子脾气暴躁，假如它驾辕，无疑会应了那句“赶车的让驴说了算”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我捂着眼睛，把泪水拭去，固守着男人的尊严。直到天色如一块幕布，遮住了人间的悲喜。

妈妈有病，爸爸年迈，我从部队一回村，全家差不多十亩土地都归我耕作、打理。两匹骡子是借来的。显然，没有自己的牲畜，当不好庄稼人。

全家东挪西借，凑了二百八十元买了一头黧黑色的羸牛。卖牛的人是爸爸的朋友，羸牛其实是他准备喂糟牛卖钱的。那天，我步行到那人家里赶牛，那人说，本来卖牲畜，是要留下笼头的。我和你爸爸是朋友，不避讳那些讲究，让牛戴着笼头，你牵着顺手。他说，牛是弱了一些，但老实，忠厚，通人性，你年纪轻轻的，乍一回村干农活，这样的牲口不欺负你。

说心里话，我对这头羸牛有偏见。它突着一只蒙有玻璃花的瞽目，鼓着圆圆的肚子，背上的毛色还不光滑，有的地方就像倒伏的庄稼，悲凉地绺在一起。但它不以为然，迈着四方步，就是一个节奏，慢慢地走。拽它，喊它，甚至用石头掷它，都无济于事，像个安步当车的老太爷。

二十几里山路，它整整走了一下午。

这个家伙，到我家却不陌生。不叫，不闹，给水喝水，给草吃草，宾至如归，它像个参禅的智者，安之若素。

我急就了一个牛棚。牛棚潦草，搭了几片石棉瓦，把土坯在里面垒出槽子，上面漫了一层水泥，晾干后就是牛槽。于牛槽边竖立一根榆木，那是拴牛的桩子。木桩上，黑色的树斑像几只大大小小的眼睛嵌在那里，有的炯炯有神，有的呆滞不堪。我每天捆猪蹄一样系好拴牛的梅花扣，梅花扣在雾气中颤颤欲动，仿佛有真正的花在盛开。

从此，平生在乡下躬耕的三年里，这黑牛与我朝夕相处，栉风沐雨。

送粪，春种，秋收，都是黑牛陪伴我。无论干什么，它都是那么安详，尽管慢，但绝不偷懒。种地，我扶犁杖，它拉，我尽力推犁把；拉庄稼，我把着车辕，尽力往前拽。它呢，总是一个劲，拉车上坡就躬下腰四脚踏实，犁地遇到坚硬的茬子，就瞪着眼睛喘着粗气抿着尾巴。这时，它的汗就下来了，染湿了漆黑的皮毛。皮毛倒伏、打绺，像被狂风啃了一样。赶牛的人，手头要有鞭子。鞭子有一个硬木的杆儿，杆儿短皮鞭长，鞭梢儿拴一个大大的疙瘩，叫懒牛愁。懒牛愁在我手上就是一摆设，多数时间是在牛背上空摇晃着，有时打了，也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它口齿大了，又是羸牛，我真下不去手。

在山坡地种谷子、黍子、荞麦，都是黑牛自己拉犁，几乎马不停蹄。只有种土豆，它才有喘息的工夫。我们犁下一条垄沟，我帮妻子把挖好的土豆芽瓣一瓣一瓣按在土里，撒上粪肥，敷上土，才去犁另外一条垄。这期间，它就按照我的意思，伫立在地头，啃地面的春草，反刍。它从不乱跑，弄乱了绳套。

七月的农村，一地光色。你会看到一片土豆花盛开的风景。那花朵呈穗状，金钟般垂吊着，泛出迷幻的银白色。当你敛声屏气倾听风儿吹拂它的温存之声时，你的灵魂却首先闻到了来自大地的一股经久不衰的芳菲之气，一缕凡俗的香气。

我薅地里的蒿草，耪地头野草，它在田界、地头啃啮青草，绝不越界咬一口土豆花或庄稼穗儿。这时节，四野氤氲着庄稼、草木的芳香，醉人。

秋天，就没有沉醉的时间了。尤其秋收后犁地，要把满地的茬棒儿翻耙一遍，那是非常劳累的。土地板结了，加上庄稼割倒后茬子没有腐烂，犁杖插入垄台，阻力重重。耕牛难免吭吭哧哧。我有个邻居，他犁地时驱赶着一头健硕的黄牛。黄牛走至地头，疲惫了，罢工了，任凭主人驱使甚至鞭笞，就是站在那里不动。邻居气恼，上前抱住黄牛的脑袋，在其脖颈上狠狠咬了一口。结果，黄牛暴怒，拽起犁杖飞身跑下山坡。一架好好的犁杖，硬是四分五裂了。

黑牛没有悖拗过。但一次犁地时，它被飞舞的黄蜂蜇了，一下子蹿得老高，疯狂地奔向田边的河道。那次，犁铧子折了，犁辕子断裂。但是，它见我蹲伏在河道抚摸着残犁叹息，竟然安静下来，轻轻地舔舐我的手背。

翌年春天，乍暖还寒，黑牛拉着胶皮轱辘车，我们给山那边三里外的坡地送粪。我坐在车上，或踱步车下，手摇懒牛愁，有了一些乐天知命的镇定。那天，从星星启明到暮色四合，拉了九车粪，让一个个馒头样的粪丘遍布了两块山地。

种桃获李。村里选举村干部，村民代表见我朴实，竟投了我十七票。虽然我没有当选，但在此主持选举的乡党委书记知道了我这个人。他说，那是一个务实的青年人！这年，乡里选聘团委书记，我有幸成为三位候选人之一，经过考试、考核，成为一名乡干部。

我上班的那一年，家里的三只羊死了，两口猪死了，连几只鸡也在瘟疫中丧生！秋天，我对妻子说：算了，你就安心照顾妈和孩子吧，把土地承包出去，把黑牛卖掉。

我牵着黑牛出村，它对此浑然不觉，跟着我槖槖而行。我们走公路，穿小路，趟过大牛群河。

在集市，它被人牵走的那一刻，居然哞地长唤了一声，扭过头来。它那只患玻璃花兀起的瞽目上，竟染上了晶亮的水花！

我原来一直以为它是哑巴的。我再不敢看它，转过身匆匆走去。在大牛群河边，我一扬手，将那懒牛愁扔进了湍急的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