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情千万里

2018-02-26 13:32乔绥
花火B 2018年11期
关键词:格格豆豆

乔绥

作者有话说:这篇故事断断续续写了一个夏天,在秋天刚来的时候,大美丽告诉我稿子过啦!我很开心,因为故事里的相遇是真的,我确实因为给狗子看病在宠物医院捡了个男朋友。想谈恋爱,不是因为想得到更多的快乐,而是想要一个跟我一样的人,用心地和不完美的对方度过一些没有意义的好时光。故事里的两个人也是如此,过去总会过去,幸福是会重生的。

所有的突然都埋了大量的伏笔,等你走得远了些,终于想起回头看的时候,大概才会觉得一切都发生得莫名其妙。但总是有理由的,只不过,当初的李越泽没有看清楚而已。

【一】

在紫云路尽头,是一个丁字路口,一侧种着合欢树,另一侧是遮天蔽日的法国梧桐。一到夏天,毛茸茸的粉色合欢花虽然显得娇俏,可到底暑气难挡,让人睁不开眼。

李越泽每次都要从有梧桐的一侧走,他骑着那辆破破烂烂的小电动车逆行,后座上的祝格格心惊胆战,抓着他的衣服不敢睁眼。

“放心,哥靠谱着呢。”他每次都这样说。

终于到了紫云路尽头的那家宠物医院,祝格格一把跳下车,揉了揉屁股,踢了那辆连漆都掉了的电动车一脚,随后也不管李越泽怎么嚷嚷,推开门就上楼了。

阿香在二楼的隔离室,细细的前腿上固定着留置针,淡黄色的药水源源不断地流进它的身体,也几乎带走了祝格格为数不多的全部积蓄。

“医生,阿香今天有食欲了吗?”祝格格拉着经过的赵医生。

她还没问上两句,李越泽也凑了上来:“豆豆还需不需要再做手术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了半天,赵医生不耐烦了,把他们都赶了出去。-

李越泽坐在医院门口的花坛边唉声叹气,眉间的皱纹深得可以夹死一只苍蝇。

“给,吃吧。”祝格格递给他一个饭盒,是隔壁那条街的功夫煲仔,味美价廉,分量十足。

那是他們成为病友家属的第三十八天,祝格格抱着奄奄一息的阿香冲进宠物医院的大门时,李越泽正一脸忧愁地抱着那只叫作豆豆的老狗出去散步。年久失修的玻璃门被里外同时推挤,应声倒地,玻璃碎片铺了满地。

“小姐,不近视吧?”李越泽蹲在地上,挑着眉问道。

祝格格的一滴眼泪还挂在眼角,神情呆滞地摇了摇头。

李越泽从那堆玻璃碎片里扒出了两块来,在手心里合计了一下,托给她看:“那是不认识这个字吗?”

祝格格伸长了脑袋一看,一个破裂的“拉”字赫然摆在眼前。

“我刚刚、我太着急了,没注意。”

她的道歉还算诚恳,李越泽叹了一口气,刚准备面对这一堆玻璃碎片,她看见了医生,便毫不犹豫地撇下他追了上去。

那天的最后,是李越泽把虚弱的豆豆放到了一边,自己拿来扫把将地面清扫干净。当他走上二楼,想要找祝格格商量一下赔偿事宜时,隔着一扇门,他看到女孩瘦削的肩膀在轻轻颤动。

那只叫作“阿香”的小狗被诊断为肾衰竭,医生缓缓地说着“希望不大”,女孩的眼泪便顺着鬓角的绒毛滑了下来。

日光鼎盛,微小的灰尘飘浮在眼前,回忆仿佛变成了坍缩的城池。李越泽倚着门框看了一会儿,便轻轻地离开了。

那之后,他们就经常见面了。

李越泽的豆豆是一条上了年纪的金毛,性情温和,走路和吃饭总是慢吞吞的。它在街角被一条流浪狗撕咬,整片后背的皮肤都被翻开,食管还被咬出了一个直径三厘米左右的洞,东西一吃进去就从喉管处漏出来。

赵医生说不能喂东西,祝格格心软,每次喂阿香的时候都会偷偷塞一些火腿肠的碎末给豆豆。

那些东西没过多久就会从食管漏出来,李越泽每每看见,总会气急败坏地跑去质问她:“吃不完的,你自己解决行吗?”

李越泽个子很高,肩膀宽宽的,骨架却不大。他大声叫祝格格的名字,仿佛她是个聋子一般。呼喊声在胸腔内回旋,如七月的暑气,黏黏地扒着人的头皮。

【二】

李越泽是一个小老板,他开了一家面馆,就在大学城北门旁边,挨着一家生意火爆的酒馆,每天傍晚营业,直到半夜三点才打烊。

祝格格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寒碜的老板,他骑的那辆小电驴一看就上了年岁,后座的脚蹬子坏了一个,漆皮也花得不成样子。他倚着门框和宠物医院收费的护士打情骂俏,拐弯抹角地想让对方打个折的市井小气样,祝格格看了,都羞耻到心里发酸。

当然,她是没资格看不起任何人的。

宠物医院到学校要经过四条街,没有直达的公交车,打车也要超过起步价,祝格格眼明心亮,每次都在李越泽要走的时候,觍着脸上去问:“欸,好巧啊,你也要回去吗?”

她忍受一路的颠簸,抓着李越泽的衣服问:“你为什么要养狗?”

南方的夏天总是如此,天空湛蓝如洗,明晃晃的阳光让所有情绪无所遁形。李越泽总说自己是低配版的小栗旬,甩了甩刘海,在一个红绿灯路口刹了车:“需要什么原因呢?六年前它跑到我面前,我看到了它,仅此而已。”

他停的那个路口边有树,绿荫下的热度稍有减退,不远处的天空呈现出青灰色的光。祝格格深呼吸,那一口沉闷的潮湿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

当年,她也是这样遇见阿香的。

车子驶过鱼尾街刚修好的柏油路时停了下来,车内的氛围十分紧张,爸爸妈妈又在争吵,为了一件祝格格甚至都想不起来的小事争执不休。她还记得那时的天,雾蒙蒙的,泛着几缕淡紫色的光,显得有些神秘。

她受不了剑拔弩张的窒息感,悄悄下了车,在拐角处的斑马线上,阿香就站在路中间仰着脑袋看着她。

那些都是很久远的记忆了。

“你的意思是,阿香出现的那天,出了一场车祸?”

“对。”祝格格从来都不是一个话很多的人,只是那日,她在烈日下看着李越泽的眼睛,仿佛掉进了那出反复上演的悲伤梦境里。

“就在眼前。”祝格格靠着路灯疲惫地说,“我妈妈去世了。”

“这么说来,它是过来接替你妈妈陪伴你的。”

夜深了,星河的光芒稀疏,夜色凉如水。祝格格坐在窗前,认真地咀嚼着这句话,她还记得李越泽说这句话时的眼神。

阿香的到来究竟给她带来了什么,她很难说清楚。她曾在午夜梦回揉着小生灵软软的肚皮,为这单薄的相守而暗自垂泪,也曾在脆弱到了极点时,因为阿香带给她的死里逃生而痛苦。

命运捉弄,她避免了一场祸端,却永远地被孤寂的淤泥缚住了双脚。母亲已经离世了,父亲陷于自责愧疚的绝望中难以自拔。一个不能原谅对方,一个不能原谅自己,原本最应该相依为命的一对父女,却因为彼此都没有能力同时负担两份绝望而渐行渐远。

她拥有那样望不到头的哀伤,直到遇见李越泽。

那是个令人难忘的夏天。

祝格格每天傍晚都会步行至李越泽位于大学城南门的小面馆,装模作样地帮他擦擦桌子,而后就明目张胆地跳上那辆电动车的后座。

李越泽无奈地叹口气,扶着车把手说:“你不是瞧不上小黄吗?”

他有个习惯,喜欢给身边所有喘气儿和不喘气儿的东西取名字。用来收钱的计算器,被他取名为黑皮,柜台上的招财猫,被他取名为新新,那辆破得寒碜的电动车,被他取名为小黄。配上那条情深义重的狗,他就是后厨酱缸里冒着酸味儿的小黄豆。

“瞧得上,瞧得上。”祝格格讪笑两声,狗腿地拍了拍座位,俯身道,“辛苦你了,小黄,我答应你,从明天开始减肥。”

李越泽总是一副蔫蔫的样子,他骑车穿过傍晚无人的街道,穿过路两旁工地上偶尔扬起的灰尘,却从来不抬头看那些潮湿的落日。

祝格格偶尔把头埋进他的衣服里,过了颠簸地带后抬头看,他微微佝偻的后背像一座桥,不言不语地担负着难解的生活。

【三】

入伏以后,祝格格的心情似乎也被烈日烤成了焦土。

祝格格每天都要步行十几分钟,走到面馆时,身上的衣服就被汗湿得差不多了。傍晚生意少,门庭冷落,抠门的李老板舍不得开空调,祝格格只得冲进后厨,用凉水一遍又一遍地冲洗胳膊。

“钱是挣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

李越泽摊了摊手:“可豆豆的医药费就是这么省出来的。”

他这样说,祝格格就无话可说了。阿香虽然病得十分严重,可到底是在好转当中。相比之下,他的豆豆情况就不太乐观,大大小小的手术做了近十次,食管处的洞依旧没有补上。

祝格格偶尔会去另外一间病房看看,李越泽总会坐在笼子旁边,絮絮叨叨地同正在输液的豆豆说话:“天气那么热,还好你不在家,不然,肯定又掉毛掉得到处都是。”

平心而论,李越泽的长相算是英俊了。他直勾勾地盯着别的地方看,英挺的鼻梁,一双下垂的小鹿眼,撇开那些故作的放浪,他忧郁的眼神显得仿佛可以永远置身事外,在情场上战无不勝。

祝格格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明白了那些明知徒劳无功还甘之如饴的心理。

她蹲了下来,陪李越泽一起守着那条脆弱的小生命。

豆豆趴在大片的狗用尿布上,眼皮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偶尔抖动两下耳朵。祝格格总感觉它想说些什么,有些情绪不能表达出来,它就抬起脑袋蹭蹭笼子。

“狗是很通灵性的。”李越泽不止一次这样说过。

面馆的收银小妹儿阿楚曾偷偷讨论过老板的八卦,她捂着嘴小声说:“听说是他以前的女朋友喜欢狗,他才会养。”

头顶的吊扇缓慢而沉重地工作着,不时发出闷闷的吱呀声,像一台古老的时钟,忠心耿耿地提醒着什么。

“这家破店,也是为了她才盘下来的呢。”

祝格格又点了一碗雪菜肉丝面,趁着李越泽在厨房忙碌的间隙,她靠在门框上,似笑非笑地说:“你这一手好厨艺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呀?”

见李越泽不搭理她,祝格格又蹭上去:“你教教我呗。我最近看上了一个男孩,不知道该怎么追。”

“你太懒了,不适合做菜。”

“我那么温柔贤惠,哪里懒了?”

李越泽终于肯放下手中的活,他伸出手,往上指了指:“看见这抽油烟机上的油垢没?”

祝格格不解地看着他。

“你敢进厨房,这些油迟早会扑到你的脸上。”李越泽吓唬完了,又装模作样地说,“你怎么会想要靠厨艺留住一个人呢?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太闲了,才会以为生活和爱情都是很简单的东西。”

“不简单。谁说简单了?”祝格格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要不,我们李老板也不会黯然销魂地守着这么个小店铺不走啊?”

李越泽握着菜刀的手顿了顿,叹了口气,转过头说:“祝格格,你真的很不知轻重。”

祝格格扁了扁嘴,没有反驳。说实话,她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爱多管闲事的人,基于这一点结论,她有大量论据作为支撑。譬如,她大学上了好些年,都没有交到一个好朋友。这个社会太浮躁,若非有着源源不断的热情,很难有耐心地同另一个独立的个体建立起超乎寻常的关系。

祝格格没有积极上进的方向,没有亲密关系的渴求,也没有认真生活的动力,这几年她过得随心所欲,没有很多的快乐,不开心就显得不那么突兀了。

她一直这样活着,直到遇上了李越泽。

他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虽然精力被俗气的柴米油盐挤压,日常也透露出一股徒劳无功的丧气,可他得过且过地经营着自己的生活,祝格格只在一旁看着,就能从他看起来毫无希望的人生中获得一些慰藉。

生命可能并没有什么意义,可我们还是要任劳任怨地继续下去。

“不管你信不信,我总觉得我俩是一类人。”她曾信誓旦旦地说。

李越泽长她几岁,多吃了几年饭,情不自禁端起了架子:“那你倒是说说,我俩是哪类人?”

祝格格皱眉,沉思了片刻,认真地说:“穷人。”

李越泽瞥了她一眼,将抹布一摔:“滚!”

【四】

李越泽的前女友叫苏曼沅,祝格格在店门口见过一次。

红色的跑车停在隔壁的酒馆门前,穿着肉色细高跟和藕粉色连衣裙的女孩从车上下来,精致的眼线勾勒出的冷艳眼神若有似无地瞟了过来。

阿楚故作镇定地继续擦着桌子,那姑娘一走进隔壁的酒馆,她就扑了上来,激动地说:“她就是前老板娘啊!”

李越泽从菜市场回来,隔着老远就看到他一张过分灿烂的笑脸。他上一次这样开心,还是因为照顾豆豆的护士小姐帮他免了一半的医药费。

“今天的肉很新鲜,晚上给你们包馄饨吃。”他这样说着,目光便无意中落到了门口那辆惹眼的跑车上。

大约停留了三秒钟,他又把头转了过来,生硬地说:“赵医生说,豆豆的手术还算成功。”

“你不是吧?”祝格格抱着臂,看起来像是难以置信,“这么久了,你还没放下呢?”

“瞎说什么呢。”他拎着菜走进了厨房。

“顾左右而言他,你这状态明显不对呀。”

祝格格喋喋不休地跟了上去:“看来伤得不浅啊。”

“祝格格!”李越泽忍无可忍地扔了手里的胡萝卜,提了一把菜刀追出来,“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你以为你是谁啊?谁让你多管闲事了,我们很熟吗?”

他气势汹汹地抛出这一连串的反问,祝格格插不上话,还被他明晃晃的菜刀逼得连连后退。

她终于退出了大门外,气量狭小的李越泽冷哼一声,动作利落地拉下了卷闸门。

街道尽头的落日散发着湿润的光芒,晚霞被云层劈成两半。祝格格在门口晃悠了一会儿,走进了隔壁的小酒馆。

霓虹灯没闪烁起来,酒馆也还没到营业时间。打掃卫生的小帅哥礼貌地过来提醒,祝格格踮起脚尖往里看:“刚刚那个女孩怎么可以进来?”

小帅哥跟随她的视线转过头,歪头想了片刻,解释道:“那是我们老板。”

话音刚落,酒馆招牌上的彩灯就亮了起来。祝格格站在五米开外的地方,仔细地打量着隔壁那块寒酸的门牌,心里突然流淌过一阵心酸。

傍晚的风有些温柔,她转了三趟公车,终于到达宠物医院。阿香的食欲已经完全恢复了,虽然体质还很虚弱,但精神极佳。

它歪歪扭扭地跟在祝格格的身后去看另一间病房的豆豆,东倒西歪的样子让人看了忍俊不禁。

李越泽还没去,赵医生悄悄告诉她,豆豆的情况并不乐观。

“这个手术是最后的办法了,如果熬不过去,那就没什么希望了。”

她在医院坐了很久,无聊地看着阿香没完没了地蹭着狗笼子,想要和豆豆亲近。虚弱的豆豆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时不时用鼻子哼两声,湿漉漉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阿香,就算是回应了。

李越泽那天没有去医院,祝格格打电话到店里,阿楚压着声音说:“他不开门啊,我下班了,都不让我走。”

祝格格叹了口气,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窝囊废。”

她又转了三趟车,回到了南门,心里憋着火,手上的力气也没轻重。她用力地拍打着卷闸门,通过底下的缝隙朝里面吼道:“开门,人走了!”

两分钟以后,大门哗啦一声被打开。阿楚背着包,满脸喜色地冲过来说:“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话音一落,阿楚就一溜烟儿跑了。

李越泽背着手走出来,悄悄看了一眼门口,没看到车才放心下来。

“丢不丢人?我就问你,丢不丢人?”祝格格恨铁不成钢地瞥了他一眼,把手中的凉菜往桌子上一丢,沉声道,“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拿不起、放不下的。”

李越泽坐在椅子上,松了一口气之后,精神变得有些涣散。

“你不懂。”

“我不懂,你告诉我啊。”祝格格往前挪了几步,“是她把你给甩了,你咽不下心里这口气?”

“不是,我不怪她,只是不明白而已。”他摇了摇头。

“不明白什么?”

“感情是说变就能变的东西吗?”

李越泽没有说话,他歪着头,仿佛十分困惑。

风毫不留情地摇动着树枝,搅乱了夜幕下的平静。李越泽端出了一盘花生米和一盘酱黄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往事。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源于一见钟情。据李越泽口述,并没有什么天雷勾地火的交手,两人就像王八看绿豆一样,看对眼了。

“对上眼以后,顺其自然就在一起了。”

——和天底下的大部分情侣一样。

“后来呢?”

“没了。”

“怎么就突然没了呢?”祝格格看起来有些着急。

李越泽认真地看着她:“这世界上没有突然终止的爱情。”

所有的突然都埋了大量的伏笔,等你走得远了些,终于想起回头看的时候,大约才会觉得一切都发生得莫名其妙。但总是有理由的,只不过,当初的李越泽没有看清楚而已。

“有些爱情是过不了冬的。如果你也会爱上一个什么人,可千万……”他想告诫些什么,只不过,话说到一半就打住了,他叹息一声,“算了,人总是会在徒劳无功的事情里长大。”

祝格格看着他垂头丧气的脸,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生活就是这样子啊,李老师。”

【五】

立秋那日,祝格格出门前特意查看了皇历。二十八宿星告诫她不宜出行,可她只是斟酌了几秒钟,就被贫穷催促着踏出了房门。

她在城北动物园里的鬼屋找了一份兼职,每个周末化上惨白的特效妆,含着劣质的血浆包,躲在暗处无聊地充当着NPC(一种角色类型)。

幽蓝色的光早已看够,祝格格忍受着嘴里又苦又涩的味道,在游客佝偻着经过时,尽职尽责地扑出去。

那天如往常一样,她站在熟悉的角落里,声音越来越近,她漫不经心地伸出了头。一声低吼还没结束,她就被迎面而来的物体砸中了眼睛。

鲜血汩汩地流出来,无人知晓。直到游客大呼小叫地离开了,她才一个人捂着伤口出去。

经理面带笑容地调侃:“这血浆看起来挺逼真啊。”

祝格格头一歪,晕了过去。

李越泽赶到医院时,她已经在医院躺了四五个小时了。护士小姐正在换药,李越泽小心翼翼地上前,看到她眉骨处有一个两厘米左右的伤口。

“多大仇啊,这是,下手这么狠?”他抱着果篮坐下了。

祝格格疼得吸气:“我哪知道她手里还拿着保温杯呢。”说着,她想到什么,“一会儿不管我说什么,你就只管微笑或者点头就行了。”

李越泽还没问清楚,病房里突然进来一个中年男人。他提着一个饭盒走到床前,面容灰白,眼神疲惫无光。

“看,我男朋友来了,他会照顾我的。”

李越泽瞪大了眼睛,感受着非比寻常的氛围,他没有出声,只是在对面的人望过来的瞬间礼貌地点了点头。

那位眉眼之间颇像祝格格的男人点了点头,哑着嗓子说了一句“有什么事打我电话”之后,便踏着无奈的步子离开了。

“你怎么能这么对你爸呢?”李越泽眼明心亮,看清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解地问,“为什么要撵他走?”

祝格格正在照镜子,龇牙咧嘴地说:“他很忙,再说,我这儿又不是什么大事。”

“还不大呢,都要毁容了。”

“瞎说什么,你才毁容。”祝格格丢过来一个白眼,“伤在眉毛里,不碍事。再说,我也不是靠脸吃饭的。”

她说着,一把将果篮抢了过去,扒出了两颗价格高的红心火龙果笑道:“破费了哈。”说着,她就剥起皮来。

“为什么要这样?”李越泽挪了板凳到她的面前。

“没有为什么,父母早晚都是会离开我们的,提前一点儿也没什么不好。他无牵无挂地安享晚年,我穷是穷了点儿,但好歹也自由自在啊。”祝格格挑了挑眉,嘴角向下,“这样对大家都好。”

“我觉得不好。”李越泽站起身走到窗前,“刚刚我去缴费,你爸已经把治疗费交上了。我还听说,换季流感盛行,医院本来没有床位了,你现在躺的床位也是他找人安排的。”说着,他转过身看着窗外,“正对着楼下花园里的蝴蝶兰。”

天色正青,携着不远处的几缕霞光,像极了油彩画。

祝格格眉梢眼角都垂了下去,嘟囔着:“早就不喜欢了。”

李越泽不作声,他早已看透眼前这个小姑娘的倔强和孤傲。不知为何,他心里有些生气,便扭过头,不再理她。

动物园的负责人过来交涉,装模作样地提了一袋橘子。祝格格打眼看着就不太好,空气中的酸味没有清香,反倒泛着一种腐烂的气息。

祝格格端着假笑,旁敲侧击地询问工伤赔偿事宜。不料,对方只拿出五百块钱,留下一句“安心养伤”就走了。任凭祝格格怎么明里暗里地提《劳动法》,对方置若罔闻。

“找律师,我帮你找。”李越泽沉默许久,说了一句话。

祝格格叹了口气:“不用了,我们没签合同,并且,撕破脸就回不去了。”

“那种地方,你还想回去?”

“为什么不回?又轻松又挣钱,好多学生都抢着做呢。”

“你还那么小,没有必要把自己逼得那么紧。”李越泽语重心长地劝解,“你要做该做的事情了,五花八门的兼职做得多并没有好处。”

“我不做,怎么生活,你养我啊?”

“好啊。”李越泽脱口而出以后,两个人都愣住了。

感受到祝格格热辣的目光,他慌了,底气明显弱了下来:“反正也养了一个阿楚了,多你一个不多。”

【六】

正式开学以后,校招季也开始了。

祝格格奔波于各大用人单位的宣讲会,业余时间还要兼职,分身乏术。她没有时间去医院,却赌气不愿意和李越泽联系。赵医生多费了一点儿心思,每天都发几段小视频过去让她安心。

一直到国庆节,祝格格才得空,去医院接了阿香。虽然医药费花不少钱,但小狗能痊愈出院,祝格格只觉得幸运。她去二楼的住院部和赵医生道别,看见豆豆的笼子空着,便上前询问,得知那已经是它做的第六场手术了。

“拖得时间越长,体质就越差,这次食管要还是无法愈合,那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祝格格靠在手术室的门框上,踮脚往里看。豆豆一动不动地躺在手术台上,只能看到一条安静的小后腿在空中悬着。

祝格格有些心酸。她与豆豆告别了,却又像不仅仅与它告别一样。

那是与李越泽不再联系的第二十三天,祝格格以为,这便是他全部的回应了。如果说医院那番悬崖勒马的对话还不够锋利,那这么久以来,他每一天的沉默都似刀子,狠狠地剜向了她的心脏。

祝格格在一声高过一声的叹息声中顿悟,自己大约是喜欢上李越泽了,喜欢他带给自己的安心,喜欢他沉默不语地对抗着自己的回忆,喜欢他身上同自己一样与社会格格不入的坚持,喜欢那些明明无所事事却精力充足的傍晚。

分开以后,她才发现,曾并肩走过的每一个时分都暗藏着喜欢。可那些曾坐在后座、揪着他的衣角颠簸过四条街的往事,仿佛随着紫云路的合欢花一起埋入尘土了。

再次光临李家面馆,祝格格十分心急:“老板呢?”阿楚打电话给她,只说出了事,也没说清楚。

“在医院呢。”阿楚臊眉耷眼地说,“估计是要再续前缘了。”

祝格格没反应过来:“什么前缘?”

“还能有什么,就那一个都差点搭上小半辈子了。”

从苏曼沅家的酒馆出来的一群客人,趁着酒劲上头,在李越泽的店铺里打了起来。

“警察都来了,现在定责呢。”阿楚叹口气,“真是红颜祸水啊。”

“怎么了?”

“为了保护隔壁的老板,自己挨了一脚飞来横祸。”

果真是风水轮流转,不出两月,躺在病床上裹纱布的就成了李越泽。

祝格格一边剥着橘子往嘴里塞,一边含混不清地调侃:“古有王宝钏苦守寒窑,今有李老板痴情等候。依我看,这就是你的真情感动上苍啦。英雄救美的机会就是老天爷赏的,不然,这天时地利人和怎么能对得那么严丝合缝。你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现在一朝得逞,心里快活得紧吧?不过,也不能太喜形于色,这伤口……”

她怕一旦安静下来,尴尬就开始发酵,于是一张嘴就没停过,说出的话又句句带刺,明里暗里都是讥讽。

李越泽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打断了她:“豆豆走了。”

房间出现了死一般的寂静,祝格格忘记了动作,青涩的酸在舌尖化开,无端地在眼底涌了一层大雾。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

“你……”

“我还没来得及找你,店里就出事了。”

祝格格眼睛一亮:“你本来打算找我吗?”

“对。”

“你要说什么?”

看着她殷切的目光,李越泽心里一紧:“从前我忘不了曼沅,只是因为我想不明白。当初在一起两年,我们几乎没有吵过一次架,感情比任何人都要稳定,她怎么会说移情别恋就移情别恋了呢?”

祝格格同情地看着他。

“她说她对那人是一见钟情。”李越泽表情放空,“这些年,我一动不动,就是因为想不明白,爱情真的那么不讲理吗?”

“你说呢?”

“我不知道。”李越泽捂了捂脑袋上的绷带,语调突然变得轻快起来,“我唯一想明白的是,我喜欢跟你在一起。”他说,“你还小,所以,你听听就好。我当然愿意养你的,小黄和黑皮都愿意。”

【七】

豆豆被葬在了柳湾公园,那是李越泽与它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不知道它们狗狗界有沒有落叶归根的讲究。”

祝格格翻了个白眼:“人和树都能‘归根,狗为什么不行?”

李越泽故作惊讶:“人也会想落叶归根吗?”

“当然。”她脱口而出,而后猛然抬头,瞪着眼睛说道,“可我现在还没落叶呢,归什么根?”

“没关系。”李越泽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你们年轻人愿意熬,我就陪你熬呗。”

不管你是哪片叶子,要落哪个根。你我都要离开过往,除了彼此,无路可去。

编辑/张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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