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璇宇
[提 要]废墟是城市变迁的表征和见证,同时也是城市更新的必要过程。另一方面,废墟也作为一种意象和符号在美学领域有着不可忽视的地位。城市的废墟图像往往也作为一种象征符号,展现着城市本身的肌理和历史的变迁以及记录者对城市的自我体验。回顾1945年以来上海城市废墟图像,以此阐释废墟图像背后上海城市更新的进程及其给都市居民带来的不同体验。
[关键词]废墟;城市更新;城市变迁;个体体验
一、废墟漫谈
在部分纪实和艺术作品中,对废墟的特写往往能够引发人们的深思。在美学和艺术体系中,废墟是一个特定象征符号,有其特有的文化积淀和历史源流。从另一个角度看,废墟图像的记录内容也与空间变迁有着分不开的联系。
(一)废墟意象溯源
废墟艺术在西方艺术史上有不可撼动的地位。在西方美学体系下,“废墟艺术”主要有四种不同的内涵:道德沦丧的标志、对时间的指涉性、悲剧性以及民族之殇的表达。在摄影术发明后,战争废墟图像的传播也通过一种“隐秘的叙述”民族内部的凝聚力。[1]而在中国美学史上,废墟则有着不同于西方的意象表征。根据巫洛的考证,中国最早表示废墟的文字是“丘”,它通常有两层含义,建筑物遗迹和空虚状态,而中国早期对废墟的意象式观察大多是以“怀古诗”的形式出现,它以留白的空和枯寂的景表达时光无情,韶光易逝的凭古之怀。此后一个重大转折点则是鸦片战争,一批摄自来华的军官、传教士等人的战争废墟图像出现了,这类图像往往以猎奇的记录为主。随着摄影术逐渐入华,中国人也开始拍摄自己的照片,“战争废墟内化”的倾向也慢慢出现,这些图片再现的焦点从纪实转为心理经验,往往让观者认同于照片里的受害者。
在现代和后现代转向的时空场域下, “现代”对“传统”渗透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物和空间可以成为废墟,人也可以成为废墟,废墟的象征意涵开始突出。从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对“丑恶”事物的拾遗,[2]到本雅明在其《德国悲剧的起源》中即提出为“废墟”是“存在”整体意义上的崩塌,[3]即肯定现代性是一种否定的破坏力量的结果,废墟的象征现代性意涵也逐渐确立——传统与现代的商榷以及现代性体验带给人的种种不安和焦虑。这种审美意象发展到极端后,20世纪的废墟美学反而作为一种前卫艺术为人所知,例如作为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代表人物,杜尚就是一个废墟美学和垃圾美学的追随者。[4]而大多关于废墟符号的论述也都在哲学、美学和抽象的体系下进行。
(二)废墟与城市空间
在废墟的现代和后现代象征体系中,我们不难找到“城市”的身影。当前,全球城市化的总体水平开始飞速上升。城市化进程的加快也意味着城市更新速率的加快,在拆迁、驱逐行政命令的指导下,城市每天都有新的废墟出现。同时有学者也认为,有形意义上的拆迁也隐含着精神的轰塌。[5]在城市中,废墟和城市的生长开始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人们也开始越来越多地思考起废墟带给城市的思考和带给城市人的体验。对于城市废墟的考察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把城市作为一个美学客体——作为思考和憧憬的一个外在对象;另一种则是把当下的凝视和往昔的城市进行并置。[6]在城市空间的发展中,两种废墟意象都在不断涌现,并成为了当代人同现实对话的一种媒介。
大多数空间会整合抽象和社会两种意义,但城市的废墟空间在这两方面的意义上都出现了失衡——一方面,一个真实可触碰的社会空间实体在消失,但它又是社会记忆的索引,可以引发人们对历史“空场”与记忆话语关系的反思;[7]另一方面,废墟空间的经济和区位意义其实还在延续,但其价值的展示却并不明晰。简言之,在城市空间变迁过程中,废墟往往就属于一种处于“临界”状态的空间,它一边指向着未来的方向,一边代表着过去的时空,因此对于城市而言,废墟的象征意义也在大大扩充。
在全球化和现代化的背景下,产生于城市变迁中的废墟和荒地开始带有了更多的警示含义。萨森在其《驱逐》开篇即提到了以双元化动力为标志的人类与经济状况。一方面是我们所熟悉的地域重构,全球南方和全球北方激增的全球城市中的艺术空间形态即为缩影;另一方面,一系列混杂的状况导致越来越多国家中大规模破坏的土地正在快速增长。在空间重构和城市系统排斥的作用下,一轮轮城市更新进程正在展开,越来越多代表着“资本驱逐”的废墟和荒地在产生。在这个意义层面上,笔者认为“废墟”的符号意义也可以进行一定程度的延展,不一定拘于美学和哲学体系中,它也能够同社会学以及地理学的理论体系进行对话。通过废墟影像和废墟符号,我们能发现其背后的社会结构、政治经济体系的变动,从而更好地透视城市更新的进程。
(三)上海城市更新
城市更新的概念源于西方,它指的是用一种综合的、整体的观念和行为来解决各种各样的城市问题。90年代初,“城市更新”的概念在學术界得到广泛讨论,二十多年来,人们对它的理解也从城市物质环境改善发展到对城市整体环境的提升。
上海在过去百年间经历了一系列不容忽视的变迁:从建国前中国同西方联系最广泛的多功能经济港口,到建国后前三十年的工业中心转型,再到改革开放后经济腾飞的跳跃,上海的变迁进程在中国城市更新研究中具有不容忽视的位置。自建国初期到21世纪,上海的城市更新共经历了四个阶段:(1)1949—1980年以工业为单一功能的内向型生产中心城市为发展定位,在原住地进行拆迁改造;(2)1980—1990年以多功能外向型中心城市为定位,更新模式由先前的“零星拆建”变成“成片集中拆建”;(3)1990—2000年以一个龙头四个中心为发展重点,更新模式开始大拆大建;(4)2000年后上海提出要建立现代化国际大都市,因此在城市更新模式上也逐步趋向多样化。改造规模从点到片连成面。
解放初期的城市改造在战争修复和工业城市建造的主基调下进行,具有较强的国家调控色彩,基本与全国进程一致。而真正系统及成规模的更新始于80年代。从80年代到90年代末,上海的城市更新的动力机制也经历了从体制力量到资本力量的转变,更新的模式也从经营土地转化为经营空间,城市空间的价值概念不断凸显,[8]而其社会、美学以及历史价值则在“大拆大建”的时代口号下被忽视,与此同时,个体在高速城市化下对空间剧烈变动的体验也被时代的洪流淹没。结合前文的论述,笔者希望通过梳理和解读这些废墟图像背后的符号化象征来阐释、描述以及分析从解放前后到当下,城市更新的进程及其给带给居民的不同体验。
本文拟用图像社会学的研究方法,通过废墟的图像、部分著名摄影师媒体采访文本来解读废墟符号背后的上海城市更新进程。拍摄地区为上海,摄影客体为废弃物、废弃用地以及尚未形成完整功能区和规划区的空间区域,照片的时间跨度为1945年至今。图片的搜集来自新闻及摄影著名网站,如东方网、解放网、中新网以及中国知名摄影家档案网、上海老照片集、相关年代影像出版物、上海摄影网、权威上海摄影作品的公众号。
二、从战后重建到当代——废墟图像与城市更新
根据上文所述的城市更新进程及所能够收集的图片,笔者也将废墟图像背后的上海划分为三个阶段,即1945—1978年,重建与改造时期;1990—2000,大拆大建时期;2000年至今,多元化时期。
(一)1945—1978重建改造时期
上海是中国抗日救亡运动的中心,同时也是中国抗战的重要战场。抗战结束后,后撤的居民回到原籍地,大多看到的故土也已经在轰炸后变得物是人非。因此在这一时期,废墟照片主要以新闻摄影记者拍摄的战争废墟照片为主,一方面表达对战争及侵略者的控诉,另一方面表达对二三十年代逝去的上海梦的叹惋和面对百废待兴局面的隐忧。
1946年上映的电影《小城之春》中即对废墟场景有专门的特写。当时电影的拍摄地为松江县周边,松江是中国纺织工业的发源地,是华南文明和古典文化的象征,而在战后松江只剩下了荒芜的古城墙和零落的旧房屋。在这种背景下,废墟图像背后的也有人们对“上海梦”逝去的扼腕。
到了五十年代中期,中央重新调整上海市的功能定位,确定建设工业基地和建设科学技术基地是上海市最为核心的城市功能。同时为了滿足上海工业区位发展,1958年国务院将江苏省的上海县、嘉定县、松江县、等十县划入上海市。[9]在以建设为主基调的社会主义改造时期,对上海城市空间的改造主要体现在重构、扩张并树立城市机器运转上。在这一背景下,废墟的作为“社会空间消失”意义已经被抹除,在抽象意义上,它完全指向着未来和发展。
图3即为彼时“废墟”的缩影,它摄于1955年初,肇嘉浜工程工地上,工人们正在加紧整土。肇嘉浜填埋前是一条臭水浜,两岸破烂不堪,住着成千上万的贫民。解放后,新的上海发展规划决定填没肇嘉浜,建成通车干道和街心花园。城市空间开始进行零星修补,修建力度也相对较小,其主要驱动力是国家的工业发展。
而在文革期间,上海作为曾经“同西方联系最广泛的多功能经济港口”则遭受了重创,城市的文化、民生建设停滞,城市更新进程甚至出现倒退。这一时期虽然没有直接的图象资料,但在部分文学作品及回忆录中仍能找到“废墟符号”的踪影,符号语言则清晰地表达了对这种倒退的控诉和惋惜。
(二)1990—2000大拆大建时期
改革开放初期,上海城市依然在依靠体制力量进行城市改造,尚未实现资本积累式的空间生产。因此80年代的上海影像大多也是展示上海民众“时髦”的生活方式及其在改革春风下多彩的生活境况,鲜有废墟图像的出现。
1992年,随着浦东开发进程开启,上海城市建设进入一个新的阶段——浦东浦西联动发展,清除老旧贫民区,建设国际大都市。“大拆大建”从三个方面展开:对棚户区的清理改造;中心城区的空间资本化并将原住民搬迁至城郊;对重工业、旧产业基地的拆除。这一阶段的废墟影像开始真正进入自觉创作阶段,媒体记者和先锋的艺术界人士也开始投入废墟图像的创作,他们用纪实的手法记录城市即将消逝的景观,同时也记录在变迁巨潮下一个个鲜活个体的生命形态。
摄影师往往也带着人文关怀的视角,审视“看不见”角落的生活细微。但这一阶段的废墟是作为艺术家创作客体而存在,它本身并没有发声,更多的城市居民也没有发声。少数先锋艺术家诸如雍和、许海峰等都针对90年代的废墟场景进行过创作,作品大多以描述的手法和个人视角为主,带有一定“怀旧”浪漫主义色彩,也开始恢复对“颓废”的艺术审美。正如许海峰在阐释自己拍摄的一组淞沪铁路拆除前的图片时所言:“我拍这些车站是因为觉得它们是上海的象征,有时代的气息和内涵。”[10]
在这一时期,图像背后的社会问题框架尚不突出。在城市变迁刚掀起浪潮时,怀旧和新建的二元分割明显地横亘在建设者与先锋艺术家的体验中。在一定程度上,双方都缺乏对城市中“人”的关注与反思。因此在我们理解那个年代的废墟景象时,一方面不应“无视时代的主体和情绪,不要低估主事者和建设者被压抑已久的创造之情”。[11]透过照片看到城市建设的总体基调和特征;另一方面,在理解摄影图像时也应从“人”的生活本身来看,将拆建的发言权和表达权还给图像中的主体。
(三)2000—今多元化时期
2000年9月,夏普发布了第一部带拍照功能的手机,一个摄影的新纪元也由此来临,摄影记录的权利不再被艺术家及专业人士“垄断”。进入自媒体时代后,传播和记录的权利更是分散到了每一个人手中。与此同时,从国际都市的梦想到全球城市的规划,上海城市发展也呈现出更加层次多元的变化。根据废墟影像展现的城市主题,笔者将其分为以下两个方面:
1.中心城区资本空间生产加剧产生的现实命题
进入21世纪,90年代开始的拆建行动并未停止,自2009年《上海市拆除违法建筑若干规定》颁布后,一轮轮拆违行动仍在进行,城市空间也在一步步士绅化,越来越多的人不得不搬离中心城区。随着上海市外来人口的增加,城区内许多违章建筑的实际居住者都是外地租户。于是在这一轮士绅化和空间排斥中,则存在着两轮现实命题,其一是拆除旧房,向城郊转移旧居民后,当地历史感和地方文化的消失;其二则是城市排斥和驱逐外来人口的命题。因此在当下,大多数废墟摄影者都着重在表现拆违背景下,城市化和现代化发展与社会、人文以及历史保护之间的矛盾。2015年静安区康定路拆迁废墟空降的“涂鸦”更是艺术家希望通过废墟来展示城市矛盾的一个独特案例。在这些作品中,“人”已经是一个鲜活有意识的个体,他们在为自己的处境呼喊,也在向城市发出质疑。
这些作品也向公众与城市规划者们提出疑问:我们究竟需要一个怎样的城市?正如美国在五六十年代的“雅克布斯和莫斯之战”,莫斯提出扩建第五大道拆除华盛顿广场项目,而雅克布斯则以《美国大城市的生与死》一书对其进行抗议,并提出更具有活力的城市模型。事实上城市急需要雅克布斯提倡的人人互动交往,又需要莫斯的基础设施建设。[12]就上海而言,其大规模的人口容量的确呼唤着新的基础设施与交通网络,但在城市设计与规划中是否也需要多一些人文的关怀和对外来者的包容,这也是新世纪留给我们的思考。
2.城市空间结构转型
这种转型主要体现在上海中心城区与城郊的互动与互构中。此间,最主要的结构转移在于以下两点:一、中心城区职能从工业转化为服务业,由郊区来作为“21世纪上海工业的主战场”;[13]二、郊区村庄的消失以及郊区空间结构优化的不断探索。
上海是中国现代工业和中国工人阶级的摇篮,直至现代仍有许多工业旧厂房留存,而在城市更新和职能转变过程中,这些厂房不可避免地要被清理。从许多厂房废墟图像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已逝的工业化上海和一个努力符合“国际都市”形象的上海。
另一方面,在中心城区职能转移的过程中,城郊在承受工业转移的同时也在消化城市化积极和消极的影响,并在其中探索出一条自己的道路。城郊废墟的图片大多出现在区县志上,这些图片大多以旧村、老镇的拆除改造作为区县发展的见证和象征。
摄影艺术家张友明却有一组关于上海城郊变迁的摄影作品,如《消失的村庄》、《徐泾人文纪实摄影集》。他通过照相机的镜头关注乡村、街道中的日常生活以及巨大变革中的人文现象。在其影像中,我们看到城郊快速城市化带来的垃圾处理、征地拆迁补偿以及城郊精神文化失衡的状况。同时也能看出这些纪实图像背后对城镇变革的一次次叹息,以及对城市建设的憧憬。
相对而言,目前对于城郊废墟的拍摄和反思并不多见,大多数城市废墟摄影都集中于中心城区租界和老石窟门地区的拆建。随着城郊的发展,相应的社会人文问题也在凸显,这或也将成为未来城市更新议题的关注点。
在当代城市发展和转型过程中,城市更新是一个包容多样的议题,但其核心目标始终是让城市更加美好。在一轮轮城市化更新后,上海的空间资本生产和城市异质性已达到高度发达状态,在各种力量的交互作用下,因此在废墟影像中我们也能看到生活方式的多元倾向。從上海90年代的大拆大建到当下的多元发展,城市本身也在反思更新的模式。15年上海第一届城市空间艺术季的主题即为“城市更新”,正如策展人伍江在开幕式上所言“城市更新最重要的内涵是城市文化遗产的保护与城市文化的传承。其核心不是城市不断“翻新”,而是在保证城市已有文化积累得到充分保护与传承基础上的创新发展”。[14]废墟图像作为一种艺术形式的记录,仅仅是城市更新的一个小窥觑口,与其他图像形式相比带有更强烈的批判色彩,它能够让人从中看到城市更新的轨迹和城市艺术家的情怀和反思。当下,废墟影像也在逐渐从纪实形式转变为艺术形式,其批判和关怀视角也在逐渐削弱。如何将记录、艺术和批判结合,让更多人从图像中探索城市、反思城市或许也是一个新的命题。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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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程勇真.废墟美学研究[J].河南社会科学,20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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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1]于海.城市更新的空间生产与空间叙事——以上海为例[J].上海城市管理,2011,(2).
[9]贾璐阳.空间重构与功能重塑:1958年江苏省十县划入上海市及其对上海城市发展的影响 [D].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2016.
[10]澎湃新闻.另一种城市史消失的淞沪铁路.http://www.360doc.com/content/15/0906/111093078_4 97209209.shtml.
[12]Edward Glaeser. What a city needs.http://www.tnr.com/article/books-and-arts/what-city needs page=0,1,2009.
[13]张水清,杜德斌.上海中心城区职能转移与城市空间结构优化[J].城市发展研究,2001,(6).
[14]伍江.艺术人文视角下的公共空间与历史文化背景下的城市更新——2015上海城市空间艺术季策展感言[J].时代建筑,2015,(6).
[15]Henri Lefebvre,1992. The Production of Space[M].New Jersey:Wiley-Blackwell.
[责任编辑:黄贝如]