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有热风(六)

2018-02-26 13:32容光
花火B 2018年11期
关键词:金元师姐诗意

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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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期回顾:

宋诗意受伤后再归队,身体素质远不如从前,同队的罗雪多次出言不逊,却不想被程亦川听见后挺身维护:“可她至少登顶过,风光过。”他的话让罗雪哑口无言。孙健平惜才,对程亦川自然要求更严格一些,两人免不了日常斗嘴……

Chapter6.

不遠处,刚气喘吁吁脱了雪板的宋诗意看到这一幕,乐不可支。

孙健平一回头,就皱起了眉,把她拎到一边。

“不是说过,短期内不能自作主张加速吗?!”

宋诗意一顿,睁大了眼:“谁加速了?我没加速啊。加速了会滑得这么慢?”

“你——”孙健平气闷,指着她哆嗦两下,“你要是不想要这条小命了,就直说,别搁这儿吓唬我。我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就加了那么一小下,一小下——”她伸出两指,眯眼比手势。

“一下都不行!”孙健平厉声道,“你忘了,当初是怎么出事的了?医生是怎么嘱咐你的?你那腿还要不要——”

“我知道,我知道。”宋诗意赶紧打断他,赔笑说,“下次再也不敢啦,您老人家快别气了。”

她是笑着说这话的,可那笑里满是不甘,还有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的落寞。

孙健平想说什么,最后也只能叹口气,说了句:“你呀。”

她曾登过顶,离天下无双的位置仅一步之遥,对冠军的渴望绝非常人能懂。

可他懂,他懂她的不甘心,也懂她的不能不甘心。

因为不甘心,所以,她又一次站在这雪地上,胜负输赢都不要紧,只要能够站在这里。

却也因为一身伤痛,她不能不甘心,屈居人下,再难登顶。

孙健平看着爱徒,有那么一瞬间,喉头酸楚。他忽然有些怀疑,自己让她归队这个决定到底是对还是错,是真的对她好,还是让她活得更不开心了?

他在这愁肠满肚的,那没心没肺的徒弟却拍拍肚皮,毫无尊师重道之心,把雪板往他的怀里一塞:“哎呀,饿死了。来,孙教练,帮我扛一下。咱们多久回基地啊?该开饭啦。”

孙健平:“……”

瞧瞧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尽往基地招些什么东西!

一个两个都是没良心的孽徒。

他一边骂,一边扛住雪板,也没见真把这沉甸甸的玩意儿塞回徒弟的怀里,末了,只能叹口气,认命。

一物降一物,能降住他的,这辈子也就这些傻徒弟了。

山顶,一声枪响,那位身负重任的孽徒二号,终于意气风发地开始了最后一次速降。

孙健平赶紧收起心神,抬眼去看。

身侧,孽徒一号喃喃地说:“这家伙脚上安了风火轮吧?怎么又快了!?”

训练时间已经结束了,所有人都站在雪地上,就连隔壁的技巧类项目队员也聚了过来。大伙只等孙健平一声召唤,大门外的大巴车候着呢,这就打道回府。

也因此,所有人都看见了额外加训一轮的程亦川。

无数道目光聚集在半空中的红点上,有惊叹,有迷茫,有无所谓,也有很在意。

在意的多是速降队的人,旁人不过看看热闹罢了。

魏光严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难受至极。

身边的人使劲儿跺了一脚雪地,积雪四溅。

卢金元恨恨地说:“混账东西!混账东西!”

可到底无处发泄,他只能翻来覆去骂着这四个字。

魏光严回头,瞥他一眼:“技不如人,你也不过是个混账东西。”

“嘿,你怎么说话呢?咱俩难道不是在同一阵营的?”

“同一阵营?”魏光严心里有气,笑了两声,说话越发尖刻,“你也配?”

“呸。你可别假清高了,咱俩用不着狗咬狗,一嘴毛!”可不管卢金元怎么叫唤,魏光严头也不回地往大门外走了。

他不想看见那小子滑完全程。

程亦川的出现仿佛时刻提醒着他,他在这坐以待毙,而后来者就要居上。

大巴车就停在雪场大门外。

已近黄昏,运动员们陆续上车,准备返回基地。

程亦川由于比别人多练了一次,出来得晚,扛着雪板、背着双肩背包上车时,前半个车厢都坐满了。

袁华和孙健平在他的身后。见他停在原地不动,袁华拍拍他:“傻站着干什么?后面还有座位啊。”

坐在倒数几排的薛同和陈晓春,齐齐伸手朝他挥了挥。

陈晓春猴子似的上蹿下跳:“这儿、这儿、这儿,来这儿坐啊,兄弟!”

程亦川扫视一圈,目光定住,嘴角轻轻一扯。

“我坐这。”

说完,他径直走到第三排,指指某人身旁的背包,笑容可掬:“师姐,挪一下包呗。”

正在调整姿势准备打盹的宋诗意表情一顿,指指身后:“后面座位不是挺多的?”

而且还有两个猴子在迎接他。

“走不动了。”

他二话不说,拎起宋诗意的包,一屁股坐了下来,把她的包挂在了前座椅背的挂钩上。

“……”

宋诗意:“咱俩很熟吗?”

为什么非得坐这儿?

“不是很熟。”程亦川答得老神在在,“不过,这车上也就跟你熟悉一点,勉为其难地挨着你坐一下吧。”

嘿,这小子,居然得寸进尺。

宋诗意瞪他一眼:“你还勉为其难?呵,也不问问我乐不乐意你坐这儿。”

“那你乐意不乐意?”

“不乐意。怎么,你要换座位吗?”

“并不。”

“……”宋诗意无语,“那你问我干什么?”

“不是你让我问的吗?”他还理直气壮地反问她。

宋诗意:“……”

臭小子,这对话没法进行下去。

她瞪他一眼:“坐也行,你给我安静一点,别影响我睡觉。”

说罢,她一副“敢吵我,我就揍你”的表情,往椅背上一靠,闭眼睡觉。

可某只程姓蚊子偏偏不遂她的意,没一会儿就凑了过来,悄悄问:“师姐,最后一次,你加速了对不对?”

宋诗意闭眼不理会。

“我看见了,你就是加速了。”程蚊子很执着,从疑问句变成肯定句,异常笃定的语气。

宋诗意继续装死。

“喂,你别装死啊!”这回他不止动口,还动手了,小孩子似的拿手指戳她的胳膊肘,“我问你,加都加速了,干吗半途而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你不懂吗?你——”

下一秒,宋诗意睁开了眼。

她不耐烦地拍开他的手:“我不懂,就你懂。”

那一下用力过度,啪的一声打在他的手背上,异常清晰。她都能感觉到掌心火辣辣的。

程亦川一顿,脸色微变。

这会儿后悔也来不及了,宋诗意迟疑片刻,那句“对不起”却说不出口。

她真不是故意的。

僵持了好一会儿,她最终看向窗外,低声说了句:“加不加速都是我的事情,你别管。”

少年没说话,只是轻笑一声,听在耳里有些嘲讽的意味。

窗外是覆雪的路面,远处,泛白的山脉若隐若现,近处的半轮红日挂在光秃秃的枝丫上。天边泛着红,像是姑娘哭过的眼。

宋诗意心里不是滋味,也不再与程亦川多言,索性闭眼打盹。

接下来的一路,相安无事。

直到她迷迷糊糊睡着了,脑袋一下一下往玻璃窗那边倒。

程亦川坐在一旁,体会着这一路上的心路历程——起初是恨铁不成钢,一心想问明白她为什么才刚刚加速就放弃;然后是愤怒,他好意关心,这女人居然不识好歹;接着是不可置信,她狗咬吕洞宾之后,居然还睡得着;最后……

最后他看见宋诗意睡眼迷糊后,脑袋一下一下往旁边靠去,眼看着就要撞上玻璃窗了。

以她这一顿一顿往下栽的势头,撞上去估计就是咚的一声。

他心想,活该,咬了吕洞宾,你看,这下报应就来了。

程亦川眯着眼,幸灾乐祸地等着看好戏。

这是继去年从日本回国那一次坐飞机之旅后,他第一次与她比邻而坐。那一次,她自比林青霞、王祖贤,他恼羞成怒,也没工夫细看,这一次倒是看了个真切。

听说这位师姐年底就要满二十五岁了,大他整整五岁。

她的皮肤倒是很白,像雪砌的,素颜时也干干净净。

不是他妈那种秀气的细眉,她的两弯眉毛像是远山似的,整齐、浓密,带着一星半点温柔的弧度。

呵,严重的表里不一。

他带着批判心态打量她,却在看清她眼睑下的青影时顿了顿。

肤白的人更易显出疲态来,看她这黑眼圈,和他宿舍里的魏光严有得一拼了。所以,她整日里戴着一张嬉皮笑脸的面具,事实上也在为成绩辗转反侧?

……

程亦川想起了薛同在食堂里说的那些话。

她的脑袋还在持续下垂中,终于在某一刻与车窗的距离即将缩减为零,眼看着就要重重撞上去。

也就在那一刻,额头与车窗间猛然多出一只手来。

他顾不得多想,就这么下意识地伸手替她挡住了玻璃。

那是一种奇异的触觉,手背抵着冷冰冰的玻璃,像触到冰一样,可手心挨着她温热的额头,隐约还能感觉到她光滑细腻的肌肤,绸缎似的……

程亦川一怔,却又在她迷迷糊糊睁眼的那一刻,猛地缩回手来,正襟危坐……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只有一颗心兀自怦怦跳着。

醒来的宋诗意左右看了看,稀里糊涂地坐直了身子:“……到了?”

“你是猪吗?搁哪儿都能睡着。”他故作镇定,斜斜地看她一眼,完全是下意识地在损人,话连脑子都没过。

刚睡醒的人,面上还有两团浅浅的杏色,眼睛水蒙蒙的。

她打了个呵欠,没精打采地伸手,下一刻——砰地一下敲在他的脑门上。

程亦川:?

“没大没小,欠揍的小子。”她收回手來,捂住嘴,继续打完这个呵欠,然后开开心心地从背包里拿出一个香蕉来,一下一下地剥开,三下五除二地解决掉了。

“……”

程亦川忍了又忍,忍无可忍:“你还打我?你知不知道刚才,刚才我,要是没有我——”

他卡在那里,说不出下文来。

宋诗意莫名其妙:“你什么你?”

他什么他?难道,他还能开口说,刚才要不是我,你就撞上玻璃窗,脑门儿起包了?

他说不出口。

万一那女人反问一句 “我又没让你帮我挡,谁让你自作多情的”,那他怎么办?

晕,吕洞宾又被狗咬了!

吕洞宾总是被狗咬!

他一定是神志不清、心智失常,才会伸手替她挡那一下!

一念之差,悔不当初,程亦川咬牙切齿,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哪知道那位师姐还斜眼看他,点头说:“早该有点觉悟了,你这孩子,一看就是小时候挨打挨少了,长大了才这么讨人厌。现在还懂得自我反省了,总算有点救了。”

程亦川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算克制住掐死她的冲动。

冲动是魔鬼。

认真,你就输了。

淡定一点,程亦川,你是要当冠军的人。

……

他跟念紧箍咒似的,不断在心里劝自己。

对,没错,他是要当冠军的人。

等他当上冠军那一天,看他怎么耀武扬威地来她面前奚落她!

自我麻痹的小师弟上线了。

回基地后,一下车,薛同和陈晓春就冲了上来。

薛同挤眉弄眼的:“可以啊,程亦川,抛弃兄弟去跟师姐挤在一块儿,说,打什么主意呢?”

陈晓春痛心疾首地捂住胸口:“好歹也是刚认的兄弟,早上我才把我女神介绍给你,你这才过了半天就行动了,你,你把我往哪儿搁!”

程亦川好笑:“你想我把你搁哪儿?”

程亦川指指胸口:“搁这儿?”他再指指脑袋,“还是搁这儿?”

陈晓春一脸被雷劈的表情:“你怎么这样,你是要玩同性恋吗?”

薛同哈哈笑:“反正搁哪儿都成,他的意思就是,你不能把师姐搁那儿。”

陈晓春重重地点头:“对,不能、不行、不可以。”

三人一起往食堂走,一路上就宋诗意这个话题交流了几分钟。

陈晓春:“说,你们一路上聊了些什么!”

程亦川:“她全程睡得跟猪似的,能聊什么?”

“怎么说话呢!”陈晓春生气,“你见过那么好看的猪吗?师姐就算是猪,也是基地里最漂亮的那一头!”

“噗——”程亦川和薛同都笑岔了气。

陈晓春又回过神来:“呸,都是被你气糊涂了,你才是猪,你俩都是!师姐是仙女下凡,你们这些凡人休想染指!”

新交的两位朋友都是天生的相声演员,一口标准的东北话,生动丰富的面部表情、肢体语言。程亦川每跟他俩说几句话,都能乐呵半天。

走到食堂窗口,三人陆续装了一盘子饭菜。

基地的伙食严格按照运动员进食标准设置,色香味俱全,营养丰富,但没有年轻人喜爱的垃圾食品和碳酸饮料。

训练了一整日,原以为今日已近尾声,谁知吃顿饭也能吃出精彩来。

陈晓春挑的位置在窗边,正咋咋呼呼地领着薛同与程亦川往那张空桌子走,意外陡生。

过道旁的某张桌边,卢金元与魏光严坐在一起,正苦口婆心地劝他跟自己统一阵线。

“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所以下午你说的那些话,我就当是气话了,不跟你一般见识。”卢金元觉得自己很大度。

魏光严面无表情地吃着饭:“随你的便。”

“欸,魏光嚴,你弄明白一点——”他手指一曲,敲敲桌面,“我又不是你的敌人,那姓程的才是。你冲我发火,有用?”

“我爱冲谁就冲谁。”

“你——”卢金元几乎要气绝,这家伙怎么油盐不进啊?

也就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陈晓春的声音。

“欸欸,那边窗户那儿有张空桌子,走、走、走,去那边儿。”

卢金元神情不善,猛地一回头,果不其然,陈晓春和薛同在背后,说曹操,曹操就跟着来了。他一见程亦川,原本都不疼了的脚又疼了起来。

下午撞上旗门,按理说,都是宋诗意激怒他所致,可卢金元把锅都一股脑地甩给了程亦川。

恨一个人时,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他,所有的不痛快都只因他而起。

最可恨的是,卢金元屁滚尿流地摔过终点线,惹来一片笑声,可程亦川大出风头,入队的第一次专项训练就吸引了众人的眼球。

卢金元无论如何不肯承认,那片艳羡的目光里,也有他恨恨的目光。

别人努力多少年,凭什么有的人一来就得到了所有?

藏在桌下的手慢慢握紧,他咬紧牙关,眼神一沉。

魏光严抬头看他一眼,觉得有些不对劲:“你要干什么?”

卢金元冷笑一声:“不干什么,当师哥的教教师弟做人的道理,免得他整天不知道天高地厚的。”

“你别乱来。”魏光严警告他,“这里是队里,你要是乱来,第一个吃不了兜着走的就是你自己。”

卢金元没理会那么多,只笑了笑,端起那碗只喝了一口的鱼汤。汤面冒着热气,还有些烫,方才卢金元尝那一口,险些把舌头烫出泡来。

第一个从他身旁过去的是陈晓春,然后是薛同,最后是程亦川。

一个意外而已,谁都不想发生的。

他还不信教练能拿他怎么样。

卢金元全身紧绷,就在程亦川到来的那一瞬间,猛地站起身来,转身便与他撞了个满怀。手里的汤碗是照着人脸上去的,一滴不剩,狠狠地尽数泼了出去。

食堂里闹哄哄的,正值饭点,成群结队的饥饿大军陆续涌来。

程亦川挑食,青菜只要叶子;牛肉不要肥的,不要瘦的,得肥瘦参半;蔬菜沙拉只要蔬菜,不要沙拉;水果拼盘不吃梨,只吃苹果。

他那精心挑选出来的一盘菜,受到了薛同和陈晓春的嘲笑。

“看不出来啊,程亦川,吃个饭这么讲究。”薛同说。

陈晓春斜眼看那盘菜:“这要给魏光严看见,还不得胖揍你一顿?人家小时候家境贫困,连饭都吃不饱,搁你这儿,这不吃、那不吃的,瞎讲究。”

程亦川很淡定,端着餐盘走在两人后头。他从小到大被宠着惯着,霸王性子由此养成,挑食的习惯也纠正不过来了。

只是,没想到,魏光严没有揍他一顿,半路却杀出个卢金元。

过道宽敞,程亦川走在中间,本不应该与人撞上的。

可那人手里端了一碗汤,猛地站起身来,转身之际,二话不说照着他的脸就泼了过来。

程亦川一只手端着餐盘,一只手下意识地挡在面前,下一秒,滚烫的液体悉数泼在他的衣袖上,有那么几滴溅在手背上、下巴上,烫得像火灼烧。

这还好是在冬天,他那一身滑雪服厚实、防水,衣袖挡住了大部分的汤汁。

饶是如此,那滚烫的温度也叫他咝的一声倒吸口气,险些拿不稳手里的餐盘,猛地退后两步,看清了眼前的人。

他神色一变。

卢金元暗骂了声脏话。

卢金元明明是抱着弄死他的心态干这事的,可没想到低估了这小子的身高,又被他用衣袖挡住了。

预想中的开水烫死猪没能实现。

卢金元气仍未消,简直遗憾得想骂人。

已经走过的陈晓春和薛同二人冲了回来,瞠目结舌地看着程亦川一身的汤汁,问他有没有事。

有没有事?

有。

下巴上一阵刺痛,可有事的不是烫伤的地方,是神经。

程亦川起初还没回过神来,但抬眼对上卢金元挑衅的神情,顿时明白了,这并不是一个意外。

卢金元端着空碗,毫无歉意地说:“哟,不好意思,没看见你在这儿呢。”

眼见着程亦川的脸色沉了下来,下巴上红了一小片,他又慢条斯理地把空碗放在桌上,回头似笑非笑地问了句:“烫伤了?真是对不住,师哥不像你身手那么灵巧,小小年纪天赋异禀。”

把手一摊,卢金元笑得很是得意:“这不,手上没轻没重的。你可别跟师哥计较啊。”

那张狂的模样,足以令程亦川瞬间愤怒。

短暂的僵持。

程亦川笑了两声,极轻、极短促。下一刻,他从餐盘里端起那碗白米饭,二话不说照着人的脑门上扣去。

上好的东北大米,蒸得颗粒饱满、软软糯糯,热气腾腾的。

不烫,但被一整碗扣在脑门上,白花花一片,比汤汁狼狈多了,卢金元的笑意戛然而止。

程亦川却笑着说:“哟,不好意思,我也没看见你在这儿呢,手上没轻没重的。你可别跟师弟计较啊。”

程亦川面上带笑,把卢金元的话原封不动地回敬给他。

别说一旁的薛同和陈晓春了,就连魏光严都怔住了。小范围内,正吃饭的运动员们纷纷侧目,看着这突发的骚动。

卢金元做梦也没想到程亦川敢反将一军。

竞技体育的世界是残酷的,每一步都要咬牙前行,付出血和汗的代价。人在极限运动时,能够爆发出最原始的力量。

而相应的,这个世界也有着最原始的法则:弱肉强食。

从体校到国家集训队,越是优秀的人才扎堆的地方,竞争越激烈,排挤越严重。别说朝脸上泼水了,一路走来,卢金元见过的阴险之事可不少。老将给新人穿小鞋,轻则言语辱骂、口头挑衅,重则发生肢体冲突。

十九岁那年,他在体校亲眼看见队友从滑雪鞋里倒出幾颗大头针来。

不同于普通鞋子,为了保护运动员的脚踝,滑雪鞋的鞋口有很长一段坚硬的材料,也因此,运动员在穿鞋时需要用力朝里蹬。

当鞋子里出现了大头针,可想而知,那一蹬会蹬出什么样的后果来。

他起初是震惊,后来是习以为常。

心术不正的人,有样学样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倒扣了一碗饭在脑门儿上,卢金元简直气炸了,一把揪住程亦川的衣领:“你有病啊?!”

程亦川比他高出小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含笑说:“都说了不是故意的,师哥怎么这么认真啊?”

“倒扣老子一头米饭,你还敢说你不是故意的?”他揪得更用力了。

程亦川又笑了一声:“你该庆幸我不爱喝汤。”

——否则,你可没这么好运,躲得过被浇一头的危险了。

程亦川自小在爷爷奶奶家长大,父母常年在外奔波,并没有多少时间教育他。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程翰教给儿子最实用也最基本的处世之道。

只是,他的话比较通俗易懂,总是亘古不变的那一句——“能动手,咱们尽量不瞎吵闹,只要你占理,医药费爸爸给你出”。

程亦川学以致用,对此相当在行。

明知此时不该笑,可陈晓春愣是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笑完被一旁的薛同着急地瞪了一眼,又赶紧打住。

可那一声笑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卢金元恼羞成怒,终于理智全无,一拳照着程亦川的脸砸了过去。

宋诗意归队后,并未第一时间赶去食堂吃饭。

滑雪服厚重、防水,也因此不太透气,训练一下午,她出了一身汗,习惯性地先回宿舍洗澡。

当她踏进食堂时,骚动已经发生了。

一大群人也不吃饭,在大厅里围成一团,乱七八糟的。

“干什么呢?”她莫名其妙,拨开人群朝里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程亦川?

那家伙疯了?!

入队第二天,打架斗殴?

还是在基地,众目睽睽之下?

事发地带堪称一片狼藉,桌椅翻了,汤汤水水洒了一地。而始作俑者程亦川同学,此刻刚以一记完美的过肩摔,将卢金元咚的一声掀翻在地。

过肩摔后,他再使出了锁喉。

卢金元被打出了鼻血,满口脏话,一句比一句难听,间或夹杂着吃痛的惨叫,可就是无论如何打不着程亦川——哪怕陈晓春和薛同,包括魏光严都在死命地拉着程亦川。

“都吃饱了撑的,站着看戏?”宋诗意冲围观的人喊了一句,“还不上去拦着?”

说是打架,其实压根儿是卢金元单方面挨打。

又有几个男生如梦初醒,冲了上去,一人一只手架住了程亦川。

“兄弟,冷静一点。”

“别打了,再打出事了!”

“消消气啊,你消消气。”

程亦川被人拉开了,卢金元才终于解脱,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头发上、脸上还沾着一团团的白米饭,鼻子以下全是血,浅蓝色的滑雪服也蹭了一身乱七八糟的油污。

他进队好几年,人品也算是有目共睹,差到离谱。

也因此,围观人的目光里好些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只差没在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三个大字——你活该。

卢金元是真没想到这小子敢还手。

当然,卢金元更没想到的是,程亦川竟然学过跆拳道,是个练家子。

人群里满是明晃晃的嘲笑,卢金元明明是先出手的那一个,结果一拳都没打着程亦川,反而被揍了两下。一拳正中鼻子,卢金元当场就被他揍出了鼻血。

卢金元气得理智全无,随手拎了张凳子,这才换来程亦川一个过肩摔,外加一个锁喉。

如今程亦川总算被人架住,大概是局势一边倒得太明显,竟没人上来拉卢金元。

这下卢金元钻了个空子,眼看着拳头紧攥,朝着程亦川就扑过去。

可半路上还是杀出个程咬金来。

宋诗意想也不想,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地攥住了卢金元的手,拦住了他:“干什么你!”

唯一的反击机会落空,卢金元气得要命,破口大骂:“有你什么事儿?你给我滚一边儿去!”

可宋诗意也是运动员,并非普普通通的弱女子。她双手抵住卢金元,不让他靠近程亦川,嘴里大喝道:“老实点儿!你俩疯了是不是?!这是什么地方?要打架,滚回老家去,大老远跑这来,就是为了狗咬狗不成?”

她算是高山滑雪集训队里最高龄的运动员了,拿出了师姐的架子,还当真能唬人。

可惜卢金元正在气头上,急红了眼,张牙舞爪的,不肯善罢甘休。

不知是谁叫了声:“教练来了!”

宋诗意抬头,越过人群看见袁华和丁俊亚刚走进食堂,显然是对这乱七八糟的现场震惊不已,一个满脸焦急,一个面如寒冰,大步流星地朝他们走来。

这两位都是年轻教练,没有成家,也并非本地人,所以不同于成家的老教练,他们住在集训队的宿舍,也和运动员们一样,一日三餐都在食堂。

教练一来,这事就闹大了,不可能不了了之。

宋诗意百忙之中回头看了一眼,程亦川还被五六个人架着。他们对他拉胳膊的拉胳膊,抱腰的抱腰。

但要命的不是这个,而是他的模样。

不同于狼狈的卢金元,程亦川除了袖口和胸前有水渍之外,整个人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受伤的痕迹。

她飞快地收回目光,再看卢金元……何止一个“惨”字了得——满头米饭,满脸血,鼻血没被止住,还弄脏了领口、前胸,只差没在脑门儿上刻两字——狼狈。

教练已经走到人群外,大伙自发地让出了一条道来。

宋诗意心里咯噔一下,也顾不得多想,低声冲卢金元说:“成,松手就松手,要打要杀随你的便吧。”

说完,她手上一松,退后两步,放开了他。

一个是杀红眼的卢金元,此刻毫无束缚。一个是被人架住的程亦川,绝无还手之力。

……高下立现。

于是,就在两位教练拨开人群,急匆匆赶来时,卢金元有如神助,大骂着“臭小子”,照着程亦川就是一拳。

那一拳力道之大,让人怀疑程亦川的鼻梁是否还有生存的机会。

“……”宋诗意都不忍心看,别开眼去,心里颤了两下。

伴着程亦川的痛呼,袁华惊呆了,冲着卢金元暴喝一声:“你干什么?!”

丁俊亚一把攥住卢金元的后领,用力一拉,像拎小鸡似的把人扯开,然后二话不说地抬起程亦川的下巴:“把头仰着。”

那一拳不仅打出了程亦川的鼻血,嘴唇也被牙齿磕破,分不清哪儿是哪儿的血。

丁俊亚侧头环顾人群,想找点止血的东西,宋诗意却在几秒之前就已经解下了围巾,飞快地递过来。

他一顿,看她一眼,接了围巾,折成几下,一把堵在程亦川的脸上:“仰頭,捂好了。”

丁俊亚再看一眼被袁华拎住的卢金元,那家伙的鼻血已经自己止住了。

他冷着脸,声音短促地对袁华说:“我带他俩去医务室,你处理现场。”

程亦川被那一拳揍得耳边嗡嗡叫,接下来的好一阵,都有些头脑发蒙,回不过神来。

丁俊亚让他抬头,他就抬头。

丁俊亚给他围巾堵住鼻血,他就下意识地堵住,基本上是按照指示在机械行动。

疼痛让肾上腺素飙升,好像浑身血液都在往脑子里冲,他有点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从食堂走到医务室的了,也诧异自己居然和卢金元这么一路共处都相安无事。

天已经黑了,又是一场纷纷扬扬的雪。

他晕头转向地到了医务室,被护士安置在临时病床上时,还下意识地仰着头,用那围巾堵住鼻子。

天花板上是刺眼的白炽灯。

他不适地眯着眼,察觉到有血沿着鼻腔流进了口中,血腥味跟铁锈似的,咸而湿热。

除此之外,鼻端隐隐有种熟悉的味道。

是什么呢?他恍惚地想着。

好半天,直到护士取了那围巾,一边嘱咐他别动,一边替他检查鼻腔、止血清洗时,他才记起来。

那是洗衣粉的味道。

小时候在爷爷奶奶家,奶奶总爱用那个牌子的洗衣粉,柑橘味,甘甜里带着点淡淡的苦。那是童年的味道。

他下意识地侧头去看,那染血的围巾是米白色的。

他刚才意识不清,这会儿才隐约想起来,那好像是宋诗意的围巾?那是她递给丁俊亚的。

记忆再往前推,脑子一激灵,他猛地跳了起来,不可置信地大骂一声。

护士吓一大跳,手一抖,清理伤口的纱布都掉在地上了。

“你别动啊,还没弄完呢,一会儿又出血了……”

程亦川的意识悉数回笼,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的,眼睛瞪得跟灯泡似的。

刚才在食堂,卢金元那一拳落在他脸上之前,是她松了手,对吧?

她松手了,还说了句什么来着?

大概是肾上腺素终于下去了,他的晕眩感完全退去,只剩下清醒的愤怒。他想起来了,那时候她说的是:“成,松手就松手,要打要杀随你的便吧。”

要打要杀随你的便吧?!

程亦川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只听见护士一声尖叫。

“你快别动,又流血了!”

鼻腔里一股温热的液体喷涌而出,但无论如何都比不上他心头的怒气。

呵,垃圾师姐想弄死他!?

(连载结束)

上市预告:

遇见你的那一年,冰雪也是滚烫的。

他们爱你年少成名,风光无限,却也恨你跌落低谷,巅峰难见。

独我伴你爬过高山与低谷,等待王者归来时的风雪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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