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黄米
作者有话说:我最近很喜欢一句话——“无妨爱我淡薄,但求爱我长久”。我认为“长久”二字最是含情脉脉,比山盟海誓更能打动人心。像是小说里的男主角程驰一般,方式虽简单莽撞,确实是长长久久地爱了女主角很多年,满足了我对一生只够爱一个人的向往,虽然现实中我本人的恋情总是摧枯拉朽、花开一瞬。(黑人问号脸:我为什么要说出来?)
总之,愿有人走出半生,归来仍是少年;愿少年褪去青涩,仍记得心中所爱。
“辛未莱,我打赌,你这一生,永远不会幸福。”
01
助理Luna进来的时候,辛未莱正开大屋内的冷气,手头的案子很麻烦,她需要冷冽的空气保持清醒。
Luna看她眉头紧皱,浑身散发着“请勿打扰”的气息,轻轻放下文件,却没有离开,直到她抬起头问:“还有事吗?”
Luna把手中拿着的卡片递到她的面前,轻声道:“辛律师,或许你可以考虑,给自己放两天假。”
辛未莱不解,待视线看清那张粉红色的卡片,顿时愣住了。
那是一张周杰伦演唱会的门票,地点,在她的家乡小城。
那是两年前,辛未莱伤心颓然,拉着助理喃喃自语:“你说,我有生之年,还能等到周杰伦去我的家乡开演唱会吗?他……会去看吗?”
她神色凄苦,幾欲垂泪。助理当时没说什么,没想到却一直记得。
半晌,辛未莱抬起头,轻轻道:“谢谢你啊,佩奇。”
已走到门口的助理Luna红了脸:“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叫我的中文名字,别人会以为你在叫那头粉红猪小妹!”
辛未莱这才笑起来。
门被重新合上,辛未莱捏紧手中的卡片,在这方静谧的冷空气里,手心濡湿。
这是二十六岁的辛未莱,要赴一场八年前的约会。可这约会盛大华丽,主角只有自己。
飞机降落时,已是傍晚,距演唱会还有三个小时,辛未莱想了想,打车先去了河滨街。
她两年没有回来过,河滨街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样子,昔日低矮的平房变成高楼,周围熟悉的张阿婆、李大婶,也没了踪迹。
辛未莱只觉得心中酸涩,茫然四顾,眼前却忽然一亮。道路尽头,那条逼仄的窄巷竟然还在,它夹在高楼之间,变成被遗忘了的角落。
她一步一步走过去,尖细的高跟鞋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声,像是叩响了回到过去的钟声。
过去啊,辛未莱突然抿嘴笑了笑。后背抵在粗粝的砖石上,痛感似乎还在,眉清目秀的少年眼睛亮得出奇,气急败坏地问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他靠得那么近,近到他们能感觉到彼此呼吸的温热感。
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来着?她记起了,那年的自己满脸嫌弃,神情冷漠:“我想让你离我远一点!”
02
体育场门口人声熙攘,出售文化衫、荧光棒和KT板的小桌子占了道路大半,辛未莱被裹挟在人潮中,踩着八厘米的高跟鞋跌跌撞撞地前进。
周围多是衣着休闲的年轻人,互相挽着手臂成对出现。像她这般身穿正装、踩着高跟鞋,还孑然一身的女人,混在人群中实在怪异。
辛未莱这样想着,一边低头寻找自己的位置。那是依次排列的阶梯形座位,她一不留神,鞋跟卡在了缝隙里,险些摔倒。
“小心。”身后有温柔的女声传来,随即一双手扶住了她。
辛未莱堪堪站住,匆匆侧身道了谢,又低头晃动着右脚,努力想把鞋跟拔出来。
身后的女子笑了笑,身侧立着的男人面无表情,一双眼睛凛冽清冷。
辛未莱脚下的动作渐渐凝固,她听见身后的人说道:“走吧,阿驰,座位还在里面呢。”
像是璀璨的烟花在辛未莱的眼前轰地炸开,赤、橙、黄、绿的颜色轮番上演,最后都归为耀眼的那一抹白。
阿驰,程驰。
她听见他淡淡地嗯了一声,从她的身侧绕了过去,目不斜视,像绕过一张椅子、一根柱子、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辛未莱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子,啪的一声,鞋跟断了。
她一个趔趄,再抬头已满是拥挤的人潮。舞台灯光倏然亮起,台下的人群隐入黑暗,荧光聚成的盛大银河在半空中蜿蜒。
周杰伦开口讲出“哎哟,不错哦”的时候,辛未莱终于无处可逃地想起了从前。
03
那个夏天,好像藏着一场将至未至的暴雨,辛未莱总能闻见空气里潮湿的气息。
高二文理分科后的第一次考试,辛未莱的成绩排名倒数第三。她曾在选择文理科的时候纠结良久,最终忐忑地选了理科,现在看来,无疑是个错误。
为此,她偷偷哭了好多次。她家庭贫困,一家人挤在河滨街四十五平方米的房子里,脏乱不堪。属于她的,只有用布帘隔开的那张单人床。
父亲有肺病,母亲在工地出苦力,六岁的弟弟早已过了上幼儿园的年纪,为了省钱,整日跟着母亲在工地里乱跑。
河滨街的孩子长到十六七岁,已经开始打工赚钱,母亲每每看过来,欲言又止,辛未莱只当看不见,默默地放了学便赶回家买菜、做饭、洗衣,收拾妥当了才拉上帘子,凑到昏黄的台灯下复习功课。见她执拗,母亲也就不再多说。
教室里的风扇转得聒噪,辛未莱咬着笔头拼命地思考,可眼前的这道题仍如同天外来物。
她将手中的笔扔下,身体往后一靠,长叹了一口气。
她的长发被人扯住,背后的声音极不耐烦:“你黑山老妖啊,这么长的头发甩来甩去。”
辛未莱皱眉。程驰,是辛未莱高二生涯中,除了成绩之外,另一灰暗的存在。
程驰清秀俊朗的长相,洗得雪白的校服,各种经典款式的运动鞋,活跃、礼貌、清高,动静皆宜。他在男生里面人缘不错,在女生眼里更是男神般的存在。
可就是这样一个优秀的人,唯独对她经常恶语相向,每天说她几句,好像是他生活中的一大乐趣。
“唯独对她”,真是一个暧昧的词。可辛未莱丝毫没想过这种特殊待遇,可能会出自某种好感。且不说“喜欢她就折磨她”的做法委实变态,就是她灰头土脸的样子,也着实看不出有任何可爱之处。
可要说有得罪他的地方,她思来想去,也无非是那一件小事。那是刚刚分班的第二天,她中午匆匆赶回家做了饭,收拾妥当,又洗了头发,才匆匆赶回学校。
她气喘吁吁地跑到座位前,尚未坐定,就听后面有人叫了一声,程驰睡眼惺忪地看着她,神色古怪:“你用的什么洗发水,这是什么怪味道。”
周围的人都看过来,辛未莱窘迫不已,她自小体弱,喜欢用艾草煮水洗头发,估计某人闻不惯这种味道。想着应该是自己的长发扫到了他,她小声地道了歉,把未干的长发扎了起来。
一场小风波就此结束,但程驰好像就此打通了任督二脉,每天和她作对,乐此不疲。
他用笔尖戳她的背,晃她的凳子,对她惨不忍睹的成绩冷嘲热讽,尤其对她的长发怨念十足。她将头发散下来的时候,他骂她黑山老妖,她无奈地绑成丸子头,他又阴阳怪气地叫她灭绝师太,每每让她有种想把头发拔光的冲动。
04
国庆节的最后一天,学校组织理科班参观科技文化馆,门票免费,但需缴纳来回坐大巴的车费二十元,午餐自理。
那段时间,母亲因为太过劳累,大病了一场,家里捉襟见肘。辛未莱细细查找了附近的公交路线,只有一班,好在路途虽远,但只需要一元钱。
下课后,班长挨个收钱,轮到辛未莱,她轻声解释道要坐公车去。
班长吃惊道:“那可得坐一个多小时呢。你是不是有什么困难?要不要我跟老师说一声?”
后座趴着的人嘁了一声。班长看了一眼,没再说话。
要求是上午八点钟一起入场参观,辛未莱算了算时间,公交车早上六点二十分经过家门口,上午八点刚好和同学们一起抵达。
车上的乘客并不多。辛未莱低头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掏出词典开始背英语单词,直到被熟悉的力道拽住了头发。
辛未莱回头,那满脸坏笑的人不是程驰,又是谁?
程驰皱眉:“你那是什么表情?像见了鬼一样。”
“你怎么会在这?”她表示好奇。
程驰故作嫌弃道:“谁要坐大巴车啊,几十个人,吵也吵死了。”
可能嫌吵是真的,可是,除去他家那輛经常出现在校门口的轿车,还有出租车,他怎么也“沦落”不到坐在这颠簸的公交车。
看她不信,程驰提高了声音:“怎么,这车是你家的,只许你坐?”
辛未莱也觉得自己是多管闲事,低了头不再言语。
不一会,某人开始戳她的背:“喂,你的头发老是扫到我的脸……痒死了。”
辛未莱无奈,今天她的头发是披散着的,可是,她怎么会想到今天坐到后面的人还是他。
她想了想,起身换了一个座位。
她的后背又被戳痛,程驰阴魂不散,他微微探身看向她的书本,毒舌道:“真是个死读书的呆子,这样好学,英语怎么还是不及格。”
这下戳到了辛未莱的痛处,她回头瞪他:“关你什么事啊。”
程驰理直气壮:“我就是看不惯你这个笨样子,打扰我的心情。”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直接塞到她的手里。
辛未莱吓了一跳:“什么?”
“炸弹!”程驰没好气道,“就知道学哑巴英语,怪不得听力的分数只能拿到个位数。”
那是一部小巧的MP4,辛未莱一直梦想有一部,可家里拿不出这多余的几百块钱。
辛未莱张了张嘴,又递回去:“不,不用了,谢谢你。”
程驰一把扯过去打开,又粗暴地把耳机塞到她的耳朵里:“事真多!好了,别烦我了,我要睡觉了,等会下车叫我啊。”
辛未莱哭笑不得,对方已经趴在了椅背上。
车辆匀速前行,耳机里音乐声响起的时候,辛未莱惊讶地看了程驰一眼,后者正睡得香甜,侧脸挂着浅浅的微笑。
参观行程是一天,老师宣布休息后,辛未莱找了个安静的角落,一边吃午饭,一边看书。
中途,程驰走过她的身边,照例奚落了她一阵:“你这吃的是什么东西,减肥餐吗?”
午饭是辛未莱自己准备的,一半白米饭,一半清炒土豆丝,确实素了些。
辛未莱反击道:“米饭都不认识,你还真是四肢不勤、五谷不分。”
她刚吃到一半,就听见远处喧闹起来,只见班里几名男生拎着几个大袋子,边走边喊:“程大少请大家吃肯德基全家桶了哈,见者有份哦,先到先得。”
一份全家桶多少钱,辛未莱不知道,但弟弟曾吵着要吃的薯条,一袋可以买五斤土豆。
辛未莱为程驰的败家行为在心里摇了摇头。
程驰站在人群中间,有意无意地向这边瞟了几眼,喊道:“某些同学能不能积极一点,发东西吃还磨磨叽叽。”
见她不动,他又提高了声调:“喂,说你呢,你是被人点了穴吗?”
辛未莱左右看看,讶然道:“我?”
程驰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到她的面前,把汉堡恶狠狠地塞给她:“服了你了,呆头鹅一样,你是吃得太差,脑筋没发育是不是,怪不得又蠢又笨。”
被莫名骂了一通,辛未莱又羞又气,怒道:“把你的东西拿走,我吃得再差,也不稀罕你的东西。”
说着,她又掏出早上他给的MP4,一同塞给他:“把这个也拿走!”
程驰一愣,随即冷笑道:“你吃完饭洗手了没?油腻腻的,恶心死了,我宁愿扔了。”
辛未莱面无表情地转身道:“随便你。”
身后有硬物被丢在地上发出砰的声音,辛未莱没有回头。
05
科技馆风波过后,程驰很是安分了一段时间,像是赌着气,不再同她讲话。
辛未莱乐得清静,每天都把头发老老实实地盘好,生怕再惹怒了这尊大神。
天气还未完全转凉,母亲出了事,她从工地的高架子上摔下,盆骨骨折。因她是临时工,老板只付了寥寥一点医药费。
辛未莱请了假照顾母亲。全家人愁眉不展,母亲又哀声连連地提起了让她辍学的事。
辛未莱咬紧了牙关没松口,却还是躲在屋后的巷子里掉了眼泪。
“喂,灭绝师太。”
背后被人一拍,辛未莱吓了一跳。看清来人后,她原本糟糕的心情又昏暗了几分。
她擦了擦眼泪,哑声道:“你怎么在这,找我?我现在没心情跟你吵架。”
程驰挠挠头道:“你哭什么?见了我这么激动吗?”
他意识到并不好笑,又讪讪地说道:“谁要跟你吵架,我又不是泼妇,每天都找人吵架,其实每次都是你惹我。”
辛未莱打断他:“你到底有什么事?”
程驰这才想起来,手忙脚乱地掏出一个信封:“这是班里同学给你凑的,你拿着吧。”
辛未莱看了一眼,推回去:“我不要。”
“这不是我的!是同学们给你凑的,你不想要的话,挨个还回去吧。”
趁她没反应,程驰飞快地溜了,还不忘叮嘱她:“老师让我告诉你,你的假期就到周一,别忘了按时上课!”
辛未莱紧紧地捏住信封,那里面是厚厚一沓崭新的百元大钞。
那一夜,辛未莱没有睡好。枕头底下那个信封,像是妖兽的血盆大口,在黑暗中冷冷地张开着。
周一刚到校,辛未莱就把钱交给了班主任老黄,她只说是程驰掉落,恰巧被她捡到了。老黄狐疑地看着她,好在没有多问。
从办公室回来的程驰板着臭脸,在后面摔摔打打。同桌递了一个询问的眼神,辛未莱只摇了摇头,表示不清楚。
她是真的不清楚,程驰这突如其来的善心是因为什么,也许是可怜她,也许是满足他高高在上的虚荣心,总之,她受不起。她或许可以接受零零碎碎的捐款,却无法接受这种程度的施舍。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先是有人到了家里,说辛母所在的工地曾替她买了保险,有五万元的赔偿金。
街道办事处的人也来通知,辛未莱的弟弟今年可以享受国家免费入园的好政策。
辛未莱在心里松了一口气,那笔钱不多不少,正好让一家人不至于风餐露宿。
几日后的课间,正做着习题的辛未莱突然被叫到办公室,满面尴尬的老黄身边站着位妇人,上下打量她许久,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你叫辛未莱?”
辛未莱不知何意,妇人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如当头棒喝:“小小年纪倒是有本事,能让男人给你花钱。按理说,小驰平常买游戏机、买赛车模型,动辄上万也不是没有,不过那是他心爱的东西,也就值了,给你,我怎么觉得不值呢?”
她这次恍然大悟,母亲的赔偿金和弟弟的入园费,究竟出自哪里。
正是课间,老师和同学站了一屋子,此时全都看过来,那眼神中有惊讶、有好奇,更多的是鄙夷。辛未莱羞愧不已,咬紧了牙不让眼泪掉下来。
程驰从外面飞跑而来,气急败坏地吼道:“妈,你干什么呢?!丢不丢人!”
程母冷笑:“她都不丢人,我丢什么人?”
“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不敢看站在一边的辛未莱。
辛未莱一步步走过去,站到了正在拉扯的母子面前。
她低下头,深深地鞠躬:“对不起,您的钱,我一定会还您的,对不起。”
急速掉落的泪水打在水泥地面上,像一朵朵绽放了的花。
程驰在她家后边那条狭窄的巷子里找到她时,她已双眼红肿,满脸泪痕。
辛未莱看到他,眼泪流得更凶。她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是看他一副惶恐的样子,想必自己应该很狰狞。
程驰放低了声音,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真的对不起,你说句话好不好,我不知道她会这么做,我、我没有恶意,你说句话好不好?”
她只觉得难堪和荒谬。此时此刻,他是她最不想看到的人。
见她要走,程驰情急之下拉住她,顺势推到墙上,俯身贴了上来。两人的身体靠得那么近,她头发上若有似无的香气钻进他的心里,有陌生的感觉蠢蠢欲动。
他想起那个炎热的午后,她从外面匆匆跑来,带起一股微风,几缕发丝自他眼前掠过,他只闻见一股特殊的香气。
那香气有些甜腻、有些清凉,却又夹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抓了一把,回过头的少女脸颊嫣红,瞪起的眼睛却格外明亮,让他无端想起年幼时曾见过的一头小鹿。
此刻,这头小鹿就在他的面前,惊慌失措,泪水盈盈。他靠得越近,她越发楚楚可怜。
程驰心中盛了一片汪洋,却无从宣泄,茫然半晌,也只是喃喃道:“辛未莱,你究竟想怎么样?”
辛未莱猛地推开他,喊道:“我想让你离我远一点!”
06
也许是她的眼泪,也许是止不住的风言风语,也许是家长的施压,总之,如辛未莱所愿,程驰真的远离了她。他们的座位被火速调开,偶尔碰面,也是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
程驰所给的钱,她已退还大半,剩下的那些,她打了借条。所幸母亲逐渐康复,可以在家做手工活,父亲在老黄的介绍下,去了学校附属幼儿园做门卫,弟弟一并转了校,日子勉强过得下去。
辛未莱对老黄感激不已,学习更是用功,新同桌是个叫尹默的女学霸,不仅学习好,人也很热情,不时教她几道题,她的成绩竟慢慢有了起色。
高三那年的最后一个元旦,学校破例准许各班举办晚会。好不容易得来的狂欢,班上同学兴致勃勃地安排了诸多节目。辛未莱自问身无长处,也不喜热闹,只占了教室后面一个角落,抱了本错题集看。
身旁突然出现小小的骚动,辛未莱后知后觉地抬头,才看见讲台上正中央坐着的程驰。他怀抱一把吉他,正定定地看着她。
前段时间他俩掀起的轩然大波刚刚平息,此刻这耐人寻味的画面,无疑给他们的桃色新闻又添加了佐料。
辛未莱紧张地握紧双手,台上前奏响起,少年特有的清冽嗓音唱出旋律时,她才想起,这首歌她听过。
在去往科技馆的公交车上,程驰塞给她的MP4里,两篇英文阅读后的,就是這首歌。
那是一首老歌,那年还羞涩的周杰伦眼神清澈,唱出了浅浅的忧伤。
消失的下雨天/我好想再淋一遍
没想到/失去的勇气,我还留着
好想再问一遍/你会等待还是离开
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还要多久/我才能在你身边
一曲结束,辛未莱见他顿了一下,又慢慢开了口:“我曾录了这首歌,给一个人听,不过被她嫌弃地扔了,我只好亲自唱一遍。有人让我滚,我也就滚了……但是,山高水长,我们,有缘再见。”
那是黎明来临之前最后的狂欢,在差点掀翻屋顶的起哄声中,辛未莱恍惚中看见窗外靛蓝的夜色中,有璀璨的星光一闪而过,惊起了黑暗中细小的尘埃。
07
六月来得很快。辛未莱发挥得不错,报了省外一所综合类大学,法律专业。早在成绩下来之前,她便去了南方的工厂打工赚取学费。那整一个夏天,在她的回忆里,都充斥着车间劣质的胶水味。
大一那年的冬天,她终于避无可避地在学校里见到了程驰。那年冬天异常寒冷,程驰就这样站在一棵干枯苍劲的梧桐树下,冷冷地看着她,眼睛里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想念。
辛未莱站在原地想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慢慢走过去,在他的面前站定。
程驰满面寒霜,咬牙切齿地说道:“辛未莱,你真行。你有本事躲到天涯海角去,让我这辈子也找不到!”
她抬头,细细看他——皮肤太过白皙,眉眼太过深邃,带了种忧郁的美。但其实她知道,他聪明、简单、阳光,生活从未在他的身上留下伤痕,富足的环境给了他内心一片澄明。
他为什么会喜欢自己,这个问题,辛未莱思考了许久,到最后只能无奈地承认,她想不出原因。可不管怎样,在那样昏暗的岁月里,这样一个男孩喜欢过自己,是一件称得上美好的事。
那些她拼命远离他的日子,她其实做过好多美丽的梦。
梦里,她没有那么贫穷,没有那么敏感,没有那么自卑。
可当梦醒来,她仍是她。弥漫着中药味的小屋,吐着浓痰的父亲,拄着拐杖的母亲,满身泥泞的弟弟,水池里的烂菜叶,饭桌上的咸菜碟子。这些都是她的一部分。
她感激他曾给的一切,或许有生之年,她都再也不会遇上一个人,那样不遗余力地帮过她,哪怕他的方式简单粗暴。
可他们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身上背负的东西已经太重,重得再也背不起爱情。
程驰被她看得面红耳赤,强撑道:“看什么看,被我的帅气惊呆了?”
辛未莱轻轻一笑,笑过之后,终究还是开了口:“程驰,你能不能不要再纠缠我了?”
她像是武林高手,因为知己知彼,所以招招致命:“因为你,我被羞辱。因为你,我被嘲笑。因为你,我被我爸骂不知廉耻。我好不容易摆脱了你,你又追到这里,你究竟想怎么样?”
程驰气急,却又深吸一口气,垂死挣扎:“我知道,那件事是我的错,是我考虑不周全,我道歉。我不想怎么样,我只是……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终于说出口,程驰松了一口气,见她不为所动,又急道:“我、我有过弥补。”
“你的弥补,”辛未莱冷冷地打断,“是你卖了珍藏的模型,四处托人帮我爸找工作,对吧?你的弥补,是拿钱给尹默,让她帮我补习,对吧?”
这些事情,早有知情人告诉她。人人都道程驰真心可鉴,可她只觉得诚惶诚恐,无处可逃。
他给了她那样多,她就算给了爱情,也还不起,更何况,前方的路,想必她要走到满身泥泞,她只愿孤独前行。
那一天的辛未莱,看着程驰渐渐灰败的脸,像一条吐着芯子的毒蛇:“程驰,我感激你,但是,我讨厌你。你凭什么以为,你帮了我,我就会喜欢你。”
08
毕业后的那两年,人人都道辛未莱行事果断,前途不可限量。
行事果断的意思,无非是说她豁得出去。
为了案子,她可以不眠不休到昏厥,也学会了在商场上尔虞我诈、心狠手辣的套路,更能为了线索和当事人打情骂俏,对旁人的指点和流言蜚语不屑一顾。
那年,父亲肺癌晚期,她看着病房里的病友住进来再盖着白布推出去;那年,半瘸的母亲凑在昏黄的灯光下,熬红了眼,编两块钱一个的手工袋;那年,弟弟仍吃不起一包薯条。
她没什么豁不出去。后来,她一步步走到现在,借钱开了自己的事务所。她体面地送走了父亲,把母亲接到身边,弟弟身上再没有她童年时卑怯的影子。
她觉得这样很好,只是,偶尔,心里会闪过那张眉目深邃的脸,他站在那棵苍劲的梧桐树下,声音里满是悲苦:“辛未莱,我打赌,你这一生,永远不会幸福。”
这句话像是恶魔的诅咒,如影随形。在失眠的深夜,在胜诉的法庭,在宽敞的办公室,她都会情不自禁地问自己:“现在的我,幸福吗?”
她给不出答案。
两年前,因为拆迁,她再次踏入了河滨街,前尘往事纷至沓来,她只觉得恍惚,像做了个不真切的梦。
却没承想一转身,在逆光的巷子口,她看见了挽着女友的程驰。
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褪去青涩,桀骜的眉眼变得沉稳,对着她说话的样子像极了久别重逢的老同学。
他眉眼带笑,说要结婚了,欢迎她来参加,顺便见见多年未见的老同学。
看着他们十指相扣地离开,她才突然发现,自己嫉妒得发狂。她嫉妒那个女孩笑容恬淡,嫉妒那个女孩满脸幸福,嫉妒那个女孩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他的身边。
她落荒而逃。逃到自己冰冷的房间,茫然枯坐至深夜,找出了当年那部被程驰扔掉、她又偷偷捡回来的MP4。当时她安慰自己,只是想学好英语。
空荡的房间里,当那句“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响起时,她终于捂住双眼,痛哭出声。
这么多年,她终究是骗了自己,她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爱他。
她想起那年的元旦晚会,在起哄声中,她冲出教室,被随后追来的程驰挡住了去路。
昏暗的走廊,远处有人不停走过,她低声呵斥:“你让开!”
黑暗中,程驰的眼睛亮得出奇,突然凑近时,带起一阵清凉的气息。
她在紧张中听见他喑哑的声音:“辛未莱,你陪我去看一场周杰伦的演唱会好不好?”
她半晌才稳住了心神,推开他:“若是周杰伦到这里开演唱会,我就答应你!”
那一年,身为亚洲天王的周杰伦,和他们这个偏远的城市,遥远得如同日月星辰的距离。
而如今,舞台上的周杰伦依旧耀眼,却想不起要唱一首久远的《晴天》。当年的少年和她擦肩而过,却再也不想和她在一起。
09
辛未莱提前离了场,这本就是一场白日梦,现在梦醒了,她应该离开。
断了的鞋跟一高一矮,她索性全都脱下,赤着脚走。柏油路上残留着日照的温度,微微有些烫脚。
后面有讥讽的声音传来:“混了这么多年,还是穷得连双鞋都买不起吗?”
辛未莱讶然回头,对面程驰逆光站立,身后是大放异彩的霓虹。
“你。”辛未莱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啧。还是蠢头蠢脑的呆头鹅模样。真想不通,当年怎么会看上你。”
辛未莱慢慢涨红了脸,熟悉的感觉正一点点复活,她淡淡道:“你不是结婚了吗,你的……爱人呢?”
程驰耸耸肩:“没结成。”
辛未莱惊讶:“为什么?”
“为什么?问你啊!”程驰向前走了一大步,“你不是说好要来参加的吗?你怎么没来?你这样言而无信,谁还有心情结婚?”
辛未莱像看外星人一样地看着他,思绪渐渐清晰,不确定的猜测让她心跳加速。
她面上却是平稳,淡淡地问道:“那你刚才挽着的小女朋友呢?”
程驰又往前一大步,瞪起眼睛:“刚才?你说我表妹吗?哦,原来你刚才看见我了?怎么不打招呼?老同学,这样太不够意思了。”
辛未莱定定地看他,他上前几步:“你又来这个表情?上次你就是这样阴森森地看我,把我骂得狗血淋头,我都恨死你了。”
见她不为所动,他又虚张声势道:“喂,你是不是该把我的东西还给我了?”
辛未莱跟不上他的思路:“你的什么东西?”
“我的MP4,还有我的限量版汽车模型,不是被你买回去了吗?”
辛未莱皱了眉,沉思片刻,问道:“程驰,你是不是认识宋佩奇?”
对方故作惊讶:“佩奇啊,我俩是很多年的朋友了,怎么,你不知道吗?”
宋佩奇曾借给她的创业资金,两年前河滨街的“偶然”相遇,演唱会的门票。原来是这样。
辛未莱转了身,慢悠悠地往前走,脚下温热的触感让她感到舒服。
她听见身后某人气急败坏地喊道:“辛未莱!你不会又言而无信吧?你答应过什么,你忘了?!”
直到被霸道地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辛未莱终于弯了嘴角:“先说好啊,买那个模型花了一万四千多,我赚钱不容易,你要先还我才行。”
程驰紧紧地抱住她:“给你,全都给你,把我也给你。不過,我也先说好,一经接手,终生不得退换啊。”
他抱得那样紧,像是要把这些年的岁月一并掰碎了揉进怀中。好像自始至终,他都爱得有些莽撞和愚蠢,年少时不知深浅地伤了她的自尊;两年前又自作聪明地请人做戏以结婚试探,却不想她逃离得更远;演唱会上见到她,连呼吸都乱了方寸,他还逞强着装作视而不见,却是一首歌都没有听进去,直到追着她跑了出来。
还好,他虽然愚笨,却从未放弃。
辛未莱轻轻抵上他雷鸣般的胸膛,慢慢笑红了眼眶,远处吹来潮湿的凉风,雨要来了,暑热就要过去,天凉好个秋。
编辑/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